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刀子(袁瑋/文)
不想睡覺的時候,我老是坐在床上保持一個很奇怪的姿勢,頭、上半身以及下半身,一動不動,只有屁股一會朝左歪,一會又朝右。這是因為,我總是不想睡覺,我總是這樣坐著,靠著床頭,尾椎很吃力。再后來,我落下了一個毛病,就是站久了,尾椎就疼,而后關于我的尾椎,又有新的進展。比如有一天傍晚,我坐在沙發上,想要站起來時,發現大腿的力量根本支撐不起我的身體。就這樣,我被抱上了出租車,在家躺了三天,才能走路。
那么,關于我的尾椎的痛苦,就來自于不想睡覺這件事情了。比如我在今天晚上,就特別不想睡覺,雖然我已經困得眼淚直流,但我還是想再干點什么。每當我不想睡覺的時候,我就開始想那個胖子,然后從那個胖子開始發散思維,沒用多一會兒,我想的那個事兒,就會與胖子毫無關系了。我覺得,這有點像下象棋,前幾步在每一局里面都一樣,而后來,總是變化多端。這也好像是寒暄,起初的幾句見誰都會說,而后面的內容,就要因人而異了。不過,我也并不總是從胖子開始,有時候也想想那把刀子,我當時,是怎樣買到手的。
那天,我生病。按道理來說,小鎮的海拔并沒有高出北京太多,因此,高原反應,簡直就是不可能發生的,如果不是高原反應,那就應該是水土不服,因為我一直都在發低燒,鬧肚子。鬧肚子并不一定是指拉稀,有的時候僅僅只是腸子和胃扭動在一起,發出奇怪的聲響,這種聲響只能本人感受得到,但就算本人也不一定能聽到,但那種攪動,的確是會感受到某種咕咕的聲音。這種聲音,我后來又一次聽到,那就是現在,我吃過的晚飯已經將近10個小時了,可還是沒有消化干凈,因為我還在打嗝,并且仍舊能從打嗝的氣息里聞見今兒晚上芝麻菜的味道。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菜葉子,后來我在小鎮找到了它。它的香氣讓我覺得美好極了,那種美好來自外國,歐洲,一吃就明白,歐洲的樣子。可除了歐洲的美好,我再也想象不出來哪些地方還能成為純粹的美好,我本來以為小鎮的美好由廉價的芝麻菜而確立。可是,我在這遙遠南方的呆著的短短一周都不到的時間里,我實在難過。
長途車從飛機場開起,我們一行5個人和一輛輪椅一起前往小鎮,路途4小時,整好看日落全程。這里的公路文化和八達嶺區別不大,偶爾見到芭蕉,一些樹長藍色的樹葉,進遂道前還看到了大仙人掌。途間路過一個村莊,家家墻上都畫恐龍,抬頭有大廣告牌說:北有兵馬俑,南有恐龍谷。還沒等看明白,村子就在身后了。天黑時,我們才到小鎮,爭吵聲從前排座位傳過來,司機只答應把我們拉到小鎮的新城區,而我們要去的是那座古鎮,司機一定要加錢才肯繼續走,可我們的人說,這是事先說好的。我忘記我是否參與了討論,同行的4個女的,都比我年長,但我大概是參與了討論,因為與我同行的,是4個女的,司機是個男的。
最后,我們還是被順利送到了古城南大門,因為我們壓根就沒有付車費,在上車之前,我們AA制的把車費交給了我們同行的其中一個女孩,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但她并沒把錢給司機,這樣,她就和司機說:如果你需要加錢,那么這一路車費我們都不會給你,你可以扔下我們在這個破爛新城里,但是,我們要去的是古鎮。司機一路在黑暗中闖過去,古鎮就在面前了,我有點迫不及待,我的酒癮犯了,我想趕快進去扔下行李,找杯酒喝上一會兒。可我以前根本沒有這么嗜酒,也就是從年底才開始的。
有一天傍晚,我到“飯館”找老板坐會兒,這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會和“飯館”的老板坐一會兒。我其實是準備好晚上去看一部話劇,可我到了話劇開演的時間,又懶得去看。一個人生活久了,就變得什么都懶得做,總是去做一些簡單的事情,比如,我覺得看一部戲,要比參加他們的慶功宴要難得多。我其實是知道他們的慶功宴在“飯館”的二樓,我來的時候,飯館一樓的客人全部走光了,二樓的燈光從庭院里看去,顯得溫暖熱鬧。我輕輕叫了一聲導演的名字,我覺得他肯定認為是偶遇是巧合,可他轉過頭來一臉茫然的看著我,顯然他已經不記得我是誰了。
我以為只有我的記憶力出了問題,我很難記住別人的長相,我的記憶方式好像是另外一種,比如,我在小的時候背課文,總來都不是記住的,而是大聲讀,讀著讀著就記住了。我只是把一個字兒與一個字兒當做一種習慣,熟悉下來,翻印在大腦皮層,而從來不需要分析理解記憶,所以,我到現在能背下很多長篇的英文課文,并且像一個外國人一樣流利,但卻無法使用這些記憶,變作我自己的日常用語。因此,我直到現在也無法前往歐洲。
但我相信有一種方式能使我成為一個英文流利的人,比如把我扔到歐洲去,我自然而然就會使用那些語言,并且速度超越他人。這就是我的記憶方式,它們不來自于大腦皮層,它們來自于感受,身體的一部分,或者是經驗的一部分。所以,導演沒認出我時,我倒是有些興奮,不自然的我把導演也劃分為和我的記憶方式相似的同類,至少他的記憶方式應該也有別于常人。
我對路途的記憶也都源自這種方式,我總是搬家,搬到一個地方至少一個星期,我都不能順利的找到自己的家,而當我感到熟悉時,這條路自然而然的也就記住了,而且永遠都不會忘記。所以,我對住過的很多城市,道路都熟悉,從哪里左拐有一個出售長途汽車票的地方,如果從那里右拐,再右拐,然后再繼續右拐,你還能回到原地,你還是有機會左拐去那個出售長途汽車票的地方。這就是古鎮的路,那個原地是指人民路的北端,我們在古鎮的某一天呼葉子,我對這里的葉子沒有經驗,葉子不是我卷的,就呼了兩口,沒多會兒,我開始設想到死亡,并感覺恐懼極了。在那里,我吃到了特別好吃的一頓晚飯,我記得那道菜是泡椒牛肉粒,很辣,我吃掉了半碗米飯,可這個過程中,我一直沒忘掉死亡,我估計這是我的最后一頓晚飯,也許一會兒,我就會在人民路上跌倒,再熟悉路也沒什么用處了。
可沒人認為我會死,我也沒問其他人,第二天醒來,我的難過情緒就沒再落下去。我把這一切都歸于我為什么后來買了那把刀子的緣起。我在快要死掉的時候,反復想著的都是一個男的,我剛來古鎮的那天夜里,我們去了某家酒館,當大家喝酒正酣時,老板使用一把奇怪的琴,彈奏著。我們問他這是什么,他說:這是從壁畫上學來的,自己做的。然后我就開始懷疑他的彈奏方法,是不是壁畫上那個時代的人的彈奏方法,他會不會拿反了這把琴呢?而后,我指著墻上的一個什么東西,說:我男朋友也有這個。說完之后過了好久,我忽然捧著胸口自言自語道:為什么我心臟咕咚的跳了一下子。正在微笑著,偶爾撥弄一把琴弦的酒館老板提醒說:你剛才提到了你的男朋友。
那個男的其實不是我的男朋友。第二年年初,他從倫敦回國時,我突然出現在機場,他起初站定了跺腳,說:我在看電影嗎?你以為這是電影嗎?我趕忙戴上了太陽鏡,把手揣進褲子口袋里,我一般感到緊張的時候通常會選擇這種姿勢,我覺得我那身衣服一定酷極了。正如大家看到的那些成功人士,當攝影師舉起相機時,他們就把胳膊在胸前盤起來,肯定是因為緊張的緣故,他們這種做法,和我在機場時一樣一樣的。接下來,他還是和我說了一句像樣的話,在一條通道里,我們迷失了找到出租車的方向,他忽然轉過頭來對我說:你以為你是我的女朋友嗎?
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在古鎮時說的那句話的確會引發心臟咕咚咕咚的跳動。人在某種空間內,會產生氣場的傳遞,也許在古鎮的時候,他傳遞給我的氣場,先由我身體的器官感知到,而意識總是失去了原始的動物性,最后才感到傷心。也就是那種哭過了,才是真正的傷心起點。那時的我,對此毫無意識。我和我最好的女朋友住在一間陰冷的房子里,那天我收到了一條無聊的短信,上面寫著:我好想你,我在你對面的201房間,我沒有鎖門。
一旦進入愛情,你會對其他的求偶方式感到惡心,尤其是這種任何時候說出來,都會讓人惡心的話,我猜這個男的不僅讓我惡心了一把,他應該蹲守古鎮幾日了吧,不少女孩都會感到惡心。當我們在喝酒的時候,他也湊過來,看我們一群女人調戲一個剛剛認識的德國男孩,玩誠實大冒險的游戲,那個德國男孩被酒瓶子的瓶口對準,他選擇了大膽。有個我們的人問他,你敢把你的內褲給我們看么?那個男孩擺擺雙手,顯然沒有聽明白帶著成都話味道的中文,另外一個我們的人翻譯給他,他又擺擺雙手,然后從褲腰里抻出一小節內褲來,是灰色的。這個惡心的男的,就這么一直看著我們的游戲,每當我們仰面大笑時,他也會慢半拍的仰面大笑,我們都沒在意,因為我們在樂我們覺得好笑的事兒,而他并沒有打擾我們。
第二天,我們又碰見了這個男的,誰都沒理他,他也沒有上趕著我們,我猜他在古鎮也住不了多久了,果然,第三天,我們就再也沒看見這個人了。反而那個德國男孩,我們至少每天會在人民路上碰見他三五回。這個男孩很惹人喜歡,他只有19歲,在中國南方流浪兩年,靠賣藝為生,也可能還有其他的事情。其實一個人如果活下來,并不需要掙太多的錢,除非你對生活有點要求。我曾經覺得,我們難道不該有點要求么?但這半年開始,我覺得,我們的確應該放棄勤勞勇敢這一套了。這就是喝酒帶來的負面作用,它會讓你一下領悟許多事情,這種領悟通常都像是捕魚的叉子,一叉到底——能不要的,什么也不要了。
我的實際年齡26歲,正值最佳婚育年齡,我在擇偶,但我卻設立了唯一的擇偶條件。這個條件極其嚴謹,它設立在我那次喝酒開始,就是那個導演的慶功宴上。導演指著我和一個男孩說:你們有沒有愛情?你們有沒有?我暗地里嘲笑,這簡直是個可笑的事兒,而我當時真的不愿意搖頭,沒那個必要破壞所有人的好興致,于是我們互留了電話。我是后來才知道,這個標準設立在這一天,我是在一個月之后才意識到,這簡直是一把刀子,直接捅進我后來的咕咚咕咚跳的心臟里,就像捕魚者的叉子,一叉到底。可沒過太久,我就買了那把刀子,我給這把刀子取名,叫做:軟刀子。而這個男孩管這把刀子叫做:撒旦的刀。后來事實證明,它更應該叫軟刀子,撒旦的刀子顯得嚴重了。但在他去英國的那一個月里,顯然,愛神化作撒旦,總是把我搞得心臟復雜的跳動,而不僅僅是咕咚咕咚的。
有時候,我們對未來設立標準,這種標準比理想更加現實可靠,貌似是更可靠。比如,就業標準,薪水多少以上,出差頻率不得搞過多少,加班至少要報銷回家的打車費等等。比如,生育年齡設立在27-30歲,在這之間,任何一次懷孕都不要被打掉,那個生命在那個年齡時要與自己有關,不管你生的是誰的孩子,不管你有沒有奶粉錢,不管你是不是在酗酒,不管你是不是想生。比如,我要嫁給一個瘦弱的男人,最好是南方人,從事設計類工作,熱愛文學,穿黑色毛衣,短發,從左側劃分偏向右側等等。但當你真正面對你的生活時,你才發現,你選擇了并不是因為它們都在你的標準范圍內。我后來設立的這個擇偶標準并沒有這么貌似可靠,它是在我選擇之后才設立的,因此,它是完全可靠的。那就是,這個男孩就是我唯一的擇偶標準。
想到這里,我的心臟又咕咚了一下,那聲音和感受和我的腸胃不是一碼事兒。腸胃不受控制,而心臟可以被控制,我只要一想這事兒,就可以使心臟咕咚一下子。有一段時間,我開始和自己的心臟玩這樣的一個游戲,在地鐵里玩,在洗澡的時候玩,在喝酒喧嘩的某一瞬間也玩,玩得不亦樂乎。時間久了,我只能用喝酒的方式,來使這種玩法帶來的聲音和感受,轉化為情緒,比如哭泣,比如沉默,更比如我后來成功的把它轉化成了腸胃的聲音和感受,然后發起燒來。于是,我發了一個短信出去:我發燒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讓我覺得很像一個男朋友,他嘲笑我:你也有病倒的時候呀。緊接著他就哈哈笑,然后又說:病了可以回來的嘛。于是,我決定,我還是回去吧,我是個大概已經有了男朋友的人。這簡直是一個孤單但是又溫暖的晚上,我坐在我們住的旅館的庭院里上網,心臟咕咚咕咚。我喝了一小瓶啤酒,我不記得那個味道是什么樣子的,我最近只記得福佳白啤的味道,因為飯館的老板每次去唱歌,都點這個喝,并且告訴我,這個特別好喝。我喝了第一次之后覺得很好喝,然后幾次,我都是喝這個把自己搞得爛醉,然后亂撥電話。第二天醒來,再一一道歉。
最近一次喝福佳白啤,是在二環邊的一個酒吧里,后來我們付了英鎊給人家,因為我們都喝多了。我現在有一點想挽回我那個晚上說過的話,但我一想到這已經過去很久了,就想還是算了吧,他后來告訴我,那個晚上,他覺得很不錯。我們后來誕生的厭煩并非同時,我是在那晚,而他是在第二天的早晨,但總歸福佳白啤是一種讓人回味無窮的啤酒,我想在古鎮,沒喝福佳白啤是正確的選擇,不然我會真的沒有錢買回北京的機票的。
當晚,我上網買了回北京的機票,在回北京之前,我至少還有一天一宿的時間呆在大理,這個地方真的不該和女的一起來,至少,不該和4個女的一起。其實,我每天都在想,我應該跟一個男的一起來,我還從來沒有和一個愛人一起出門旅行,除了那一次我和一個男孩去了海邊,他緊緊摟著我,在馬路邊睡覺,我死死的睡過去三個小時,他一動不敢動。在我睡覺的時候,有一個媽媽帶著孩子在旁邊玩耍,玩了一會兒,那個媽媽走過來和他說:你們能不能起來一會兒,讓我的孩子在這張椅子上拍張照片。于是,小孩子爬上那個被我們坐熱的長椅,豎起一個手勢,對著鏡頭說:耶!他舉著照相機的媽媽說:真棒!他們拍好了照片,我和那個男孩站在一旁,等著他們離去后又回來椅子上繼續睡,那次我發了很高的高燒,一直到我回了北京才退。那是一次并不浪漫的旅行,唯一讓我記憶深刻的美好瞬間是,我們站在海邊,當時是冬天,海水散發著濕冷的氣息,我們靠近海,在巖石上跳躍攀爬,放學沒有回家的孩子也在攀爬,他們住在這座有海的城市,每天都有機會攀爬這幾塊黃褐色的巖石。
我當時發著高燒,爬上一塊石頭,就沒有再挪動地方。我看著海平面,昏昏欲睡。看著看著,我就發現從海面上有一個漂浮物,正被浪花頂著,一步步逼近岸邊。我于是指著喊:快看,那是什么?聲音被海峰吞沒,只有我的男孩聽到,我們都站著不動,足足20分鐘,才等到那個貌似竹編的方形盒子漸漸飄到了岸邊。男孩迫不及待的踩著海水闖過去,迅速拎起盒子又跑回到巖石上,好大一個盒子,比目測的要大上一倍,而這個盒子在我們面前時,我們只好遺棄它——這是一個四面經文的紅色漆盒,已經沒有蓋子了,上面貼著的不干膠貼還依稀可以辨認,仔細一下,僅僅是個廠家和型號代碼,這個骨灰盒就這樣被我們遺棄在巖石上,然后,我們就拉著手走去了馬路上,并找到了一把合適的長椅,睡了三個小時。
海邊這樣的城市,是我會有一天不愿意再在北京生活時,會選擇的居住地點,但更加容易被我選中的城市,可能會是古鎮。在古鎮的那幾天,就這么快要結束掉了,飛來這么遠的地方,我還是頭一次,我并不怎么喜歡出門,我平時就連離開二環,都覺得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更何況飛了三個小時才到南方,又做了4個多小時的長途車才到古鎮。
除此之外,我去過的城市也很少,青島我去了4次,成都我去過2次,重慶我去過2次,山西去了1次,河北省的幾個地方倒是偶爾會去,天津去的次數最多,大約有10幾次,我還去過一次廈門,在那里遇到一次臺風,拍了一些照片,買了很多點心,走了不少路,還寄回很多明信片,寫一些不逗樂的話在上面。
我容易受到氣氛的影響,古鎮的氣氛下,我覺得我是個無所顧及的人,有種流浪兒的感覺。我喜歡那種感覺,尤其是我們在街頭漫無目的的晃悠,買回一些非常便宜的扎染,也買一些粗布的衣服,當時就穿在身上,走路慢慢悠悠,這不僅是古鎮的氣氛,還因為我在發燒,我們同去的一個女孩走幾步路,就要坐在輪椅上被推著前行。
我從來沒問過她得了什么樣的病,我很少對我好奇的事情發問,我也很少好奇。小時候,我媽告訴我寫字臺中間的抽屜不要被打開,我就真的再也沒動過那個抽屜,并始終沒有對那個抽屜產生興趣。我有我的方式解決我僅有的一點好奇心,那就是暗中收集資料,然后按照自己的邏輯拼接,組成事實,得出結論。因此,我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的:這個女孩得了一種關于骨質疏松的病,她可以走路,但是走路時間久了,骨骼就難以支撐肉體。當然,這樣的結論不用搜集太多資料就可以得出,但我還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收集了兩天。
包括對愛情的判斷,我也需要收集整理,當他說:你真的不算我的女朋友時,我迅速收集了一下信息,判斷出:他的確沒拿我當做女朋友。我當時并沒感到難過,我只有一種石頭落地的感覺,這和我們后來分手時,是同一個感覺,終于解決掉一個問題,總之是被解決,再也不需要我繼續小心翼翼的收集資料。
我的身體里就好像一個檔案庫,我聽說過一種神經疾病,叫做“福爾摩斯綜合癥”,特征是總想斷案,我大概就是有這樣的傾向。但是我應該永遠不會瘋掉,我的正面力量強。什么叫正面力量呢,我也說不清楚,只是有一次,我坐在他對面,他給我測算了紫微斗數時告訴我的。
我了解占星,但對紫微斗數一無所知。我對某種玄妙的東西,以及巫術都有親切感。在古鎮,占星師告訴我,這是來自于我的月亮星座的位置,有通靈的先天條件。當時,立馬回想起,怪不得我走在街上盯著一個人發呆時,那個人肯定會摔跟頭,怪不得上學時,我的注意力在哪個同學身上,這個同學就會被老師點名。這不是簡單的巧合,而來自我的月亮星座。后來,紫微斗數上也是這樣解釋的,他測算了我的命運,還測算了我未來的丈夫及孩子。當時,我臉色突變,卻又笑瞇瞇的點頭,我就這么口不對心的活了二十幾年,我心想,我到底敢不敢對他說:你是我擇偶的唯一標準呢?
我敢!可我什么也沒說。這就是我的不對,這不好。我在古鎮的時候,起初是我覺得我會死,我不需要什么未來了。后來,我在發燒,我只想在街上轉轉,買一個禮物回去拿給他。我不愿意說什么我在外面晃悠的時候多想你,但我會用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扔給他一個玩意。像這樣:恩,在古鎮找了把破刀子,給!
我插著口袋在人民路上走,走到頭,就往右拐了,又走到頭,繼續往右拐,總之,我還能回到原地,我插著口袋走,途中碰見那個德國男孩,他在路口的一個手工編織飾品的攤邊坐著,也沒在和誰說話。那個攤在那兒其實有幾年的時間了,每個在古鎮住過的人都記得那個攤,出售一些有編織裝飾的波蘭琥珀。我那天一共路過那個攤6次,和那個德國男孩打了6次招呼,這就證明了,我插著口袋至少一個下午都在這一帶轉。我想著我的方式,我覺得它有問題。
我覺得有問題的事情很多,那天,我在飯館里坐著喝酒,鄰桌的聚會很熱鬧,他們中間有一對甜蜜幸福,男的長得不錯,女孩也長得不錯,但是他們太聒噪,就算長得再不錯,他們也是不被我看好的一對。我一個人喝著酒,老板坐過來,拿著一個從湖南買的羊皮小鼓,一開始用鼓槌敲,后來干脆用手拍打,像是手鼓的那種方式。玩著玩著,她玩出了樂子,很像那么回事兒,我跟著哈哈大笑。隨著她的鼓點,我朗誦了一首詩,那場景太好玩了,以至于鄰桌集體鼓掌。我立即收起笑聲,這就是我討厭自己的地方,這種防范來自于另一個星球。
我插著口袋走在人民路上的時候,全身心都投入到某種表演性的防范里面。我想,人總是習慣性的做一些動作,例如翹著二郎腿,例如雙臂交叉在胸前,例如插著褲子口袋,這些都來自于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但到底是哪種安全感的缺失,我也說不清楚。比如我就常常用插著褲子口袋的方式,維持我的站立和行走,我覺得那跟我叼一根煙沒什么區別。
我叼著一根煙,在人民路上來回的走,我也進去了一些商店,看當地人出售的紀念品,我并沒有什么興趣,但我還是買了一些,我擔心最后挑不到任何一樣禮物,總能拿一堆物品來充數吧。可是,這個禮物在我心里的分量為什么會這么重要呢?我覺得仍舊是來自對未來的預知,我沒有多少機會送給他一樣讓他永遠記得我的禮物,因為我們很快就會分開,會相互記恨詆毀,就算出現在同一個飯桌上,都會含沙射影的攻擊對方。
就像前不久發生的事情,那是我們分開之后的第一次見面,到今天為止,也是唯一一次。我坐在距離他很遠的位置,可我能夠看到他,我有將要窒息的感覺,這感覺差勁到一定的程度了,只能轉身不辭而別。對他來說,我出現和離開都太魯莽,后來我才知道,對他來說,我一直都是魯莽的攪亂了節奏的那個人,我一直都在一個錯誤的節拍上,并不斷自己打亂那個節拍。沒過多少個小時,我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局面里。我跑回飯館喝了一瓶黃酒之后,打了輛車,沖回現場。那個時候,我一定像一個酗酒者一樣,目光渙散,頭發干枯,我一定是插著褲子口袋走進去的,至于走回家的那個清晨,我已經把這件事兒忘得差不多了。
這個結局,在我看到那把刀子的時候并沒有預想到,我決定買下那把刀子,并揣著它,然后丟在他的面前,和他說:這把破刀給你的! 或者是說:給你這把破爛刀子!再或者只說:給!對,只說:給!這比較厲害。我現在是死活想不起來,那把刀子到底長得什么樣。它很小,是銅皮包裹的,大概很有年頭了。我揣著它在包里二十天的時間,我都顯得那么無所謂。
這種事情,我老是拿捏不好,我擔心對方收到禮物時的回饋,比如興奮,或者是比我還顯得無所謂的樣子。我同樣也不知道如何回饋別人的禮物,興奮和顯得無所謂都不太好。但往往,我做的還算不錯,這是從別人的嘴里得知的。前不久,做了一次伴娘,新娘和新郎為我準備了一件禮服,樣式土氣,我穿上很不舒服,但我當時的表現卻絲毫沒有顯示出這樣的態度,但后來的婚禮上,我還是沒有穿過那件禮服,新郎和新娘也沒有為此耿耿于懷,我覺得,這樣還是不錯的。
再上一次做伴娘,是在西安,我最好的女朋友結婚,我只穿了一件紅色的襯衫,那一周呆在西安,僅僅是在我去南方之前的半個月前。在兩次出行之間的某一天里,我們喝得酩酊大醉,他見到我很高興,客氣的擁抱,而我對那個擁抱的反應就更加客氣,我不明白我在他的面前,為什么老是這副德行,喪失溫情,并感到溫情這么討厭。我們相擁回家,一頭扎在我的單人床上,他吐了幾次,其間,我對他說:我想過結婚。他又吐了,我心臟咕咚咕咚跳了好一陣子,他對我的話沒做出任何反應。慶幸啊,我長噓一口氣——躲過了一劫。
我曾經有過一次逃婚經歷,那時,我過著幸福的生活,所謂幸福,就是衣食無憂,不爭吵,對未來有如同大多數人的計劃,那段時間里,我不相信愛情。但我后來還是離開了,我更加不相信婚姻。而我想要嫁給他,在我的想象力范圍內,他是最合適的人選,因為他就是我擇偶的唯一標準。我對世界懷著無限未知,但難有好奇,我感到疲倦,要么選擇自殺,要么選擇婚姻,這兩個選項看起來,都不怎么樣。
第二天酒醒,他依床坐著,幾個朋友湊到床邊上,聊著昨晚喝酒時的各種事情。他忽然說:你提到結婚了?恩,那就結吧,要玩就玩大的!我可能是從那一個瞬間開始,相信我可能就是他的女朋友的。但我當時的做法是,把被子蒙在頭上,什么都沒說,這就是我覺得自己總是不對的地方。那一秒鐘,我心底里著火一樣,可又似乎有個冰塊。我后來的種種難過都來自這種在懷里揣了冰塊的感受,我把這種感受,叫做軟刀子。
我在古鎮一家賣舊貨的店鋪里,看到那把刀子,就想到那塊冰塊,后來,我就把那塊冰塊攥在手心里,把手又揣回到褲子口袋,不露聲色的在人民路上又走了一圈,這一圈與之前的5圈不一樣,不只是多了一把刀的區別,而是我向那種逃過一劫又靠近了一步。走這一圈時,天色已經晚了,不再需要帶著太陽鏡,我騰出一只手,摘下太陽鏡,另外一只手,仍舊攥著那把刀子,那會兒,發燒令我更加不自在,路過那個德國男孩的時候,我假裝看著別處,躲過和他再一次打招呼。
我已經很久對睡眠失去信心了,我們最后一次睡在一起時,我盯著他看了好久,他深陷在巨大的睡眠之中,安靜都顯得那么龐大。我緊張的一整夜都不能合眼,他背對著我,或者是面對著我,都與我無關一樣,睡眠是他自己的事兒,我擔心我的睡眠也是我自己的事兒。我想起我們第一次睡在一起,我不曾有過這樣歷時一天一夜的睡眠,中間我們各自醒了幾次,也有幾次是同時醒來,我側過頭看他,他把被子掩到脖子下面,也看我,然后再閉起眼睛來,繼續睡。那時候已經深秋,胡同里的深秋是靜悄悄的,等到冬天的時候,就更加安靜了,我們聽不到什么聲音,偶爾有行人從窗外走過去,他就醒一下。
那天的睡眠奠定了一切的主基調,我中間起來洗了一次澡,抽了幾根煙,也和他一起又睡過去,我做了噩夢,醒來時心臟咕咚咕咚的跳,我轉向他的方向,看他熟睡,和所有人的熟睡沒有區別,那會兒我想象了,如果他從一第一次就死在我的床上了呢?
幸好那次的古鎮之行迅速結束,我在回北京的飛機上睡了一覺,飛機盤旋在首都機場的時候,我淚流滿面。是一種未知的遙遠的力量使我哭了,而我在真正離開他之后,沒有再哭過任何一次。我也沒能再夢見他,我總是不想睡覺,然后就靠著床頭坐著,坐到尾椎疼痛時,就起身拿一個靠墊放在腰的后面,然后繼續無聊的坐著,看書、打游戲或者是干脆就坐一會兒,直到困得不得不睡覺為止,那樣的睡眠才更像是一次睡眠,而不是一場戰斗,不像我和他這場持續半年的戰斗。硝煙在我的睡眠里,會停止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