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am Z
2014-08-26 15:50:52
作者:趙志明
I am Z (趙志明/文)
在我們那里,曾經有一個孩子,他的名字叫Z。當然啦,開始的時候他是個孩子,在很多人殘余的記憶里,他每天早上拉著他父親的竹竿,領著父親到鎮上去。他的父親是一個瞎子,到鎮上去說書,以此為生。以前他也能一個人搗著竹竿毫發無損地走到鎮里再回來。不過呢,自從Z能在前面領路之后,父子之間的關系就好像掛在了一根竹竿上。
那條通往鎮上的土路,晴天的時候灰塵像面粉一樣厚厚的一層,而下雨天呢,這些灰塵就變成了泥漿,泥漿形成了深淺不一的坑洼。有兩排腳印互不交叉地形影不離地通往鎮上。我們那里的人都說,瞎子雖然眼睛瞎了,但是卻比誰都看得清楚,他們像蛇一樣只走一條道,每次總是能按著足跡返回。他們的眼睛也像蛇一樣,在盯著人的時候會讓人毛骨悚然,這個時候你一定記得要弄亂你的頭發,因為在傳說中蛇就是靠數清人的頭發來置人于死地的。
開始的時候,Z拉著他的父親,兩個人是一前一后地筆直地走著,因為Z希望他的父親能踏著他的足跡行走,這樣走得安全點。不過后來有好心人告訴Z,他不能這樣給他的父親指路,因為雖然他是他的父親,但他是一個瞎子,讓瞎子走在自己的腳印里,會讓一個人越來越倒運。于是Z后來就微微側過身子,讓過半邊,讓瞎子走在自己的左邊,同時小心地提醒自己的父親,比如前面有個坑,或者有個坎什么的。不過提醒有時候于事無補,瞎子會踉蹌,甚至帶動Z一起跌倒。瞎子就會一疊聲地謾罵,入了你娘的批哦。Z充耳不聞,只是在前帶路。等到Z稍微大了點,就會微微臉紅,當然不是想到瞎子入了自己的娘,而是想象自己怎么和女的好。
但是瞎子究竟有沒有入過Z的娘,這事誰也無法確定,因為誰也沒有見過Z的娘。Z很有可能是瞎子在地上白撿的,因為是白撿的,不是白日的,所以瞎子對Z也沒有多少好眼色。這也能理解,一個瞎子,什么也看不見,心里該是苦到了極致了吧。而他也經常拿這話罵Z,要是我能看見,我倒要看看你是從什么批里爬出來的貨。
他們像是一根繩上拴著的兩根螞蚱,不是冤家不聚頭。有時候東鄰西舍的但凡有點好吃的,總會給這對父子留一點,但是Z就把好吃的全吃了,把不好吃的留給瞎子。有時候鄰居會偶爾閑話,問瞎子上次荷包蛋鹵肉餃子什么的味道怎么樣,瞎子才知道好吃的Z吃了雙份,不好吃的自己吃了雙份。氣急不過的瞎子就拿起自己的竹棍抽打Z,邊打邊罵,這根竹棍就像是瞎子身體的一部分,說是孫猴子的金箍棒一點也不為過,可長可短,可輕可重。關鍵是它看上去不像是竹子,因為它從來沒折斷過開裂過,它一成不變,至少在Z的心目中,這根竹竿超出了竹竿的范疇。好多次,他想讓瞎子找不到這根竹竿,他把竹竿埋在土里,放在火里燒,扔到河里,但令他不安的是,每次他看到瞎子的時候,他的手里總是拄著這根竹竿。而隨著瞎子將手中的竹竿揚起,Z就不由自主地吸附過去,被牢牢地固定在了竹竿的一端。
瞎子的職業是說書,什么說岳全傳什么三俠五義什么大明英烈傳,他都熟記在心,張口就能來。很多到茶館喝茶的茶客對這些也耳熟能詳了,但就是愛聽,聽到精彩處聽到高潮處還是很受用,同時每到下回分解的時候仍然心癢難耐,就像趁兒子出遠門迫不及待要爬灰一樣。
瞎子說的這些,Z都不喜歡聽,什么朱元璋啦什么趙匡胤啦,都是吹出來的高不可攀的,一點也不真實。可就是這不真實才讓人愛不釋手,真龍天子嘛,當然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樣啦。Z心里不服,他想這些人難道不拉屎撒尿放屁嗎。瞎子對他的想法非常不屑,他嘲諷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就只會打洞洞。可是說著說著瞎子就來氣了,不知道是洞洞兩字刺激了他,還是因為他是瞎子而Z卻兩眼無損,顯得是個走種貨而讓他咬牙切詞。瞎子就伸出手來作勢要挖Z的眼睛。Z眼明腳快,意識到形勢不妙,立馬躲得遠遠的,等到瞎子不那么激動了,才又回來。
跟Z一樣不喜歡瞎子說書的,還有跟Z差不多大的那一代。因為他們上學堂,跟有文化的老師接觸,這些老師說起中國歷史,跟瞎子的很不一樣,他們對著歷史教材,說的有板有眼的,像真實人物一樣。另外呢,他們的父母漸漸手里有了錢,先是養了收音機,接著養了電視機。電視機是個好東西,那上面的人跟真的一樣,會哭會喊,會蹦會跳。
Z在同伴家里看過,但因為別人晚上要早早關門睡覺,所以很多電視就看不到結尾,總是要第二天聽人轉述,很是不過癮。他試著央求父親買電視機,他知道買電視機要多少錢,也知道父親手里有多少錢。不過瞎子一聽就急了,他認為電視這玩意是傻子演給癡子看,有什么看頭。Z就一旁嘟囔,當然啦你又看不見,你是瞎子嘛。瞎子一聽就跳起來,操起竹竿就往Z身上戳,因為戳比抽打更快準狠,留給Z躲閃的時間也少。
Z被瞎子手中的竹棍戳得哇哇直喊,但是他也在戳父親的心窩子,他一邊疼,一邊哆嗦著喊,你是瞎子你是瞎子你是瞎子你是瞎子。瞎子聽了咬牙切齒,直翻白眼,小小年紀的Z第一次感受到了快意。
撇開父子間偶爾的紛爭不談,瞎子遭受到的電視的打擊更大。現在不僅是孩子,連茶館里的茶客也在談談昨晚的電視節目了。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能在聽書的間隙偶爾聊聊,后來就變成了完全不顧瞎子在說什么,直接擺開了電視的龍門陣。瞎子硬挺了一會,終于黯然離場。一旦不說書,瞎子的生命里仿佛也倒了一個支柱。他對Z也不那么深仇大恨了,居然掏出積蓄買來了電視。
瞎子再也不出門了,他守在電視機旁,雖然看不到畫面,但讓他稍感快慰的是,現在他可以聽別人給他說書了。有不明白的地方,他就問旁邊看得津津有味的Z。Z就會下意識地說一句,你不會自己看啊。瞎子又是一番暴怒,這次他不拿竹竿戳Z了,他拿著竹竿去戳電視。Z自然不想瞎子做出這樣的傻事,他一邊用自己的身體護著電視,一邊說你瘋啦,把電視機戳破了就什么也看不成了。瞎子冷哼一聲,說,我又看不見,我就把屏幕戳破了,照樣可以聽聲音。瞎子感受著竹竿戳在肉體上的聲音,覺得那一端沒有太強的掙扎了,也就不戳了,扔掉竹竿,嘆息道,入你娘哎,誰入出你這樣的傻瓜蛋哦。
有一次,電視里放的是佐羅,這個佐羅很神奇,武功高強,還喜歡在作案現場留下自己的名字。他用劍在墻上,在柱子上,在馬車上,都寫下了“Z”的標志。瞎子不太能明白,于是Z就拿過他的竹竿,在他身上比劃了一個“Z”字。
是這樣嗎?瞎子問。是這樣的。Z說。他剛在瞎子身上刻畫了“Z”字,正在意氣風發。他覺得他此刻就像電視里的佐羅一樣,在打上自己的標志的時候,忍不住要喝喊一聲“I am Z”。瞎子聽到Z喊出這一聲的時候,呆了一呆。然后他就說,你要是能這樣活著也很好。我也沒什么留給你,就給你這根竹棍吧。以前我用這個竹棍探路,以后你就用這根竹棍打上你的標志吧。
說完瞎子就死了。將瞎子埋葬后,Z也就在我們那里消失了,他什么也沒有帶走,只帶走了那根報君知,當然誰也沒有意識到這點。來年春天的時候,瞎子的墳頭長出了萋萋青草,可奇怪的是,那片青草像被人刻意修建了一番,呈現出一個陰文的“Z”來。Z不就是瞎子那個孩子的名字嗎?難道瞎子死了死了,心里還真的對這個孩子放心不下。想到這里,我們那里的人多少有些羞愧不安,因為瞎子在世的時候,他們對這對父子還有所照顧,瞎子撒手人寰之后,他們一時忘了Z,等到想起這個可憐的孤兒的時候,Z已經不知去向,下落不明。當然了,Z可能早就是一個孤兒了,因為在為瞎子凈身的時候,有人說瞎子還是個童男子。人死屌朝天,瞎子的龜頭鮮紅欲滴,那是童男子死后才會有的癥狀,所有的精血都蓬勃欲出,意圖灑向人間育出百萬兵來。
我們那里的人一時惆悵,抬頭看天的時候,他們發現天上飄過的白云上面有一個“Z”形的黑洞;他們俯身看向河水,那些漩渦竟然也呈現出“Z”字形。不僅如此,天上飛的鳥,水里游的魚,山上的一塊石頭,某一朵花,某一片葉子,甚至阿貓阿狗的身上,也經常能依稀看見那個“Z”字。他們以為這些都是九泉之下的瞎子的念想所致,卻不知道這不過是Z投身大千世界,興之所至地給所有他遇到的事物,用竹竿虛刺地打上了他的標志“Z”。他告訴世界,“I am Z”,那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凡是目之所及,竿之所至,意念所觸,萬象紛呈,但那不是“我的”,而是“我”,就像孫猴子在如來的手指上寫下“到此一游”的字跡,在中國大地上被傳承了千年一樣。那是“我存在”,那是雀躍,那是欣喜,那是“我故”“我常在”。
當然我們那里的人不這樣想,他們經常被這些打上“Z”標志的人弄的心慌不安。這些標志著在他們的生活中曾經有一個Z存在著,可是他從哪里來我們那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們那里的人同樣不知道。他們記得Z,記得瞎子,記得那時的人,可是寒暑易節,樹圍由盈盈一握變成了合抱之粗,人事已經漸漸模糊。他們的孩子整天好奇地問“Z”代表什么意思,他們絞盡腦汁,也無法自圓其說,因為他們自己也漸漸困惑,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究竟又有什么意思。
入你娘批哦。他們如是罵道。但是他們真的恍惚了,是誰入出Z這樣的貨來的呢。肯定不是瞎子吧,盡管他的墳頭陰文的“Z”每到春夏就一目了然,但那也許是瞎子最終的遺憾和憤怒吧。可能他也不知道誰是Z的母親,誰又是那個入出了Z的男人。
但是,終于,幸運的是,我們那里的人對打上“Z”標志的事物習以為常了。太陽底下無新事,縫縫補補又一年。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致力于生計,致力于繁衍,子又生子,子又生子,不知道幾代而亡。
瞎子的死亡在Z的意料之中,他覺得瞎子早就行尸走肉了。一個人守著黑暗過日子,可供回憶的事情越來越少,難免油盡燈枯。不過對于瞎子愿意將竹竿贈給他,他倒是意外的。他覺得竹竿已經和瞎子融為一體,瞎子一死,竹竿估計也就寸斷了。他拿著竹竿,好似得了寶貝,在往外一路走的時候,他忍不住拿著它指指點點,在遇到的所有事情上都打上了“Z”的標志。“I am Z”, “I am Z”, “I am Z”, “I am Z”, “I am Z”, “I am Z”。他興之所至,樂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個怪物, Z想在它的身上打上“Z”的標志,結果卻總是不能如愿。為什么我不能在你身上打上“Z”呢?Z好奇地問。
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樣吧?那個怪物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Z剛想告訴它,它有獅子的臉,牛的身子,鱷魚的尾巴,還有老鷹的翅膀。卻發現怪物的外形有了變化,它現在是魚的臉,馬的耳朵,蛇的身體,鳥的尾巴,還長了青蛙的四肢。Z發現告訴怪物它長什么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它隨時在變化莫測,好似天下萬物都在它的拼裝圖中,就像一個最復雜的魔方,永遠翻不出同一的一面來。
為什么會這樣呢?Z苦惱地說,為什么我既說不出你的外形,也沒辦法在你身上打上“Z”的標志呢?
因為我的名字叫“須臾”,所以我沒有固定的形狀,也不會被打上你的標志。怪物傷感不已,這個時候它又變了,饕餮的嘴巴,鯨吞的身體,牛飲的尾巴,它張開血盆大口,對著Z說,現在我餓了,我給你出一個謎語,如果你說不出來,那我就吃掉你。
怪物說道,什么東西早晨四條腿走路,中午兩條腿走路,傍晚三條腿走路?
Z勃然大怒,就你這樣不定形的東西,憑什么出一個這樣的謎語,看我不打得你討饒為止。于是Z不管須臾怎樣千變萬化,只是一個勁地用竹棍抽打它。怪物吃痛不已,越發地變化無窮,好似所有的物種都在輪番地拼接它的形體,先是動物的大雜燴,接著是植物的大雜燴,然后是有機物無機物的大雜燴,到最后無限大的宇宙與無限小的粒子也奇怪地拼接在了一起。Z對眼前的一切景象視若無睹,只是一頓猛揍。打得怪物最后幻化成了一個人形,他先是一個嬰兒,在地上手足并用地爬著,很快他站了起來,骨骼硬朗肌肉凸起,腋下和腹下長出了毛發,然后開始弓腰駝背,仿佛像一張弓一樣慢慢張圓。這個時候Z的竹竿還在不停地抽打著他,他突然搶過了Z的竹竿,張弓搭箭,把自己連帶著Z的竹竿一起射了出去,再也不見了蹤影。
失去了竹竿,讓Z懊喪不已,同時他也精疲力竭,只得坐下來喘口氣,這時他覺得自己下腹處有什么在破皮而出。他解開褲子一看,發現長出了幾根陰毛。
有個女人出現了,她說你就是那個叫“Z”的人吧,我也想你能在我的身上打上“Z”的標志。Z告訴她自己的竹竿丟了,以前他都是靠這個竹竿打上“Z”的標志的。女人溫柔地說,沒有關系,即使沒有了竹竿,你也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在我的身體內部打上“Z”的標志的。Z將信將疑,但是在女人的引導下,他發現自己渾身慢慢滾燙起來,像一塊烙鐵一樣。女人不顧燙手的溫度,慢慢覆蓋住了他,在他耳邊說,我希望能有你的孩子,他們出生后都將在額頭上帶有你的標志,帶有“Z”。
不過Z想,這些帶著“Z”標志出生的孩子先是四足著地,然后是兩腳直立,然后要拄著拐杖,渡過最后的歲月,而且他們有可能身有殘疾,可能是一個瞎子,也可能是一個聾子,或者身后長出一根尾巴。他們終究會消失不見,慢慢的一點兒影響也不留下。就是有50個帶著這樣“Z”字標志的孩子出生,也沒有任何意義。于是Z堅決不愿意和這個女人要孩子。
他對那女人說,我已經在你的身體內部打上了“Z”,不過我以后再也不想做這樣的事了,既不想在萬物的外形上刻上“Z”的標志,也不想在你們的身體里面刻上“Z”的標志。因為說到底,這樣做是很無聊的。而且我是不是Z,我是誰,都不重要。
女人想要跟Z在一起,哭喊著要留下,抱住Z的腿,在塵土里哀求他。女人告訴Z,他既然在萬事萬物上打上Z的標志,他既然打敗了須臾,讓須臾灰飛煙滅,那么他就是萬物的王,只要他愿意,萬物都會聽從他的意志,不敢不服從他。
可是Z想到自己曾經在飛翔的云上刻下Z字,在湍流的水中刻下Z字,在花蕊中,在鳥的翅膀上,在巖石上,在樹身上,在阿貓阿狗身上,都刻下了Z字,那是多么愚蠢的行為。萬物悠然自得,只有他在做著自以為是的毫無意義的事情。
他走出他生活的村莊,向世界進發,志得意滿,沿途給自己遇到的所有事物打上Z字。那些事物是那么謙卑,但又是那么自由,即使被他打上了Z字,依然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地繼續著自己的旅程。而他呢,他孜孜不倦于給萬物打上Z字,其實什么事情也沒有做。
須臾告訴他,他雖然是Z,但他是Z并不重要。他對萬物說“I am Z”是可笑的。雖然萬物并不覺得可笑。但正因為萬物不覺得可笑才尤其顯得可笑。因為萬物沒有對他說,我是白云,我是蒼狗,我是白駒,我是滄海。
Z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為自己找了一塊最堅硬的石頭做墓碑。那塊石頭是那么的堅硬,匠人為了要在上面刻下“Z”的名字,不知道折斷了多少刀鑿。最后當Z終于死掉的時候,那塊墓碑上還是什么字也沒有刻上去。也許Z的墓前就應該有一塊無字碑,因為他對萬物都打上了他的“Z”的標志,所以,別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Z的墓碑。
不過,終究有太多事出乎我們的意料,在墓碑樹立起來的剎那,一道閃電打在了這塊墓碑上,留下了一個“Z”字形。因為石頭堅固異常,這道“Z”字形經過千百萬年時間的沖刷,依然不會湮滅,依然清晰可見。
時間荏苒,不過也就是須臾之間;時間浩蕩無邊,然而當下只是毫厘之末。有人認為這是一個人的墓碑,那里面埋葬的人叫“Z”。不過也有人持相反的意見,以為那是史前文明,里面鎖著關于我們這個時空的所有秘密。
持有這種觀點的人說,“Z”是零和的意思,代表的是宇宙黑洞。宇宙黑洞在吞吐之間維持著零和系數,那是一種絕對狀態下的平衡和安全,既不衍生,也不消失。或者說,有無相生,活著就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