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生
 
                         文/喻虹
 
一、
  “拿著！這是花生！”黑子揮著割豬草的刀一陣風一樣躍進路邊的一塊花生地，連苗帶根拔出一蔸花生來，遞給身后的小跟屁蟲。
   “黑子哥哥，原來花生是長在地里的啊！”小跟屁蟲好奇地問。
“笨！不長地里你以為是長在樹上的？”黑子說。
小跟屁蟲一激動，拿著花生抱住黑子，說：“黑子哥哥你真好！我可真是第一次見到剛從土里拔出來的花生！”
“那個……”黑子顯然很不習慣小跟屁蟲的這種親熱之舉，躲閃著說，“男女授受不親，男男也授受不親……別抱我……”
黑子沒注意，手里拿著的那把割豬草的刀，在他的躲閃之中，毫不留情地“嘩”的一聲，把小跟屁蟲的白色T恤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我的衣服……”小跟屁蟲丟下花生，哭了。
他邊哭邊朝村里走去。
“我又不是故意的，還好沒傷著他皮肉。”黑子有些沮喪地從地上把那蔸花生撿起來，看著還未裝滿豬草的草籃，又一頭鉆進花生地的空隙里，揮著刀拼命地割起草來。
媽媽說過，等到年底，就會有城里人來他們這里專找吃草的大肥豬收購，一頭豬能賣得起好價錢，黑子第二年的學雜費生活費就有著落了。
黑子明年就要讀初中了，媽媽說讀了初中后還要讀高中，還要考大學。為了幫他賺學費，她一下子養了五頭大肥豬。這個暑假，黑子把割豬草的任務攬了過來，天天早晨和傍晚背著草籃在外面割草，要等到草籃冒尖兒了才回家。他割的豬草又嫩又滑，把家里的大肥豬們撐得肚皮渾圓。
這塊花生地也是他家的。媽媽說等花生豐收了，就給他煮花生吃。
這幾天村里顧大爺的孫子顧小白從城里來鄉下度假。第一次到鄉下，小白對周圍的一切都很新鮮，天天膩著黑子問個不停。對于小白提出的任何疑問，黑子無論是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都會編出一套答案，唬得小白真把他當成了博士，總是用崇拜的目光看著這個比自己高出一頭皮膚黝黑的男孩。
黑子很享受這種被崇拜的感覺。他叫顧小白小跟屁蟲。嘿嘿，要知道，小白是第一次來鄉下，黑子卻是從來沒有到過城里呢——媽媽說努力讀書，以后自然能去城里，多大的城市都能去。這話，黑子信。
本來想拔蔸花生給小跟屁蟲開開眼界，哪想竟把他衣服割破了！回頭到家，得向顧大爺認個錯，再請媽媽幫人家把衣服補好了，應該沒事。黑子想。
 
二、
“一件衣服240元？”黑子愣愣地望著媽媽，顫抖著聲音問。
“是啊！20斤豬肉錢呢！”媽媽苦著臉說，“顧大爺就把這衣服扔咱們家了，讓咱們看著辦呢！”
黑子咬著牙不說話。
“黑子，我就問你，這衣服，真是被你割破的？”媽媽問。
“媽！憑啥他說240就240？我看是想把我們當成250耍呢！這衣服能值個24元還差不多！”黑子脖子一梗，牛脾氣上來了。
“話不能這么說，咱們錯在先，誰叫你把人家衣服割破了呢？想辦法賠他們好了。”媽媽拿起那件白色T恤，撫摸著說，“質地是挺好的，挺軟。應該是很貴的。”
說著話，黑子爸背著鋤頭從外面進來了。
“哪里來的這白衣服？”黑子爸問。
媽媽和黑子相互看了一眼，都沒說話。
“我問你們話呢！都啞了嗎？”黑子爸“咚”地一聲把鋤頭放下。
“是顧小白那娃娃把衣服掛破了，顧大爺拿來讓我給補補！”媽媽沖黑子使了使眼色，對爸爸說。
黑子知道，媽媽要是不這么說，爸爸非得拿掃帚把自己的屁股狠狠抽一頓不可。
“那你就補唄。”爸爸說，“顧大爺兒子不是挺有錢的嗎？破一件衣服還要補？”
媽媽沒敢再接話，只用憂心忡忡的目光看了看黑子。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黑子媽為了240元愁眉不展的時候，從村子那條唯一通向外面的泥巴馬路上駛來了一輛小車。小車上下來四個年輕男女，先是在附近的小溪邊山路上溜達了好久，累了，就跑到黑子家來，問黑子媽：“大姐，在您家搭個餐吃頓便飯，行嗎？我們給錢，20元一位。”
黑子媽飛快地在心里做了道計算題：四個人，每人20元，共80元！240元的三分之一有保障了！
黑子和他爸那天去外村一個親戚家做客去了，就黑子媽一個人在家。她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
家里有曬干的魚干，煎幾個雞蛋，再炒上幾個蔬菜，四個人吃得很香，一個勁兒說好吃。
吃完飯，付了飯錢，他們又問附近還有哪里好玩。黑子媽笑著說：“我要去挖花生了，咱這窮鄉僻壤，還真沒什么地方好玩。”
“挖花生？”四個人都很感興趣，異口同聲地說要同去。
黑子媽只好帶著他們一起去了。
讓黑子媽也沒想到的是，到了花生地，他們先讓黑子媽示范性地挖了幾株花生，就跟黑子媽說：“大姐，你這塊地上的花生要賣多少錢？我們全包了，不用你挖，我們自己挖。”
“這個……”黑子媽愣了，她去鎮上賣過花生，可沒賣過這樣還在地里的花生。
“200元行不行？再多我們就不要了。”
“行……”黑子媽說。
四個人開始挖起了花生，他們不太會挖，好多花生落在地里了。黑子媽在一旁不停地提醒他們，他們也顯得并不在意。
到了傍晚時分，這四個人扛著半麻袋花生坐著小車離開了村里。
黑子媽看著一片狼藉的花生地，眼里慢慢涌出淚水來。每年她都要種上一些花生，一部分賣掉，一部分留著或炒或煮給黑子做零食。要知道，黑子可愛吃花生啦！
夜色開始沉下來。黑子媽在愈來愈暗的夜色里，仔細地尋找地里每一顆被遺漏的花生，把它們一顆顆撿起來。
 
三、
“咱家那么一大片花生地，就只收這么點花生？”黑子爸盯著媽媽，問。
“昨天來了幾個城里人，非要買咱家的花生，就賣了一些出去。”媽媽心虛地回答。
“那，賣花生的錢呢？”
昏黃的燈光下，媽媽把四張10元的鈔票放到爸爸手里。
“才40塊？”爸爸狐疑地說，“怎么會？”
“他們自己挖的，說就值這么點錢……我也不好意思多收……再說花生今年收成不好……”
“胡說八道！婦道人家敗家子！”爸爸勃然大怒，突然伸出巴掌狠狠朝媽媽扇過去。
“啪！”
黑子聽見一聲脆響，同時他清晰地看見媽媽臉上一個紅紅的手掌印。
“爸！”黑子叫道。
爸爸心情不好，黑子知道。他們去親戚家做客，親戚有點冷淡，嫌他們窮。爸爸一直忍著，沒說什么。
媽媽當著兒子的面挨了一巴掌，委屈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趿拉著拖鞋，向家門外走去。
“媽！”黑子追出來，“這么晚了你去哪兒？”
媽媽向他招招手，黑子知道媽媽這是有話要跟他說。
“給你！”等黑子走近了，媽媽才從兜里掏出錢來，“快點去送到顧大爺家，就說是賠衣服錢的，240塊，一分不少呢！”
“媽！”黑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快去快回！別讓你爸發現！”媽媽的淚水還沒擦干呢，還在一個勁兒叮囑黑子。
顧大爺家不遠，一會兒就到了。
小跟屁蟲正在吃晚飯，一見黑子，高興地跑上前去，問：“黑子哥哥，怎么兩天都見不到你的人？”
黑子把錢往顧大爺家的飯桌上一拍：“顧大爺，這是賠衣服的錢，240塊，分文不少。請您清點一下！”
說著，黑子恨恨地盯了小跟屁蟲一眼：不就是你這小子使壞嗎？害我媽擔驚受怕還害她為我挨了一巴掌！
顧大爺放下手中的筷子：“黑子啊！這……這么快你們就把錢拿來了？那跟你媽說一聲，沒事了啊！”
黑子走出顧大爺家，小跟屁蟲一直追到門口，歡快的聲音隨著涼涼的夜風傳過來：“黑子哥哥，明天你做什么都要帶上我哦！”
媽媽還在原地等黑子。看見黑子來了，小聲問：“好了？”
“好了。”黑子說。
他伸出手牽住媽媽的手，母子倆并肩朝家里走去。
 
四、
小跟屁蟲非要跟著黑子不可。黑子割豬草他跟著，黑子掰玉米他跟著，黑子赤腳站在溪水里洗臉時他也要跟著，被黑子轟到了岸上。
“回去！要不傷著你哪里，你爺爺又該怪我了！”黑子說。
“黑子哥哥……”小跟屁蟲粘著他，“不要拋下我啊！”
黑子不理他，一個人朝前漫無目的地走去。
昨天爸又動手推了媽一把，差點把媽推倒摔在地上。
還是因為賣花生的事。更丟臉的是，爸推媽的時候，小跟屁蟲正好在黑子家玩，目睹了整個過程。
黑子恨死小跟屁蟲了！
走了一陣，小跟屁蟲在后面叫他：“黑子哥哥，看，花生！”
黑子一看，這是黃阿婆種的一片花生，她種得遲，還得過十天半月的才能收獲。
黑子腦海里閃了一下。
“顧小白，你來！”黑子指著那塊花生地說，“我爸為了我媽賠了你240元衣服錢，打罵了我媽好幾次。現在你將功補過的機會到了！”
“什么機會？”小跟屁蟲欣喜地問。
“給你一個勞動的機會：幫我把這塊地的花生都拔出來。”
“好嘞！”小跟屁蟲歡快地說。
這是一塊沙地，把花生連苗帶根拔起并不難。小跟屁蟲拔得歡快，一會兒就把半塊地的花生翻了個底朝天。
“黑子哥，拔花生這勞動活我也會干！”
“嗯。”黑子冷眼旁觀，遠遠地看見黃阿婆來了，故作緊張地說，“糟了！顧小白，我記錯了，這塊地不是我家的，是黃阿婆家的……”
“啊？”小跟屁蟲愣了。
“顧小白，我媽因為你被我爸打，現在我也要因為你被我爸打……”黑子故意苦著臉說。
黃阿婆很快就走近了，看見自家亂糟糟的花生地，氣壞了，用手指著黑子顫顫地問：“黑子，是你干的壞事？欺負我孤老太太一個，要遭天譴的！”
“阿婆……”黑子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不是我，是顧小白非要體驗一下生活！他們城里人興這個……我也剛到，動都沒動你的花生，你看我的手，沒半點泥……”
黃阿婆一看，果真！于是她把目標轉向了小跟屁蟲，“好你個城里娃！把我這快要成熟的花生糟蹋成什么樣兒啦！你跟我去找你爺爺說清楚！你們不能這么欺負我……”
小跟屁蟲“哇”地一聲哭了，他被黃阿婆拉著向家里走，一邊走還一邊回過頭來望著黑子。
黑子緊追了幾步：“小白！我要是做了壞事我爸會把我的腿打斷的！你……你是城里娃，做了壞事你爺爺也不會打你的……”
他看見小跟屁蟲邊哭邊不停地朝他點頭，本來以為心里會很痛快，奇怪的是，他的心也像那片被拔掉了花生的沙土地，亂糟糟的，沉甸甸的，很難受。
 
五
小跟屁蟲果然沒挨打。他父母把他送到鄉下來就是為了體驗生活的，顧大爺也不舍得因為這個事打寶貝孫子一頓，只得教育了一番，賠了黃阿婆一些錢，事情就算了了。
只是小跟屁蟲再也不來纏著黑子了。有時在路上見到黑子，他眼神怯怯的，遠遠地叫一聲“黑子哥哥”便繞著道兒走。
“顧小白！”黑子心里酸酸的，主動叫小跟屁蟲，“你跟我去割豬草吧！”
小跟屁蟲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爺爺不讓我到處跑。”
“黑子！”站在他旁邊的小伙伴小聲說，“一個偷花生的賊，別帶他去！”
小跟屁蟲低著頭默默地走了。
黑子的眼淚差點就“嘩”地下來了。
那天黑子割了滿滿一籃子豬草，仍在拼命地割。結果他割著割著，把自己的左手割破了！
竟然也不知道痛。
回家媽媽給他包扎傷口，問：“黑子，你這心不在蔫的，咋啦？”
“沒咋！”黑子悶悶地上床睡覺去了。
夢里好像有小跟屁蟲，他歡快地叫“黑子哥哥”，說自己要回家了。過一會，又有人在他耳邊說：“黑子，他就是個偷花生的賊……”
黑子是哭醒的。
媽媽坐在他身邊，安靜地看著他。
“黑子，醒了？我給你煮了花生，你吃一點吧！”媽媽說。
媽媽把煮好的熱乎乎的花生端過來：“吃吧！孩子。”
黑子剝了一顆花生放在嘴里，他品不出什么味兒來。
“黑子，知道花生為什么長在地里嗎？”媽媽問。
黑子搖搖頭。
“哎，那你慢慢品就知道了！花生可是最誠實的果實。”媽媽話題一轉，“對了，顧小白的爸爸來接他回家了。剛才你睡著的時候，顧大爺特意到咱家來，把那240元還給了咱們。他說他兒子說鄉里鄉親的，賠什么錢。他還要多謝你這段時間帶小白玩呢！”
“顧小白回家了？”黑子猛地抬起頭。
“嗯，可能剛走。”
“媽，我要去送送他！”黑子來不及穿鞋，赤著腳跑出了家門。
黑子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向顧大爺家跑去，但還是遲了一步，載著顧小白的小汽車正駛向村外……
“顧小白！你不是偷花生的賊！你不是……”黑子望著小汽車冒出的那一串尾氣，腳步不肯停下，他向前追著，追著……
所有送行的人都愣了。
小汽車越駛越遠。黑子絕望地停下，長長地叫一聲：“顧——小——白——”
仿佛有某種心靈感應似的，從小汽車的車窗外，伸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來，一只小手不停地向黑子揮呀揮，揮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