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唐晉/文)
有的樹不想被人猜中年齡,就像有的女人不想被你遇見。一開始的規劃里,小院想放下十棵樹。經過懂園藝的人一番勸說,我們最終種下的是六棵,南墻根下從東向西是兩株紅櫻和兩株白玉蘭,西墻那里是兩株紅玉蘭。移過來時都帶著花朵。第一次打枝手比較輕,剪掉的都是氣血萎朽的。過了一些時日,請來高人看樹的死活,直說枝頭打得還不夠,遠遠不夠。照他的話意,我們對細節的憐惜終究會害了樹的性命。在他走后,原來高有兩三米的樹木矮了足有一半,樹冠也瘦得厲害,不像樹,倒仿佛幾只掀了頂的籠子。不過今天看來,它們都鮮活得很,尤其是玉蘭,葉子又綠又大,風一吹,晃著肥厚的虛影。
做裝修的工人奇怪說,這院子里怎么沒有果樹,就是說怎么沒有經濟作物。其實果樹是有一棵的,建房子時后院圈進來一棵桃樹,此時十幾年的樣子,剛剛落了桃花。我們認為它不能結果,直到有一天發現密葉的行列里一排排的青果羞澀地小著。后院東墻下移植了兩棵榆葉梅,可惜沒有醒過來,整整一個春天舉著彈弓般的杈子。我們有過幾個想法,要么改種山楂,要么改種核桃或棗,木瓜也可行的。五月的一天,女人說,我們為什么不種荔枝?我說,我們種不了荔枝的,唐朝人寫詩,詩里有“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就是說,荔枝只可以在嶺南種。
五月的一天,園丁駝背郭的女人從官道回來,她看到幾匹驛馬像沖入空氣中的蜜蜂一樣扎進皇城。膽小的女人覺得一定有戰爭爆發了,結果招來了見過世故的伙伴們的譏笑。敏娃,你以為那跑的是甚?那滿頭大汗的是甚?那從馬肚子馬尾巴滴流到地上的是甚?是冰水。敏娃,甚的物件招惹來千百里長的冰水?是南方進貢貴妃娘娘的荔枝。敏娃,你的男人種樹種成癡,也未必見識過荔枝。
叫著敏娃名字的女人從官道回來,扯著男人進了自家房后的植物園,讓他指給自己看荔枝樹。園丁駝背郭就發呆了一陣。你說的是那個貴妃果?對啊,就是給貴妃娘娘進貢的那個荔枝。園丁笑了,你個憨娃,這豈是咱能見到的東西?女人不解,園丁就耐心地講,荔枝這種東西只有在溫暖的南方才能種植成活,咱家祖輩三代種樹種花,壓根都沒想過那幾千里以外的事情。這地方,你說你說,大五月的你還動不動地袖著手。
五月的一天,女人從官道回來,襖里取出一截熱乎乎的物件交給園丁。園丁細看,一截干枝上掛著三個癟下去的小果果。女人說,它就是從渠水里浮上來,聞去還有脂粉的氣味呢。園丁眉毛一動,你說的是……女人點著頭,嗯,嗯,就是那個荔枝。園丁駝背似乎抬高了許多。敏娃,你是說,它是從宮里流出來的?嗯嗯嗯,女人的一對兒環髻拼命抖著,駝駝啊,你不知道,宮里的女人們都用些什么洗臉,你不知道,這其中有多少是你種植的——咱家都不懂得如何使用。
園丁仔細觀察掌心里的果子。盡管發癟發黑,大部分表皮松塌不堪,他略微捏了捏,但內中的核實還是很硬很飽滿。園丁不再說什么,拿著它們走開了。
敏娃啊,做午飯吧。
女人站在那兒,想著這樣的果果如何把貴妃娘娘渾圓的肚子填滿。她小心咽了一口唾沫,望著園丁駝著的背影,似乎想說,在天愿作比翼鳥,叼著荔枝滿地跑。
五月的一天,園丁在植物園中心開出一小塊空地,用鋤頭忙活了十多日,弄出一個長寬深都足有幾百唐步的大坑。大坑的某一邊又開著一條槽渠,一直通向自家廚房。女人做午飯和晚飯的時候,不知道園丁去找了鐵匠;不知道園丁給鐵匠看一張圖紙,上面的東西奇特龐大;不知道鐵匠這樣調侃園丁,你給女人造這么大的鐵床啊;不知道園丁這樣回答鐵匠,不,這不是鐵床,鐵床有四只腳足,它有床的另一面,它像個盒子;不知道鐵匠鼻子里哼道,我管你是個甚,反正你得付錢,從你的駝背里取出金疙瘩——還有搬運費。
女人又跑了幾回官道,她不在家的一天,鐵匠用九頭牛和十六個伙計,其中還有一個胡人,將大鐵盒子連同它長長的管道運到了園丁的植物園。大家望著大鐵盒子穩穩降到那么深的地下,胡人說,這個單峰駝不是給自己造墓穴吧,鐵棺鐵槨的,個別得很。鐵匠打量著周圍的樹木,鼻子里哼道,我管你是個甚,我管他是個甚,反正得付錢。
當植物園安靜下來,園丁搭下梯子去,費力把管道的一頭接入大鐵盒子,再爬上來,將另一頭探進灶火孔。女人帶著新鮮事回來后,看到這一幕,忍不住要大叫,駝駝,你讓我如何燒飯啊!園丁正好填完最后一鍬土,不緊不慢地喊她,你那右手邊是個甚?不是新給你開了一處灶火嘛!女人一陣子又大叫,駝駝,灶火怎吃力起來?園丁一邊團著小苗,一邊喊她,你再加薪啊。
圓圓的月亮照著空地上的一株小苗……
日子過啊過,小苗長啊長……
官道忙啊忙,女人熱復涼……
五月的一天,園丁忙活起了土建工程。在植物園圍墻的一側,能夠望到官道的那一側,他修起了一個不算寬的內墻,有左右穿花的蝴蝶梯。
五月的一天,園丁叫他的女人登上內墻。敏娃,你看這些是甚?女人低低地驚叫一聲,然后抱著滿滿一甌叫做荔枝的東西,騎坐在內墻墻頭。用不了多久,那些須用落花來比喻的荔枝殼們就在地面薄薄地鋪起一層。
女人一邊咀嚼著,踢踏著腿,一邊看著官道驛馬激起的紅塵。
2011.5.21—22 太原—武漢列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