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的花事 (阿毛/文)
1
米蘭不是一個自視過高、目空一切的女人。她漂亮、溫柔、富有而且多情,并且她有著很多人不曾有的傲人的資本:在全國很多地方擁有一些讀者、曖昧的追求者。但是在婚姻面前米蘭仍然不自信,甚至有些自悲。她隱隱預感到像她這樣條件優越而情緒偏激的女人不會有幸福的婚姻。只要一想到結婚這個問題,她就想到周圍那些離婚、反目成仇、情殺的事。米蘭想:婚姻不是保險箱,婚姻是賭場。從來就沒有永遠的贏局。我不想當賭徒。
而有能力有耐心擁有幸福婚姻生活的女性大多安于平凡。米蘭總想不凡。這一點更加阻止她進入婚姻的圍墻。當轟轟烈烈的戀愛即將讓米蘭步人婚姻的紅地毯時,米蘭臨陣脫逃了,像風一樣消失了。把婚紗、玫瑰、美酒與新房留給了疑惑不解的新郎。
米蘭帶了幾件簡單的行李,幾本書,還有一篇寫到婚姻這一章的小說,開始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蜜月,一個人的蜜月。
2
這是米蘭第一次單獨開車旅行。當然,也是米蘭第一次逃婚。沒人向她逼婚,也沒有人搶親。這一行動發生了,沒有一點邏輯。米蘭本人都沒有想到自己會在結婚前干出這等事來。這些天米蘭一直在與家人一起準備婚禮的物什。和周峰也甜甜蜜蜜的,沒什么異樣。
但使米蘭干出這等事來的原因是很荒誕,也很簡單,僅僅是一場夢。米蘭,你明天就是我嬌嬌的新娘了,今晚做個好夢吧!巫女!周峰在電話里對米蘭甜甜蜜蜜說。做個好夢吧,我的先生。米蘭輕柔地說。掛斷電話后,米蘭懶懶地躺在床上。不一會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周峰的右臂挽著米蘭的左臂走向新房,在進入新房的那一刻,米蘭看見他們新婚的床上坐著一個赤身裸體的浪笑的女人。米蘭想看清那個女人的面容,但那女人一溜煙地消失了。
米蘭側過頭看左邊的周峰,她發現周峰的左臂挽著那個赤裸的女人。不,不,這不可能。米蘭一聲尖叫,渾身冷汗。原來是場夢。被夢驚醒的米蘭,后半夜再也沒睡著。眼里濕潤潤。一種想哭的感覺。米蘭特別相信夢與夢的暗示。做夢的經驗教會了她這樣。她很多發表或獲獎的詩作都是在夢中完成的。父親與外婆的死,也曾在她的夢中得到過預示。她總覺得她的命運里有一個先知或女巫以夢的形式給她以暗示。而她的夢無一例外的靈驗。這使她越來越相信夢,也越來越依賴夢。所以周峰總是祝福她能做好夢,并親昵地稱米蘭為“巫女”。因此,新婚前一夜,這個不吉利的夢,讓米蘭黯然神傷。這簡直就是一場災難的預兆。米蘭憤憤地下了定論。不行,我得避免這場災難。米蘭想。于是,米蘭開始了逃跑。
3
起初,米蘭并沒有想走得太遠,只是開車在城里兜兜風。美麗的米蘭開著藏青色的小轎車,像一條人魚在繁華的都市里穿來穿去。很多關卡她都順利地通過了。在她違反交通規則,應該罰款時也沒被罰款。今天的警察先生真是可親。米蘭想。她送給他們柔情的笑,甚至飛吻。像舞臺上那些熱情洋溢的漂亮女歌手那樣。給這些長年站在太陽下、風雨中的警察叔叔們一點心尖上的跳躍吧!米蘭這么,慷慨地想。放松而不放縱,這是米蘭此行的尺度。在忠于愛情與逃避婚姻之間。米蘭搖擺、漂移,偶爾呼出一些小泡泡,讓親愛的人知道她的去蹤。米蘭喜歡來點小詭計、小浪漫折磨人。周峰多次領教過。每次在周峰絕望得快要崩潰時,米蘭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周峰恨死恨活地愛米蘭。米蘭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被愛。但這次不是惡作劇,也不是小詭計,更不是小浪漫。
這次米蘭離他太遠,他看不見。周峰,這次你又該怎樣恨我呢?米蘭想。都市已進黃昏,米蘭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了十多個小時。一點沒有回去的意思。米蘭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她不知道投宿何處。當天黑下來時,她發現車已經駛到市郊的一座小山下。米蘭突然感到有股涼意徹骨,繼而毛骨悚然。米蘭看到路邊山坡上隱隱約約的一排排白色的墓碑。還有一星紅光,一閃一閃的。米蘭害怕極了。想調頭回轉,看到車后影影綽綽似鬼魂。她只得轉過頭,雙目半睜半閉地睨著前面,小心翼翼朝前駛。我竟然忘記了開車燈。要不要開車燈?米蘭閉著眼睛想。開車燈,人和鬼都會清楚地看見我。但是不開車燈,鬼不一樣也看得見我嗎?鬼在夜里無所不知,無所不見。米蘭想到這里,下意識地按了按車燈的按扭,但是車燈卻不亮。米蘭慢慢地睜開雙眼,她嚇呆了:她發現墓碑叢中的那一星紅光一上一下地閃動。
米蘭重又閉上眼睛,加足馬力。但車卻開不動了。米蘭感到自己離死已經不遠了。突然遠處傳來一陣鞭炮聲。米蘭想起了自己今晚本應該身著婚妙出現在自己的婚禮上。
可米蘭逃離了婚禮,離開了天堂。駛離了都市,拋錨在一片墓地里。在一群鬼魂的圍困之中,米蘭仿佛看見了躍動的磷火。米蘭閉著雙眼,手與腳輕輕地觸動著車上的部件,企圖重新發動。當一切努力均告失敗之后,她絕望得手足無措。米蘭沒想到自己離死亡是如此的近。在這樣一個可怕的夜晚。米蘭做著死者的鄰居。喂,你好!不遠處一個聲音。很輕柔的一聲問語,在這樣的夜里,卻像驚雷一樣讓人懼怕。不知是人的聲音還是鬼的聲音?管他是人還是鬼。反正我已豁出來了。米蘭想到這里。鼓
足勇氣睜開眼睛。她發現車窗外一個黑影,還有那星紅火。原來是黑影手中的煙。你去哪里?這樣的一個夜晚,你這樣的一個小女人?黑影說。
米蘭嚇得說不出一句話。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到底是人,還是……還是鬼?
那黑影摸了摸下巴說:鬼沒有下巴,我比人還完美。你到底是誰?米蘭覺得這黑影有些面熟,于是鼓起勇氣進一步問。你一定在逃避什么?那黑影說。你怎么知道?米蘭放松了警惕。有什么能使一個女人黑夜里出逃的呢?除了私奔或逃婚。你多像一場古典愛情里為情私奔的浪漫女子。你好像無所不知。但對我來說,兩者都不是。米蘭說道。我們大家都在逃跑的途中。出生是逃離地府;長大是逃離幼稚的童年;戀愛是逃離同性的世界;結婚是逃離實現不了的夢境。
那么,你現在是在逃離哪一段?我在生與死之間逃離。我既不生也不死,我過著亦生亦死的生活。我長年在此,與死者為伍。你停留的這個地方是生與死的關口。經過此處的男人,將有另一種命運;而經過此處的女人,將有另一種生活。米蘭:你是魔鬼還是先知?是人還是鬼?黑影: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過的這一關。車燈突然亮了。米蘭看見黑影的臉在車窗旁一閃,消失了。黑暗吞噬了他。車居然發動了,而車燈卻再也不亮了。米蘭飛奔而出。不知道有沒有人或鬼,成為她車下的冤魂?她顧不了那么多了。逃命要緊!
4
當車駛到一個小鎮時,我停下來,找了一家旅館住宿。這是一家冷冷清清的旅館,我一個人住了一大間。沒有洗漱間,也沒有電話。我沒法與家人聯系。想起那片墳地,我后怕不已。那是回家的必經之地。我絕對不敢走第二次。想起上大學時,有一次過火車道,剛躍過鐵軌一步,火車就呼嘯而過。兩旁等著過鐵軌的人一陣驚叫。都說我膽大、命大。可我回想起來卻一陣陣地后怕。大三在三峽實習時,從葛洲壩底部沿層層鐵梯爬向最高頂。到最高頂時,往下一看,差點昏落到壩底。帶班的記者說,幾月前,有個女人在此處遭電擊,血肉化作片片骨灰,飄散而下。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那么轉瞬即逝。現在,我不能半途而廢,只能繼續前進了。我不知道如何度過這個夜晚余下的時光。蜷縮在被子里,將近天亮才睡著。米蘭醒來時,發現茶缸旁一束帶露的玫瑰,花朵之間有張便條。
逃跑的滋味,我們都刻骨銘心。
這是他的筆跡。蘇北,我的初戀情人。
三年了。他還活著?他此刻在哪?難道他也住在這家旅館?我與周峰相戀后,就再也沒有見到他,沒有收到他的信。只聽說他四年前結了婚,不到一年,就殺了他有外遇的妻子安然,再后聽說他因為殺妻被槍決。
在我面前,我不允許背叛,但你逃離了我的法網,你不會因此而幸福。
這是我收到的蘇北的最后一封信。那是兩年前一個夏日的黃昏。我一直惴惴不安。蘇北是那種太過專制的人,像暴君一樣專制,不讓我與任何異性接觸,甚至我的朋友他的同胞兄弟。
因為他近乎變態的專制,我才決計逃離他。安然是我給他的誘餌。他安于享受。在他結婚不久,蘇北才知道我是金蟬脫殼,設計逃跑。但我并不是兇手:因為他們曾經相愛,至少在我準備逃離的那一段日子。但我總覺得自己對不住安然。如果蘇北的婚姻里一定要死一個人,那么那個人就應該是我,而不應該是安然。我對安然有一種負罪的心理,這使我很長時間都沒法原諒自己。現在想起來,仍然沒法原諒。一想到蘇北很可能就在附近時,我就心驚肉跳。這里也不是安全之地。我辦理離店手續時,問總臺服務員:是否有一個名叫蘇北的人在此投宿?回答是:沒有此人。我猛然想起昨晚的那個黑影。他就是蘇北?那他到底是人還是鬼?這已不重要了,逃離要緊。在蘇北的愛情帳單上,我并無虧欠。這樣想著,所以平安出逃。我到一家汽車修理店,讓修理師傅修修車。師傅查了兩三個小時也沒有發現什么毛病。那修車師傅說:沒問題,一切正常。可昨晚小車為什么那樣反復無常?是因為我內心的恐懼,還是一種巧合?那場丑陋的夢究竟要暗示什么y我又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一定要出逃?就因為我任性,就因為我是一個自己不愛給自己下臺階的人,所以就只能迎難而上了!
沒有比這更好的了。我慣于這樣,只是這一次更過,逃得毫無準備。逃得無影無蹤。周峰,你怎樣?而我的路在前方,沒有方向的遠方。只有疲憊才能讓我打住。我不能說我不想你,而我一個人在逃跑的路上。像森林中懼怕獵人的狼。小心翼翼地躲過
獵人的視線。但到處都是陷阱,我該向哪里逃竄?
5
怎樣讓故事有一個完美的結局?這一直是敘述者最直接的擔心。雖然過程是美麗的,但所有的過程都是為它所要求的結果的。但米蘭在逃跑的途中,遠離她所要求的結果。逃得越快,離得越遠。這就是南轅北轍!我作為一個敘述者,不能阻止唯美主義者米蘭逃離現實。車經過一所農場時,米蘭感到了一陣濃郁的芳香。雖然米蘭關著玻璃窗,但她還是感到了一陣熟悉的芳香浸過密封的車子進入她。這陣芳香有一種強烈的浸透性。怎么好像是玫瑰的芳香!可玫瑰的香氣漫不經心的,若有若無的,沒有這么強烈啊!這是什么花香呢?!
米蘭并沒有在農場附近看見什么花。但她通過直覺給這種芳香下了定義:玫瑰,這是玫瑰芳香。多大的一片玫瑰園才能聚集起這樣濃郁的芳香呢?米蘭循著玫瑰的芳香往前行駛,車向左拐了九個彎時,已經繞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大山腳下。她不得不停下車,向前步行。玫瑰的芳香越來越濃,越來越令人昏眩。在大約一千米處,米蘭看到一大片玫瑰花圃。火紅的一片。米蘭像到了一處失而復得的夢園。她驚喜地下了車,穿過叢叢荊棘,直奔那片花圃,然后彎下腰,貪婪地嗅著玫瑰的芳香。玫瑰花瓣上還有晶瑩的露珠。微風一吹,露珠在葉片上滾動,像多情女人的眼睛。米蘭,這個沐浴在玫瑰芳香中的女人,此時像城堡的花園里的公主,那種因境而生的高貴感洋溢在她的臉上。她忘記了途中的驚恐,只是沉浸在玫瑰中,像一位風中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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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第一眼看見這片花圃時,只是覺得這片花圃是天然長在這里的,因為花圃三面靠山,向陽的一面面對一灣清清的河水。只有米蘭停車的地方才有陸路(荊棘)到達這片花圃。花圃旁沒有農莊(房子),甚至沒有狼狗。米蘭藉此判斷這是一片野生的玫瑰。她從自己長期看電影的經驗中判定:花圃總是和拿大鐵剪彎腰修枝的老頭或提著灑水壺噴水的老嫗聯系在一起的:和一幢白色的房子、成群的雞、一兩只狼狗聯系在一起。花圃里的花不會比野生的花開得絢麗、放肆與瘋狂。我熱愛的玫瑰在我逃跑的路上,這是不是夢境?米蘭自言自語著,眼里含著淚水。她突然被自己在逃跑的途中邂逅的這一大片玫瑰所感動,被自己的嘴里突然蹦出這么一句,話所感動。她腦子里思索著一個問題:逃跑與玫瑰有什么關系?這一片玫瑰花與早晨在旅店的花缸旁發現的那一束帶露的玫瑰有什么關系?嘿,你走進了我的花圃!身后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米蘭驚恐地回過頭,看見一位四十歲左右的英俊男子站在她的身后,用一種冷漠的表情看著她。這男人穿一件深藍色的長衫,戴一頂有些破舊的黑色禮帽。乍一看像三四年代的大學教授,儒雅而謙卑。米蘭驚訝著,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一個穿著舊時的男子與這片美麗的花圃聯系起來。如果他身后站著一位穿著月白色豎領胸口與寬袖繡有大朵紅玫瑰花衣衫的文靜女子,米蘭才會覺得這男人與這片花圃是和諧的。可他身后并沒有女人!你走進了我的花圃!那男人盯著米蘭,又低低地重復了一句,表情依然冷漠著。米蘭愣愣地站著。夏日的陽光越來越強烈,把濃郁的芳香蒸騰成一種熏醉的氣息。米蘭這個醉在芳香中的女人不知如何回答面前這個冷漠的男人。這男人的冷漠與芳香的熱烈成為如此鮮明的反差。米蘭想,鮮花與男人是永遠背棄的。這花圃不應該為男人所擁有。即使他事實上擁有一座花圃,但他永遠不配擁有花的芳香。也就是說,男人本質上是不可能擁有鮮花的。“一朵花只有一個季節,隨后的季節默默無聲。”米蘭想起自己的一句詩。女人如鮮花,只能擁有短暫的季節(青春),就像玫瑰只能擁有夏天。而男人是想擁有整個時空的,這短暫的季節與女人只是他們靈感的發源地。他們只能把靈感轉換成記憶,卻永遠沒法真正擁有。因為沒有人能擁有短暫的一切。米蘭的思緒飄浮而怪誕,沒有邏輯。我這兒從來就沒有人來過。那男人對沉思的米蘭說。使我不解的是,這座花圃怎么會屬于一個男人?她更應該屬于一位心性高貴的女人。米蘭迎著那男人的目光說道。你是說我心性不高嗎?那男人不悅地反問道。不,我只是覺得鮮花應該屬于女人。米蘭略有所思。米蘭越想越遠。她覺得一位英俊的男人背后不可能沒有女人,就像美麗的女人背后不可能沒有男人一樣。米蘭突然頓悟了。鮮花即女人。每一朵鮮花都是一個女人。那么這位英俊的男人還要一個礙手礙腳的女人做什么呢?他在夏日里體驗玫瑰的熱烈,而在其他季節體味紅顏的短暫。米蘭這樣想著,突然覺得面前這位與花開花落為伴的男人,其實是一位詩性的男人。米蘭對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未知的神秘有一種莫名的好奇。一種久違的甜蜜感隨著夏日氣溫的上升花香的濃郁開始在她的心里發酵了。她通過逃亡之路,闖入了一條時空隧道,進入了她夢中的世紀。她覺得花圃與這男人的出現必定是她對逃離婚姻的某種昭示。是這玫瑰讓我到這里來的。米蘭在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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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位餐花飲露的隱士嗎?米蘭不知不覺地跟著這個謎一樣的男人走到一個葡萄藤掩護的小木屋前。那葡萄架上的綠葡萄、紫葡萄一串串飽含汁液地掛滿的小木屋頂。難怪她在進入這片花圃時沒有看見周圍有房子。這剛剛一人高的小木屋被綠色的葡萄架掩蓋得天衣無縫,遠看就像一叢綠色的植物,誰會想到它是一間小木屋呢?想吃葡萄,自己摘!那男人走進小木屋時,對跟在身后的米蘭說。米蘭想這男人是不是有一雙后眼睛(長在后腦勺的眼睛)?不然他怎么知道我盯著小木屋上的葡萄口生津液呢?米蘭轉到小木屋后,她突然發現屋后有一片玫瑰明顯地高于旁邊的玫瑰,并且格外紅。是屬于血紅的那一種,紅焰逼人,讓人產生一種昏眩感。米蘭順著花看到莖、看到葉,再看到生長花的土。她發現這片血紅的玫瑰是長在一個土堆上。這片土堆形狀像一座墳塋。米蘭在這越來越熱的夏日,突然感到了一種越逼越緊的涼意。米蘭幾乎驚竄地逃回小木屋前。那男人坐在門前的葡萄蔭下,對臉色蒼白的米蘭說:你已經私闖民宅了。我看你對玫瑰好像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所以原諒你的冒昧。但你不可以到處亂竄,小心觸怒花神!那男人依然是冷冷的表情。米蘭的內心一陣陣發怵,然后陽光與鮮花、男人與小木屋都在她的眼里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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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你終于來看我了,來看我這一輩子都躺在玫瑰叢中的女子。你看我腹中的孩子才五個月,還沒有見到世界上的一縷陽光就被迫和我一起躺在玫瑰叢中。米蘭,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倚在玫瑰叢中的安然護著隆起的腹部,一臉猙獰地對米蘭說。不,這不可能。米蘭一邊后退,一邊搖頭。你知道蘇北始終愛你,你就應該阻止我和他結婚。你怎么可以為了逃離蘇北,而獻上你最好的女友呢?米蘭,你讓我和我的孩子做了你的替死鬼。安然挺著腆腆大肚伸出瘦削的雙手向米蘭逼過來。她的指甲迅速長成藤蔓纏向米蘭裊娜的身子。一頭零亂的頭發也瘋長成水草,在安然的肩后蜿蜒成無數黑色的手臂向米蘭伸過來。幾年沒見,安然怎么就變成了一個青面獠牙的索命鬼子!米蘭一面冷笑,一面后退,最后跌倒在一個男人厚實的懷抱里……米蘭抬頭一看,是蘇北護著她。蘇北一改往日冷峻的面容,溫情脈脈地看著米蘭。安然,是我對不起你和你的孩子。你的一切不能要米蘭償還!蘇北對復仇的安然說。米蘭,兩條命啊,米蘭!安然痛哭流涕,指甲和頭發在她的哭聲中迅速短下去,恢復了正常。但是她高挺的腹部一下子癟下去了,有殷紅的血在她的兩腿間流下來,淌在地上,開成了一叢火紅的玫瑰。命啊,米蘭!安然充滿艾怨地說。米蘭想走過去,安慰哀傷的安然,可蘇北卻死死地抱著她,令她動彈不得。米蘭呼吸急促,四肢無力。兩條命啊,米蘭!安然的聲音寒徹心骨,令米蘭渾身發抖。米蘭掙扎了好久,才掙脫開蘇北的懷抱。她走向安然,卻見安然迅速變成了一叢血紅的玫瑰與她的孩子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9
米蘭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小木屋的一張床上。那男子正焦急地看著她。
現在還不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你怎么像中暑似的昏過去了。那男子端著一碗水,遞到米蘭的面前。米蘭用懷疑的眼光看了那男子一眼,仿佛那男子端的是毒藥而不是水。米蘭環視著這間小木屋。這是一間非常簡陋的小木屋。一張破舊的書桌,書桌上一本打開的書,書上放著一支擦得锃亮的鐵蕭。書桌旁有一把破舊的藤椅。藤椅因用得頻繁,椅面的細篾都褪去金黃色而成為滄桑的白色了。書桌旁立著一張細竹做成的書架。書架上放著幾排發黃的書。大都是宗教書籍,以佛教書藉為最多。其次是地質勘探方面的書藉。你剛剛昏倒過,別費神查尋我的秘密了。這一切與你無關。你休息一下離開這里吧?那男子漠然地說。米蘭有些委屈地迎著那男子的目光,無力地說,我并不是有意闖入你的領地的。說完,米蘭就欠身起床,想就此離開這個冷漠的男子。卻被那男人用眼神制止了。到底你是怎么到這里的?我是尋著玫瑰花香來的。從沒有人闖入我的這片領地。你是第一個,但愿也是最后一個。那男子略有所思地說。米蘭驚恐地看著這個男人。她以為這個男人會因為她的冒犯而對她施以懲罰。你別害怕。我并沒有惡意。我只是想知道這樣一個偏僻得沒有人煙的地方,你這個城里的小女子怎么會闖進來的。肯定不是孤身旅游迷了路。你一定是在逃離什么?那男子用探詢的眼光看著蘭米,不經意中露一絲關切來。米蘭突然覺得這男子親切起來,于是有一種傾訴的欲望了。米蘭向那男人講了自己出逃的原因與心情。我猜你闖入這偏僻山野里來的原因一定不簡單。那男人聽了米蘭的敘述之后,心情沉重地說:難道死別還不夠慘痛嗎?為什么又要制造生離呢?你不要逃離現實,應該珍視自己的幸福啊。那男子又語重心長地說。生命太短暫了,年輕人不要在懷疑中丟失幸福的時光。不要在驚喜地觸到生命的肌膚時,已經沒有力氣舉起雙手。別制造這樣的遺憾!男人一副過來人的口氣。米蘭好奇地聽著,一頭霧水。男人看出米蘭的不解與好奇。也許我的一段經歷可以讓你面對現實。男人漫不經心地說。顯然不忌諱交出他的秘密。男人又說:既然你闖入了我的領地,我不會讓你帶著好奇心離開的。要不然,你一輩子都會為這種神秘的好奇心所折磨。越是神秘的事物越讓人難以忘懷。如果我消除你對我的神秘感,你就會把你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凈凈。米蘭用渴盼的心情,等著那男人講述他的經歷。
10
我們的地質勘探隊一共有六人,五男一女。被我們稱為大哥的隊長是一位彪形大漢。女隊員是他的妻子。我們叫她大姐。艱險而枯燥的勘探生活,使我們這些長年與高山峻嶺、河流險灘打交道的人特別粗獷而沉默。我在大學四年級時,雙親在一場車禍中死去。我成了孤兒,再沒有一個親人了。我參加地質隊后,隊長和他的妻子把我當親人看。我內心里也漸漸把地質隊當成我的家了。這是我在地質隊呆了十五年的主要原因。我是六人中最小的一名隊員。很不習慣單調而枯燥的地質生活,所以在寂寞難耐的時刻,總愛唱唱歌、吹吹簫。隊員們起初非常迷戀我的歌聲與簫聲。他們常常在我的歌聲和簫聲中淚流滿面,特別是我們的大姐總是在淚流滿面之后,又失聲痛哭。我發現歌聲與簫聲更加重了隊員們的思鄉情結。于是知趣地三緘其口,不再當著隊員唱歌、吹簫。孤獨難耐時,一個人在山野間亂竄一陣,我想丟掉那附在我身上的孤獨:但每一次我都適得其反,直到大姐親切地喚我回去。我才感到人間還有一絲兒溫暖在撫慰我。我尤其愛看大姐的微笑。如果哪一天我看不到她矜持而溫柔的微笑,我的心就會布滿惆悵。我發現我越來越依戀大姐微笑的眼睛。這種依戀最后不可抑制地發展成為一種愛。當我明確這一點時,我帶著一種負疚的心情仇恨自己日益漫延的愛情。我常常一個人跑得遠遠的,直到隊員們飄蕩在群山之間的呼聲也嘶啞了,我才回到帳篷里,承受那難以入眠的夜:我又開始了吹簫。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我一個人離帳篷遠遠的,坐在一塊巖石上吹簫,眼淚流在簫上,更添了簫聲的傷懷。孤獨與痛苦使簫聲時斷時續:我無法再繼續吹下去,失聲痛哭起來:這時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撫弄我的頭發,然后移到我流淚的眼前。我止住哭聲,站起身,面對我愛著的大姐:她月光下的身影更顯消瘦。我突然看見了地眼里含著盈盈的淚光。我的心突突地跳著,充滿了期待……我熱愛的女子為我擦去眼淚,然后緊緊地抱著我。她的心跳聲像小鼓點一樣密集。她溫柔濕潤的唇開始吻我,先是臉頰,然后是鼻梁,最后是嘴唇: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抱緊我愛的這個女子。激情像突然刮起的山風。我們在那一塊雙人床那么大的巖石上躺下來,做了生命中最親最美的深入……明月高懸在我們的頭頂。它第一次為我們的愛情做了見證。
男人說到這里就沉默了。這時他瞼上的冷漠早已被一種深深的憂傷所代替。
1l
我永遠忘不了那晚的月光。那天晚上我是多么的幸福,可幸福之后卻又是多么地絕望啊!男人低沉的聲音充滿了傷感的懷舊。我們倆躺在巖石上看彎彎的月亮,風輕輕地吹動我們的衣衫和頭發。大姐幽香的體味神秘而令人沉醉,就像我喜愛的玫瑰花香。我們在恍恍惚惚的甜蜜中,突然聽到一陣巨響,接下來的響聲驚天動地,不絕于耳。我們感到一股混雜藥味和泥土的熱流向我們這里浩浩蕩蕩而來。等我們從巖石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我們的宿營地跑去時,一切都晚了。一股巨大的泥石流沖走了我們的帳篷。大姐哭喊著隊長的名字,拚命地奔向泥石流,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拽住了她。我不能讓他一個人走,我應該和他一起去的!大姐哭喊著,拼命地撕扯被我鉗制的雙臂。我們身邊的泥石飛濺,相當危險。我使出全身力氣把大姐拽回安全地帶。我們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四個隊員的名字,但只有群山的回應。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轟轟的泥石流才停止,但耳朵里還殘留著被震后的轟鳴聲。我們順著泥石流流經的地帶,尋找著四個隊員的下落。我們找了四天,才發現幾只斷胳膊、斷腿。尸體的其他部分可能是埋在泥石漿里或裹在泥流里沖進了峽底的河流。我們又沿著河流找了整整一個月,仍然一無所獲。大姐痛心疾首,變成了一個用自言自語贖罪的淚人。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她詰問蒼天。我心如刀絞。我痛苦的愛情安慰不了她。我們搞地質的,是知道泥石流來臨前的征兆的。可是那晚誰也沒有發覺什么征兆。大家像往常一樣,黃昏一吃完飯,天黑不久就進帳篷里休息了。我因為有心事就一個人坐在月光下的巖石上吹簫,而大姐因為簫聲走近我。誰也沒有想到,在我們最幸福的時刻,會發生泥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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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大姐離開泥石流的的地帶,沿著峽底河流走下來。整整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我們才到這里。大姐說她太累了,想歇一段時間再走。于是我在這里搭起了一間小木屋。
一個黃昏,夕陽正紅。我正準備做飯。突然聽到屋后一陣呻吟聲。我忙跑過去,發現地下一灘血。那灘血上有一個殷紅的血團,像一朵落在紅布上的玫瑰。我看到坐在血團旁邊的大姐痛楚不堪,才明白她原來是流產了。我想把大姐扶進小木屋里。可大姐推開我的雙手,雙腿向著血團跪下去,用瘦削的雙手掘起黃土,然后將那個血團蓋起來。我也跪下去,用雙手掘土,很快堆起一個臉盆大的小土堆。血跡沒有了,但我仍能聞到殷殷的血腥味。大姐瘦削的十指被堅硬的黃土劃破了。有幾處在流血。大姐的身子太弱了。我有一種預感,認為她不能再過遠離人群,尤其是遠離醫生的生活。我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背著大姐尋找人群。整個晚上我都守在大姐的身邊。她臉色蒼白,雙眼深陷,到后半夜時,已經氣息微弱了。我抱著大姐痛哭起來。她眼里噙著淚,努力抬起瘦削的手臂為我擦著淚水。她的聲音低而吵啞:
我恐怕離不開這個地方了,你把我和那個流掉的孩子葬在一起。她用無限憐愛的眼神看著我。我緊緊地抱著大姐漸漸涼下去的身子。離開這片……死亡谷……回到人群中……過正常人的生活……這是三年前大姐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第二天我在那個埋葬孩子的土堆旁用樹枝掘了一個大土坑,把大姐放進去,把那個沾滿泥土的血團放在她的胸口。然后我又采了許多野花,在大姐的土坑旁圍了一個花環。我坐在土堆旁看著花叢中蒼白的大姐,直到饑餓的老鷹在我們的頭頂盤旋。為了避免老鷹傷害大姐的身子,我開始了與老鷹的戰斗。但是兇惡的老鷹一次次地俯沖下來,沖向美麗的大姐。我不得不用土埋藏了她。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這座墳上長了兩束血紅玫瑰,一大一小地依偎在風中……三年來,這玫瑰花繁衍成了現在這樣的大花圃。風把玫瑰花瓣吹到哪里,這血紅的玫瑰就開放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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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說,你在這里呆了三年。米蘭問那男人。如果我的日記沒有記錯的話,到今天是整整三年的時間了。男人一臉傷悲,仍然陷在往事中。
沒有想到走出這片峽谷嗎?米蘭輕輕地問。有這片血紅的玫瑰,我一輩子都不想離開這個地方了。一個世界上的人,往往都是陷在不同的內心世界里。但無論生活在哪里,他們都會有相同的困惑——那就是命運的追逼。我想,順應命運的人其實是最真實的人。現在,我守著這片玫瑰,像守著自己的家園,覺得既親切又真實。米蘭聽到這里,陷入了無言的沉思。她知道這男人的內心有一個世界。她沒有能力說服這個男人離開他的玫瑰園。下午兩點
鐘的光景,米蘭告別這個男人和他的玫瑰園,坐進了小汽車,顛簸了四個多小時,才回到大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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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男人的故事后,米蘭已沒有逃跑的心思了。在一個小鎮的旅館,她度過了她出逃后的第二個夜晚。第三天一早她就開著車,踏上了歸途。一路上,那陣玫瑰芳香依然纏繞著她。她有種頭昏目眩的迷醉。為了避免在夜晚經過出逃那走過的墓區,她特意安排好行程,打算在中午過那片墓區。雖然是晴朗的中午,但她在經過那片墓區時,仍然心有余悸。她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了一眼墓區,發現墓區里添了一座新墳,幾只大花圈顯得格外觸目驚心。更讓米蘭感到害怕的是,花圈下蹲著一個抽煙的男人。那男人一臉茫然,對從面前經過的車沒有一絲反應。米蘭不知道那晚她經過這片墓區時,與她對話的男人是誰?他到底是人還是鬼?是蘇北的幽魂嗎?當然這一切在她邂逅玫瑰園之后已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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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全家人都質問米蘭的行蹤。米蘭什么話也不說,走進新房,倒頭便睡。她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還不適合向周峰解釋出逃的原因。
如果你不愛我,不愿意和我結婚,可以說出來。何必在婚禮前走掉呢?你拋開我很簡單的,這樣不言不語地跑出去幾天,是什么意思?一直坐在新房里抽悶煙的周峰對躺在床上的米蘭氣惱地說。米蘭仍然不說話。周峰走過去掀開米蘭的被子,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說:米蘭,你一定得說點什么!米蘭知道逃不過,于是心平氣和地說:我逃離婚禮是因為對婚姻的恐懼。我只要你回答我一句:你到底愛不愛我?當然愛。我是為了更好地愛你才逃離婚禮的。這是在哪里都講不通的話。你在新婚的那天離開了。還說是為了更好地愛新郎。周峰冷冷地一笑。我做了一場可怕的夢。那場夢更增添了我對婚姻的懼怕。又是夢!你是不是一輩子都要做一個為夢所擺布的女人呢?不知道。米蘭大喝一聲,然后用被子捂住了頭部。迷迷糊糊中,她看到安然在一種濃郁的玫瑰芳香中向她走來……對她輕輕一笑,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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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周峰的怒氣漸漸平息后,米蘭前前后后地向他講了她出逃的心態以及她在途中的所見所夢所感。周峰聽了米蘭含淚的敘述,像哲人一般地陷入了沉思。
一個星期后,他們雙雙驅車沿著米蘭出逃的路線走了一遍。兩人還專門去尋了那處玫瑰園:但米蘭憑著記憶,來到玫瑰園時,卻并不見玫瑰花圃,只看到一個荒冢上開著一朵孤獨的紅玫瑰.在風中搖曳。
荒冢前并沒有葡萄藤與小木屋,只有一頁散失的日記,淤在墳前草叢里。米蘭撿起來。撣掉上面的黃土,她看到紙上有一首詩:
玫瑰占據了我一生的時光
除了玫瑰,還是玫瑰
我不能愛別的事物
我固守的這片領地
是我真實的軀體
生長在我身上的花朵
是我一生的愛人
周峰看著一言不發的米蘭說:米蘭,我想你是在逃離婚禮的途中又陷入了可怕的夢境:你所敘述的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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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夢嗎?米蘭不敢相信她一個星期前見到的那個男人和他的玫瑰園是一場夢:她站在荒冢前,感到生命中有些什么東西像玫瑰花一樣隨著夏天的過去而凋謝了,只剩下一片殷紅的記憶。我們走吧!米蘭,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周峰略有所悟地對米蘭說。但有一件事與你的夢有些吻合:我有一個搞地質勘探的表哥,安然有一個搞地質勘探的姐姐,他們在同一個地質隊里,是一對夫妻。三年來一直杳無音訊。米蘭一臉驚愕地看著周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