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公車進城(成都凸凹/文)
林大爺和鐘婆婆搬進小區新家小半年不到,就鬧出離婚笑話。你說兩位都久經沙場歲數一大把連孫子輩都有了的主,離婚總得有點放得上桌面,或者算得上事的事吧?可二人離婚,竟是因為一架舊里吧嘰二不跨五的雞公車!
城鄉統籌前,老兩口住在山上,雞公車也住在山上。從山上往驛馬河邊的怡合新城搬家時,二人淘汰了所有沾農味的東西,剩下的那點,往兩個蛇皮編織袋一揍,又把鼓得溜圓的蛇皮編織袋往雞公車上一扔,就利索干凈了。下山途中,坐在雞公車上的鐘婆婆居然老妖艷了一回,翹著二郎腿,丟心落腸得一根腸子通到底地吼了幾嗓子當年的情色山歌。這幾嗓子通天接地,來得如此陡峭與妙曼,讓林大爺驚駭,卻默不作聲。要是往常,婆娘出了這歌聲,林大爺看得見山風和落葉被歌聲拽著跑,今天,他兩眼一抹黑。
從小路到了半山腰的公路,二人就把兩個蛇皮編織袋往政府派來的搬家汽車上放。
“不是說好不要這破爛貨了嗎?”見林大爺吆喝倆青壯把雞公車往汽車上搬,鐘婆婆一臉疑惑,發問了。
“你以為這大貨車就能把東西拉到小區樓下?拐彎抹角,堆場轉貨,還得雞公車,好使!”林大爺氣壯山河腎勁十足的口氣,顯然是得理不饒人穩操勝券的。老兩口幾十年修煉出的陰陽平衡關系,除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基本上可歸于你來我往的敵進我退,敵退我追,敵駐我擾,敵疲我打的輪回套路。這不,見老家伙雄起了,鐘婆婆就軟不溜秋嘀咕道,哦,這樣嗦,還以為你又起啥子打貓心腸了呢。
就這樣,林大爺只使了兵不厭詐和步步為營兩個小計,就完成了把雞公車從舊農村開進新城市的戰略大轉移。
直到此時,鐘婆婆才搞清白,選房時,老頭子為啥說自己腰酸背痛老來恐高加之想伺候一個菜園子就非要底樓不可,又為啥以扭著青山不放松、抱著祖墳不挪窩決心,絕意不領會組織意圖打死舅子不下山進城坐享清福。原來理兒呀根兒的在這個地方:安置房啥都安置得了,就是安置不了一架雞公車!
按一人三十五平米的分房政策,老兩口在擺脫又旱又澇土地的束縛、放棄農活兒的同時,分了房,在小區有了自己的新窩窩,同時也成了擁有城市戶口本本可以參加社區組織的義務勞動的新市民。把鐘婆婆氣得一跳八丈高的是,兩室一廳的房子,總共兩室,一架破雞公車居然蠻橫霸道得獨占了一室!不就一只不打鳴不出蛋的木雞嗎,不,應該是半只,還有半只是車轱轆呢。夫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這老家伙六十不到,又活倒轉了去,呆若木雞了!不是若,壓根就是,一只呆得挺尸的木雞。過慣了一人一床寬松日子的老兩口,又被迫擠在了一起——被迫把新習慣改成老習慣。別了司徒雷登,別了武器,別了那些裸不裸睡自個兒作主、橫扳順跳拳打鎮關西腳踢東海龍王的床上逍遙生活。
木已成舟,米已下鍋,犯上作亂也作了。面對引狼入室的老頭子,自認為忍了一輩子的鐘婆婆還是萬難萬難地忍了。為了不亂上加亂,亂成散雁,鐘婆婆把離開肝的火,又一指一寸地摁進身體,讓其勻勻凈凈歸位于肝。肝火終于不顯山不露水,肝復又有了正形。但鐘婆婆忽略了時間的搗騰,或者說沒想到時間的搗騰反應在枕邊人這里會這般剽厲。一忍再忍,忍無可忍后,到底是爆發了。引爆她的,當然還是雞公車。
老兩口有個女兒,女兒嫁出去后隨了男方,一小家子與男方一大家子窩在怡合新城一套大房里。女兒女婿出了帶把兒產品后,就像圓滿完成重大而壯麗任務,歡喜無比憂傷無比地出了口長氣。倆人出了漂亮活兒,就出了家門,一直常年在外打工討生活;累是累,倒也無羈無絆,瀟灑自在,小兩口的歡喜安逸自不必說,外孫就由親家帶。親家當然樂意帶了。你看這親家母,抱著穿開襠褲的正孫兒在村子和小區里轉悠,嘴上噓著小曲兒,魔法手指就在正孫肉把兒鋼琴上作肖邦式彈奏;走一路彈一路,老大不小年紀還有小屁孩的人來瘋德性,人越多,彈奏得越有生色;那個熟練勁兒,不僅有肖邦的洋氣,還有坐在老屋院壩玉米棒中間抹拉玉米子的田園氣;美死了這老妖婆。
不承想,住進新房小半年不到,親家公病倒了。他自己說是水土不服,坊間傳聞則是被城里土著一點不顧念新來戶感覺一天到晚吃喝嫖賭歌舞升平給眼氣的。還傳聞,親家公是完全可以不被城里土著眼氣的,非但不被,反過來,還可以眼氣城里土著呢。說他沒有錢也罷了,說他身體上不去也罷了,偏偏他這兩樣都驚人地不俗。他驚人的不俗,又偏偏遇上了賢內助兼女老虎的親家母在管理老伴愛情方面,驚人的不俗。親家公的病根,正在這里。如此說來,親家公的病,還真怪不了城里土著,要怪只能怪親家母。
少了親家公這個人手,親家母忙老忙小,忙里忙外,哪里忙得過來?至于彈奏之美,早已消弭殆盡,隨麂子翻十八道山梁去了。正孫何去何從,親家犯了糾結,卻也有了不二主意。開始撥電話。
女兒只在電話里哭了三聲不到,分貝也沒完全高上去,林家老兩口就鐵了主意乖乖兒帶外孫。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二老好容易逮了機會,就想借機熬下牌,對女兒說,不跟你說,跟你說不上,叫他自己說。又對女婿說,你不是行實得很嗎,當初我們說我們帶,或者一家一季,兩家輪流帶,抓鬮猜子兒也行。楞格公正的事,卻像要了你們的命,啷個都不干,這下曉得鍋兒是鐵倒的了,曉得火芋兒燙手脫不了爪爪了……天下女婿哪個不通熟丈老漢岳母大人的鬼板樣和爛德性?老林家女婿也不例外。他只管對著電話猛灌死皮賴臉的憨笑與言子兒,生怕電話線海長,憨笑與言子兒不夠,灌不攏倆老怪物耳孔孔。直到把女婿娃收拾得下了矮樁,服了文武,老兩口才勉勉強強應諾下來。放了電話,老倆口學著電視的玩法,喊了也,只差旋轉飛摟與嘴堵嘴堵得背氣。
還真怪,在親家那邊耍膩了現代玩具的外孫,一到這邊,就只對雞公車感興趣。親家當過村會計,包過采石場,天南地北的摩登玩具,堆了小半屋。老兩口其實真正憎恨的不是親家,不是女婿女兒,正是這小半屋。沒有這小半屋,爭奪孫孫之戰,他們即使輸,也斷不會輸得一踏糊涂沒有底底呀。他們一輩子掙的臉面,被這一小半屋抹光了,又拉毛了。今兒終于揚眉吐氣了,俺林大爺只一架雞公車,就把那狗屁小半屋碥得啥球也不是了。下山后,從未給過雞公車好臉色的鐘婆婆,這回終于給出了兩個,但還是給得略顯小氣。這頗像皇帝恩踢給大臣的賞物,在皇帝一方是涓埃,在大臣一方卻是大海和永輩的千恩萬謝。
林大爺把小外孫抱在促狹的雞公車上玩,就像老忠仆把小主子抱在寬敞的后花園玩。白天沐著陽光小區推,晚上浴著燈光家中拉?!皣\咕,嘰咕”,車轱轆一路雞叫鴨叫,曲項向天歌,叫得可歡了,惹得樓窗前全是盯眉盯眼的腦袋瓜兒,惹得一幫野鳥和家禽家畜不得安寧,不停搞歌詠比賽秀。
外孫被推拉,相當于做推拿,喜樂了??砂研^那幫細娃兒妒嫉得要死,一雙嫩手不停搓捻,都有了老繭;或呼天搶地,或耍嬌賣乖,絕活使盡,非扭到大人買雞公車不可。這讓林大爺爽啊,自己的雞公車即使走出山林,虎落平陽,也有笑傲江湖、重振雄風的時候!但鐘婆婆不樂觀,打小,動物一樣對天氣特靈的她,預感到了一場風雨的臨近。
果然,雞車孫三位一體的爽日子才開始不到一禮拜,物管上門了。原來,細娃兒扭著大人們買雞公車不放手,大人們就扭著物管不放手。物管上門,是讓林大爺放手。
林大爺火了,抓著雞公車的手竿竿老筋暴鼓如秦明狼牙棒:“放手?人家要買雞公車關我屁事!如果你買了一套大房子,巴適得不得了,別人見了,跟到也要買。就因為這個,要你放手,我問你,你干不干?”
物管一臉無奈:“橋是橋,路是路,一碼歸一碼。林大爺,您老這是偷換概念,房子,雞公車,能拿一塊說事兒嗎?再說,人家畢竟是群眾意見吧。”
林大爺說:“群眾意見?我也是群眾!”看一眼坐在雞公車上如坐在寶馬上看風景的頑童,又說:“我外孫也是!”
“可你這玩意兒的噪音,嘰咯嘰咯的,擾民??!要是哪天環保局來測分貝——”
“放屁!雞公車的聲音,比……比……比那辣妹子宋祖英的聲音都好聽!她宋祖英不擾民,憑啥老林家的雞公車就擾民了?你聽——”說話間,林大爺一個馬步,做出架式,又準備啟動雞公車。
“好聽個屁!”這回是鐘婆婆火了:“人家物管在理!明天你不把雞公車扔出去,我就當破爛賣!”難怪鐘婆婆發火,鐘婆婆最鬧心的,就是老頭子迷宋祖英。她也迷宋祖英,且迷得拔不出來。正因為她迷,又迷成這樣,才反對老頭子迷。老婆子這理兒,林大爺懂,所以總是陰到迷,一般不表露,要表露也輕描淡寫,不當回事兒的樣子。今兒一急,嘴不關風,出狀況了。
第二天,林大爺帶外孫坐火三輪看了附近的汽車城回來,一攏屋,臉就垮了下來。一個臉盤子,巴掌大個地兒,敗壞得像地震廢墟。林大爺發現整個屋子空落落的,大得徒有四壁,物沒有,人沒有,聲兒更沒有。直到轉身出門跑遍全城,以雙倍價把雞公車從舊貨收購站回購回來,臉色又才活泛起來。心說,該老林家的就該老林家的,妄想雞飛車打,哼,沒門!雞公車一落屋,鐘婆婆就一把箍了林大爺手腕往外拽。
“瘋婆子,拽我干啥?”“拽算輕的。老娘連殺你的心都有!”“哪去?”“離婚!”“離婚!巴不得,離就離!”老兩口的離婚風波就這樣在小區啁開了。
婚最終沒離成。老兩口旋風般來到民政局,結果辦事員突然肚子奇痛抱腹去了醫院。次日雄赳赳氣昂昂趕攏,剛輪到他們,又遇到上不了網并且打印機壞了。第三天上,那位靚妞工作人員才讓他們說子曰,自己還沒開口,老兩口就主動撤退了。女兒是事后才曉得這事兒的,她在電話里說,你們瓜的嗦,那是民政局為故意收拾你們這一類臨時起意的離婚人使的招兒,不定還是你們社區居委會跟他們聯手做的呢。
鐘婆婆聽了,氣咻咻吼道,狗日的民政,砍瓜兒的居委,咋能這樣,咋能這樣。你老漢要是再拿雞公車煩你媽,逮了機會,還離!女兒一聽,樂了,故意搡媽道,那你離呀,有本事離呀!鐘婆婆吼道,狗日的,沒良心的,你媽生你前咋不說這話?現在才說,啥意思嘛,不算!女兒說,那會兒呀,女兒都不存在,啷格說嘛。一家人在電話兩頭忍著不笑,后又哄堂大笑。
離婚不成,老兩口各自收回了一些脾性,往后退了一步。
外孫兒的到來,不光添了林家的喜性,還讓老兩口的睡覺問題得到了部分解決。外孫兒外婆已然像蛇一樣盤纏著睡了,林大爺還不知趣地往上拱,結果被鐘婆婆一個鴛鴦腿給踹下了床。
這樣,林大爺就跟雞公車睡了一宿。有了一宿,就有二宿,一路宿下去,林大爺就與雞公車同了居。林大爺睡眠一直不好的,看了一千個中醫灌了一萬副中醫也不見好轉,甚至連蜈蚣牛屎螞蟻蛋童子尿等偏方都服了;跟雞公車一睡,居然奇跡般好了,不睡則罷,睡則死,死則像一灘健康得牛逼哄哄的牛屎。林大爺將沙發從客廳拖進來,與雞公車并在一起,那自然形成的中間的凹槽,就成了他的金窩銀窩都不如的狗窩。摟著雞公車睡,他感到既是摟著出生了又死去了的老漢睡,又是摟著還沒出生就被計劃掉死去了的兒子睡。在這一點上,他沒有想到隔壁的婆娘、外孫兒,和電話那頭的女兒女婿;為此,他感到羞恥和不安;好在那邊的羞恥和不安,并沒有攪肇他這邊的痊愈的睡眠。
林大爺還推雞公車供外孫玩,只是不在小區和宅內推了。每天從龍泉山下的驛馬橋出發,沿濱河路左岸推去,至向陽橋調頭,沿濱河路右岸推回。上午一圈,下午一圈。這一推,卻推出了風景。一路上都有人請求與雞公車合影,尤其傻不遛嘰的老外,把雞公車當什么似的,照了相不夠,還當義工,把屁股撅成大餅,推著外孫發瘋。林大爺這會兒又成了思想家哲學家啥的,他思想的和哲學的課題是,聲音的審美與時間長短有關;同樣是嘰咕嘰咕的聲響,小區里不美,那是因為長了,濱河路美,那是因為不長。林大爺為自己的研究成果驕傲著呢。
林家的日子就這樣松松垮垮不咸不淡自生自滅過著。
不久,老林家喜從天降。汽車城私立博物館提出收購老林家雞公車,并且,一出價就是十萬!
原來,這架雞公車太有故事了!湖廣填川、辛亥保路、慰問川軍、解放大西南、公社送糧、大煉鋼鐵、包產到戶,直至現在而今眼目下的城鄉統籌,這些事,它都一件不拉親力親為參與了。它從老林家祖地廣東梅州來川后,又在成都東邊蜀巴驛道上跑了三百年。它是老林家的傳家寶,更是汽車城坐落地古老交通工具的彌足珍貴的歷史見證。偏偏是,像獵犬一樣到處收集陸路交通文物的汽車城博物館,又不知從哪兒嗅到了這個重大信息。
鐘婆婆見老頭子的寶貝有個好去處,也打心眼里高興。高興的空兒里,沒忘勸老頭子趕快脫手變現。哪知林大爺像個悶頭貨,弄死不開腔,一句話沒有,一個態度不給。鐘婆婆以為老頭子高興過于,成了悶騷癲子,就打算把他往四醫院送。林大爺終于說話了,哪個癲了,你才癲了呢!
“林大爺,十萬你都不賣?”找上門來的博物館女館長什么都料到了,就是沒料到自己一張熱臉瓣兒,竟碰了林大爺的冷屁股,但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問。
“一百萬也不賣!”林大爺的聲音氣吞山河氣貫長虹,發散出去歷久彌堅。
鐘婆婆完全瓜了。女館長更完全瓜了。全世界全瓜了。女館長覺得面前的犟老頭子,怪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就在她氣得、可憐得只差跪下時,聽到了林大爺平平靜靜不大不小像裘毛一樣柔順的聲音:
“我捐獻給你們。不要錢,一分不要?!庇终f,“我現在就給你們送去?!?br />
鐘婆婆氣得一甩屁股差點走掉。女館長什么話不說,她已經鯁塞得說不出話了。但她最終還是不放心地試著問了句:“您,什么都不要?”
林大爺說:“要的。哪能白送,不明不白送?!庇终f,“您給發一個捐贈證吧?!?br />
女館長噙著淚,使勁點頭點成了雞啄米。送雞公車去汽博時,林大爺還提了一個要求,他要女館長不坐沃爾沃,坐他的雞公車,讓女館子親自、親身感受一下這架雞公車的質量和神奇,以及他推雞公車的技術是如何霸道。他還讓老婆子和外孫呆在家里,但老婆子和外孫都不干。老婆子不干,是不想男人跟一個狐貍精富婆太近乎太熱乎,外孫不干,是因了雞公車居然要撇下他這個小車主自顧去了。女館長請鐘婆婆和外孫上沃爾沃,讓司機送館里休息。鐘婆婆還是不干,女館長不明白鐘婆婆的不干,不再多言,讓司機走了。女館長一撈裙子,屁股一歪,坐上了雞公車。她沒有騎坐,而是雙腿順在一邊,側坐了。林大爺心里說,這城里婆娘坐雞公車,硬是耐看,怎么瞅都是一幅畫。雞公車一個顛簸,女館子就一個笑,一路上雞叫鵝叫笑個不停,惹得路人像看西洋鏡。
鐘婆婆抱著孫兒跟在后面,心里酸酸的,笑得像哭。按說,雞公車為她帶來的煩惱消停了,該釋然才對的,可她的心情和表情就這樣了,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
去汽博,是下午,乜斜著眼睛看人的太陽給每個人都留下了影子,但沒人察覺,包括鐘婆婆。
說話間到了汽博門口。二老受到了該館包括沃爾沃司機在內的全體員工的夾道歡迎,劈里啪啦的巴巴掌響得哦就像夏夜的一潑雨。這是二老平生領略到的最大禮遇,像極了國家領導人外訪走下飛機舷梯走上紅地毯那個陣仗,當下自是感動不已,驚惶不已;小外孫也笑了,笑得老氣橫秋,兩長排肉巴掌拍打出的無煙火炮,讓他早把雞公車忘在了烏有國。這天下午,所有人都活蹦亂跳,如果非要評個之最,還數女館長的活蹦亂跳。
晚上,林大爺把捐贈證放在家中神龕前,手持三支香,雙膝跪地,說,“先祖啊,我是想要那十萬塊錢的,可我又怎能要哇。賣傳家寶,我不是敗家子誰是?所以,先祖,不要怪我,我沒有賣,真的沒有賣!”說著,把捐贈證取下,握在手上,“這個捐贈證,就是證明啊。捐贈證上寫得可清白了,這架雞公車,是林家的家寶啊!”
林大爺說:“先祖啊,館長說了,這雞公車不僅是家寶,它現在還是省寶了呢,再過些年頭,沒準就是國寶了!”
次年,秋天。鐘婆婆身上鼓了一個包;先是不知道,后來那地方老有動靜,到醫院查找,打CT,就打出一個包來。醫院說了,還好,這個包發現得早,可以一刀解決。林家轉憂為喜,一問刀價,又瓜了。媽媽喲,這一刀下去,需要三十萬!老林家的人抱頭哭了幾場,就抹了淚,開始湊錢。幾天下來,仗著親家的幫襯,湊了十萬。面對二十萬缺口,如果不出現奇跡的話,老林家只有砸鍋賣房,露宿街頭了。
這個包像一場嚴霜,把老林家完全打蔫巴了。鐘婆婆拜了神龕,趁人不留神,跑上了龍泉山。她把自己掛在老林家那棵歪脖子老核桃樹上,以期讓自己的一生和百把斤肉,在山上墳地形成更大一個包。心說,包就包到底,一了百了。但她還是被匆匆尋來的老頭子和健步如飛的親家公攔腰一抱,解了繩套,救下了樹。蹬開墊腳石前,山風一陣一陣吹來,把事實上從未浪過的鐘婆婆吹成了一浪一浪的秋千;正想著來年墳草青青,美如外孫滿墻滿紙的多彩涂鴉呢,倆老頭子屁顛屁顛趕攏了。俟后,她對倆老頭說,我可不是你們救的,是我孫孫救的。如果不去想墳草,哪去想孫孫,不想孫孫,早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你們想追,也追不上了。
“賣房!”林老頭子一聲山吼。又吼:“活人還能讓一泡尿憋死!”
“賣了房還咋過日子??!啊——”鐘婆婆哭山了,又吼山了。
人要活,就得吃飯穿衣,而房是衣服的衣服,這理兒,鐘婆婆懂的。
林家還沒賣出去房子,醫院的賬上就進來了票子。鐘婆婆出院時,非要醫院告訴她二十萬捐資人是誰。醫院被磨嘰得不行,就說了。醫院說,捐資人叫雞公車。
“雞公車是哪個喲?”鐘婆婆有些蒙。心說,還有渾名叫雞公車的莽子?
“我們醫院咋曉得?反正那個捐資人自己說叫雞公車,還再三扎咐,不要跟你們說。對了,那人是一女的,四十不到,長相不擺了,乖球得很?!?br />
“傻婆子,我曉得是哪個了?!绷执鬆斦f完,又說,“是雞公車救了你這個老不死的老命??!”
對來蘇水味特敏感的鐘婆婆,這會兒就像站在山上的桃林里。雞公車如一扇萬噸級鐵閘,關住了鐘婆婆比貓胡子都靈的嗅覺。
鐘婆婆漸漸有了反應。她沒有像汽博女館長那樣鯁塞得說不出話,而是哇一聲哭出來,大把大把流淚。她哭得張開了臂,彎下了腰……像了,越來越像了。老頭子看她的眼神,竟像看自己的雞公車。
鐘婆婆活蹦亂跳都一兩年了,林大爺才聽說,女館長已經沒法活蹦亂跳了,她被框定在了法庭的圍欄里。女館長被框定,還是因為雞公車。圍欄里的女館長,耷拉著腦球,跟一只身體內長了包的母羊沒什么兩樣。女館長的情況,林大爺是聽女館長的代理律師說的。這個代理律師,以打倫理型經濟官司聞名這座城市。
“湖廣填川博物館”、“辛亥保路運動博物館”和“中國古驛道博物館”等十來家文物古玩收藏機構,從報上看見了老林家這輛滿載了三百年故事的雞公車故事,就齊撲撲按到汽博,找到女館長,出價一浪高過一浪,欲將雞公車據為己有而后快。女館長打死不賣,但最后又迷迷糊糊與其中一家簽了轉讓協議,一百萬。汽博的另外幾個股東知道這事后,大爆粗口,一氣之下,把擅作主張的女館長告上了法庭。
嘰咕嘰咕,雞公車叫著,也被推進了法庭;它在等候,自己的去向與歸宿。
林大爺、鐘婆婆也被請進了法庭,老兩口是作為女館長的證人來的。附帶的,還有接受多方問詢的義務。當然,更重要的,作為雞公車原主人,雞公車何去何從,法庭需要老兩口出個聲兒,拿個傾向性意見。
2013/4/10
(原載《青年作家》2013年第九期“專題.高地.凸凹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