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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牙利舞曲

《匈牙利舞曲》
余澤民
 
 
這不僅是我們的錯,也是我們父母的錯,我們祖父母、曾祖父母的錯,是我們文化的錯。可能所有的中國人都是這樣,心里即使有這樣的感覺,也不能說出口……
 

 
韓鈞躺在床上本來就沒有睡實,樓下車庫自動門“嘎啦嘎啦”的響動,很容易地把他吵醒了。男人用力伸了個懶腰,身子隨后像一根突然繃斷的彈簧驟然猛縮,蜷成一團。韓鈞閉著眼睛繼續迷糊了幾秒,然后很不情愿地撐起上身,揚起臉,借著從窗簾縫隙透進的光亮,朝床頭柜上的鬧鐘望了一眼:已經是清晨5點1刻了。
“說是去倒庫,傻瓜才會信她!”男人心里憤懣地暗想,“不用問,肯定又是那個佐爾坦憋不住了……”說來也怪,韓鈞自己都不知為什么,每當遇到這種讓他蒙羞的時候,男人心里首先嫉恨的并不是妻子,而是那個無論他怎么苛刻都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棕發男人。
其實,就在上個月妻子跟他正式“商量”離婚之前,韓鈞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韓鈞是個明白人:像香冰這樣能在生意場上叱咤風云的女老板,離開自己這樣一個不知道掙錢的“窩囊男人”是遲早的事,既然他早晚都要面對這個不由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事實,還不如干脆讓它現在發生。
另外,韓鈞還如此這般地安慰自己:就跟自己畫不出兩幅一模一樣的畫一樣,上帝也造不出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心性,每種心性都會有各自不同的歸屬,好了就合,壞了就分,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話說回來,夫妻倆與其這樣同床異夢、疲憊不堪地拖下去,還不如趁早了斷!唉,感情上的事,本來就沒有誰對誰錯……可是,話雖這么說,但是等到兩個人真的說要離了,他又覺得心中惶恐。
不過,韓鈞是個通情達理的男人,雖然認真,但從來不鉆牛角尖兒。這段時間,盡管他感到心情郁悶,甚至有些自卑,但是韓鈞始終沒有嫉恨過妻子。他覺得自己很理解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道理嫉恨她。如果說要恨要怪,他只能恨自己無能,怪自己窩囊。
韓鈞跟著妻子出國闖蕩已經六年了。他們先去了俄羅斯,然后是羅馬尼亞,最后落腳到匈牙利。剛出國時,他倆像驢子似的扛了兩大包貨,兜兒里只揣了兩千五百美金,剛到布達佩斯時,他們乘公共汽車都舍不得打票……幾年后事過境遷,夫妻倆不但注冊了一個規模不小的貿易公司,還在城里開了三家中國商店,買了兩部零公里的豪華轎車。兩年前,他們還在離布達佩斯不到20公里的圣安德列小城買了一套帶花園和游泳池的雙層別墅,又在不遠的山上圈了一塊長滿核桃樹、蘋果樹的天然果園。毫無疑問,在旅居匈牙利的三萬中國人里,他們屬于最成功的那類。這些年,他們親眼看著許多兄弟公司大起大落,一夜暴富,一夜倒閉,跟他們一起出來的老廖還因為丟貨上了吊,而韓鈞夫妻的生意不但做得平平穩穩,而且還在平穩中略有發展。在朋友們眼里,他倆絕對是“模范夫妻”。
然而,要讓男人平心而論:他們兩口子在匈牙利擁有的這片天下,百分之九十都是妻子一個人拳打腳踢打出來的,他韓鈞并沒有幫上多少手。生意剛起步時,韓鈞還在公司里管管倉庫,看看商店,算算賬目,收收“流水”,而組貨、進貨、談判、推銷以及跟海關、稅務、警察、律師打交道等關鍵環節,都由香冰全權負責。但是,無論韓鈞如何努力,還是在公司賬務上接連出錯,最嚴重的一次竟造成四百萬福林的巨額虧損。從那之后,香冰逐漸把丈夫從生意堆里撤了出來,大事小事全由她一人操勞。女人很了解丈夫的長處與短處,韓鈞屬于左腦發達的幻想家群落,整天讓他像臺計算機似的在公司里坐班記賬,等于讓熱帶魚每分鐘張一次嘴,確實也難為他。
現在,雖然韓鈞名義上還是“鈞香公司”的“副總裁”,但是他已經不再過問業務,也用不著為公司的虧盈操心。平時,韓鈞整天呆在家里讀書做飯,澆花剪草,研墨作畫……對了,這里還忘了交代一點:韓鈞出國前,已是家鄉頗有名望的青年書畫家了。
屈指數數,韓鈞先后在匈牙利的大小城市舉辦過十幾次個人畫展,而且還在當地美術家協會掛上了名字。家里,不時會有一兩位酷愛東方文化的當地人造訪,偶爾他還能收到國外同行的展覽請帖,最讓韓鈞欣慰的是,他曾作為一名旅居海外的“青年藝術家”接受過中央電視臺的人物專訪。當然,韓鈞的這些“成功”,也都該歸功于妻子的張羅,假如沒有香冰,男人覺得自己什么都不可能干成。因此,對韓鈞來說:男人的一大半是女人。
韓鈞舉辦的畫展從來就沒有賺過錢。韓鈞畫畫不賺錢,并不是因為他的畫兒畫得不好,而是由于歐洲人審美習慣的局限:那些口口聲聲通曉藝術的老外們,對中國的傳統水墨雖覺得新鮮,但沒有人真正懂行。因此,韓鈞辦展覽賣掉的作品,恐怕還沒有在多瑙河畔擺攤兒賣字的鄉村畫匠賺的錢多。結果是:香冰為了給丈夫租畫廊、發邀請、搞宣傳、辦酒會,往里面賠進了不少精力、時間、費用和人情。
盡管香冰從未在嘴上抱怨過,但是男人心里很清楚:這些展覽都是妻子為了安慰自己才張羅辦的,即便自己在展覽期間增長了一些自信心和知名度,那也都屬于他自己的,跟妻子的生意無關。幾乎每次畫展的開幕式,香冰都被公司里這樣那樣的瑣碎事務拴住,未能參加。不過,雖然香冰自己不能來,每次她都會派一位身穿旗袍、嘴抹口紅的漂亮女郎陪丈夫露面,為他解脫“單身”的尷尬,幫他體面地應酬場面……有時候,韓鈞感覺自己在家里并不像個丈夫,而是像一位被貴夫人包養起來的宮廷畫師。
有一次,香冰跟他開玩笑說:“我要真能把你包成了達·芬奇或拉斐爾,那我就撇開生意,專做你的經紀人。”女人說這話雖是為安慰丈夫,但是韓鈞從中聽出一些挖苦的味道。韓鈞和妻子之間,一直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微妙和曖昧。
二十年前,當女人耍盡心機、使盡手段地非要嫁給韓鈞時,說是被男人出眾的才氣迷住的。但是,自打韓鈞跨出國門的那一刻起,他就覺得自己身上所有的“才氣”都跟自己過去了的日子一塊兒被扣在了“二連海關”;即便隨身帶出來一些,也都轉移到了妻子身上,由“才氣”變成了“財氣”。總之,韓鈞一出國,就變得一天比一天窩囊,寫出的字趴在紙上,沒有生氣;畫出的畫兒也毫無新意,即便畫一百張,也都像從同一塊碑上翻下來的拓片。從積極的一面想,妻子這樣做是出于對丈夫的疼愛和理解;但從消極的一面想,男人變成了妻子的“附屬品”,甚至是“負擔”或“累贅”。
由于這些原因,當香冰跟他提出離婚時,韓鈞不但沒有驚慌,反而心平氣和地接受了。他想:這樣也好,不管對誰來說,起碼都是一種“精神上的解放”。
但是奇怪的是,自從那次談完之后,時間轉眼又過去了一個月,女人再沒跟他提起離婚的事。香冰每天下班回家,仍是按部就班地完成那套固定的程序——洗澡,吃飯,理賬,打電話,睡覺——跟以前沒有什么區別。韓鈞在心里犯嘀咕,可在嘴上又不好問,頂多只能暗自揣測:
一個原因,可能是女人還愛著自己。兩個人畢竟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已經變成了對方身上的胳膊腿兒,掛著的時候不覺得,等到真要割下來了,才感到鉆心的疼痛。
另一個原因,也可能是佐爾坦變了卦。外國男人都是這樣,看著順眼,用著舒服,拿他們當情人沒有問題,可是女人一旦要拿婚姻銬住他們手腳時,他們就要開溜了。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因為孩子。女人離婚不要孩子,不合乎情理;但是香冰很清楚:陌陌和瀟瀟都可以離開媽媽,但是肯定離不開爸爸。
昨天夜里的電話,韓鈞不用猜就知道是佐爾坦打來的,但當香冰出門時,卻騙他說是“要去公司倒庫”,說“明天稅務局可能去查,估計又要折騰一夜”。對于妻子出門的借口,韓鈞根本不相信。不過,他雖然不信,但仔細想想還是挺知足的。男人這樣寬慰自己:妻子之所以編這樣幼稚的“謊話”欺騙他,一是不想傷害他,二是多少流露出了一些難別難舍的牽情。
這兩天過“五·一”勞動節,匈牙利人也放假,公司、商店都停業,人們或去外地度假,或到公園或河邊聚會野餐。韓鈞本以為妻子肯定會跟匈牙利情人一起出去,但是香冰一連兩天都沒有出門,從早到晚都坐在電腦桌前算賬寫信,偶爾還讓男人幫一下忙。單說這一點,香冰的表現就足以讓韓鈞滿足了。整整一天,女人都踏踏實實地呆在家里,韓鈞特意為妻子包了頓胡蘿卜餡餃子……可是,這種和諧并沒能持續太久,晚飯后,夫妻倆剛放下碗筷,客廳里就響起了催命似的電話鈴聲。
這一夜,韓鈞失眠了。他在那張寬得能夠容下四個人的席夢思床上輾轉反側,想自己跟香冰曾有的浪漫,想這幾年“寄人籬下”的感覺,想自己離婚之后應該怎么辦……當他聽到樓下車門響動的時候,韓鈞剛剛合上眼。
本來,韓鈞是想下樓為女人開門,或者下樓到廚房給她熱杯奶或燒點什么吃的。可是,當他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剛剛從另一個男人的被窩里爬出來時,他的心就冷了。
韓鈞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上了頭。他不想聽到妻子開門的響動,不想聽到女人上樓時的腳步聲,不想知道她什么時候躡手躡腳地進屋上床,更不想知道香冰今晚到底去了哪兒。韓鈞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雖然有些窩囊,但是不賤。
 
樓下,郁香冰將嶄新的紅色“奔馳”停進了車庫,熄掉火,拔出鑰匙,然后欠了下身,將左側的車門推開一條縫兒,伸出胳膊,反手按了一下鑰匙墜上的遙控器按鈕。車庫的自動門又“嘎啦嘎啦”地緩緩落下,最后“咔嗒”一聲鎖上了。
車庫里頓時漆黑一片,靜得出奇,女人覺得自己好像是從暴風驟雨的高空突然跌落,身上墜著塊石頭,沉入了深深的潭底。
郁香冰沒有急著從車里鉆出來,而是將棗紅色皮椅的靠背朝后放了放,將疲倦得就要散架的身子完全放松地交代給椅背。頓時,女人身上的所有骨節都像落到地上的一盤滾珠,片刻之間全都散開了。香冰閉上眼,調節呼吸,試圖將腸胃蠕動的節律也放到最柔最慢,盡量節省一點內能的消耗。此時,香冰很想吸一支煙,但是,她得先直起身去抓放在副駕駛座上的皮包,然后還要彎下腰從包里找煙,點火……因此,女人剛動了一下抽煙的念頭,馬上就由于疲憊而放棄了。她實在沒有那么多的力氣。
香冰確實太累了,早就需要休息,但是在她的生活里最不可能得到的——也就是休息。自從她昨晚接到佐爾坦掛來的電話后,整整一夜緊張得連眼皮都沒有合過一下。
佐爾坦今年三十九歲,可靠,精明。男人在這種年齡已經不再適合用“英俊”形容,但他至少是位頗有風度的歐洲男子。作為會計,佐爾坦已經跟香冰的“鈞香公司”合作了四年,而且在最近半年里,他終于如愿以償地成了香冰的情人。半年前,當佐爾坦決定跟妻子離婚時,曾半開玩笑地對香冰說:他的婚是為她離的。當時,香冰聽了并沒有說什么,只在心里輕輕地笑了笑,并沒想把話說穿。不過,香冰已經到了拿騷擾當恭維的年齡,因此,男人的話不僅中聽,她還是很有分寸地吻了他。
香冰見過佐爾坦的妻子,那是一個頗具姿色、但十分神經質的金發女人。佐爾坦剛開始跟“鈞香公司”合作時,香冰曾請他們夫妻吃過飯。飯桌上的氣氛本來好好的,但是佐爾坦的妻子就因為服務生不小心碰灑了她手中的酒杯,而跟丈夫大發雷霆,最后當著香冰的面甩手而去,鬧得男人非常尷尬。后來,更叫香冰驚訝的是:佐爾坦的妻子居然還是一位在醫學院附屬醫院里掛牌兒的心理醫師!香冰從匈牙利雇員嘴里得知,佐爾坦已跟妻子分居一年多了。
除了這些,香冰還知道:公司出納員李宏的表姐,不久前剛為佐爾坦打過一次胎……不過,香冰是過來人,她很理解那種“歐洲男人浪漫的寂寞”,更何況佐爾坦身上還有八分之一的法蘭西血統。總之,香冰對佐爾坦不僅沒有什么反感,甚至還很為這種男人的“浪漫性欺騙”所打動。
佐爾坦的嘴很勤很甜,他不止一次地恭維香冰:“別看你比我大五歲,可你看上去要比瑪麗安還要年輕五歲。”瑪麗安就是佐爾坦的前妻。這類的奉承話假如要讓韓鈞來說,香冰肯定會覺得很假、很傻、很虛偽、很肉麻,可是一旦從佐爾坦嘴里吐出來,就完全變成了另一種感覺:不僅聽起來舒服,而且還挺性感。
佐爾坦在他的同行里算不上出類拔萃,他從業多年,一直受聘于一家朋友開辦的會計事務所。不過,佐爾坦在當地的華商圈里非常走紅,這不僅因為他工作認真,在稅務局、海關甚至警察局都有不少很鐵的私交,還因為他對中國人不抱偏見。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腦子靈、膽子大,能夠包攬一些其他會計不敢接的“特殊業務”,所以,他的這些長處很適合“鈞香”這樣的中國公司。
佐爾坦除了給公司做賬之外,還跟香冰一起聯手幫中國人清關、藏貨、倒發票、辦身份,香冰夫婦和一雙兒女的四本“藍卡”,都是在佐爾坦的積極努力下辦出來的。要知道,匈牙利的“藍卡”,相當于美國的“綠卡”。郁香冰嘴里不說,但是心里很清楚:她現在到手的這些資產,至少有一半是佐爾坦幫她掙來的。
昨天晚上,佐爾坦從一位在海關工作的朋友那兒聽說:首都海關稽查隊計劃在“五·一”節后對布達佩斯的幾十家外國公司進行突擊檢查,檢查的名單里就有香冰的公司。佐爾坦得到消息后立即打電話通知她:公司庫里有一半貨的清關手續不全,必須趕緊轉移,這樣的貨一旦被查,不僅會被沒收,而且還要支付一大筆罰金。
香冰撂下電話后非常鎮靜,幾年來,這樣的險境她已經不知道應付了多少回。香冰當即撥了一串電話,發了一系列“指示”,并從一位匈牙利朋友手里臨時租下一個200平米的地下室,隨后通知公司的小李、小傅分頭開車接來七位匈牙利工人,在她的親自指揮下,將庫里上千箱可能惹麻煩的貨物連夜裝車轉移。
凌晨,她又趕回公司,將一些可能出現漏洞的賬本帶走,并再三囑咐看庫的工人:如果海關來人檢查,應該如何應答。清晨5點半,佐爾坦又給她掛來了電話,一是問她倒庫的情況,二是問她要不要自己開車來接她?香冰在電話里謝了他,吻了他,但還是堅持要自己開車回家。她沒有答應去佐爾坦那兒,并不是因為丈夫等在家里,而是因為她現在很想睡覺。女人知道,如果她去找佐爾坦,那男人肯定不會放過她。
她實在太累了!一路上,香冰有好幾次險些握著方向盤睡著,所以,她將車內的音響開到最大,硬撐開眼睛,這才保持了基本的警醒。現在,女人終于回到了家,盡管她連上樓的氣力都沒有了,但是,即使她就這樣靠在車里,也覺得心里踏實。
 

 
韓鈞蒙著頭又睡了一會兒,做了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怪夢:
他夢見自己一個人在一條很寬很長的平原公路上走著,忽然看見在遠處一根孤零零的電線桿上吊了一個人。他很想走過去看清那人的面孔,但是無論他怎樣邁步,他都無法走到那里……突然,公路上出現了妻子的背影,女人的神色很鬼祟,很緊張,于是他偷偷地跟在了妻子身后。
他走了好長好長的路,最后鉆進一條狹窄的小胡同,跨進一個好像自己小時候曾經住過的大四合院。女人推開大門,拐進側院的廂房,韓鈞緊追了幾步,也想跟到屋里,但是房門在他的鼻子尖兒前“砰”地撞上了。雖然撞得很猛,但卻沒有聲音。這時,那個女人突然轉過身,將臉貼在木門的玻璃上……韓鈞大驚失色,那個女人并不是香冰,而是一張妖怪的丑臉。
他嚇得拔腿就逃,心“怦怦”跳得厲害……可是不知怎么,他跑啊跑啊,忽然跑到了那根他剛才怎么走也走不到的電線桿跟前。男人猛地抬起頭,正好看清那個吊死鬼的臉: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韓鈞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冒了一身的虛汗。這時,他的頭還悶在被窩里,憋得實在喘不上氣。
男人的身子并沒有動,只是習慣性地躺在原地稍稍顫了顫,松軟的席夢思雙人床隨著他的身體彈了兩下,他沒有感覺到妻子睡在身邊的重量……于是,他掀開被子,習慣性地伸手摸了一把:果真,另半張床仍是空的。
韓鈞又看了一眼鬧表,時針已經指向了6點半,窗外天光發白。
男人把頭重新擱回到枕頭上,側過身,木然地躺在那兒想了想,極力將剛才的噩夢和記憶區分開來:沒錯兒!他確實記得自己曾聽到過樓下車庫門的聲響,而且記得自己當時為什么沒有起床去迎她。
突然,男人的身體被一個恐怖的念頭控制了,立即警覺起來。他激靈一下翻身下床,披著一條長到腳踝的浴袍躡手躡腳地摸下樓,沿著窄梯來到車庫,借著從車庫門縫射進的一縷晨光,看到“紅奔馳”左側的門半開著,女人仰著臉一動不動地躺在里面。韓鈞的心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踮著腳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車門。
他看到妻子的眼睛緊閉著,嘴半張著,能夠聽出她鼻孔均勻的呼吸。
香冰在睡覺。在同床共枕了十八年之后,要韓鈞作出這個判斷并不很難。他又掃了一眼轎車內外,并沒有發現任何的異常,男人這才放下了心。每逢韓鈞看到妻子這樣勞累過度的樣子,就覺得心疼和內疚,此時,他相信女人昨晚出門的時候并沒有騙自己。
韓鈞雖然跟妻子同歲,但是在感覺上,他總覺得自己要比妻子小許多,他對香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依戀,或者說是一種“依附感”。香冰是那種“即使沒有男人也能活得很好的女人”,同時又是那種“喜歡給男人照料的大女人”,所以,韓鈞和她生活在一起,只要自己不想和她斗,日子就過得很平穩、很安全、很輕松。當然,這種安全感主要是對男人而言,韓鈞和香冰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已經有了陌陌和瀟瀟兩個孩子,他始終覺得很安全,即便在香冰提出離婚的時候,韓鈞也沒有覺得這種“生存的安全感”受到了威脅。
“你別擔心。離了婚,這幢房子留給你,我搬到佐爾坦那兒去住。咱們用不著分家,你也不用從公司里退出來,只要你同意,一切都會跟現在一樣。”那天,香冰在跟丈夫攤牌時,就已經把話說得清清楚楚,她實在太了解韓鈞了。
“那么,孩子呢?”男人問。
女人被問住了。到現在為止,香冰確實還沒有仔細考慮過孩子的問題。
作為母親,她當然很想將孩子帶走,但是她又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沒有再多的精力能分給他們。如果讓她主動開口說:“就把孩子留在你這兒吧!”這個她也說不出口,因為畢竟她是一個女人,而且是母親……并不是因為她不放心把孩子交給韓鈞,而是覺得這種話不應該從一位當母親的女人嘴里說出來!
這時,面對男人提出的這個她一直都在試圖回避的問題,香冰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離婚的問題上非常自私。她責問自己:你怎么居然就沒有考慮到兩個活生生的孩子呢?
上次,他倆關于“離婚”的談話就卡在了這里,這就是香冰為什么沉默了一個月的主要原因。
其實,郁香冰從來沒跟佐爾坦正式商量過他倆婚后的具體問題。佐爾坦離婚后,他的兩個女兒都跟了他的前妻;他要跟香冰結婚,女人要把一雙兒女帶過來,也該是很自然的事。但是香冰知道,佐爾坦不會反對,但也未必愿意。另外,她還知道兩個孩子在韓鈞生活中的分量。陌陌和瀟瀟被接到匈牙利后的這三年,是韓鈞全職代理了本該她來擔負的“母親兼家庭主婦”的責任。
香冰很想給自己騰出一段時間能夠仔細想想孩子的問題,可是她一天到晚總是被公司的生意和佐爾坦的求愛糾纏著,從來找不出一丁點時間。回到家,她只是一個扔在床上的麻袋,腦子根本就不會轉動。
韓鈞同樣害怕跟香冰談孩子的問題。他也很清楚:無論按照當地的法律,還是根據雙方實際的經濟條件,自己都沒有理由和資本跟妻子爭辯。但是,他真的很怕失去他們。
在國內時,郁香冰在中學教地理,做輔導員,當班主任,她花在學生們身上的時間要比在家里多得多;韓鈞除了出去應酬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家里看書、畫畫、帶學生、料理家務,所以他跟孩子在一起的時間要比妻子多得多。
出國以后,香冰一頭扎進了看不見彼岸的商海里,即使回國,她也總是不分東南西北地組貨發貨,根本沒有時間過問孩子的情況,倒是韓鈞每年夏天都要回一趟北京陪孩子們過暑假,帶他們到外地旅游。兩年前,在佐爾坦的幫助下,香冰終于把兩個孩子也辦到了身邊,兒子陌陌在布達佩斯的一家英國雙語學校里讀高中,女兒瀟瀟剛滿九歲,也在當地上了小學。
身邊有了兩個孩子,韓鈞的生活突然變得充實起來,同時也感到自己在家里的位置變得比以前重要。朋友們在人前背后都說他是典型的“家庭婦男”,不過,韓鈞對這個綽號毫不介意。時間長了,他對妻子的依存感逐漸轉移到兒女身上,從某種角度來說,在韓鈞的感情世界里,陌陌和瀟瀟要比妻子還重要。
 
韓鈞不忍心叫醒在車里熟睡的妻子,于是悄悄退回到樓上,用溫水沖了個澡,換了套衣服,然后去廚房準備早點。韓鈞習慣性地在餐桌上擺好了四副碗碟,隨后想了想,又收起一副,放回到碗櫥里。
陌陌今天不在家。男孩一周前就跟父母說好,想借“五·一”節的兩天假期,跟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騎車去多瑙灣郊游。他們昨天出發,計劃在外面住一宿,今天下午回布達佩斯。
對幾個中學生出門過夜,韓鈞心里并不放心,何況陌陌還說:薇拉格也跟他們一起去。薇拉格是跟陌陌同班的漂亮女孩,也是被陌陌天天掛在嘴邊的女朋友,陌陌不止一次帶她來家里玩兒。薇拉格的家境一般,但性格乖巧,討人喜歡,女孩的相貌也很可愛。韓鈞聽兒子的同學說過,女孩追陌陌就像著了魔。
“這么一幫孩子出去住,尤其還有那個薇拉格,萬一出了事怎么辦?”韓鈞擔心地跟香冰嘮叨。在孩子面前,香冰一向扮演“唱白臉兒的”角色,他很想讓妻子出面,說服兒子留在家里。
香冰當然知道男人所講的“事”指的是“房事”,于是語調寬容地跟丈夫笑道:“你別這么‘老土兒’,真封建!還自稱是藝術家呢,我看你是個‘農民藝術家’。現在都什么時代了,你以為他倆不去外地就沒有‘那事兒’了?”
“可是,陌陌還是孩子。”韓鈞辯解道。
“在歐洲,十七歲就是成年人了。”香冰的話早就等著他。
“可是……”
男人還想說什么,但被妻子不耐煩地打斷了:“可是?可是什么?你怎么不像孩子的爸爸,倒像是孩子的爺爺奶奶似的!等陌陌上了大學,咱們也得讓他搬到學校宿舍去住,或者跟當地年輕人一樣另租一套房間搬出去過,鍛煉鍛煉他的生活自理能力。像你這樣總慣著他,那怎么行!這樣下去,等孩子長大了,也會跟你一樣……”
雖然話到舌尖,香冰還是將“窩囊”二字咽了下去。但是,女人不說,韓鈞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悶著頭,不再講話。
其實,遇到妻子的這種奚落,韓鈞的心里也很火。他心想:生了孩子就是為讓大人養的,可你這個當母親的什么時候養過他們?現在還說什么“要讓孩子自己搬出去過”,孩子們根本用不著搬出去,等咱們離了婚讓他們都跟著你,他們就等于自己過了!你還是母親呢,你自己不管不說,反倒嫌我管得多了?我要是不管的話,你能回家就有飯吃?就能踏實地睡覺?
但是,韓鈞的火只能在心里火,從來火不到嘴上。他知道女人比自己更累。用不著爭辯,郁香冰是這個四口之家的“經濟命脈”。
一想到“經濟命脈”,男人的心就軟了下來,就開始自卑,開始心疼,開始小心,開始忍耐。他開始回避妻子的鋒芒,生怕自己萬一說錯一句話會將她引爆。公司那邊等著一個佐爾坦就已經足夠危險的了,如果他再不明智地朝外推她一把,那么女人很可能明天出門就不會再回來……雖然,韓鈞知道妻子早晚得走,但他還是不能讓她走的時候抓到自己的把柄,他要讓妻子離婚后對自己感到歉疚。有誰說過:一對夫妻就是一場戰爭。但在這場戰爭里,韓鈞決不會“主動進攻”,他的策略是“以守為攻”。
韓鈞布置好餐桌后,就開始煮粥,燒茶,切香腸,烤面包,等到一切就緒,上樓叫瀟瀟起床。衛生間里,他幫女兒在牙刷上擠好牙膏,在漱口杯里打滿一杯溫水,并為她準備好一條干凈的毛巾,最后才下樓去車庫叫醒妻子。
 
郁香冰在昏睡中被丈夫搖醒,怔了半天,這才弄清自己是在自己的汽車里。剛才她也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是和佐爾坦一起……所以,當她冷不丁睜眼看到韓鈞時,臉色羞紅,心里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煩躁。
“困死了!人家剛剛睡著你就來叫……我……”女人在喉嚨里嘟囔了一句,但還是在丈夫的攙扶下從車里鉆了出來。她將兩條胳膊盤著架在半開的車門上,將臉埋在臂肘里稍稍站了會兒,然后悶聲悶氣地問韓鈞:“現在幾點了?我睡了幾個小時?”
“還不到9點半……你頂多睡了四個小時,瞧你的兩個眼圈兒,黑得跟熊貓似的。昨天又一夜沒睡吧?”男人的語調很溫存,很耐心:“我已經做好早飯了,你先喝點兒粥,填一下肚子,然后到床上好好睡一覺……你今天用不著再去公司了吧?”
“鬼知道!如果海關不來檢查的話……對了,今天晚上,我得請律師吃一頓飯。”經丈夫提醒,香冰突然記起晚上和佐爾坦的約會,于是順口編了個謊。就連香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既然已經跟丈夫攤了牌,為什么還要跟他編這個謊?
“到晚上還有一整天呢,你先去抓緊休息一下。”對于女人的謊話,韓鈞根本就沒想聽,更不會信。他對于這類“善良的謊言”,早就聽多了,也習慣了。
香冰跟著丈夫上了樓,到浴室擦了把臉,頓時清醒了許多。她換了一身干凈的睡衣,然后將臟衣服順手塞到洗衣機里。當她將洗衣機的蓋兒蓋上的剎那,忽然感覺到一股對男人的歉疚:大概六年了,香冰在家里從來就沒有洗過衣服,沒有做過飯。
女人走進廚房時,瀟瀟已經坐到了餐桌旁,女孩看見媽媽進來,甜甜地叫了一聲“媽咪”,然后繼續埋著頭往面包片上抹果醬。韓鈞背沖著母女倆,正在煤氣灶前煎雞蛋。第一個雞蛋是個散黃兒,男人連油帶蛋倒進廁所,回來重煎第二個。韓鈞做事就是這樣,無論在家在外,都認真謹慎,不會給人留下挑剔的把柄。
香冰用兩只手拄著椅背,在椅子后邊站了會兒,忽然問:“陌陌呢?”
韓鈞扭過頭望了她一眼:“怎么,你忘了?他不是跟那女孩一起到多瑙灣‘度蜜月’了嘛!估計下午才能回來。”男人的語調里帶著一絲嗔怪。
其實,剛才的問話只是女人沒話找話,香冰一點兒沒有忘:昨天早上兒子推著自行車出門時,她還笑著追到院門口喊了一句:“喂,陌陌,錢帶夠了沒有?注意別亂吃東西。住在外邊小心點兒,千萬別讓人家大著肚子回來……”現在,香冰聽丈夫這么一說,尷尬地“哦”了一聲,又沒話說了。
近來,香冰一回到家,都會感到一種十分難堪的陌生感,她倒不是覺得這個家陌生,而是覺得:自己對于這個家來說,忽然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尤其是韓鈞,男人在知道了自己與佐爾坦的關系之后,繼續對自己耐心依舊、溫存依舊,這反讓女人感到羞愧。當然,她沒有想到,這正是男人所希望達到的目的。
韓鈞將煎好的雞蛋分成三份,分別撥到三個人的盤子里,然后挨著瀟瀟坐下。韓鈞耐心地哄女兒吃,逗女兒笑,并且好脾氣地跟女兒商量,周末是去看馬戲?還是去游樂場?香冰像個客人似的坐在對面默默地看著,聽著,不言不語地吃著,感覺很尷尬。
男人很快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然后催瀟瀟擦嘴、洗手,隨后跟女兒手拉手地一起上了樓。五分鐘后,父女倆重新出現在廚房門口,一起跟香冰道“再見”。韓鈞說,他得送瀟瀟去學校參加一場公益演出,然后去TESCO超市采購,大概下午3點鐘才能回來。
香冰勉強笑了笑,說了聲“開車小心”,并朝瀟瀟揮了揮手。
“你抓緊時間睡一會兒,瞧你累得這副樣子。萬一陌陌帶人回家,到時候你想睡也睡不了。”出門前,韓鈞關切地叮囑她。
房門“咣當”一聲撞上了,女人臉上的笑容也隨著僵住了。就在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心里非常委屈!她很想去見佐爾坦!很想立即離開這里!她郁香冰從來就不是一個善于自責的女人!
用完早餐,郁香冰破例刷了自己用過的碗盤,放到水池旁的塑料架上。她這么做只是為了能夠減輕一點自己內心的歉疚,她和韓鈞離婚的決心已下,她不想總是為了這種歉疚折磨自己。香冰跟丈夫離婚,可以說出一千條一萬條別人可以理解、可以贊同的理由。比如說:她跟韓鈞一起時,好像泡在一潭死水里,她跟佐爾坦一起時,就像烤在篝火旁;她跟韓鈞在一起只是“搭幫過日子”,而跟佐爾坦在一起還可以賺錢,干事業;還有,她跟丈夫一起做愛是“盡義務”,而跟佐爾坦做愛是純粹的“身心享受”。但是,如果真有誰問她:韓鈞對她有什么不好?她又很難舉出一條可以稱之為理由的理由。
韓鈞溫順,耐心,有教養,不會交際,不會做生意,只會畫畫做飯帶孩子……但是,這些都不能說明這個男人有什么不好,不能說明對她有什么不好。那么,佐爾坦到底有什么好呢?他紳士,健壯,風趣,會賺錢,會做愛,會討女人歡喜,他是個會計,是個外國人,而且并不是為了她郁香冰才跟自己前妻離的婚,另外,他還讓另一個中國女人懷過孕……難道這一切就能說明他比韓鈞好?就能說服自己嫁給他嗎?
唉!韓鈞和佐爾坦,雖然兩個都是男人,但這兩個男人就好像一個是蘋果,一個是襪子,根本就沒有辦法放在一起比較!但是問題是——她必須作出比較!如果不比較,她就無法選擇。最后還有陌陌和瀟瀟的問題,這真叫她頭疼!
一想到孩子,女人更覺得心煩意亂,她真想將這堆沒頭沒緒的感情糾葛統統拋開,將這兩個無法比較的男人一齊拋開!
現在,她只想趕快躺到床上,只想趕快睡覺。
 

 
郁香冰上了樓,在樓梯口踏實地抽了支煙,想了一下公司的事情。幸好佐爾坦昨晚的一個電話,否則她不知道又要損失掉幾百萬。
1995年后,匈牙利的政策開始多變,一天緊似一天。新政策不斷出臺,花樣翻新的稅務法,就連會計都摸不到頭緒。不光加緊了關檢和稅收,福林也一個勁兒地貶值,而國內的人民幣不但堅挺不貶,反而有所增值,國內產品的成本越來越高,國內廠家的態度也越來越刁。說是“公司發展平穩”,但什么都是相對的,既然她的公司也是進中國貨賣中國貨的中國公司,那她就不可能不受局勢的影響。如果這樣下去的話,到了下半年,中國貨就會很難做,那時自己該怎么辦?要不要發展新產品?準不準備向西發展?或者向東轉移?如果那樣的話,現在的公司怎么處理?佐爾坦又該怎么辦?……算了,先不想這些,睡覺!趕緊睡覺!晚上還得攢些精力對付佐爾坦呢。
女人使勁捻滅了煙頭,走進了臥室。
當她走到窗前,正要放下百葉窗時,無意之中看到有一輛警車剛好停到了別墅門口。香冰微微皺了下眉:該死的!這幫家伙來這里干嗎?看來今天的覺又被攪了。女人在心里憤憤地抱怨。
她和韓鈞剛到匈牙利的頭兩年,為了申辦居留身份,不知曾在移民局里挨過多少回白眼,受過多少次刁難,求過多少次人情,花過多少冤枉錢。她不但怕那幫警察,而且還恨死了他們。自從他倆拿到“藍卡”后,香冰很少再跟警察打交道了。如果她在外出的路上遇到警察攔車檢查,她不管自己有沒有違章,就將夾著幾千福林的駕照和車本遞過去,以后再不用費一句話。用小李的話說:匈牙利警察跟妓女的區別就在于,警察是男的,妓女是女的,只要給他們一點錢,他們什么都干……不過小李的話沒有說全,匈牙利警察里也有女的,現在從警車里鉆出來、正在樓下叫門的兩個家伙中間,就有一個是女的。
該不是公司的小傅出事了?香冰下樓的時候在心里嘀咕。她知道小傅的身份已經“黑”了兩個月,所以她只讓他留在倉庫里搬箱子,不準他上街……不過,即使是小傅出了事,警察也沒有道理找到她家來呀!莫非自己又誤按了家里的報警器?
香冰走出屋子,來到院里,她離鐵柵欄門還有好幾米時,就已從兩位不速之客嚴肅的臉上看出來:自己肯定遇到了大麻煩。
“請問,您是郁香冰女士嗎?”女警察很有禮貌地用匈語問她。
女主人點點頭,不很情愿地打開了院門。她的眼神下意識地落到來人挎在腰帶上的手槍和手銬上,心里禁不住一陣緊張。
“您丈夫在家嗎?”男警察問。
女主人搖搖頭,她感覺這個陣勢有點奇怪:這一男一女全副武裝地找上門來,好像要跟他們夫妻倆一對一地“單練”似的。
“怎么,他出了什么事嗎?”香冰終于鼓起勇氣,反問他們。女人猜測:莫非是韓鈞出門忘了帶身份證被路警查到?要么就是出了車禍?一想到“車禍”兩字,香冰的頭皮立即緊繃起來……她驚恐的眼神將對方盯得發毛。
“沒有。”男警察答道。
香冰“噓”了一聲,松了口氣。
“我們可以進去嗎?”女警察又問。
“怎么?是要搜查嗎?”香冰的心提了起來。
“不是搜查,夫人。”女警察繼續用很有禮貌的語調說,“非常抱歉,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通知您,是關于您兒子的事情。”
“我的兒子,您是指——韓陌?哦,他昨天跟同學一起去維舍格拉德了,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來。”香冰一聽對方是為陌陌來的,心里覺得奇怪。
“對,我們知道。”女警察點點頭,說,“夫人,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到房間里坐下來談。”
“當然,請!”香冰一邊被動地請兩位警察進屋,一邊在心里胡亂猜測。她怎么也想不出來:陌陌會惹什么事?
雖然,郁香冰跟兒子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但是作為母親,她當然了解兒子的品性。陌陌從小就是跟他爸爸一樣溫順內向,知情達理,在家里從不任性頂撞,在外面從不招災惹禍。陌陌來到匈牙利后,每天都定時上學下學,周末連迪廳或臺球廳都不喜歡去。真奇怪,警察找他做什么?說不定是他的哪個同學捅了亂子,警察想從側面調查一下情況。說起來,一個十幾歲的中學生又能捅什么亂子?能跟警察有聯系的無非是偷竊、吸毒、打架,這些陌陌都不會沾邊,都不可能沾邊……女人這樣猜著想著,心也逐漸寬了一些。
三個人進了屋,香冰請兩名警察在客廳坐下,然后強作鎮定地問:“二位喝不喝可樂?咖啡?芬達?對了,我這里還有很好的中國綠茶。”為了兒子,女主人頗不自然地向兩位警察賠出笑臉。
兩位警察謝了,但都搖了搖頭。他們請女主人和他們面對面地坐下。男警察低下頭,咽了口吐沫,然后用很職業的口吻開始講話:“夫人,我們也不愿意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您。但是很遺憾,我們現在必須告訴您……”
“什么?您想說什么?”香冰突然警覺起來。
“您的兒子,大約在兩個小時以前,出了車禍。”
“車禍?”女人的頭“嗡”地一下炸開了,眼前冒著金星。
“對,也許因為他騎車太快,或者由于自行車出了問題,總之,他在騎車下山的時候不慎滑出了公路,掉了下去……被送到醫院搶救。我們已經……”
“他傷得重不重?現在,在哪家醫院?”女人強作鎮定地嚅動著嘴唇,喃喃地問。
女警察跟她的同事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后語調沉重地接過了話茬:“夫人,您知道,我們也是在半個小時前才接到消息的:您孩子傷得太重……太重,盡管……醫生還是沒能把他搶救過來。”
“您是說?”香冰聽了,手腳冰涼。
兩名警察沉著臉,又互相看了一眼,一塊兒點了點頭。
女人感到天崩地裂,地轉天旋。她用手抵住頭,險些暈倒。
“請問,您丈夫在哪兒?”男警察又問。
女人木然地搖了搖頭。
“您有沒有他的手機?我們最好盡快找到他,叫他立即回家。”女警察也關切地補充問。
香冰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只知道使勁搖頭。韓鈞平時都呆在家里,所以不需要手機,更何況,即使有事一般也是韓鈞打電話找她,她需要找韓鈞的時候很少。
見到女人驚呆的樣子,女警察充滿同情地對她說:“我們希望能夠馬上找到他,這種時候,他最好能在您的身邊。”
女人先是點了點頭,隨后又搖了搖頭,并在心里苦笑道:這兩個家伙也真蠢!他們憑什么認為一個男人就會比妻子堅強?!
“本來,我們可以打電話通知您,但是我們覺得:這種消息我們還是應該當面告訴您,希望您能面對現實。生活中,許多東西都無法預料。夫人,我們能為你做點什么?”女警察的態度十分真誠,她繼續說,“需不需要我們幫您找位醫生、鄰居或者朋友來陪陪您?我能理解您的心情,這種事發生了,叫誰聽了都很悲痛。不過……您丈夫現在可能在哪兒?我們可以想辦法幫您找到他。”
香冰恐怖得說不出話,只會搖頭。此時,她不是不需要有人陪,而是她根本就不能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
一陣沉默。
“這么說,這個消息是你們通過電話知道的?”香冰的聲音變了調,尖利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刺耳。
對方肯定地點點頭。
“你們一定是聽錯了!”女人說,目光里藏了最后一線希望。
“我們也希望這樣,但是……”
“有沒有可能,您……聽錯了?”
“夫人,很遺憾,這么嚴重的事故我們也很慎重。我們已經核實了好幾遍,而且已經派人去了醫院。”這回是男警察的回答,這個回答是如此冰冷、如此決斷,將女人懷著的最后一線希望,也無情地扯斷了。
郁香冰的情緒突然失控,用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郁香冰不知道那兩個警察是什么時候走的,她一個人蜷在客廳的皮沙發里傷心地痛哭,哭得將腸胃攣成一團,塞在了嗓子眼里。女人每隔幾分鐘就抬頭望一下墻上的掛表,早上韓鈞說過:陌陌要到中午才能回來。她希望那個表走慢一點兒,希望剛才的一切都是場噩夢,希望自己得了精神分裂,希望自己幻視幻聽……但是,她失魂落魄地在家里一直等到下午1點半,還不見陌陌的影子。這時,她萬念俱灰,又開始痛哭,但是除了渾身抽搐,她已經哭不出聲,哭不出淚了。
下午3點,韓鈞終于帶著瀟瀟回來了。一進門,男人就被妻子哭腫的眼睛嚇住了,一時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趕緊將瀟瀟哄到樓上去玩,并給女兒盛了一大碗冰激凌,又塞給她一大塊巧克力,然后再三叮囑說:“媽媽今天不舒服,如果我不叫你,你就不要下樓吵她!好嗎?”
女孩乖覺地點點頭。其實,九歲的女孩已經開始懂事了,她每天都豎著耳朵聽父母在隔壁房間里的談話,而且,前兩天她剛剛從一個同學那里弄懂:什么是離婚。
安排好女兒,韓鈞從樓上下來,走到妻子身旁。
“陌陌沒了!”女人終于痛苦地吐出了這四個字,隨后一頭撲到了丈夫懷里。
出乎香冰意料的是:雖然韓鈞聽到這個消息也十分震驚,但他當時并沒有哭,而是一再追問警察講述的細節。隨后,男人扶她到樓上的臥室里躺下,為她蓋好被子,然后表情嚴肅地出去了。
男人按照警察留下的電話撥了幾次,但每次撥到最后一位數時,就神色猶豫地掛斷了電話。和妻子一樣,韓鈞也不敢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殘酷現實!
韓鈞到浴室里放了滿滿一池熱水,沒有脫衣服就泡了進去,等到澡水將衣服浸透,他才把臉貼在冰涼的瓷磚上,撕心裂肺地哭了。在兩個孩子中間,他更偏愛陌陌,不光由于陌陌是男孩,更是因為陌陌的性格幾乎是他自己的復制品:內向,敏感,溫情,自尊。現在,他突然聽說陌陌死了,感覺就跟自己死了差不多。
一直等澡水完全涼透了,韓鈞才從浴盆里爬出來。他吃力地脫掉黏在身上的濕衣服。他沒有去擦身上的水珠,而是濕漉漉地裹上浴袍,紅著眼圈兒從浴室里推門出來。這時,他猛然發現:女兒瀟瀟已經站在浴室門口等他好久了。
“爸爸!你告訴我,哥哥出了什么事?”女孩用一種“小大人”的口吻質問父親,那副嚴厲的神情看上去簡直跟妻子一模一樣。
“你哥哥剛才騎車……受傷了,現在,正在醫院……”男人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將這個噩耗,告訴這個還不知道生死界限的小孩子。
“他還能回來嗎?”瀟瀟鄭重其事地追問道。
“當然……哦,不,現在不……不過,我們可以經常去看他。”韓鈞突然感到語塞,又想痛哭。
“你騙人!騙人!我知道,哥哥死了!是嗎?”瀟瀟眼神銳利地盯住父親。
男人木訥地望著女兒,眼淚突然涌了出來,他伸手想將孩子抱到懷里,但是瀟瀟使勁兒甩開了他。女孩兒轉身跑進自己的屋里,“砰”的一聲撞上了房門。
韓鈞定了定神,回到臥室看了一眼正在昏睡的妻子。男人悄悄走到窗前,拉上紗簾,然后草草寫了一張字條放在床頭柜上,回到客廳,穿好衣服,開車去了警察局。
 
女人被手機鬧醒的時候,窗外的天已經黑了下來。
電話是佐爾坦打來的,他說他在公司已經等了她一個小時。
香冰只在電話里說:很抱歉,她今天實在太累了,晚上想留在家里,哪兒也不想去。說完就關掉了手機。她沒有告訴佐爾坦兒子出了車禍的噩耗,一是不想再重復那些殘酷的敘述;二是覺得,即使將陌陌的死訊告訴了他,佐爾坦頂多也只能像兩名警察一樣說一句“遺憾”, 佐爾坦不會真像她和韓鈞這樣傷心的。就連香冰自己都感到奇怪,自從她知道了兒子出事的消息之后,佐爾坦的名字根本就沒有在自己的腦子里出現過。的確,佐爾坦只跟香冰本人有關系,而跟這個家、跟她的兒子沒有任何關系。
香冰樓上樓下地走了幾遍,她的心慌得簡直就要破碎。陌陌死了,顯然她應該做點什么,但是她除了傷心,不知道該做什么。
韓鈞從外邊回來,已經將近午夜,窗外的月亮又圓又大,像是黑夜被捅破了一個洞。
下午,韓鈞先去警察局了解了事故發生的情況,到醫院認領了兒子的尸體;然后,他又按照警方提供的信息趕到維舍格拉德城堡下的盤山道,看了陌陌出事的現場;晚上,他在布達佩斯跟幾個要好的朋友一起商量孩子葬禮的安排,并且向國內幾家親屬發了電報。韓鈞告訴妻子,明天上午他倆要一起去布達佩斯看墓地。另外,男人還順便提了一句:薇拉格并沒有跟陌陌一起去多瑙灣。出事的時候,陌陌是跟同班的一個叫“托卡契”的男孩在一起。
現在,女人只知道傷心。陌陌反正已經死了,至于死時薇拉格有沒有跟他在一起,這又有什么重要?就算陌陌死時有匈牙利總統在場,那也無濟于事!現在,她只后悔自己那天為什么沒有聽韓鈞的話阻止孩子出門,為什么陌陌走時,她沒有像韓鈞那樣擔心?女人呆滯地坐在丈夫身旁,木訥地聽他講,聽他說,讓他安慰,讓他撫摩,香冰恍然覺得現在眼前的韓鈞,竟然堅強得像一個她從來就不認識的男人,結婚將近十八年了,她第一次在韓鈞面前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
 

 
第二天,5月3日上午,韓鈞和香冰一起開車去布達佩斯看了三個墓地,最后為兒子在布達山上選了一塊綠樹環繞的墓穴。讓香冰感到意外的是,昨天,在她悲痛得手足無措的時候,韓鈞居然已為陌陌設計好了墓碑!女人注意到,那張畫著鉛筆草圖的白紙上,有好幾處已被淚水浸皺了。中午,倆人一起去了公司。進大門時,韓鈞感覺有些異樣。的確,自從韓鈞發現了妻子的外遇之后,大概已有半年沒到過這里了。
韓鈞在樓道里等妻子時,正好跟從辦公室里出來的佐爾坦打了個照面。韓鈞稍稍猶豫了一下,轉身躲進了樓道右側的一間“樣品室”。對于自己的婚姻,韓鈞早已麻木了,他知道自己跟香冰之間的危機并不在于第三者,而是由于自己。現在,他既不想遷怒于佐爾坦,也沒有心情與他寒暄。實際上,他對這個頗有風度的匈牙利男人從來就沒有反感過,只是由于佐爾坦與香冰之間的戀情,使他對這個外國男人曾經產生過的那些好感也沒有了。不管怎么說,這家伙畢竟是自己妻子的情人,是自己的情敵,而且在兩個男人之間,佐爾坦是“勝利者”。從這一點講,韓鈞即便能夠理解妻子,也不能原諒這個男人。
佐爾坦當然也看見了韓鈞。要在平時,他肯定會回避韓鈞,但是現在,他作出了一個很可能會使自己難堪的選擇。當然,他很清楚自己將會遇到的尷尬。
看到韓鈞閃身躲開,佐爾坦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后跟進了“樣品室”。他用十分厚重而真誠的語調對韓鈞說:“鈞,請你接受我真心的哀悼!我剛剛聽說陌陌昨天出了事,這真是一個天大的悲劇!我心里非常難過。”
韓鈞被動地應了一聲,然后將臉背向窗外,身體硬得像一堵墻,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整個屋子都變得和他一樣沉重、壓抑。
韓鈞沒有發怒,這使佐爾坦鎮靜了許多。佐爾坦像朋友一樣說了許多安慰的話,但是韓鈞一個字沒有聽進去,更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佐爾坦什么時候出去的,也沒有聽見妻子在門口叫他,韓鈞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像一根木樁。女人走到窗前,用手拽了拽他,發現男人在哭,但沒有眼淚。
 
回到家,韓鈞遠遠看見別墅門口站了一個陌生的男孩。
男人把車停在路邊,讓妻子下了車,自己留在車內。那個男孩猶豫了一下,然后神色緊張地迎了過去。男孩向香冰自我介紹說:他叫“托卡契”,是韓陌的同學。他還說,陌陌出事的時候,他就騎在陌陌的身后。
韓鈞急著趕去學校接女兒,所以隔著車窗朝男孩揮了下手,先開車走了。
要不是出于禮貌,香冰根本不想將這個陌生男孩讓進屋,她知道男孩專程從布達佩斯趕來,是為了向她描述事故發生的詳細過程。因為,他是陌陌車禍唯一的目擊者。但是,香冰現在根本不想聽,根本沒勇氣聽,她根本不愿意知道,也根本不敢讓那場車禍在自己的眼前栩栩如生地重演!不管當時的坡有多陡,路面有多滑?不管當時陌陌的情緒有多好,車騎得有多快?不管孩子當時究竟從哪兒、到底怎么摔下山的?不管他出事的時候到底跟誰在一起?她真的不想知道!話說回來,她即使知道這些又有什么用,車禍已經出了,兒子已經死了,她的心已經碎了。
廚房里,香冰站在煤氣灶前煮水沏茶,托卡契尷尬地站在廚房門口,緊張得不知道該進該退。
“夫人,我來,是想和您說昨天的事。”男孩終于先開了口。
“我知道。”女人應了一聲,但沒有轉身,“你喝咖啡嗎?”
“不,謝謝您,夫人……我來這里,是想告訴您,昨天……”男孩的喉嚨里堆了許多話,但不知從何說起。
“你進來坐吧。要不,你坐到客廳等我也行,我馬上過去。”女人突然打斷了他,好像并不想聽男孩說下去。
一陣短暫的沉默,托卡契像個機器人似的始終僵立在那兒,一動沒動。
女主人背著男孩站在爐灶前,眼睛盯著窗外的樹枝沉默無語。
“您想知道……陌陌出事的情況嗎?”男孩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試探地問。
香冰搖了搖頭。
接著又是一陣很長的沉默,屋里的空氣好像被抽成了真空。
突然,水燒開了,水壺的“哨子”像警笛似的刺耳地尖叫起來。女人打了個冷戰,好像是從夢魘里驚醒,肩頭微微抖了一下,下意識地趕緊伸手關掉了煤氣,提起水壺,將滾燙的開水倒進已經放好了茶葉的磁化杯里。然后,她用雙手捧著茶杯,慢慢轉過身,在餐桌旁的一把木椅上坐下,呷了一口,始終沒有看站在廚房門口的男孩一眼。
“昨天,出事的時候,是我跟陌陌在一起。”托卡契重新鼓起勇氣,怯懦地再次輕聲提起了話題。
郁香冰輕輕點了點頭,表示她已經知道了。女人無聲地嘆了口氣,平靜地招呼他說:“來,孩子,坐吧!你不想坐下來嗎?”
“不,謝謝。我……”托卡契還是定在那里一動沒動,他的兩只腳好像被用萬能膠牢牢地粘到了地上,“當時,我就騎在他后邊……追他。可他騎得太快,我追他,但是追不上他。我在后邊喊他,他也沒有聽見……也許聽見了,沒有理我……路本來很陡,那個拐彎又很急,他實在騎得太快,而且路面上還有一層薄薄的沙子。等我也拐過去的時候,他已經,已經,已經掉下去了……那時已經晚了,我沒有,沒有看到……”男孩說到這里,嗓子眼開始哽咽了。
香冰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吐出,然后語調鎮靜地說:“這些我都知道 ,警察已經告訴我了。”
“可是,您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香冰無力地問。她知道陌陌死了,她知道無論誰再說什么,孩子都不會活過來了。
“夫人,我真的追他喊他了,可是他騎得太快……太快了。我,不能……”由于哽咽,男孩的音調突然變得尖利起來,他使勁兒抹了一把眼淚繼續說下去,“要是我能,要是我能,早點追上他的話……要是我當時騎得再快一點兒,快一點兒的話……也許,也許就不會,就不會……可是,當時我真的沒有辦法……他騎得太快,太快了……”隨著斷斷續續的話語,男孩“嗚嗚”地哭出了聲。
“這個我知道:是陌陌自己不小心,騎得太快……我從來沒有想過是別人的錯。”香冰已經稍稍穩定了一些的情緒,突然又被男孩的哭聲攪亂了。當她弄明白了男孩專門趕來找她,就是為了能將自己從自責的折磨中擺脫出來的時候,女人變得煩躁起來。
“可是,可是,要是我們……沒有……要是……可能……就不會……您一定會……恨我的,都是我……不好……”男孩哭得渾身發抖,臉貼在門框上已經哭得變了形,再也說不出一句整話。
香冰的心漸漸被對方哭軟了。女人責問自己:她為什么要煩他?為什么要厭他?他只不過是陌陌的一個同班同學,一個郊游的伙伴,一個和陌陌一樣剛滿十七歲的純真少年。陌陌的死,肯定也讓他受到了驚嚇。要知道,他才是個孩子,一個十七歲的孩子!陌陌的意外,對這樣一個根本沒有死亡概念的孩子來說,無疑是一件殘酷的事。并且,當香冰想到托卡契——這個她根本不認識的男孩是在為自己兒子的死痛哭時,她開始理解,開始同情,甚至在心里被他感動了。
終于,女人將茶杯放到桌上,慢慢站起來,走到托卡契跟前。她愛憐地用手摸了摸男孩松軟的金發,捏了捏他白皙而僵硬的脖頸,然后用很平靜、很溫和的語調勸慰他:“千萬別這么想,孩子!我和陌陌的父親一點兒也沒有責怪你,真的沒有。我們知道,這是一個意外事故,不能怪你。你想想,要是你追他騎得比他還快,可能你自己也已經掉下去了。”
男孩聽了香冰這番話,突然揚起哭得扭曲的臉抽泣著問她:“夫人,您……真的不會,不會恨我嗎?”
“為什么要恨你?這并不是你的錯。”
男孩點點頭,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感激。
“孩子,早點回家吧。”這時,香冰已經完全鎮靜了下來,她愛憐地撫摸著男孩的肩頭關切地問:“孩子,你到我們這兒來,你父母知道嗎?”
“我沒有父母。”托卡契回答。
香冰愣了一下,但是沒有問下去。
男孩的抽泣也止住了,女人心疼地勸他說:“那么,你也得回去休息了,出了昨天的事情,你肯定也沒有睡好覺。另外,我也很累,而且頭非常疼,必須到樓上去躺一會兒。”女人想了想又說,“要不這樣吧,你在這兒稍微呆一會兒,等陌陌的父親回來,我讓他開車送你回布達佩斯。昨天的事故你盡量不要再去想了,好嗎?聽阿姨的話,回家吧!我們不會責怪你的,再可怕的事情也會慢慢過去的。”女人這樣絮叨地說,其實這些話她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男孩順從地點點頭。
香冰沒有再說什么,用手使勁揉了揉腦門兒,拖著沉重的身子上了樓。
半個小時后,韓鈞領著瀟瀟回到家,托卡契已經走了。這時香冰正在噩夢里驚叫,她夢見佐爾坦開車撞死了陌陌。
 

 
5月10日,陌陌的葬禮是按照當地的習慣在布達公墓的小教堂里舉行的。
籌備葬禮的時候,有一位中年神甫曾問韓鈞:他們和孩子有沒有受過洗禮?韓鈞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他怕神甫再問下去,于是趕緊強調:“我們希望孩子的葬禮能夠按照這里最‘昂貴’的規格舉行。”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卷厚厚的鈔票。
韓鈞特意沒說“隆重”,而用了“昂貴”一詞,神甫瞥了一眼鈔票,自然不再為他們到底有沒有受過洗禮較真了。最后,神甫痛快地決定他將親自為孩子主持葬禮,而且還保證將請一個城里最好的唱詩班。
葬禮這天,小教堂里鋪好了整潔的桌布,燃了上百根流淚的紅燭,陌陌躺在一只白色的雕花木棺里,周圍是堆成山丘的鮮花。
參加葬禮的人很多,除了韓鈞夫婦的鄰居、同事和朋友之外,還有陌陌學校的兩位老師和十幾名要好的同學,漂亮的薇拉格和金發的托卡契也都紅著眼睛站在里邊。
孩子們都穿著合體的衣服,一張張鮮花一樣的面孔,叫郁香冰看了十分嫉妒,也十分悲傷,她的陌陌也和他們處在同一樣鮮花般的年齡。但是現在:陌陌死了,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當神甫為陌陌祈禱的時候,香冰注意到人群里有幾個孩子并沒有流淚,當時她真想沖過去狠狠地抽他們的臉,直到將他們的眼淚抽出來為止……這些不懂事的孩子!這些漂亮得只會讓人感到痛苦的少男少女們!這些無憂無慮的天使們!如果是你們中間的哪個死了,我的陌陌肯定會為你哭的,如果不哭,我也會把他抽哭的!可惜的是,現在該哭的是你們,被哭的是陌陌。
女人這么想著,心里的悲痛更深了一層。當然,她只是難過得這樣亂想,這些話她對誰都不能說。
陌陌的葬禮不但很隆重,而且很華美。
5月,正是一年中最華美的季節。華美的鮮花,華美的教堂,神甫華美的祈禱,還有唱詩班華美的挽歌,這與其說是一場葬禮,不如說是一次盛典。
神甫的禱文就像陽光一樣穿透每個人的悲哀的心田,讓悲哀濃聚成更深切的愛:“可愛的孩子,安息吧!主會像父親憐愛孩子一樣地保護你,只有他知道我們身體的構造,只有他不會忘記你原是一捧灰塵;主會引導你去你該去的地方,他的光環會慷慨地映照在你身上,讓你永遠安息。阿門!”
最后,四個面無表情的漢子將那具白色的木棺緩緩放入已經挖好了的墓穴,人們把一束束黃色、紅色、粉色的鮮花擲到雪白的棺蓋上。香冰恍惚中看到了天使的翅膀,看到了兒子升天的魂靈。
 
天上的圣母,歡樂吧!
哈利路亞!為了您親生的愛子,哈利路亞!
正如他的預言,已經復活,哈利路亞!
請為我們祈求天主,哈利路亞!
……
 
韓鈞站在妻子的左側,站在她右側的則是佐爾坦。韓鈞注意到,平時一向喜歡穿休閑服的佐爾坦,那天特意穿了一套十分體面的黑色西裝,打了一條灰領帶,跟公司里的幾個同事站在一起。他還注意到,直到葬禮結束,香冰也沒跟佐爾坦說過一句話。
葬禮結束后,香冰叫住了薇拉格,問她“五·一”為什么沒有跟陌陌一起去?
女孩愣了好一會兒,不解地說:“陌陌根本就沒有告訴我他們騎車去玩兒的事。”
香冰又問,陌陌出發前是不是跟她吵過架?
女孩點點頭,說:“我愛陌陌,這個他肯定知道。可是,陌陌從來就不肯跟我說,他從來不肯跟我說——他是不是也愛我。”
香冰還想追問下去,但被韓鈞攔住了。男人勸妻子說:“你現在再問這些事情還有什么意義?這只能給你增添悲痛,也會給可憐的女孩增添痛苦。孩子已經死了,咱們自己哭就夠了,不要讓他成為別人的陰影。”
聽了韓鈞的話,郁香冰先是覺得很氣惱很別扭,覺得丈夫跟自己完全是兩極之人,太難相容。因為,按照香冰此刻的情緒,她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為陌陌傷心哭泣;她希望讓所有的母親都能跟她一起承受這種喪子之痛;她希望地球上每個人的生活都因為自己兒子的死而失掉樂趣。但是,當她把丈夫的話稍稍琢磨了一下之后,馬上又開始為自己的自私而慚愧。她突然發現,自己一向認為“窩囊”的男人,竟有著一片天使般的心地。
看到韓鈞明顯憔悴的面孔,香冰覺得很心疼。盡管她不可能跟任何人承認,但是她心里知道,陌陌的死,對韓鈞的打擊要比對自己的還要大。
事故已經發生九天了,雖然韓鈞從沒當著妻子的面掉過淚,但是香冰注意到:男人的眼睛總是紅腫的。九天里,她沒有對男人說過一句安慰的話,然而韓鈞幾乎一分鐘也從未離開過自己。
雖然,她跟佐爾坦在公司見過兩次面,也通過幾回電話,但是她總是避免跟佐爾坦提起陌陌的事,因為這種悲痛她不愿與這個外國人分擔。盡管佐爾坦說了許多許多“遺憾”、“難過”的話,可是她從來沒有看到佐爾坦的眼睛為陌陌紅過。佐爾坦的安慰話說了一車,但也抵不上韓鈞的沉默。當然,香冰也不能責怪佐爾坦,因為死掉的又不是人家的孩子。可是,既然這樣,她就更沒有必要對他說什么了。
 
參加葬禮的人逐漸散去,韓鈞在幫兩位墓地的工作人員一起收拾東西,打掃現場;香冰疲倦地半閉著眼睛,坐在不遠的一條長椅上曬太陽。
此時,她的腦子是空的,她的淚腺是空的,她的心也已經被人掏空了。當然,如果可能的話,她所能想到的肯定也只有她死去的陌陌,但是現在就連這點她都做不到,她的記憶仿佛被洪水沖刷過一樣,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她像一座山丘似的坐在那兒,能夠感覺到風,感覺到空氣,感覺到陽光;能夠感覺到地里的潮氣在蒸發,感覺到小蟲在縈飛,青草在生長。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很輕,像一個被拴在椅子上的氣球……九天了,她除了一串串接踵而至的噩夢之外,一連幾天都沒有閉上過眼睛。
“夫人,我能和您談談嗎?”這時,香冰被一個熟悉的男孩聲音喚醒,慢慢睜開眼,發現托卡契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長椅旁邊。
男孩蓬松的金發披在黑色的西裝領上,淡藍色的襯衫,深藍色的領帶,將他那張干凈、俊俏的面孔襯得更加漂亮。托卡契站在逆光之中,身后好像披了一個璀璨的光環。
好美的少年!好純的年齡!這是一個跟自己兒子同齡的天使!在金黃的光焰中,香冰看不清男孩的面孔,或者說:在逆光之中,她隱約辨出了陌陌的面孔。女人一時驚呆了。
“夫人,能和您談談嗎?”男孩再次輕聲詢問。
“當然可以。”香冰用鎮靜、和悅的語調回答,同時,她往長椅的一端挪了挪,示意男孩坐到自己身旁。經歷過這幾天過度的悲痛,女人的情緒已經開始穩定了一些。
“夫人,有件事,我必須告訴您。”托卡契并沒有坐,而是繼續站在那兒,站在燦爛的逆光里,身體緊張得像一塊木板。
“孩子,你說吧。”香冰語調溫和地回答說。她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微微低下頭,視線落到四周茵茵的青草坪上。
“夫人,陌陌的死,我真的很難過。您知道,這些天我,我……”男孩的話剛開了一個頭,另一半便哽在了喉嚨里。
香冰將右手拇指按在太陽穴上,另外四指抵住額頭,稍稍抬起臉,用一種柔和、期待的目光望著他,望著那團金黃的光焰。她知道,兒子的車禍,一定讓這個可憐的孩子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嚇。香冰能夠理解:陌陌的死對托卡契來說,是另一種殘酷!十七歲的孩子,他們距離死亡的路程本該非常非常的遙遠,但是現在……女人憐愛地嘆了口氣。
 “夫人,也許,這件事您并不想知道。但是,我覺得我必須告訴您……否則的話,我一輩子……都會為此不安的。”
“你說吧,如果說出來能讓你的心里好受一點兒,那就說吧。”女人默默點了點頭,眼神里充滿了憐愛。她明白,這個善良的男孩還在為自己那天沒能追上陌陌而深深地自責。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您。夫人!”男孩似乎在下決心。
“你說吧,如果是關于陌陌的,我愿意知道。”
“我請求您恨我!您必須要恨我!”男孩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起來。
“為什么呢?可憐的孩子,就因為你那天沒有追上他、沒能叫住他嗎?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努力,孩子,我為什么要因為這個而恨你呢?我跟你說了,我真的沒有怪你,除非是你親手把我兒子推下去的……”香冰這樣勸他,安慰他,真想把這個可愛的男孩摟過來,填在自己失落的懷里。現在她很后悔,陌陌活著的時候,她很少摟過自己的兒子,當然,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失去他!說實話,就連香冰自己都沒有考慮過死亡的問題。
“您應該恨我,夫人!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樣無論對我對您……都會好些。尤其是,因為……我實在沒有,實在沒有想到。”男孩的話又開始語無倫次。
托卡契的聲音不高,但由于墓地里的寂靜,香冰每字每句都聽得很清楚。香冰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種同情,再次為這個跟自己一樣因為陌陌的死而深受折磨的外國男孩所感動。
“夫人,有件事我必須告訴您。”男孩稍頓片刻,繼續說下去,“那天出事前,我們吵過架。準確地說,也不能算吵架,而是……”
“而是什么?”香冰突然下意識地警覺起來。
“是他……生了我的氣。”托卡契的吐字開始艱難。
“你是說,他是由于生了你的氣才騎得那么快?”女人厲聲追問。
“那倒不是。我們一路上一直騎得很快。只是……那天上午,他從賓館沖出去時,我還在床上。他跑出去時,光著膀子……等我跳下床、穿上衣服追出去時,他已經騎得很遠了。我騎上車追出去……追了,我追了,將近有10公里,才看到他。我叫他了,但是他沒聽見,或者聽見了,他不想理我。沒等我追上……他就,他就……”托卡契說到這里,聲音開始痛苦地發抖。
“莫非你想告訴我,陌陌是自己騎到山下的?”女人的頭又開始脹痛,她后悔讓男孩講起那天的事。
“當然不是!”男孩紅著眼睛解釋說,“那確實是個意外。當時正是一個急轉彎,而且路面有沙子……”
“那么,告訴我:出事前你們到底為什么爭吵?”女人極力控制住自己幾乎要失控了的情緒,用盡量冷靜的語氣問他。
“其實,也沒為什么……只是,他非要我告訴他,告訴他……”男孩說到這里,突然膽怯地中斷了。
“你說,告訴他什么?”女人突然瞪起了眼睛。
“可是,夫人……我說不出口……”
“他到底要你告訴他什么?”香冰被男孩的話弄糊涂了,她不知是因為自己的思維出了毛病,還是男孩的話本身就沒有邏輯。總之,她不能跟上托卡契的思路。
“……”男孩咬住嘴唇,眼淚開始在眼圈里轉。
“你有什么說不出口?”女人開始耐不住性子,步步緊逼地催問他。
“您知道,盡管我心里知道應該說,也很想說……但是,但是實在說不出口!我長到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呢!我更不知道應該怎么對別人說,我不知道怎么說……請您相信我,不是我不想說,而是真的,真的……說不出口!”托卡契的臉上已經流滿了淚水。
“陌陌到底想要你說什么?”香冰被男孩一堆沒頭沒腦的話弄暈了,她實在猜不出,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到底有什么話說不出口。
“夫人,他……我……天哪!”男孩簡直覺得頭暈目眩。
“你快說呀!”女人有些急了。
“他問我,他問我……到底……到底愛不愛他!”男孩終于吃力地吐出了憋在心里許久了的實情。
“什么?你說什么?陌陌問你……什么?”其實,香冰聽得很清楚,但是她好像沒有聽懂,或者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問了他一遍。
“他想要我說,要我說……‘我愛他’。其實,我心里也有這樣的感覺……可是,可是我說不出口。”男孩壓抑在內心的感情突然控制不住地崩潰了,他扭曲著臉,痛哭失聲。
女人木然地坐在那兒,身子好像被雷電擊了似的,一陣麻木。
過了好半天好半天,她才嚅動著嘴唇,小心地問道:“你是想說,陌陌……‘喜歡’……上了你。”女人本來想用“愛”字,但是,這個字她自己也說不出口。的確,她活了四十歲,她對自己的親人、包括丈夫也從來沒有用過這個字。
托卡契哭著使勁搖搖頭,又重重地點點頭:“那天早上,天剛亮……他從他的床上,躺到我的床上來。我們聊了許多許多的話……我跟他講了我在養育院的生活,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后來,陌陌跟我說……他和我一樣‘覺得很孤單’,他還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地愛他!’他說,他很……愛我,而且希望我也能……其實,我心里知道,我也很……愛他,可是,可是……”男孩終于泣不成聲了,他哭著說:“也許,要是……要是我當時跟他……說了,他可能就,就不會沖出去了。夫人。我……唉,天哪!”托卡契說到這兒,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
郁香冰呆呆地凝坐在長椅上,仿佛是一具銅鑄的雕塑,沉重而冰涼。托卡契的話給她的打擊并不亞于十天前聽到兒子的死訊,甚至,現在的這個打擊更沉重,更深層。她怎么也沒想到,在陌陌車禍的后面,還藏了這樣一段感情的故事。
感情,在孩子身上,聽起來是多么陌生的東西!
在郁香冰的意識里,陌陌始終是個非常聽話、乖順、正常的孩子。陌陌上幼兒園的時候就是乖孩子,上小學也是乖孩子,上中學后更是乖孩子,出國后仍是個乖孩子。
她從來沒有意識到:一個孩子,竟也會有這么強烈的精神需要。
她從來沒有意識到:在一個孩子的心里,竟也會有那么銘心刻骨的感情。
最讓她震驚的,還不是因為兒子愛上了一個金發的外國男孩兒,而是陌陌在出事前曾跟托卡契講過的那句話:
陌陌覺得自己和托卡契一樣很孤單,而且他還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地愛他。
陌陌的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地剜著她做母親的心。尤其讓她心痛的是,兒子說他覺得跟托卡契一樣孤單,而托卡契是誰?那是一個沒有父母、在養育院里長大的孤兒!
香冰痛苦地反問自己:難道自己沒有愛過兒子嗎?難道陌陌不知道父母對他的愛嗎?她和韓鈞離婚的事之所以拖延到現在遲遲難決,不正是因為她愛孩子?因為她顧及到了孩子的感情?香冰承認:自己的確沒有像其他一些母親那樣溺愛過兒子,也沒有從嘴里跟兒子說過一次“愛”字……可是陌陌!你是我的兒子,我是你的媽媽!難道這種話還用說嗎?陌陌啊,你真是個傻孩子!我天天工作,掙錢,把你們辦出國,送你上最好的學校,這不是愛是什么呀?更不用說你爸爸了,我現在已經傷害了他,他的心里只有你和瀟瀟……難道這都要跟你說出來你才能知道嗎?陌陌,你這個傻孩子,你怎么不能感覺啊?陌陌,你說話也不想想,你怎么能說你跟托卡契一樣呢?托卡契是在養育院里長大的孩子,在他懂事之前就已經沒有了父母!你怎么能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地愛你呢?我們,我跟你爸,不是一直生活在你身邊?陌陌,如果你問媽媽,媽媽肯定也會告訴你的!只是媽媽太忙,沒有想到……
“夫人,難道這是我的過錯嗎?”男孩用很恐懼很絕望的聲音問她。
香冰點點頭,喃喃地說:“是的,當時,你應該告訴他。”
“當時,我沒有,我沒有……可是,當他摔下山的時候我沖他叫了喊了,我告訴了他……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他肯定沒有聽見,他永遠不會聽見了,是吧,夫人?您現在可以恨我了吧?”
香冰使勁搖了搖頭,沒有講話。
男孩哭得全身發抖,最后癱軟地坐在地上,又痛苦地涌出一串咸澀的淚水,他用手背使勁抹著眼淚說:“我愛他,夫人!陌陌很好,對我很好。我真的……愛他!”
 
晚飯后,韓鈞哄瀟瀟睡下,然后坐在樓下客廳的沙發里陪著妻子看電視。
電視的畫面閃動著,但音量放到了最小,其實,兩個人的注意力都沒有落在屏幕上。
終于,香冰整理好思緒,將白天在墓地與托卡契的談話告訴了韓鈞,而且告訴他,陌陌在出事前曾跟托卡契講:
陌陌覺得自己很孤單,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地愛他。
男人聽了,也抱著腦袋痛苦了許久。最后,他自言自語地安慰她說:“算了,不要多想了,現在想什么都已經晚了。你和我都很愛陌陌,這個……孩子心里肯定知道。只不過,這個年齡的孩子多愁善感,有時候,免不了會有這種感覺。但是,這只是孩子一時的感覺,實際上只是一種錯覺,并不是真的。香冰,你想想,當我們十七歲的時候,不也跟陌陌一樣,總覺得我們自己是天下最委屈的孩子嗎?我們不也總想從自己父母的身邊逃開嗎?只是,我們的反叛中夾雜了政治色彩……陌陌正在青春期,他的情緒本來就不穩定,何況現在我們之間的關系也不穩定,這對孩子也會有影響。這個年齡的孩子心理很敏感很矛盾,他們在感情上離不開我們,但是又總在意識里想擺脫我們而成為獨立的大人。”
“可是,我確實從來沒有跟孩子說過一次‘愛’字,我從來沒有想到孩子需要我們把這個字說出口……”女人失神地自語道。
“這不僅是我們的錯,也是我們父母的錯,我們祖父母的錯,我們曾祖父母的錯,是我們文化的錯。”韓鈞平靜地繼續說,“可能所有的中國人都是這樣,心里即使有這樣的感覺,也不能說出口。我們總覺得,心里有愛就夠了。你想想啊,就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跟彼此說過這個字。”
“那么,你也沒跟陌陌說過嗎?”女人忽然抬起頭認真地問。
“什么?”男人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這個字啊?”女人追問。
韓鈞抿著唇,眼圈早就紅了。
香冰痛苦地垂下頭,自言自語道:“唉,說來說去,還是我們的錯啊!”
 

 
8月20日“民族節”,是匈牙利第一任國王圣·伊什特萬登基的紀念日。
陌陌的葬禮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日子表面上恢復了平靜。香冰又開始和佐爾坦頻繁約會,但是,她跟兩個男人都再沒有提過離婚或結婚的事情。
韓鈞的日子也變得緊張起來,他除了要為一個將在秋季舉辦的個人畫展作準備外,將絕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女兒瀟瀟身上;另外還要騰出一部分時間安慰香冰。
兒子的死,使香冰的日程也發生了變化。這段時間,她不再一周七天地泡在公司或佐爾坦那兒,每周至少有兩天會提早回家,興致好時,還會一個人開車拐到附近的超級市場去采購一通。她有時發覺,這種像家庭主婦一樣推著購物車徜徉在貨架之間的凡俗感覺,居然也是一種休息,一種消遣,一種享受。以前,所有這些家務事瑣事用不著吩咐,也都是劃給韓鈞的。
另外,香冰還托了一位搞電腦的匈牙利朋友,請他將陌陌生前的一大堆照片全部輸到了電腦里,然后一張張地打印出來,分別掛在各個房間的墻上,壓在寫字臺上的玻璃板下,擺在書櫥里和床頭柜上,夾在錢包里邊,并且裝訂好一個厚厚的照相簿擺在臥室的床頭柜上,一有時間就拿出來翻看,偶爾還跟韓鈞一起靠著床頭回憶點什么,隨手用筆在照片后邊記下些什么。
“民族節”,這兩天全國放假,香冰既沒有滿足女兒要去巴拉頓湖度假的愿望,也沒有去參加佐爾坦在家里張羅的私人聚會,而是留在家里幫韓鈞一起收拾陌陌的房間。
韓鈞先將陌陌的房間打掃干凈,然后一個人坐在院子里修理那輛從山谷里撿回的自行車,車上還染著孩子的血跡。
香冰從兒子的床下、櫥后,掏出了一大堆要洗的衣服、襪子、內褲和幾個被黃色精液弄得干硬的手巾紙團。她很想找出一本兒子的日記,想知道陌陌曾經想過的問題、曾經有過的心事、曾經感到的委屈。當然,女人還偷偷地有一個明知不大可能的希望:她希望能從兒子的遺物里找到哪怕僅僅一句話——說明陌陌在心里并不怨自己。
盡管香冰清楚地知道:即使現在她發現了什么,一切也都不可能彌補了!但是,香冰還是很想知道些什么,希望能夠借助只言片語延長心中的記憶。可是她失望了,她沒有找到。香冰只是在孩子的書包里翻出幾張寫了幾行匈文的信紙,好像是幾封沒有寫完的信,但是女人看不懂,她只在其中的一張紙上找到了“托卡契”的名字。
香冰把幾張帶字的紙頁和一個皺巴巴的、帶著黃色污跡的衛生紙團裝進一個印著自己公司名稱的公文袋里仔細封好,并在上面畫了一個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記號。她打算以后學好了匈文之后再看它。女人既不想告訴韓鈞,也不愿讓女兒幫助翻譯;她既不想叫外人知道,也不想跟別人分享這份懷念。她已經失掉了兒子,不愿再失掉兒子最后的“秘密”。這幾張紙,她決定自己保留。
之后,女人將收拾出來的一大堆東西一類一類地分開,放在洗衣機里單獨洗好,晾干,晚上一邊看電視一邊耐心地一件件地熨平,疊好,重新放回到陌陌房間的衣柜里。香冰好長時間沒有做過這樣的家務活了,當她手里拿著熨斗的時候,忽然找回了一種早已忘掉了的感覺——準確地說,是女人的感覺。
韓鈞修好車,回到房間里,他看到妻子這樣,本想過去勸勸,想讓她抓緊時間休息一下,怕她再觸景傷情……但是他又仔細想了想,欲言又止。韓鈞心想:這樣也好,妻子這么做不光能夠排遣她對兒子的想念和歉疚,而且還可以意識到:除了她的“鈞香公司”和匈牙利情人之外,這里還有一個真正的、應該讓她惦記的家。在韓鈞的感覺里,香冰少說已有五年“不是女人”了,他看著妻子現在的樣子,覺得很可愛。
 
陌陌的死,使韓鈞和香冰對于這個“家”的概念和感覺都發生了變化。
以前,男人總有個感覺:覺得這個家整個都是妻子的,自己只是一個“附屬品”,或一個可以隨時拆換的“配件”。所以,他在感情上心安理得地順從她,依附她。但是,自從兒子出了車禍之后,他對香冰的依賴感突然減弱了,反過來,他開始像其他男人一樣地安慰她,照顧她,鼓勵她,重又跟妻子一起商量家中的瑣事,一起排解彼此心中的愁苦。慢慢地,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家中的位置,不但作為男人,孩子的父親,而且還替香冰作為半個“家庭主婦”。盡管這段時間很乏很累,但是韓鈞從中發現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力量和自己在這個家中的分量。更重要的是,他忽然發現:自己即使沒有了女人,生活也能夠支撐下來。
至于香冰,她的感覺恰好與丈夫相反:她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這個家,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遠離了這個家,遠離了丈夫和孩子,遠離了這個家中的自己,而且在無意之中已經走出了那么遠。
平時,香冰每天從公司回來,孩子都已經睡了,飯菜都已經做好了,男人要么伏案作畫,要么靠在沙發里看電視,她自己一聲不響地更衣,洗手,吃飯,然后洗澡,睡覺,就像是個借宿的客人。每次,總是韓鈞湊過來和她講話,聽她講話,而她顯得很拘謹很被動。在這段時間里,郁香冰忽然覺得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自信了,只要心里有什么事,便忍不住要跟韓鈞嘮叨,向韓鈞抱怨,并且從潛意識里希望男人能幫著排解。她和韓鈞的角色,好像在一夜之間調了個個兒!有兩次,她從公司下班回家,發現房里空空的,她突然像丟了魂似的沖到樓上,打開衣柜。當她看到掛在衣柜里邊的男人衣服一件未少的時候,才會稍稍地鎮靜下來。一個月前,她特意跑到商店給韓鈞買了一部手機,而且每天至少都會跟他通兩回電話。
日子看上去平靜了,香冰跟鄰居碰面時,臉上也總刻著僵硬的笑紋。實際上,那種強作的微笑一是做給別人看的,二是她想說服自己要忘掉什么。然而,一個人忘掉一件事幾乎不大可能,更何況她感情的創口還沒有痊愈。
在香冰的腦子里,總在不自覺地回想起葬禮那天托卡契曾告訴她的那些話:
陌陌覺得自己很孤單,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地愛他。
有時,她真的開始恨那個男孩了,她很想找一個機會質問托卡契:當陌陌問他那個問題的時候,他為什么沒有告訴他心里話?甚至,她還很想知道陌陌到底因為什么愛上了那個金發的孤兒?她很想知道托卡契是不是真的愛過自己的兒子?她很想知道在這兩個天使般的少年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
女人長到四十歲,才好像突然知道了“愛”這個字眼,而且,這個字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她的腦海里浮現。好幾次,她很想問問佐爾坦是不是真愛自己?但是遺憾的是,不等她問,佐爾坦每天都會將“愛”字掛在舌尖上,反叫她開始懷疑了。很偶然的時候,她也曾想問問自己的丈夫是不是還愛自己?或者說,是不是愛過自己?但是她猶豫再三也不敢問出口來,問題是,香冰很怕丈夫會告訴她:他仍愛著自己……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就更不知道應該如何決斷了。
陌陌死后,一向潑辣的香冰變得優柔寡斷。
 
過節前,韓鈞本來是跟妻子商量:想將陌陌的房間重新布置一下,變個樣子,給女兒作為“活動室”。但是兩個人一連收拾了兩天,房間里除了沒有了塵土和臟衣服之外,什么變化也沒有發生。韓鈞剛把游戲機從女兒的房間里搬過來,幾分鐘后就又被香冰搬了回去。她跟丈夫說:“算了,還是先這樣吧!瀟瀟還小,過兩年再把房間騰給她吧。”
男人理解妻子的心思,知道她至今還不敢面對失去陌陌的現實。所以,他沒有堅持,他耐心地跟滿臉不快的瀟瀟解釋了幾句之后,下樓到廚房燒飯去了。香冰留在陌陌的房間里,坐在書桌前,看著兒子的照片發愣,心里一遍一遍地叨念著:陌陌,媽媽愛你!媽媽真的很愛你!
不知道什么時候,郁香冰忽然意識到瀟瀟站在門口,正在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自己。女人使勁搓了把臉,不愿讓女兒看到自己這副難受的面孔。她調整了一下情緒,然后微笑著轉向女兒,向她張開了雙臂:“瀟瀟,過來,讓媽媽摟一摟。”
女孩堅決地搖了搖頭。
“怎么了?”香冰試探地問,“為什么不過來呀?”
“沒什么。”女孩堅決地甩了下頭。
“你不想和媽媽說說話嗎?”忽然,她看懂了孩子眼中的敵意,于是換了一種自衛的口吻警惕地問她。
“不!”女孩再次果斷地搖了搖頭,堅定得像一個馬上要出征的士兵。
“想你的陌陌哥哥了,是吧?”香冰又問。
“沒有!陌陌已經死了!”小女孩冷冰冰地答道。
瀟瀟冷酷的回答實在出乎當媽媽的意料,郁香冰感到渾身一陣緊縮,心臟刀割似的劇痛。她剛要發作,但還是忍住了。女人從桌邊站起來,噙著眼淚走到門口,剛想伸手摸一摸女兒的頭,但被瀟瀟猛地甩開了。女孩扭頭跑回房間,“砰”的一聲撞上了門。
香冰走過去敲了兩下,瀟瀟非但沒有理會,反而把音樂音量放到了最大,表示對母親的抗議……最后,香冰意識到敲開門無望,于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抹了下眼睛,傷心地回到自己的臥室。
過了一會兒,香冰去浴室里擦了把臉,然后疲憊地回到床邊坐下。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隔壁陌陌房間的窗子被猛地推開,接著就是一陣“乒乒乓乓”的雜亂響動……香冰驚得從床上跳起來,一步沖向窗戶,探頭朝隔壁張望,只見瀟瀟懷里正抱著一個鑲著陌陌單人照片的大鏡框站在隔壁窗前的書桌上。
女人大驚失色地跑出屋,一邊大叫“韓鈞”!“韓鈞”!一邊掉頭沖進了陌陌的房間。就在香冰跨進隔壁房門的剎那,女孩手中的鏡框已經飛了出去,“砰”的一聲在街上摔得粉碎!香冰看到,瀟瀟已經把她花了一天時間洗好熨好的衣服一團團地堆在桌上,堆在自己腳邊。見到媽媽進來,女孩更像一只受驚的貓,一次次躬下背,飛快地將哥哥的衣服抓起來,用力扔向窗外。
“瀟瀟,住手!你瘋了!那都是陌陌的東西呀!”香冰聲嘶力竭地沖女兒喊,“你瘋了嗎,瀟瀟?快給我住手!”
“我不管誰的,反正我不要!我不要!這是一堆破爛,用不著留著!我什么都不想要!”瀟瀟發瘋似的叫嚷著。
“你給我下來!瀟瀟!快下來!”香冰厲聲叫著猛撲過去,一把將站在窗前的女兒抱在了懷里,“瀟瀟,乖孩子!別再讓媽傷心了!”
瀟瀟在母親的懷里掙扎,哭著踢她打她,把她的臉也抓破了。女孩邊哭邊叫:“放開我!放開我!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你們只喜歡陌陌!”
“傻孩子,你怎么會這么想?我們喜歡你,跟喜歡陌陌是一樣的呀!”
“你騙人!騙人!我不信!我知道你們只喜歡陌陌……”
“瀟瀟,媽怎么會騙你啊?”
“騙人!你就是騙人!陌陌已經死了,可你還是只想著他!”
香冰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陣眩暈,抱著女兒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她不管女兒怎么掙,怎么嚷,怎么打她,她都死不撒手:“瀟瀟,瀟瀟,你怎么會這樣想呢?爸爸媽媽一直都很喜歡你……現在,陌陌……知道嗎?你更是爸爸媽媽唯一的寶貝了,我們怎么會不喜歡你……不,不愛你呢?”女人的這個“愛”字剛說出口,自己的眼淚也流了出來。她現在好想陌陌,她好后悔,好想能把陌陌也這樣摟在懷里告訴他,媽媽真的愛他!
這些天,她也千遍萬遍地折磨過自己,她問自己:假如陌陌以前能夠聽到自己想說的這句話的話,他肯定就會活到今天。
韓鈞這時也聽到響動,從樓下三步并兩步地跑上來。他用一雙沾了面粉的手從妻子懷里接過女兒,瀟瀟委屈地趴在父親的肩頭,抱著他的脖子,哭成了淚人。
香冰癱坐在地上癡癡地發呆。她知道女兒說得并不錯,在兩個孩子中間,她一直更喜歡陌陌,盡管有時她在發脾氣時跟陌陌吵嚷,并說他以后肯定會跟他爸一樣的“窩囊”。但是,那些全都是氣話呀!尤其是在陌陌出事之后,兒子占據了女人感情的全部,這兩個月,她幾乎就沒有想到過女兒。雖然香冰知道瀟瀟任性的脾氣是隨自己,但是她并不喜歡……有時她忽然覺得:她不很喜歡瀟瀟,是因為自己不喜歡自己的脾氣。現在,當她看到女兒趴在韓鈞肩上痛哭的時候,郁香冰心里很不是滋味,說不出是羞惱?失落?還是嫉妒?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許多自己曾經擁有過的東西。
 

 
8月末的一個午后,郁香冰帶了不少東西到托卡契家里看過一次男孩。
托卡契從養育院出來后,被一個好心的鐵路工人家庭收養了。話說起來,那家人對男孩并不壞,只是有一個比托卡契小幾歲的弟弟經常借機欺負他;再有,就是家里有一個經常撒酒瘋的男人。從家里再簡陋不過的陳設來看,這是一個在貧困邊緣掙扎的窮人家庭。
晚上,郁香冰親自開著“紅奔馳”帶男孩到布達佩斯的“龍鳳大酒樓”吃了一頓中餐,那富麗堂皇的氛圍,亭臺樓閣的內景,讓托卡契驚得合不上嘴。雖然,這樣規模的中餐館在布達佩斯少說也有十幾家,但是對成天吃三明治、煮土豆的男孩來講,中餐館就像是神秘威嚴的國會大廈一樣令人望而卻步。
托卡契記得,就在陌陌出事的前一個晚上,陌陌曾經答應下周帶他去一次中餐館,單就為了這一個許諾,他興奮得讓陌陌吻遍了自己的全身……他真的喜歡陌陌,因為在他的記憶里,陌陌是第一個喜歡自己的人。
香冰為了能夠跟托卡契好好地交談,特意在飯店里預訂了一個包間。女人決定:今天一定要問清那幾個一直纏在她心頭的問題;另外,她還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男孩再哭的話,她就把他摟到自己懷里,告訴他自己很愛陌陌,既然陌陌很愛他,那么,自己以后也會像愛陌陌一樣地愛他。
那天晚上,托卡契跟香冰說了很多很多他跟陌陌一起的故事,但是,讓女人失望的是,男孩只是說,只是說,并沒有哭。
托卡契說,他第一次跟陌陌熟悉,是在兩年前的一次體育課上。那次,體育老師讓全班男生自愿結伴,做籃球的“過人訓練”,由于陌陌個子小,體質弱,而且剛入校不久,匈語說得還不好,所以班里沒有一個男生愿意跟他搭伴。正當陌陌一個人尷尬地站在操場上不知所措時,比他高出半頭的托卡契友好地向他伸出了手。從那之后,兩位少年就成了體育課上的固定搭檔,課上課下也都形影不離。陌陌的匈語突飛猛進,這里邊有不少托卡契的功勞。
去年,學校組織去埃蓋爾城堡春游,全班只有托卡契一個人沒有報名,無論陌陌怎么央求,男孩只是搖頭。陌陌認真地告訴托卡契,如果他不去的話,自己也不會去。在陌陌的百般苦磨下,一向自尊的托卡契才終于告訴了小伙伴心里的苦衷。他說,其實他很想去,但是因為家境困難,他的養父養母是不會給他閑錢出去玩的。第二天上學,陌陌早早就在學校門口等他,硬是塞給了他一千福林。在春游路上,他倆就像粘在一起的影子,一刻也沒有分開過。
托卡契的養父原是一家儀表廠的技術工人,幾年前失業,變成了酒鬼。男孩的養母是一家超市的售貨員,含辛茹苦地維持一家四口的生計。男人清醒的時候什么事也沒有,可遺憾的是平時男人清醒的時候很少,他一發酒瘋,就找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打罵孩子。有一個冬日,托卡契流著淚從家里跑出來,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秋衣,那回是陌陌陪著他,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小酒館里挨到天亮。那也是陌陌第一次沒有回家,急得韓鈞和香冰找遍了全城,最后去警察局報了警。
去年暑假,陌陌央求托卡契陪他去布達佩斯城郊的天體浴場游泳,托卡契起先不大情愿。當然,并不是因為男孩不喜歡游泳,而是由于他擔心自己會在那種場合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不過,托卡契最終還是沒能禁得住陌陌的軟磨硬泡,勉強答應了同伴的請求,兩個人騎車離開了鬧市。
那次,他倆都是第一次去那種地方,剛進浴場的時候目不斜視,渾身緊張。不過,當兩個孩子嬉鬧著在清澈見底的湖水里游了幾圈之后,心頭的羞怯就全都融化了。浴場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人們在陽光下沐浴,在沙灘上打球,一群孩子在水邊嬉戲,幾片風帆在水上漂行,一切是那么自由自在,一切是那么閑適安然。
天湛藍,水碧綠,夏日的暖風輕柔柔、毛茸茸地吹在男孩掛著水珠的皮膚上,一股說不出的愜意。兩個少年并排躺在湖岸綠茵茵的草坪上曬太陽,托卡契雖然也跟陌陌一樣剛滿十七歲,可是他雕塑般的身體已經發育得相當成熟,金黃色的體毛在夕陽的照耀下泛著一層柔和的金光。托卡契的面孔消瘦,脖頸頎長,四肢勻稱,肩膀很寬,紅潤的嘴唇富于質感,白皙的皮膚襯出粉紅色的乳頭,尤其是男孩小腹上兩條見棱見角的肌肉塊,更叫那個相對干癟的亞洲男孩自慚形穢。陌陌那天著了魔,只要他的視線一落在同伴身上,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移不動了。男孩長到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觀察人體,還是第一次為人體著迷。
陌陌告訴他:“今天的太陽太毒,像你這樣干曬會曬脫皮的。”他說著坐起來,主動往托卡契身上涂防曬霜。托卡契盡管有些不習慣,但沒有拒絕。陌陌第一次大著膽子觸摸了他,他的肩膀,他的胸脯,他的肚子,他的小腿……慢慢地,托卡契的緊張的身體變得舒爽起來,感覺神經也變得敏感起來。后來,出于對自己身體的羞怯,托卡契翻身趴在柔軟的草坪上,但是始終沒有拒絕同伴的觸摸。
那天從浴場回來,兩個人在瑪格麗特橋橋頭告別,托卡契照例去吻朋友的臉,可是,正當托卡契將唇貼近對方的臉頰時,陌陌突然把自己的嘴唇給了他。就為這個,突然陷入惶惑的托卡契一把將陌陌推了個跟頭,而且第一次沖他發了火!托卡契就像一頭受傷的牛犢,他用許多難聽的字眼罵了他。
從那之后,兩個孩子將近一個月沒有見面。陌陌曾往托卡契家打過電話,想對他道歉,可是每次托卡契都攥著話筒沒有答話。
暑假快結束時,陌陌的傷心已經慢慢地淡去,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托卡契竟會主動找到了他。他不但提出要跟陌陌和好,而且還主動吻了他的唇。兩個少年擁了再擁,抱了再抱,長長的想念竟讓他們流出淚來。
寒假后,陌陌被可愛的薇拉格迷上了,女孩的潑辣大方,向陌陌封閉的心扉里投進了陽光。好幾個周末,薇拉格都把男孩帶到鄉下的父母家,在櫻桃園里,在葡萄藤下,陌陌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家庭溫暖。一天傍晚,女孩蹦蹦跳跳地拉著陌陌到街上遛狗,并且十分快樂地吻了他。不過,陌陌跟薇拉格戀愛,并沒有破壞他與托卡契的默契。陌陌喜歡薇拉格,覺得跟她在一起很放松很開心,尤其喜歡女孩家的溫馨氛圍,但是僅此而已,他不喜歡女孩撒嬌,更不喜歡女孩歇斯底里。
托卡契說:陌陌不止一次地跟他說,希望有一天,他倆能夠一起結伴離家出走,到最遠最遠的地方去流浪。
“他想去哪兒?”香冰問。
“不知道。”
“唉,你們這些孩子啊!”香冰傷感地嘆了口氣,說,“等你們真的長大了,真的離開了家,你們才會知道什么是想家的滋味。”這句話她是對男孩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人都是這樣:擁有的時候不知道在乎,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傷心。
從中餐館出來后,托卡契仍有些拘謹地與郁香冰道別,女人終于伸開雙臂,使勁摟了摟這個金發的孩子,并且對他說:“托卡契,我代陌陌謝謝你,謝謝你給他的愛。”話剛出口,女人的眼角又濕了。她本想開車送男孩回家,但是托卡契猛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了。
幾天后,香冰帶著托卡契去銀行開了一個賬戶,承諾以后每個月都會為男孩存上三萬福林,并且將幫助他讀完大學。男孩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香冰微笑著摸摸他的臉說:“別謝我,你要謝就謝陌陌。”
 

 
9月初,郁香冰將公司的業務托給了佐爾坦,自己給自己放了一周假。她需要徹底地放松一下,決定和韓鈞帶著瀟瀟一起去巴拉頓湖度假。
出發的時候,小女兒沒等大人發話,自己搶先“占領”了方向盤旁邊的副駕駛座位。她知道,只要一家人出去,肯定是爸爸開車。
自從上次跟媽媽吵了架,瀟瀟幾乎天天都黏在爸爸身上。韓鈞每天早上為她準備早餐,送她上學;下午接她回家,晚上陪她做作業,哄她睡覺。瀟瀟還注意到:爸爸將客廳掛的那張陌陌的單人彩照摘了下來,換上了一張四個人的全家福,這張全家福是他們兄妹倆剛到布達佩斯時在機場跟父母一起拍的合影。在瀟瀟房間的小書架上,多了一張瀟瀟嬰兒時被哥哥抱在懷里的照片,照片上瀟瀟在哇哇地大哭,陌陌在咯咯地大笑。韓鈞不止一次地告訴瀟瀟:以后不能忘了陌陌,哥哥和父母一樣非常愛她。
“媽媽也愛我嗎?”瀟瀟忽然認真地問。
“當然愛啦!你就是從她的肚子里生出來的,她怎么會不愛你呢?”
“既然你們都愛我,為什么還要離婚?”女孩忽然掉轉了話題。
韓鈞被問住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復。
“你們離了婚,就不住在一起了是嗎?”
“哦,當然了。”男人遲疑了片刻,隨即跟女兒解釋說,“不過,即使爸爸媽媽離了婚,你還是爸爸媽媽的女兒呀。”
“那我能選擇跟誰住嗎?”女孩這種鋒利的口吻真像她媽媽。
男人的心被刺了一下,含糊地說:“瀟瀟,爸爸媽媽還沒有決定離婚呢。”其實,韓鈞此時真想問問女兒:如果他們真的離了婚,她愿意跟誰?他真想聽到女兒回答說:如果他們真的離了婚,她愿意跟著自己。
盡管韓鈞能夠肯定女兒會如何回答,但他還是猶豫再三,最終也沒有問出口。他知道,這樣的問題不僅會刺傷女兒,也會傷害母女之間的情感。他想了想,又說:“離婚不離婚是大人的事情,即使離了婚,爸爸媽媽都會和現在一樣地愛你……”
“你騙人!”孩子冷冰冰地打斷了他。
“爸爸什么時候騙你了?”
“你就是騙人!”
男人的心也被刺痛了,像海膽似的驟然一縮。
近來,香冰好幾次試圖接近女兒,可是瀟瀟每回都敏感地躲開了。經過這短短的兩個月時間,孩子好像忽然長成了一個大人,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目光神態,都和香冰的一模一樣。有一次,香冰忍不住問韓鈞:“你看,瀟瀟是不是太像我了?”
男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有時候,我看到瀟瀟,感覺就像自己照鏡子一樣。”女人自語道。
“你是不是怕她了?”男人問。
“哦,有點兒。”接著,香冰若有所思地說,“現在這孩子總黏著你。”
男人溫和地笑了笑,說:“怎么,你這么霸道啊?你是不黏我了,還不讓孩子黏我?”
女人的臉變了顏色。
男人意識到自己失言,趕緊拿話緩和:“誰讓你一頭扎進生意堆里的?以后你也得騰些時間出來陪孩子,要知道,孩子其實很感性的。”
“瀟瀟是不是很討厭我?”女人忽然問。
“討厭你?她是你的閨女。”
“那她干嗎老是躲著我?”
“你是她媽媽,你該問你自己。”
“那你老實告訴我,你在背后是不是總跟瀟瀟說我的壞話?”女人的神態就像一個多疑的孩子,警惕地問。
“咳,”韓鈞嘆了口氣,苦笑道,“你們母女倆,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早上,三口人動身去巴拉頓。
瀟瀟在車里等了好一陣,韓鈞才和香冰一起抱著一大堆吃的用的東西從院子里出來,一件件地裝進汽車的后備箱。
“瀟瀟,你的游泳衣自己帶好了嗎?”香冰透過搖下的車窗問女兒。
瀟瀟沒有搭理媽媽,而是沖著韓鈞大叫:“爸,陌陌的游戲器帶了嗎?”……自從陌陌死后,瀟瀟也學著父母的口吻,不再叫陌陌“哥哥”了。
“帶了,在你媽媽的包里。”
“你現在要嗎?”香冰問。
“不要!”
上車前,韓鈞用一種認真的口吻跟女兒商量:“瀟瀟,你陪媽媽坐到后邊去好嗎?這條路很長,要開好幾個小時,爸爸開車必須精神集中,不能老跟你說話。”
“那我可以不說話。”瀟瀟說。
“瀟瀟,聽話!”
女兒皺著眉頭猶豫了一下,雖然不很情愿,但還是聽話地順從了。她麻利地跳下車,坐到了后排媽媽的旁邊。但是,汽車開出了近百里,瀟瀟仍舊梗著脖子不肯跟媽媽講話。后來,香冰看到女兒困了,便疼愛地說:“瀟瀟,離巴拉頓還很遠呢,你要不要趴在我腿上睡一會兒?”
女兒聽了,一動未動,也沒有回答,弄得香冰非常尷尬。
汽車又開出了二十分鐘,瀟瀟突然蜷起身子,將腦袋枕在了媽媽的腿上。
就是這個動作,幾乎叫香冰激動得掉下淚來。她伸手撫摸女兒的頭發,但被孩子擺了下頭,甩開了。
隨后,瀟瀟用一種“小大人”的語調問她:“媽咪,你還要跟爸爸離婚嗎?”
 
 
 
 (本文系作者的小說處女作,寫于2000年。2005年發表在《當代》;《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被收入《2005年度最佳小說》《海外新小說》,同名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被選入2005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作者自薦,作家網編輯安琪選入本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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