小心翼翼地陪在米蘭身邊，看她五官挪位，對著一楨小鏡子呲牙咧嘴地照，然后把鏡子扔在床頭，牙痛得輾轉反側眼淚像纏綿的雨，沒完沒了地落下來。

所有的勸說都無濟于事。我猜想，米蘭其實很需要一場翻天覆地的牙痛，這樣她的眼淚才會流得事出有因，理直氣壯。午后兩點，天氣益發炎熱，米蘭的長發濕漉漉的，零亂地貼在臉上，她繼續流淚，不斷絲絲地吸著氣。那一顆疼痛的牙齒恪盡職守地做催淚彈。

“天太熱了，陪我出去吃點冷飲吧，求你了。”我不斷哀求。

終于，米蘭把鏡子舉起來，對著鏡子試圖平復被 痛苦扭曲的容顏。可是就算她面容平靜，拼命地瞪眼睛，眼淚還是會噼里啪啦掉下來。

米蘭戴了一副太陽鏡，她不肯去冷飲店，我們買了兩根雪糕。街道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沒有人注意哭泣的米蘭。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路，見一家銀行門口有高高的石階，有威武的石獅子，米蘭顯得很虛弱，我們就在那里找了個角落坐下來。

所有的勸說都太過蒼白無力，我只能盡力地陪伴米蘭。

整個下午，我和米蘭一直坐在那里，看匆忙的或是拖泥帶水的行人的腳步，在陽光下輻條熠熠生輝的自行車輪，看大大小小的車川流不息……米蘭的眼淚時而密集，時而零落，一直沒有停止過。

黃昏時，我聽見米蘭長長地嘆了口氣，或許，她終于可以放下一切的吧？我們像病弱的老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各自回家，等待夜晚的來臨。

那一年，我們二十歲，剛剛畢業，早熟的米蘭一刀一刀割去了她的初戀。

 

青春像一朵煙花，不知在何 時何地，是怎樣地綻放過。來不及回味，日子已帶著大大小小的瑣事撲面而來，讓人應接不暇。

打電話約了很久，米蘭都不肯出來。埋怨她把自己嫁得那么遠，就算想她，也常常是一年半載難得見面。

兒子很小的時候，很偶然地遇見依杰，就是米蘭的初戀男友，他說，很想見米蘭，聽說她過得不好，不知她是否還在恨他。

我給米蘭打電話，米蘭很生硬地說：無所謂恨與不恨，我對他早沒有感覺了。

兩年后再見到米蘭時，米蘭的老公下崗了，兒子也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了。那個愛哭的女孩如今已經變成了能干的少婦。

問她是否見過依杰時，米蘭很坦然地說，見過，這個混蛋把我這一輩子都毀了！他當年處心積慮地追我，然后又狠心地與我分手，我為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米蘭張開嘴，那一排整齊的牙齒中有一個豁口，那顆牙，被埋在初戀的墳墓中。

還有我現在的老公，米蘭說，也是因為依杰。分手的時候我向賭咒，要把自己嫁給從此后第一個追求我的人。我就這樣義無反顧地把自己嫁掉了，現在這些苦日子都因為依杰，我很想痛責他一顧，可是，一見到他，我就軟弱下來，我什么也沒說，我不想讓他覺得我仍然那么在意他。

他也有兒子了，那么乖巧可愛的小孩子，他的妻子一直很就忍隱地在我身邊。我們一家三口都在，我的牙齒，我賭氣嫁人，這一切，一文不值。

米蘭說不下去了，她仍然滿臉淚水，沒有太陽鏡，沒有橢圓的小鏡子，她像村婦那樣用袖子在臉上拂過。默默地陪在她身邊，我什么也沒說，并且因為惦念孩子，我沒有送她去車站，就各自回家。

三十歲，我們最新最重要的角色是母親。

 

我們一直以為，米蘭會離婚。人朋友甚至寫信勸她，讓她不必太壓抑，太隱忍，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去把握，去爭取。

可是，米蘭不但沒有離婚，連夫妻吵架這種事都很少發生，倒是和老公一起，幫他找到了另一份工作。

他們有優秀又懂事的兒子，帥帥的小伙子如今已經成了大學生。這實在是個堅不可摧的幸福家庭。

我和米蘭終于可以常常相聚了，因為，如今我們已經住在了同一座城市。

畢業二十年后的同學會上，我們再次見到了依杰。我很奇怪，滿肚子都是怨恨的米蘭對依杰如此坦然、淡然，兩個人既不想重溫舊夢，也不想“老帳新算”，那么重要，那么轟轟烈烈的初戀難道結局可以這樣云淡風輕嗎？

米蘭含笑說，女人就是這樣，不受到足夠的傷害，就不肯從幻想的殼中鉆出來，面對現實。

從前我對依杰說，“你改變了我的一生，”是抱怨，是懷恨，但是此時我這么說，則是感恩、是致謝了。如果說我的生活還算幸福的話，那都是因為我在十七時候遇見了依杰，兩個懵懂的孩子制造了一段錯綜復雜的美好往事，而且那么披肝瀝膽地愛過。當我和老公發生矛盾時，我常常想，如果是依杰，我會怎樣對他？我把初戀的大熔爐里的火種取出來，并且在我的生命中傳遞下去，就這樣日積月累修來了自己的福份，如果當初嫁給依杰，或許，這一生我都是個任性、嬌縱的女人，對愛一無所知。

真的，進入不惑之年，重新審視當初的癡纏糾結，我們只能微笑著慨嘆。人這一生，幸與不幸的弦，原本就扯在自己的手中，要走向何處，也全憑自己的修為。

往事會老，人總會走向終點，這途中的風霜雨雪，明月陽光，就好好地領悟吧！選擇了，就要認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