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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鍋

以前,我們那里家家戶戶都在院子里支一口大鍋,用來給人蒸饅頭、炒菜、熬稀飯,也用來給豬插豬食。這口鍋的用處是如此之廣,一天三頓,一家老小,連人加畜生全靠它,所以對它的要求就比較高了。這口鍋要好燒,要一點就著, 要不冒煙熏人,還要存火、省柴。
支鍋,是支鍋框的簡稱,說的是用石塊、磚頭、泥巴之類的給鍋做一個框架,把鍋支起來,也就是壘灶。它講究的是利用空氣的流通,促進柴火在爐膛里充分燃燒,以最少的柴火、最快的速度,將鍋里的食物煮熟。支鍋是一門技術活,并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照葫蘆畫瓢的。它有著嚴格的空氣動力學、物理學、工程學原理在里面,一點計算得不到位,就會導致一口鍋全廢了,連修理都沒辦法修理,只能拆了重來。不合格的鍋一般有兩種,一種是不容易點火,好不容易點著了也容易倒煙,熏得燒火的人眼淚鼻涕一大把,半天鍋都燒不熱;另一種是跑火,這種情況點火倒是容易,就是一點著火就呼呼地從煙囪里跑走了,浪費柴火不說,效率也不高,同樣非常容易耽誤事。
那一年我還很小,臨近過年了,家里的大鍋突然塌了。那口大鍋據說還是我爺爺年輕的時候請劉支鍋來給支的。當時整整支了三天,管了劉支鍋三天的飯不說,后來還送了他兩瓶當地土產的老白干加兩整只醬豬耳朵。可以說,為了支這口鍋,當時家里是付出了比較大的代價的。所以,我奶奶、我大娘、我媽她們做飯的時候都很小心在意,平時也三令五申我們嚴禁攀爬,連我大姐幫忙刷鍋的時候踩一下下面伸出的磚頭都不行。在我們家全體人員的正確使用加小心呵護下,這口令我爺爺出了血本的大鍋,順順利利地為我家服役了幾十年。先后養活了我老爺爺、老奶奶、我爺爺、我奶奶,養大了我兩個大爺、三個姑還有我爸,后來我大娘、我媽也加入到這個大家庭里來,就又慢慢多了我們兄弟姐妹七八個。除了這二十幾口人,深受這口大鍋恩惠的大概還有五十幾頭豬、八十多頭羊加上上千只的雞鴨鵝。現在,這口勞苦功高的大鍋倒下了,又正好是在這年關將近的緊要關口,給我們家帶來的沖擊可想而知。
沒有了大鍋,負責做飯的我大娘、我媽可就抓了瞎了。上上下下幾十張口等著要飯吃,只憑著鍋屋里的那口平常用來給爺爺奶奶加個小灶、偶爾炒個稀罕菜的小鍋,那要等到什么時候!于是,我大娘、我媽就紛紛地催促自己的當家的想辦法。所謂民以食為天,大鍋不快點支起來,大過年的可就要斷了頓啦!我大爺、我爸他們就輪著番地往劉支鍋家跑。劉支鍋現在后繼有人,他的兒子小劉支鍋繼承了他的支鍋事業,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退居了二線。我大爺、我爸去他家,想請的就是他的兒子小劉支鍋。誰知沒成想,也不知道是附近的鍋集體罷了工,還是有別的原因,連續去了三天,小劉支鍋居然都不在家。我大娘、我媽為了全家幾十張口,可謂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從早到晚為了吃不停地忙碌著。
那年,我爺爺已經八十二歲了,身子骨倒還硬朗得很。看著全家為了鍋犯愁,突然發了少年狂,許下豪言壯語,要親自為我們支一口鍋。“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沒吃過豬肉,咱也見過豬跑。那年,劉一鍋給咱家支鍋的時候,就是我給打的下手。他那套活路,我現在想起來,還記得清清的呢!”于是,在我爺爺的欽點下,由我爸、我大哥、我三哥組成了支鍋行動小組,負責在我爺爺的指揮下支鍋。另外,由我大姐負責后勤服務,也就是端茶倒水、遞個毛巾之類,最重要還得準備好曬得暄暄的麥穰、劈得細細的木柴,好用來試鍋。所謂試鍋,也就是等鍋支好了,點上火燒一燒,看看好不好燒、熏不熏人、跑不跑火,算是最后的驗收程序。因為判斷一口鍋的成敗在此一試,所以準備高質量的柴火,對于能不能試出一口鍋的真實水平至關重要。我一看這個行動這么重要又這么熱鬧,卻偏偏沒有我的份,覺得被嚴重地忽視了,就纏著我爸,非要參加他們的活動。那一年,我才只有六歲,正是鬧騰人的年紀,我爸拗不過我,就同意讓我參加,負責協助我大姐。
我爺爺畢竟年紀大了,別說他根本干不動支鍋這樣壘壘砌砌的力氣活,就是他自己覺得“尚能飯”,我爸我哥他們也不會讓他親自動手的。那一年,我爸正處于年富力強的年紀,特別是我大哥、三哥,年輕人不服輸,動手之前,爺爺在早飯桌上宣布他的這一重大決定的時候,他們就用狂妄而又不屑的語氣,叫囂著:“不就是支鍋嗎?多大點事呀?”我三哥更是沖著我大哥擠眉弄眼:“大哥連考大學都不在話下,何況區區支一口鍋?對吧,大哥?”我大哥受了三哥的吹捧,本來就沒當回事,這下更加的飄飄然起來了。
只有我大爺,他是一個平常話不多、非常沉穩的人。他狠狠地瞪了我大哥一眼,用他一貫的慢腔慢調說:“我覺得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要不說這十里八鄉的能人不少,怎么家家戶戶都得去請劉一鍋呢?你們還是悠著點的好!”說完,他從飯桌上拿起老煙袋,磕了兩下,背起手出去了。
我大哥和我三哥相對吐著舌頭扮了個鬼臉,對著我爺爺說:“爺爺,你看我爸,凈知道給咱潑冷水!”我爺爺早就氣的胡子一撅一撅的,在那翻白眼瞪我大爺的背影呢。這下轉過頭來,氣哼哼地說:“哼!這個死心眼子!比老子還頑固呢!老子非要好好地支一口鍋堵堵他的嘴!”
說干就干,爺兒幾個吃罷了飯,我爺爺鄭重宣布:“開工!”那邊,我大哥和我三哥早就摩拳擦掌按捺不住了。我爸先把我爺爺的太師椅搬到院子里,讓我爺爺挑一個舒服的姿勢坐下,又指揮我三哥搬來一張小凳子,放上我爺爺慣常用來喝茶的小泥壺,接著就吆喝我和我大姐,讓她給我爺爺把壺里的茶葉換了,重新沏一壺茶來;讓我快點把爺爺擦汗的毛巾拿來。前面不是說了,自從大鍋塌了之后,我大娘和我媽就只好用鍋屋里的小鍋湊合著解決全家上下幾十口的吃飯問題。鑒于這種特殊情況,我們就不能同時吃飯了。根據實際情況,以及分工的輕重緩急,把吃飯的人分成了幾波。我爺爺我爸他們要干這么重要的事情,他們當然要先吃飯了,我大姐和我盡管也是這一重要活動的參與者,卻沒有同時獲得和他們一起早吃飯這種殊榮。所以,當我爸吆喝我們干活的時候,我們才剛剛端起了飯碗。對于那時的我來說,吃飯是什么也比不上的最要緊的事,何況,“大冬天的,人怎么會出汗呢?對不對呀,爺爺?”連我爺爺都點頭啦。所以,我就不管那些,吃飯要緊。
大姐卻不一樣了。她是我大爺家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爺爺的第一個孫子輩的孩子,卻是個女孩。生下來,我奶奶看了第一眼,就轉過臉扭頭就走,嘴里念叨著:“一個丫頭片子!”后來,據我大娘和我媽閑聊的時候再三提起,整整一個月子都沒再好好地看大姐一眼。那時候,農村的零碎活特別多,秋收的時候撿麥穗、掰玉米,種地的時候撒化肥、點種子,平時在家里做飯、洗衣、打掃衛生、喂豬、放羊……我大姐從小就生得不僅心靈手巧,而且善解人意。我大娘后來每每提起來,都說多虧了我大姐這個小幫手,更覺得虧欠了她的。這是后話了。
那一年,我大姐十七歲,正是花一般美好的年華。她有著木炭一般烏黑的長發,火苗一般明亮的眼眸,還有仿佛被火光映著一般紅潤的臉龐。她本來就生得如此之美,加上愛干凈、會打扮,真是誰見了都忍不住夸贊幾句。那時候,大家都穿自己手工縫制的衣服。我大姐的每一件衣服,無論是配色,還是樣式,她都能別出心裁,讓人看了頓感眼前一亮,繼而又覺得無比的妥帖。到現在,很多那時候的姑娘現在的大姨大媽們提起來還經常慨嘆,我們那里十里八鄉的一直以我大姐為穿衣的風向標。最令人艷羨的是我大姐那一頭烏黑的長發,齊齊整整地編兩條麻花辮,辮梢用粉色的綢布扎出好看的蝴蝶結。一走動,那兩只蝴蝶就一飛一飛的,別提多好看了。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把我大姐放到人群里,就是從來不認得她的人,也絕對會一眼就把她從人堆里給挑出來。因為,她就是那雞窩里面的鳳凰,砂礫里面的珍珠,滿天繁星里那一輪明月,萬綠叢中那一點紅。
當時,我爸一吆喝,我大姐立馬就放下剛剛端起的飯碗,嘴里輕快地答應著,推門出去給我爺爺沏茶去了。
我爺爺在我爸、我大哥、我三哥的擁戴之下,在院子里照量了好一番之后,很氣派地在他的太師椅上就坐,順手端起我大姐沏好的茶,嚴肅地沖著我們點點頭,說:“好了,小三推土,小大和泥,小妮他爸你先理理磚,等泥和好了就在這里開始壘。”“哎!”我們響亮地回答他,然后按照各自的分工,迫不及待地忙活起來。想想看,一口嶄新的大鍋即將在我們的勞動里誕生!以后全家上下吃飯都要仰仗我們支的這口鍋了!今后,我們不僅不用再為支鍋發愁、去麻煩別人,說不定,我們還可以頂替劉一鍋和他的兒子小劉一鍋,給周圍的鄉親們支鍋掙點外快呢!這么一想,是多么的激動人心呀!
在這種創造的激情、美好的期待的鼓動之下,我們干勁十足。我三哥不停地把院子外面的一個土堆上的土用小車推進來,倒在地上,用鐵锨鏟得細細的,圍成一個周圍高中間低的圓圈;我大哥則提來清澈的井水,按比例倒在我三哥圍好的土圈里,加上鍘好的準備給羊過冬吃的麥穰,把泥巴和得不干不濕剛剛好,然后用大的鐵锨鏟了端到我爸的手邊等著備用;我爸這個一輩子沒干過泥瓦匠的莊稼人,則像一個真正的“大工”那樣,像模像樣地拿起一塊磚,先故作熟練地操起大鏟敲打一番,然后左右對準方位,穩穩地放下,再拿大鏟敲打幾次,固定一下,順手從我大哥端來的鐵锨里挖出適量和好的泥巴均勻地抹在放好的磚上,再拿起一塊磚,敲打幾下,照量一番,穩穩放下……如此反復。這個過程里面,穿插著我爺爺強有力的指揮:“推土的再快一點!土拍得再細一點!”“泥巴里水不夠,那水是金子啊,你不舍得放?”“這塊磚歪了,往東一點!對對,再往西一點!”……當然了,在他們忙碌的同時,我們,主要是我大姐,也沒閑著。她將干燥的麥穰仔細地理順,并且用易燃的塑料布條扎成一把一把的,如果用來引火的話,足夠用到割麥子的時候了;把早就劈好準備過冬的木柴再次破開,劈成原來的四分之一那么細,也順頭順尾地放在大筐里,已經滿滿地一大筐了。
都說人多力量大,還說精神的力量是無窮的。往常劉一鍋要花費三天才能支好一口鍋,現在,在我們的齊心協力之下,居然一天就完工了!在兩支蠟燭的光照之下,我爸最后又仔細地上了一遍泥。“對,當時劉一鍋還沒有最后這一步呢!看看,咱支的這口鍋,可比劉一鍋支的那口中看多了!”在大家都激動不已的情緒帶動之下,爺爺也激動地在太師椅上站起來,慷慨激揚地做了點評。只見他左手端著他那被大姐再次續了水的小泥茶壺,右手用力地揮舞著,簡直揮舞出了他幾十年前趕大車的威風。
點評告一段落,爺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妮子呢?準備試火!”
大姐響亮地答應一聲:“哎!”一個轉身,已經將早已備好的柴火放到了爐門口。
“小妮他爹,你來點火!”
我爸從大姐手里接過火柴和引火的麥穰,卻突然有些心虛了,他囁嚅地對我爺爺說:“爹,要不咱先晾一晚上,明天早晨再試吧!”
“不行!就得現在就試!小心點,只在中間燒,點著就算成了,別戳到邊上的泥就是了。”
“可是,我看人家劉一鍋都是等晾的差不多了才讓燒……”
“你小子,還有沒有一點出息?你不點,還得讓老子來點嗎?!”
一看爺爺氣得眼睛瞪得老大,胡子又撅起來了,我爸只好無可奈何地在爐門口蹲下,小心地劃著了一根火柴,將手里的麥穰先在爐門外點燃,等火苗燒起來了,再快速地放進爐膛里面去。一大家子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一把麥穰,看著它被點著了,就七嘴八舌地說:“著了!著了!”看著火慢慢地著旺了,就急著說:“快放進去!快放進去!”我爸強自鎮定地把著旺了的麥穰小心地放到爐膛中間去了,大家又說:“放進去了!放進去了!”就在我們眾目期待那火越著越大,等著放劈柴的時候,那火卻并沒有按照我們期望的來,不僅沒有越著越大,反而快速地變小,并且很快吐出一小縷白煙倏地滅了!這一下,大家都只敢低低地說:“怎么滅了?怎么滅了呢?”
盡管是快要過年的臘月天氣,我爸頭上的汗珠卻都冒出來了。他抬起衣袖擦擦汗,說:“肯定是手抖了,我再點一回!”他從旁邊大姐理好的麥穰里仔細地挑了一把,重新劃著火柴點燃了它,伸開手掌擋著根本就沒有的風,等它著的旺旺的,更加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爐膛的中間。這一次,看得人都沒有敢出聲的了,全都睜大了眼看著那火苗。說來也怪,那本來著得旺旺的火苗,一放進爐膛,就跟魂被吸走了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又滅了!
這下,我爺爺徹底急了。他本來坐在太師椅上,探著頭看我爸點火。這一急,從太師椅上站起來,照著我爸的屁股就是一腳,“連個火都點不著,還有點用沒有?起開!”爺爺像是突然年輕了很多歲,手腳比平時麻利了很多,他伸手抓了兩把引火的麥穰,先仔細地用手捏捏,感受了一下干濕,確認是干燥無誤的當年麥穰,然后用有些顫抖的手劃著火柴點燃了它。他把手里的麥穰立起來,讓它著得更充分一些,眼看著麥穰的中間都要著過了,才仿佛托著一個新生嬰兒一般小心翼翼地將它放進了爐膛。沒錯,不出所料,那麥穰一入爐膛,就失去了筋骨,再次一閃而滅。爺爺的臉徹底黑了,他抓著靠近他的我三哥的棉襖袖子吃力地站起身,一聲不吭地回他自己屋去了,剩下我們一群人面面相覷。
還是我爸反應過來,說:“沒事,都睡覺去吧!我明天早晨再去叫劉一鍋!”
“唉,本來還以為明天就有新鍋用,不用再淘勞神了呢!誰承想,還得再費二回事!”在我大娘的小聲嘮叨中,我們各自散了。
第二天,雞都還沒睡醒呢,我爸就起來了,早飯也沒吃,就去劉一鍋家了。爺爺拒絕起床吃早飯,弄得我們也都沒有心腸吃飯,連大聲說話的都沒有了。
眼看著就要過年,要是大鍋再支不起來,別說饅頭還沒蒸,菜沒法炒,就連過年的餃子都難下了!我們盼著我爸順利地把小劉一鍋請來,給我們支一口能夠燒得旺旺的大鍋,解決我們的吃飯難題。因為我年齡小,其他的活也干不動,我媽就指揮我去巷子口守著,等著我爸回來。我穿了最厚的棉襖、棉褲、棉鞋,頭上戴了棉帽,又裹上我媽的大圍巾,搬了小馬扎,老老實實地坐在巷子口,一眼不眨地盼著我爸的身影快點出現。
等到快吃午飯的時辰,遠遠地,我爸領著一個人一塊拐過街角來了。
“我爸回來了!他把劉一鍋請來了!”我忙不迭地回家通風報信,連小馬扎都忘了拿。
“你這孩子,聽話學話。現在是小劉一鍋接他爹的班了!”媽臉上露出幾天來的首次笑容,帶著寵溺地呵斥我。
“真的,真的,爸他領了一個人來,肯定是劉一鍋!”
媽一邊摘圍裙,一邊迎出門去。我則牽了她的衣角,跟著去看“劉一鍋”。
“咦,不對呀。”媽嘴里念叨著,臉上卻對著來人堆了笑。
“小劉一鍋去王家寨支鍋住下了,我等了半天看他不回來,就在那央求老劉一鍋來。可是,劉一鍋的肺病犯了,咳得氣都喘不上來,我看了也實在不忍心。正在那沒主意呢,這個小伙子是劉一鍋的孫子,正好放假在家。他說他愿意先來給看看,我就給領來了。”
我站在媽的身后,迎著冬天不太毒的白太陽抬起頭,是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男人。和村子里其他的小伙子不同,他的面皮白凈,頭發也不像他們那樣油乎乎胡亂支棱著跟雞窩似的,而是梳理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穿得也板正,上衣兜里還插了一支鋼筆。我看他的時候,他正有些靦腆地笑著。沒來由地,我覺得他挺好看的。
“那進家先吃飯吧!吃了飯再說。”爸說,邊帶著客人往院子里走。媽也接著:“對對,進來先吃飯!”
“不了,嬸子。我先看看你們的鍋吧。”
“劉一鍋來了!劉一鍋來了!”我早已經搶先沖進了院子,沖著屋子大聲喊叫。沒有注意本來剛起來正在吃早飯的爺爺放下飯碗,起身回屋去了。只有在家等著吃午飯的三哥走了出來,說:“在哪呢?在哪呢?”
我一看屋里沒別人了,又沖到廚房去,沖正在做飯的大姐大聲吆喝:“大姐,劉一鍋來了!劉一鍋來了!”“聽到啦!你喊得這么大聲,聾子也聽到啦!”大姐拿起抹布擦了把手,把怕晚上被霜雪弄濕,而放在廚房門后的引火柴筐子拎起來,在我的拉扯下往院子里我爺爺他們的杰作,那口大鍋走去。突然,我奇怪大姐怎么不走了。任我怎么拉扯她,她就是不動。我抬頭看她,發現她眼睛亮晶晶的,直直地看著前面,我順著她看的方向看去,發現劉一鍋的孫子也在那傻愣著目不轉睛地瞪著大姐呢!
“喂!你敢瞪我大姐!”我突然就來了怒氣。松開大姐的手,沖過去就推了劉家那小子一下。他沒犯防備,被我推了一個踉蹌,后退了兩步,可能是覺得自己沒有理,臉都紅了,然后就一聲不吭地走到大姐跟前,從筐子里拿了引火柴,又從正好從屋里找了火柴來的我爸手上接了火柴,試火去了。
大姐被我這一折騰,也醒過悶來,把筐子提到大鍋跟前,就一聲不吭地進廚房去了。
劉一鍋的孫子確實是個聰明小子。他試過火之后,說我爸的手藝了得,支的鍋是很棒的,不用拆了重做,只要趁著泥巴還沒干,稍加修改就可以正常使用了。我爸聽了他的夸獎,訕訕地說:“試了三四次都滅了。”“沒事,那是因為煙囪的出口留的太小了,爐膛又太大,空氣根本不流通,柴火放進來,要么是不著,就是著了還得倒煙。不過現在還可以改。”
“那太好了!那就累你給改改吧。這幾天可耽誤事了!眼瞅著過年了,饅頭都還沒蒸呢!”
劉一鍋的孫子也不多說,仔細地左右端詳之后,把大鍋框拆了一部分,又就著我三哥昨天和好的泥巴,重新給壘起來。為了減小爐膛的空間,在鍋框的內部兩側厚厚地抹了一層泥,最后還沒有忘記在外面又均勻地上了一遍泥。看得在邊上打下手的我爸一個勁地夸他干活細致、地道。我從小心就軟,我一看他那又羞又臊的樣子,不由地就原諒他了。所以,也就不計前嫌地跑前跑后地想要給幫忙,被我爸幾次呵斥:“一邊玩去!別在這添亂!”我們都沒有注意,廚房小窗后面那雙閃著光的眼睛。
冬天的天短,隨著夜的幕布很快拉下來,鍋也再次支好了。
“大妮子,拿引火柴過來,試火!”聽到我爸的吆喝,連一天沒怎么露面的爺爺都走到堂屋門口,關切地看著。大姐把爸嫌耽誤事拿到一邊去的引火柴再次拿過來。這一次,她從筐里抽了一把麥穰遞到了劉一鍋的孫子手里。劉一鍋的孫子拿火柴點燃它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他們兩個的臉比那火苗紅得還要厲害。
是的,火苗越來越紅,越來越旺,順利地把劈柴點燃了。我們高興地發出了歡呼聲,連爺爺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最高興的是大娘和媽媽,急著請小劉師傅進堂屋喝茶、吃飯去。
劉一鍋的孫子卻越讓越靦腆起來,撂下一句:“行了,鍋支好了,我走了。”就用力掰開眾多熱情邀請阻攔的手臂,逃也似的跑走了。
大娘和媽媽當天晚上用再次支好的大鍋連夜蒸出了三大鍋饅頭。連她們自己都說,從來沒有蒸出過這么好的饅頭,面發的這么好,這么暄騰,簡直連面包都賽過了。
后來就過年了,用大鍋下出的餃子也非常好吃,連一個走水的都沒有。整整一個年,大娘和媽都在夸大鍋的功勞。她們一遍又一遍,百說不厭,說得神采飛揚,仿佛那大鍋是她們自己支起來的一樣。每當這個時候,我爺爺、我爸、我大哥和三哥就會搶著說:“也不看看是誰支的!”
我大娘和我媽則鄙夷地說:“還不是多虧了人家劉一鍋的孫子!”
我爺爺則給這件事做了一個新的總結,那就是:“還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啊!”
當他們熱烈地以大鍋為談資的時候,都忽略了一個人。那就是我大姐。
她每每在大家談論起大鍋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紅起臉來;有兩次燒火的時候,不知道想些什么出了神,居然把劉海給燒著了;以前她很少出門,現在突然熱衷起看電影和出去趕集逛店了,有好幾次耽誤了做飯,被大娘熊得流眼淚,又有幾次連吃飯都耽誤了,回來卻說不餓。
“大妮子不容易,年頭忙到年尾,就過年這幾天沒什么事,她想玩,就讓她玩玩吧!”媽說。
大家想想也是,就都不說什么了。
只有我,一個勁地對大娘說:“你得熊大姐!使勁熊她!叫她整天出去玩也不帶我!”
大娘刮刮我的鼻子,說:“誰叫你人小腿短呢?年五更的時候你去摸摸院子里那棵椿樹王,告訴他讓你快點長,腿長長了,她去哪你就跟著去哪不就行啦?”
我信以為真,年三十的晚上,任憑眼皮不斷打架,也強撐著不睡,不停地跑去問大娘:“年五更到了沒有?”
一聽她說快要到了,就立馬跑到院子里那棵大椿樹下,用力地撫摸它,嘴里還一遍遍地念叨從大娘那里學來的咒語:“椿樹王,椿樹王,我長高來你長長。我長高了穿衣裳,你長高了做嫁妝!”當然,后來我果然長高了,至于是不是椿樹王的功勞,就不得而知了。那棵椿樹也果然長長了,但是它并沒有成為我的嫁妝,卻被打成了爺爺的棺材。那也是后話了。
熱鬧的新年過去,掛滿紅燈籠的元宵節很快也過去了。乍暖還寒的風把樹皮吹裂了,也把土地吹醒了。春天來了,地里忙起來,一切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大家依然各自干好自己應該干的活。大姐仍舊每天忙著去地里幫忙撒化肥、播種子,回來則忙著炒菜、做飯,喂雞、喂豬、喂羊,打掃衛生。我告訴媽說:“大姐和以前不一樣了。”媽并不在意,用哄小孩子的語氣說:“你和你大姐都長了一歲,當然不一樣啦。”
棉花糖一般的柳絮飄起來,楊樹下落了一地的毛毛蟲。我跳著去踩,踩一下,有啪啪的聲音,好玩極了。大姐在門外的豬圈前喂豬,看著我跳來跳去,微微地笑著。她一笑,我踩得更歡了。因為我覺得她笑得好看極了,我希望她一直笑下去。
沒來由地,大姐突然嘔吐起來。她腰彎得像是要將整個人對折起來,肚子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發出一種從沒聽過的野獸般的叫聲。一條黃色的黏涎從嘴里垂下來,像墻角的蜘蛛吐絲一般拉扯不斷。她吐的如此厲害,我看著她,真怕她把腸子給吐出來。所以,我哭著去叫來了媽,媽又叫來了大娘。
大姐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任憑大娘和媽怎么問她,她什么都不說。有時候一個人偷偷地流眼淚,有時候又一個人傻傻地笑。
她經常一個人偷偷地出去,出去前每次都精心地打扮自己。可能是過年吃了好東西的原因,大姐白胖了一些,顯得更水靈,也更耐看了。可是,每次她回來之后的表現卻都不一樣。有時候興高采烈地哼著小曲,有時候卻眼睛微腫分明泛著淚光。我還曾經好幾次發現她偷偷地用長布條使勁地裹緊她的肚子。我把她臭美的行為告訴了二姐,二姐卻對我說誰也不能告訴。對于那時的我來說,保守一個秘密是非常困難的事。可是,好玩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忙得我根本沒有把大姐的那根布條當作一個秘密。
不管哭著還是笑著,日子都不緊不慢地過著。轉眼就到夏天了,樹上不停歇的蟬鳴吵得人耳朵疼,我整天忙著扛了一根竹竿和村里的小泥猴子們一起粘知了。
三哥回家吃午飯,帶回一個重大的消息。“劉一鍋的孫子,還記得吧?就是給咱家修鍋那個。考上大學了!還是省城的好大學!”爸一聽,就說:“我就說那小子聰明,有股子機靈勁兒。果然沒說錯吧?”爺爺卻捋著胡子,慢悠悠地說:“我還說我三孫子聰明,有股子機靈勁兒呢!”三哥果然聰明,立馬舉起右手,“爺爺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將來就是不能比那劉一鍋的孫子強,也得和他差不多才行啊!”大娘則插嘴說:“你爺爺可存著私房錢呢!就看誰能有出息,就獎勵誰!”大家都呵呵地笑起來,我以為沒有人注意到大姐瞬間慘白的臉,還有她那為了強忍住干嘔緊捂著的嘴。
大姐什么也沒吃,就回她和二姐的屋了,大娘起身也尾隨著進去了。不一會兒,屋子里起了爭執聲。媽想去勸勸,卻發現屋門被從里面插上了。只好在外面朝里喊:“娘兒兩個有什么好吵的,快出來吃飯吧!”
沒有人來開門,只聽見大娘的聲音:“這事是真的?你還要不要臉?你怎么這么賤呢?丟人現眼啊,做下這種丑事你還有臉活著?……”
“砰”的一聲,什么東西摔到了地上。
原來在堂屋里坐著吃飯的我大爺突然沖過來,手里拿了一把洋鎬,他一把把我媽推開,只兩下就把門給刨開了。他扔下鎬頭,沖進門去,一秒鐘不到,就把披頭散發的我大姐扯著頭發摔在了屋門口的地上。然后,又狠狠地在她身上踢了兩腳。還想再動手的時候,被剛進家門的我爸攔住了。
“怎么了大哥?有什么事慢慢說。”
“這個不要臉的玩意兒,做下了丟人的丑事,今天我就要清理門戶!”
正在他們糾纏不清吵鬧不休的時候,一個威嚴的聲音響了:“都給我住手!你也閉嘴吧!”我大娘順從地閉了嘴。
“都還知不知道丟人哪?啊?這些日子我就覺得大妮子不對勁,想著出個什么招攔一攔呢。沒想到丑事這么快就做下了。事既然已經出了,就要想辦法解決。都別吭聲,我來問問大妮子。”
大爺恨恨地一扭身蹲在了地上,大娘抹起了眼淚。“大妮子,你告訴我這事是不是真的?”
大姐整個人如同一個木偶,不動更不說話。
“告訴爺爺,到底是誰做下的混帳事?爺爺給你做主,看不把他腿給打斷!”
大姐突然伸出一只本來護著肚子的手,扶著地抬起頭來,眼神中閃著堅毅的光:“我是心甘情愿的!”
“嗯,心甘情愿的。那就是說,有這么回事了。你說是不是劉一鍋那個混帳孫子的?”
一聽到劉一鍋幾個字,大姐的眼睛眨動了幾下,但她一聲沒吭,很快又回到了之前木偶的狀態。
我大爺壓抑不住地在地上蹦起來:“你這個死妮子!你還護著他!我叫你還護著他!”他如困獸一般在屋子里團團轉,一眼看到門后面一團平時用來拉犁的繩子。他彎腰撿起來,用力地把它捋開。“你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他惡狠狠地逼視著大姐,而大姐仿佛沒有聽見一般,維持著她本來的木偶姿態。
我大爺徹底憤怒了。他將手中繩子的一頭快速地纏在了我大姐的手上,另一頭挽幾下朝著屋頂高高拋起來。只見那繩子帶著細微的風聲,順利地越過了房梁。我大爺跑到另一端接住了它,用力地拉扯起來。
我爺爺對他的大兒子不置可否,轉過身一拍大腿,“走,背我去劉一鍋家!”沒有人動彈,爺爺突然間暴怒了。左手扶著門框,右手用力地揮舞起拐棍,瞬間就把門上的兩塊玻璃給搗了個稀爛。“我還沒死呢!你們就都變成死人了嗎?”大家一個個面面相覷,噤若寒蟬。只有爸走過來,順從地背起了爺爺。
接近傍晚的時候,爸才背著爺爺回來,兩人都非常疲憊的樣子。進了門,兩個人黑著臉在堂屋里坐下,一句話也不說。天都黑透了,爺爺仿佛在一個久遠的夢里清醒過來,對我大爺和我爸說,“去,找根棍子來!”
本來蹲在墻角抽旱煙的我大爺和坐在馬扎上愣神的我爸都像是入了定,沒有動彈。爺爺扶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走到中堂后面放雜物的角落里去,窸窸窣窣地找著什么東西。聽著那動靜,大爺和我爸依舊木木呆呆的。一會兒,爺爺顫顫巍巍地走出來,手里拿著我奶奶平常洗衣服的搗衣棍。那棍子一頭細,一頭粗,看不出什么質地,但日復一日的使用磨擦使它周身光滑,閃著令人畏懼的啞光,一看而知年代久遠。
“去!被人欺負到這樣了,還想裝死嗎?!”爺爺過于用力,以至于聲音和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了。
大爺和我爸有些拘謹似的站起身來,相跟著去了大姐那屋。爺爺在他們的身后顫巍巍地慢慢地說:“這還不是為了大妮子好!”
二姐早就被要求不準進入那間屋半步,那間屋子現在只剩下大姐一個人了。
大姐得到了怎樣的處置,除了我大爺和我爸,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但是,那天晚上,一種奇異的聲音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地響了一夜。聽起來,像是有人捏著嗓子唱著不成調的歌兒連錘帶打洗了一夜的衣服。
第二天,隔壁的王奶奶來串門,說起半夜有個奇怪的聲音。我大爺一反少言寡語的常態,居然大聲嘲笑她:“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別人家洗個衣服,就引得你胡尋思!”王奶奶弄了個大紅臉,尷尬地起身離開了。
如此,第二天也過去了。媽在我們屋里摟著我流眼淚,小聲地念叨:“可憐的大妮子吆,這么下去非把小命搭上不可呀!”
我問媽:“大姐為什么會把小命搭上?”媽沒有回答,卻告誡我:“記住,你大姐的事出去半個字都不能和別人說!說了可是會死人的!”。對于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死”無疑是最可怕的事,所以我立馬像傳說中的革命烈士一般,對媽保證“就是打死也一個字都不說”。
聽到媽整天滴眼流淚地念叨大姐要把小命搭上,但又沒人告訴我為什么,我就想自己去看看大姐怎么了,卻又害怕爺爺的威嚴和大爺那張怕人的臉。后半夜,被一泡尿憋醒的我上院子里解手去。突然想到,趁著這會別人都睡著了,我可以去看看大姐去!我悄悄地摸到大姐門前,里面黑咕隆咚的,沒有任何動靜。伸手推推門,發現門怎么也推不開,于是踮起腳尖想把門上的插銷打開,摸了半天,卻發現門把手上系了根繩子。原來是用繩子系著的,這可難不倒我!我摸索著找到繩子的活扣,用力一拽。只聽見“撲通”一聲巨響,屋里本來就一片漆黑,我頓時覺得故事里的妖魔鬼怪都要朝我撲過來了!我什么也不敢看了,一溜煙地跑回了床上,鉆到了媽的被窩里,再也沒敢探出頭去。媽被吵醒了,小聲地呵斥我:“又著急忙慌的干嘛,大晚上的也不消停!”我一聲也不敢吭,只管用被子蒙住頭,后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第二天的早上,我是在爺爺的一聲驚叫聲中醒來的。我以為爺爺又在訓人了,所以躲在床上不敢起來。后來,媽來給我穿衣服,嘴里嘟噥著“造孽呀!”我一出門,看見來了好多人,爸正在指揮幾個人鋸那棵大椿樹。走到堂屋,發現爺爺已經被穿上了五顏六色的衣服,躺在一張木板床上。我只看了一眼,就被媽捂住了眼睛。后來就被告誡不能嘻嘻哈哈,不能大聲吵鬧。“連爬到三哥的身上給他梳小辮也不行了嗎?”媽用警告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被那肅穆的氛圍給鎮住了,不自覺地收斂起來。
我看著很多人在我家里進進出出,忙忙碌碌,耳邊聽見幾個老婆擠在墻角嘰嘰咕咕小聲地說:“……硬生生用搗衣棍搗了三夜……不知怎么掙開了繩子……血呼喇碴地扔鍋里了。老頭早起看鍋蓋沒蓋嚴,走近這一看,就倒在鍋門首了。”“怕別人知道……名聲算是毀了。”“那丫頭可惜了了。”我很想問問他們,誰把什么扔鍋里了。但是當我抬頭想問的時候,他們卻都沒事人一樣,裝作在忙的樣子,一句話都不說了。我根本不知道是誰在說那句話,所以根本不知道去問誰。我自己悄悄地去院子里大鍋那里看,卻發現那口大鐵鍋不知道去哪里了。只剩下一個大大的鍋框,好像朝天張著一張烏黑的大口,里面除了燒剩的灰,什么也沒有。我又跑去問媽,卻發現她在忙碌的同時偷偷地抬手擦眼淚,我怕是我淘氣惹著她了,就不敢問了。所以,我始終不知道是什么可怕的東西給扔鍋里了。
后來,我和家里的其他人一起,被指揮著參加很多繁雜的程序。具體的細節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有音樂,卻不怎么喜慶,反倒讓人聽了想哭;有很多人,拖著長腔像唱歌一樣哭著;有很多白顏色,弄得夏天都跟冬天一樣了;走了很多路,磕了很多頭……
天空陰沉沉的一個早晨,烏云低得都要壓到頭頂上來了。在一個叫做知客的老頭的指揮之下,我和大哥、三哥、二姐還有幾個別的堂兄弟姐妹一起給爺爺磕頭。我偷偷地將手伸到膝蓋的下面,將膝蓋和滿是土坷垃、碎石子還有雞毛鴨糞的地面隔開。一瞥眼,卻發現三哥正在悄悄地用手拽拽大哥的衣袖,并小聲說了句什么。大哥停止了行禮,抬頭看往門口的方向。與此同時,很多別的人也都往門口的方向看著。我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原來是劉一鍋一路大聲地哭著“老哥哥,我劉一鍋對不住你啊”,一路咳著,步履蹣跚地走進門來了。他瘦骨嶙峋的右手從衣袖里伸出來,扶著他那個給我們家修過鍋的孫子的肩膀。才幾個月沒見,他那孫子好像是蔫了的青菜苗,耷拉著腦袋彎著腰,原本白凈清秀的臉現在胡子拉碴泛著青黃之色,原本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像是被暴風雨肆虐后的雞窩。現在,村子里最邋遢的小伙子和他比起來都算是整潔的了。
劉一鍋扶著他孫子的肩膀,一路哭著,一路往我們這邊過來了。圍觀的人群自動地給他們讓出了一條路。本來鬧哄哄的院子突然安靜下來,連一直在不停演奏的吹鼓手班子都靜止了。我看到一直起勁地吹著嗩吶的大牛鼓起的腮幫子還沒收回去,那嗩吶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連日來鬧哄哄的家里被這突如其來的寂靜淹沒了,更顯得劉一鍋那斷斷續續的蒼老哭泣和劇烈咳嗽出奇的大聲,仿佛在敲擊著我的耳膜。不知怎么的,仿佛只是一個瞬間,人群就亂成了一鍋粥,我傻愣愣地在原地跪著,忘記了把手抽出來。
我只恍惚在人縫里看見大哥、三哥奮力地揮起的手臂,以及不停歇地起起落落的拳頭,還看見二姐哭著想要上前阻攔,卻被誰推了一把,她立馬摔了一個仰巴扎。她干脆如村子里的那些婦女們在這種情況下慣常做得那樣,坐在地上,拍著地面嚎啕起來。云遮霧罩之中,我看見很多人伸出手,不知所謂地拉拉扯扯,嘴里不知所云地吆喝著。烏云如同垂垂欲睡的人的眼簾,壓得越來越低,院子里的人仿佛有一半身體都被烏云淹沒了。風不知什么時候起來的,地上的細土面子、柴草末子、沾著糞便的雞毛鴨毛,被不情愿地卷起來,和低垂的烏云混作一處。天地都是一片混沌了。
“呀——”一聲尖利的喊叫,刺穿人們的耳膜。
情緒激昂的人群突然爆炸了,人們如遇到猛獸一般四散奔逃,一個慌不擇路的人被我絆了一下,把我帶倒的同時,他自己也踉蹌著摔在地上,又好像不知道疼痛一般很快地爬起來,轉眼就消失在混沌里了。我側倒在地上,想要伸出一直墊著膝蓋的手,支撐著爬起身來,這才發現手已經被壓的沒有了知覺,稍微一動,一陣鉆心的刺麻傳來,我忍不住張大嘴巴哭起來。
風裹挾著土末子、沙粒子、雞屎鴨毛,被戳的蜂窩一般沒頭沒腦地撞到我流滿眼淚的臉上,瞬間就糊的我滿臉發癢。我用力地想抬起刺麻未消的雙手去擦一把臉,恍惚看見人群凌亂散去的院子里,爺爺棺材前面的地上,一灘鮮艷的紅色。紅色的盡頭,劉一鍋的孫子用一種極不舒服的姿勢躺坐在那里,他的頭被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的我大姐抱在懷里。她正帶著溫柔的笑嘴里絮絮地說:“沒事,我給你捂著。捂著,頭就不疼了。”她身上洋紅色的碎花汗衫盡管臟污不堪,但一樣把她的笑映襯得暖暖的。
我大姐的身后,是手里拄著洋鎬的我大爺。他穿了全身白的重孝,連臉色都是白的。他右手拄著洋鎬,身子微微有些傾斜地站在那里。我覺得他像極了武俠故事里面的大俠,那洋鎬的一頭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刺眼的紅色,更是增加了他從為展現過的威武氣勢。即使天地如混沌一般迷蒙不清,即使我的臉上、眼上被不知道什么東西糊滿了,即使我的腦子里一片翻江倒海,很多年以后,回想起來,那鎬頭在我腦海里還是異常清晰。不遠處,站著我的幾個哥哥,他們正呆頭鵝一般愣怔在那里。
“啊!我是做了什么孽呦!我劉家的獨苗,劉家的香火喲……”劉一鍋好像突然間病情痊愈了,他沒有孫子的肩膀扶著也站的直直的,并且一點也不咳嗽了。他像一個歌唱家那樣,手捂著胸口,高聲地唱起了一首曲調婉轉的詠嘆調。他從一個低到塵埃里的音起勢,逐漸拔高,擴展開來,尾音拖得長長的,讓人忍不住擔心他下一口氣還能不能喘上來。
“我叫的什么劉一鍋,支的什么鍋喲……”
“老天爺呀,你可叫我怎么活喲……”
那個“喲”字拖的長極了,像是一根源源不斷的絲,像是一縷飄渺不絕的煙,又像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天地之間,萬籟俱寂,仿佛只剩下了這一個音符,聽得人的心尖都抽緊了。
“砰”,一個無比滯鈍的聲音成為這首詠嘆調的休止符。這個休止符有著漂亮的形式:劉一鍋用他的頭,在我爺爺那用百年老椿樹解成的板做成的棺材上畫下了一個非常規則的圓形,紅色的顏料在圓形的一側緩慢地流淌下來。像是畫上了一個樂符,更像是,一口抽象的紅顏色的鍋。
那紅色是我當天最后的記憶。因為我可能是跪得太久,手被壓的太久,引起了哪根血管或者哪條神經短路,在我再一次想要站起的時候,居然一頭栽倒,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已經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床前坐著眼睛紅腫的我媽。“媽,我餓了,我想吃煎雞蛋。”我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想吃。這一次,媽卻沒有嫌我嘴饞,而是抱著我流著眼淚笑了。
等我從床上爬起來,才知道大家早都散了。院子里的人群不見了,爺爺的棺材不見了,我那俠士一般的大爺不見了,那個張著大嘴的大鍋框也不見了。院子里地上的土被鏟起來一層,加上拆掉大鍋框剩下的磚頭、土塊之類的殘骸,被我爸用小車推著扔到了遠遠的地方。家里慢慢地恢復原樣,只是沒有我爺爺和我大爺了。沒有人提起要再支一口大鍋。原來支鍋的地方,一開始還留了一個圓圓的印子,后來隨著刮風下雨,連那個印子也消失無蹤了。因為我爺爺不在了,我大爺又因為故意傷人蹲局子去了,我大爺家現在當家的我大哥和我爸順理成章地分了家,豬、羊和雞鴨鵝也被分掉了。這一分散,等著吃飯的口就一下子少了不少,可能根本也用不著大鍋了。
大姐和以前更加不同了。她每天只是笑,卻笑得沒有以前那么好看,反而有些嚇人了。她有時候不停地念叨:“讓你們吃了。”有幾次非要找我大爺,說要讓我大爺把她吊到梁上去。又有好幾次,她犄角旮旯地到處找一口大鍋。后來,看看實在沒有辦法,我大娘央求我爸找人幫忙,把我大姐送到瘋人院去了。
后來我就上學去了,前幾年還經常聽人談起她,每次都說是越來越嚴重了,整天在瘋人院里到處找一口大鍋,還經常在吃飯的時候,去掰開其他病人的嘴,說要把人家吃下去的給掏出來。
我聽到大姐最后的消息,已經是她離開后的第二年春天了。天空有風箏搖曳的一個午后,我走到我家墳地的邊上,那里矗立著一座新墳,上面的青草正在努力地探出頭來。我看著那細弱的一點新綠,腦海里浮現出電影情節一般的一幕:大姐試圖去掰開一個瘋漢的嘴,發狂的瘋漢咬斷了她的兩根手指,然后像拎起一只小雞一般,順手將她從窗戶里扔下了二樓。我被自己想象的一幕嚇到,趕緊晃晃腦袋,定一定神。轉頭之間,瞥見一只小小的粉蝴蝶停留在細嫩的草尖上,微微地顫動著翅膀。沒來由地,我想起了當初的我大姐。想起她那木炭一般烏黑的長發,火苗一般明亮的眼眸,仿佛被火光映照一般紅潤的臉龐,還有那兩只上下翻飛的粉蝴蝶。
不論是大鍋、小鍋、中等鍋,還是鐵鍋、鋁鍋、鋼精鍋,我吃著經由它們才能成熟的飯菜,在永不停歇的時間河流里浮游,不斷地成長,也不斷地成熟著。
很多年以后的一個秋天,我梳著兩條早已不入時的麻花辮,走進省城的一所大學,展開了新的生活。為了改善我那可憐的學生伙食,我決定去超市購買一只小電飯鍋,至少可以下個面條、煮個雞蛋什么的。在超市的廚房用品區,我看到一對母女對著一款新式爐灶評頭論足。當媽的對女兒說:“新式的好是好,就是你爺爺那燒慣了地鍋的老古董不會用啊!”女兒則不耐煩地撅起了小嘴。跟在她們身后的,是一個帶著鴨舌帽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癯而蒼白,眼角眉梢已經有了被歲月浸染的痕跡。他淡淡地看著她們,臉上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沒來由地,我覺得他似曾相識,卻又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一時之間愣在那里,直直地看著他。他不經意間轉過頭,發現我在盯著他。他用問詢的眼神看著我,然后有些不自然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沒有發現什么不對的地方,又抬起頭帶著疑問看向我。慢慢地,他眼睛里面的疑問變成了驚訝,再由驚訝變成恐懼。驀地,他有些無措地伸出手去,也許是想要抓住他的妻女,卻什么也沒有抓住。他放棄了抓住什么的念頭,抬腳朝著出口匆匆走去。他腳步急迫,像是被不可知的可怕事物追趕著,以至于沒有感覺到猛然走動帶起的風將他的帽子掀落在地,露出他頭發濃密的后腦勺上一個白白的沒有頭發的圓型區域。我看著他那獨具特色的發型,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這笑一旦開了頭,就再也遏制不住,我不得不捂著嘴巴彎下腰來盡量壓抑它。眼角的余光里,他在慌不擇路奔逃的同時,伸出右手試圖去掩蓋住那可笑的不毛之地。那姿勢,像極了一只急著找地方下蛋的呆頭鵝,又仿佛我家鄉那些拙陋的婆娘在試圖蓋住一口湯水滿溢的鍋。
我在他身后一路捂著肚子笑著走出超市,氣流的快速交換沖擊得我腹部疼痛。我那迎風流淚的眼睛,分明看見一只粉色的蝴蝶,揮動著火焰一般鮮亮而又靈動的翅膀,一上一下地翩翩舞動著,慢慢地隨風飛遠了。
后來的某一天,我帶著新認識的男朋友回家吃飯去。廚房里,我和男朋友討論起“加速度”這個詞。我扭頭對我那頗識幾個字的媽說:“咱的日子也是有‘加速度’的,變化得越來越快啦!”彼時,媽正在用剛剛安裝的煤氣灶給我們熬湯,火光映照之中,我看到她的臉頰眉梢也開始長出菊花瓣來了。聽了我的話,她頗為感慨地說:“我不知道‘加速度’是什么玩意兒。不過,這日子像是被風刮著一樣,整天的變來變去倒是真的。”說著用湯勺舀起半勺湯,小心地嘗了嘗咸淡,然后把鍋蓋蓋上,又順手將火擰小了一些,接著說:“幸虧是越變越好啦。”
還真別說,這煤氣灶,既不用支鍋,又不用燒柴,一打火就著,不會煙熏火燎不說,還能調節火力大小,可真是方便極了。這日子可不是越變越快,越變越好了!
現在,我們那里不僅沒有人從事支鍋這一營生,連這個詞都沒有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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