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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師

出師
 
◇ 楊友泉
 
 
楊培金恍恍惚惚在巷里撞,他把槐樹看成巫師,把黑洞洞的木板門看成南天門,而在木板門邊前撲后閃的看不清毛色的土狗,就無疑是二郎神的效天犬。楊培金起得是早了點,但這不能怪他,誰讓天底下的師傅就一個德性,不把徒弟當人看。
巷道沒有盡頭,探頭探腦往月光里伸,仿佛前面有個月光的泉眼,而他有個使命,就是要找到它。只要找到它,村子就不會再有哪怕一點黑影,村子里墻壁就不會那樣陰森,苦楝樹背光的黑樹葉,前撲后閃的土狗的黑影,只要他扒開一個缺口,汩汩的月光就會滿巷道流,沖走那些提心吊膽的、蛇一樣可惡的陰影。那些恐怖的陰影,就不會像那樣緊纏著他,他一直覺得那該死的陰森的黑影,從出生那天就纏上了他。
一面高大的后山墻,投下了一塊炭渣一樣的黑。這塊巨大的黑,在這個布滿土坯房的又矮又窄黑影的村子里,是一個異數,它突然出現,像一只狼擋在了他前面,他往回退了兩步,像每次遇到危險那樣,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奔跑把自己渡過去。他就是用這種方法一次次拯救自己,他曾經用這個方法,成功地三次闖過了狼的攔截。兩次是在村口,一次是在水井旁。在井旁那次記憶猶為深刻。那狼大概是口渴了,在井旁的水溝里舔水,它抬眼望他,從它眼眶里射出的手電筒一樣的藍光,在他身上照了一輪,他毛發倒豎,仿佛被打了一鞭子,他跳了起來。那根本不是他以為的土狗,他后退兩步,閉上眼睛,驚叫著飛快地狂奔,把自己從狼邊送了過去。奇怪的是,他先后十數次闖關,都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這天他特別小心,每一個黑影他都不會放過。明天——也許是今天,他就要出師了。這讓他一覺醒來就睡不著,月光像白雪一樣,從窗欞里透進來,打在開著一朵牡丹花的被面上,這條被子是母親這次出門給他準備的,母親說這回成人了,出師了。楊培金說,媽,那你還哭什么?母親摸著那朵牡丹花說說,你瞧,這朵牡丹開得多艷。我舍不得蓋,這是給富貴人蓋的。你大哥出師那回,我讓他帶去,后來他沒有出師,沒有臉回來見我,只把這條被子讓你爹帶回來。你二哥出師那回,帶的也是它,后來也娶媳婦,起灶另過了,我還是把它給要回來。我對他們說,你們的小弟還有沒有出師呢!這回,你是老小,你帶上,我不會再要了。母親摩挲著牡丹花,像摩挲著一個火爐,臉上有一道溫暖的火光。母親說,富貴不富貴的,哪是我們說了算呢?得靠你爭呢。
他得一直走到村口,那時天就亮了,然后他就像一把梳子那樣,從村口梳潷過來。一戶一戶梳。敲門,就上笑臉,答腔,大爹,補鍋么?一角一小洞,兩角一大洞。滴湯漏油不要錢!但是今天卻不順溜,月光像雪那樣好像把村外的田地都板結了,好像把村里的屋脊、院墻、巷道也板結起來了。楊培金心里氣鼓鼓的,坐在墻角的一個石頭上,手里的一根棍子不停地敲擊著地面,地上很快就有了一個小坑。“咕呱”地一聲門響,楊培金扔掉棍子,像從彈簧上彈了起來,但是,緊接著是很響的打尿聲,打眼一看,一個披著頭發的女人,在幾乎是露天廁坑里起夜,被雨水沖得峰線一樣殘缺的矮墻,在女人的脊背上晃動。
  楊培金呻吟一聲重重地坐回石頭上,按說這種晦氣事不是沒有遇到過,還有見過人家屁股的呢。但是只要不在今天發生,就算不上晦氣。
  東方開始吐出棍子長那樣的白光,照出黑炭一樣的山脊,白光開始由灰白而凈白,這道白光還在尋找什么似地往東南漂移,終于找到了一朵蓮花云,蓮花云仿佛漂在水上那樣在白光上游動,但楊培金很快就否定了那不是蓮花,而是牡丹花,而且越來越像棉被上的那朵。楊培金手里的棍子不知什么時候被折斷了,這樣吉祥的牡丹云,懸掛在越來越白的天庭上,這不是一般的吉兆,這簡直就是大吉祥。楊培金的眼里馬上浸出了委屈的淚水,好像那面高大的墻影,那泡很響的女人尿,是對他的一種考驗。
  玫瑰色開始從山脊上一點點鋪下來,在一條黑亮的小河那里宕了一下,楊培金想象著玫瑰紅滲透進銀輝的河水里,那一定會像一盞燈把炭黑的河堤照得明晃起來。好大一會,玫瑰色才爬上河堤,爬過河邊的幾間水磨房,然后迅疾地掠過田野,向村口疾奔而來。幾乎是同時,玫瑰色剛爬上村口第一戶人家的木刪欄,楊培金心里疾跳著奔了過去,推開那扇柴扉,越過左邊是一畦抽薹的青菜地,右邊菜地里種著一小塊芫荽和幾株耷拉著腦袋的蔥頭,玫瑰色還沒有完全鋪滿,楊培金就直撲那道閃著已經裂跡斑斑鐵扣子的雙合門。門里沒有響動,再細聽似乎還有鼾聲,而且楊培金聽出那不是要醒的那種鼾。這時候敲門會讓屋主覺得很討嫌。楊培金的心跳慢了下來,如果這戶人家距離村里不是有百多丈遠,他可能會先跑進村里,末了再跑過來。現在,他只好坐在屋門口的一塊條石上。玫瑰色繼續往村莊里疾馳,玫瑰色后面是金光,金光后面是白光,楊培金注視著這些玫瑰色的光,像水那樣濯洗過村莊后,然后悄然無聲地流走。金光也像水那樣濯洗過村莊后流走了,只有白光沒有走,它堅定地占領著每一個地方,直到完完全全地占領了村莊。
 楊培金已經從村里走了一趟,但是沒有一戶打開屋門,而且沒有一戶發出洗臉的水聲,起床受涼的咳嗽聲,吸悶筒的響聲,而且,整條巷道里聽不到雞鳴狗叫。這是人住的村子嗎?楊培金叫了一聲!但是楊培金沒有因為叫了一聲而松馳下來,他嘀咕道,我早就說這個日子不是什么吉日,那堵黑色的蕭墻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毫無來由地,他突然想起“禍起蕭墻”這個詞。我的魂一定是被這面黑墻吸走了。說到“魂”字楊培金就想到右邊的“鬼”字。楊培金的頭發就豎了起來。他這時更恨他的父親,他的兩個哥哥只讀到三年級就輟學做了徒弟,卻非要他讀到五年級,這個代價就是讓他知道“禍起蕭墻”,“魂”字的右邊是“鬼”,進而讓他明白他進了一個鬼村。
  可是我還看到村口那戶人家的院子里種著青菜呢,而且還有芫荽,還有蔥頭。他為了讓自己心里更踏實,他轉到了村口,打開了那扇柴扉,天啊,左邊的那畦青菜成了干枯的包谷桿,那抽薹的部分竟然是包谷的天花,右邊是枯敗的狗尾草。楊培金掉頭就跑,一直見到村外的破祠堂,他飛一樣的腳步才慢下來。祠堂門洞開,仿佛就沒有開關過。里面傳來鐵錘擊打鐵砧清脆的響聲,那聲音像一只只青亮的鳥,從院里的柏樹上飛了出來,在他頭頂上空竄來竄去,他感到魂附到了他體上,他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知道那是師傅在敲鍋鐵,每次楊培金一出門,師傅就把半口鐵鍋,敲成碎米大小的鐵碴。
他咬了咬下唇,下唇咬出很深的牙印,也許出血了,也許沒有。他遇到緊急的事就是這樣,狠勁地咬住下唇,一咬住下唇他心里就清楚起來,怯懦的目光變得堅定,豁出去了!多少次遇險,他記不住了,他就這樣咬住下唇,一股扼制不住的橫勁就從心底泛上來,一股又一股劇烈地翻滾著,包括三次遇到狼,他覺得狼是有退路的,他卻沒有。過后他在心里反復追問,是狼惡,還是師傅惡。或者說,是他怕狼,還是他更怕師傅?這些答案都非常一致,和他那天狠勁咬住下唇的選擇如出一轍。
下唇已經出了血,他的牙尖嘗到了血腥味,嘗到了自己的血他就更加明確,他不能不進去!即使這個村的確是個鬼村,村口那個木柵欄里住的是個鬼,他也要敲開他家的門,把鍋扛到師傅面前,把鍋像一面墻擋在師傅的面前。是的,就用鍋說話!看呀,這是第九百九十九口鍋,只要我吼足了九百九十九口鍋,我就出師,我就是師傅!我恨你,爹!你比鬼更毒!
他拿出兩片磨得發亮的鍋鐵,那是他二哥給他的。他當時不想要,他不信兩片鍋鐵真能克住鬼魂。已經出師的二哥立刻驚異地說,這鍋鐵是到東山廟念過咒的,再說了,你連鍋鐵都不信,你怎么補鍋啊?還要出師?這條路有多遠你不會沒有聽說過嗎?小弟啊,就憑你的清高,你要吃別人的雙倍苦。這鍋鐵你帶上吧?有時救你命的可不一定就是扁擔懶條(用來砧打的鐵條)。
楊培金手里敲著鍋鐵,他覺得手腳發軟,他只有在看到狼電筒一樣的眼睛里的光時,他才強大;看到巨大的蕭墻的黑影和看到師傅蛇一樣的眼睛時,他才強大得起來,像一只小老虎。但現在他什么也不是,他虛弱得像掛在路邊剌蓬上的蜘蛛絲,一碰就斷,不碰也會斷。果然他踉蹌了起來,要摔倒的樣子。他昨天晚飯就吃了兩個核桃大的馬鈴薯。在吃第三個馬鈴薯時,他的手本來伸向茶杯大的那一個,還沒攥穩師傅就響亮地清了一下喉嚨,像雄獅低沉的怒吼。楊培金不敢抬頭看師傅的眼睛,不看他也熟悉那里的情況,那里不是雄獅燈盞一樣的灼灼燃燒,而是兩小粒——比蛇眼珠里的兇光還要冰冷的——就像蜂子屁股上的刺——小冰刺,那樣鋒銳。楊培金不看師傅,企圖把那個馬鈴薯塞進嘴里,他的喉嚨和肚子才不會在乎蛇眼里的小彈珠,也不會在乎立刻讓肌肉腫脹的小毒刺。但是手指沒有執行他的命令,他的手指被刺骨的冰冷的小彈珠命中后,還沒來得及掙扎,又被看不見的毒刺深深地扎了進去——他的手指失去了知覺——它不敢再碰哪怕是最小的那個馬鈴薯。 
  楊培金痛苦地感受著,仿佛這些事剛剛才發生過,他的手指仿佛還沒有恢復過來。如果我——楊培金艱難地咽了一口涶沫——如果我把那個大一些的馬鈴薯塞進嘴里,我現在就能把地上的每根頭發都能辨認出來,而不是看什么都發花。突然,一腳踩空,他重重地摔了下去,他撞到了路邊的剌蓬上,他突然變得清醒了一些,我的衣裳,他飛快地站了起來,抖動著衣裳下擺,又轉過頭去看看屁股上的補丁有沒有被扯下。
  身子更加綿軟,仿佛剛才的一跤一激又把身里的水又舀走了一瓢。要是在以往,逢到這種時刻,他會在一棵樹蔭下躺下睡一會,從田埂上吸收一點力氣。還別說,躺上一會,他的身子像充了氣,馬上又能蹦達。今天,他雖然在一旁找了條最近的田埂,但是他不想躺下;他不得不躺下后,他不想睡著。在他即將睡著之時,他的嘴里還在嘀咕,我不能躺下,我絕對不能躺下!今天是我吼足第九百九十九口鍋的日子,我絕不能在這個日子睡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摸了一下衣裳,沒事,又左右轉過頭去,他屁股上的補丁像樹葉一樣搧動著。他的淚水控制不住地不知不覺布滿臉龐。這是母親為他補好的最后的幾個補丁,補這條褲子時,母親已經快不行了,母親的腳腫得厲害。上院的老中醫說找一碗黃豆煮爛,她也許能活。但是一家人翻遍了箱柜,找遍了親戚朋友,哪里有什么一碗黃豆。母親臨終時把補好的褲子遞給他,說,媽是條破褲子,已經縫不起了!你這條褲子還要正穿,你要好好學手藝,出師!你才能活下去。你這條褲子才能一直穿下去。你就不會像你媽一樣,沒本事,做了一條縫不起的爛褲子!
媽,媽,媽媽!我要出師了!我今天就要出師了,我不會餓死了,我能活下去了!媽媽!媽媽——楊培金把自己喊醒了,他已經滾到了田埂邊的土地上,地里站滿了兩尺多高的干枯的玉米桿,都進入夏季了,地里咋還站著這些干枯的秸桿?楊培金抹了臉上一把淚珠,折了一截枯干的秸桿,在手里一捻,很快就成了粉末。可是,就是母親餓死那一年,隊里的田地里也是種滿了的,而且芽也是出齊了的,最后也是還沒打苞就干枯了,手一攆還是一手的枯竭的粉末。這地方,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楊培金拍了拍手上粘著的粉末,粉末在微風里飄了一小程就落在地上。楊培金撿起了撒在田埂上的兩塊鍋鐵,一臉狐疑,懷著不祥的心情走進村里。
陽光有氣無力地打在巷道里,似乎比夜里的月光沒有白亮多少。房屋上的瓦經過近百年的風霜雨淋,已經殘破不堪,仿佛只要有誰輕輕一碰,就會成為粉齏。巷道兩旁的墻壁飽經滄桑,被蜂房蛀空然后又被風吹雨打過的墻土,似乎隨時會像一個泡沫一樣炸裂。巷道里不時露出幾塊空地,柵欄還緊緊關著,但是那幾塊地里一律是枯死的秸桿和快要死的已經枯竭的衰草。楊培金呲起眼睛看了一眼并不亮的太陽,那個灰白的火球已經移到了天頂。楊培金推開一扇門,被煙霧薰得黑洞洞的墻壁,至使屋里還像黑夜一樣。楊培金讓開半個身子,這才看清屋子里的火塘邊坐著個人,半天動了一下。楊培金提心吊膽地問,大哥,家里補鍋嗎?大哥仿佛被叫醒了一樣,瞪著驚訝的眼睛說,你是說補鍋?你是外地來的吧?都幾月沒有起火了,補什么鍋呀。另一人翻了翻白眼球,小雜毛,什么年時?你不是來笑話我們的吧?邊說邊扯起火塘旁的柴把砸了過來。楊培金一閃身,劈柴砸到了關著的門板上,門板發出劇烈的響聲,緊接著,塵灰漱漱地從頭頂的門框內往下落。
楊培金又走了幾戶,有一家更嚇人,五口人就坐在火塘邊,火塘里跳動著將熄未熄的火焰,一家人就圍坐在微弱的火焰旁,仿佛在等著某個神圣的時刻到來。楊培金的影子擋住了屋里的光線,他們投過來的目光幾乎是一律的苛責,沒有一個人問話,也沒有一個人回答。楊培金聽到的全是自問自答,楊培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仿佛火塘里的火苗,熄滅只是遲早的事。
楊培金忙了大半天,已經快要吃晚飯了,讓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是,他一口鍋也沒有吼到。
他的肚子又隱隱作疼起來,他知道那是腸肚作出的反抗,一大早起來,口里沒進一顆糧食,他的心一直懸著,他預感可能會有大動作。他找了一個寬敞的場院,那是一個生產隊的打谷場,讓他驚喜的是場地里不僅有幾個草垛,而且還有一個碌碡,這比睡在田埂上強多了。他痛苦地幸福著。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他的腸肚開始痙攣,針尖一樣的疼痛最初從深至背部處傳來,越往上就越擴散,傳到肚腑時好像擴散至他的整個腹腔,可是,疼痛并沒有因為面積增大而減緩,反而勢頭更足,只是針尖的刺痛變成了刀割一樣的塊與塊牽扯的糙痛,而且他根本不知道這種疼痛要擴散到什么地方、擴散到什么時候。他呲著牙嚷道,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客觀地說,楊培金并不害怕死,他甚至有幾次還嘗試著死,但是今天不,今天他要出師,今天絕對不能死!他于是哭了起來。他撲在碌碡上武聲大氣地哭了起來。傷心如絕的哭叫和撕心裂肺的呻吟過后,他失去了知覺,他昏倒在碌碡上。
 陣風把他吹醒,他看到自己像條布袋搭在碌碡上。真是天不滅我啊!毫無來由就找到這塊打谷場,毫無來由地,就有這樣一個碌碡,這是上天給我的恩賜,沒有這個碌碡,我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以前,有過幾次,他疼得只能蜷在田埂上,有時是路旁的土堆上,但是,田埂和土堆都不能抵住他的有效部位。他開始一點點從碌碡上爬起來,疼痛正像波浪一點點退去,到了脊背處,一閃,不見了。他熟悉它的路數。他踉蹌著朝草垛走去,他想鉆進草垛休息一會兒,讓身上的汗水干一干。每次疼過身上的衣裳都能擰出水來。
汗水沒有干楊培金又從草垛里鉆出來,在楊培金當學徒的歷史上,他還沒有一整天拿不下一口鍋。吼不來一口鍋,不用看師傅錐子一樣的目光,自己已無臉見師傅,不少學徒因此羞見師傅,而連夜潛逃,看著天上的北斗星,見山翻山,遇河過河,一路要飯逃回老家。有的老家也不回,無顏見江東父老,沿途找個人家草草做了上門女婿。楊培金的大哥就是這樣了無蹤跡的。楊培金從大哥身上看到,生在補鍋世家只有兩條路,要么像二哥那樣出師,出人頭地;要么像大哥那樣出不了師而不知所蹤。
九百九十八口鍋,像登山一樣激勵著他,丟了命也不能丟下一口鍋來,一口鍋一口鍋攢,一口鍋一口鍋摞。有時候吼來一口鍋,簡直就是用命換,用命賭。上刀山下火海,你得吼足九百九十九口鍋,你不是生在莊戶人家,你沒有第二條活路。生在莊戶人家可以看著北斗星往家奔,大不了這輩子不做補鍋匠,回家一心一意做莊稼人。可他楊培金不行,他家是補鍋世家,父親那雙老補鍋的眼睛,會像盯滾燙的鐵水一樣,把他灼死;村里補鍋匠的唾沫會把自己淹死,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落落寡歡而死。這是楊培金出門時沒有料到的,但是他出門不久,即已感到了前面有一個巨大的黑洞,大哥就是被黑洞吞下去的,自己能不能穿過這個黑洞,沒有人告訴他,只有二哥磨得發亮的鍋鐵在說著什么。
北斗星突兀地在天空亮起來,猛一看見,它即像一把利劍剌向楊培金的眼睛,他像被剌中了那樣痛苦地閉上眼簾。出門人的命在天上,白天認太陽,夜晚就認北斗星。但是北斗星和北斗星不一樣,以往的北斗星是給人指活路的,是救命的 ;今天的北斗星是來逼命的。北斗星那鋒銳的光此時和師傅的目光是一樣,惡毒、譴責、不屑,仿佛照射著一砣敗棄的鐵屎。
天黑前,楊培金又晃悠進了險些被劈柴砸中的屋門,屋里更黑了,楊培金揉了揉眼睛,還是沒有把人影從黑影中剝離出來,但是他還是像塊鐵一樣被小黑屋這塊磁石吸住,挪不動步子。他想弄清楚,自己怎么就成了小雜毛?補鍋匠不喊補鍋還行?那一塊子劈柴怎么毫無由頭就砸來?
黑屋里的鼻孔哼哼唧唧了幾下,一口兇猛的惡痰射在了離他不遠的地上,一只擲劈柴的手被另一只更兇悍的手扯住。準備擲劈柴的大為不滿,你不吃送上門的兔子,我吃!你給我松手。但是他的手被那只更兇悍的手按住,不能動彈。你給我住手!你再動一動我就掐死你!你已經給過他一劈柴了,是你沒有運氣!現在我喜歡上了這只小兔子,你看看他那平靜樣,這不是兔子,這可是只獅子。
楊培金平靜地往前走了兩步,他已經嗅到手拿劈柴的男人口里呼出的,腐敗的、死亡的氣息。男人的呼吸虛弱而亢奮,像是會因激動而暈倒。
 大爹,補鍋嗎?三角錢一口,五角錢兩口,補不好不要錢。楊培金死死盯著那只仍在掙扎的、緊緊抓住劈柴的手,直到那手不再反抗,楊培金才將鐵水一樣滾燙的眼球,滾到對手的臉上。對手的臉色因過度亢奮而發黑,求生的眼球上的光芒在漸次熄滅。
不、要、錢,大爹,如、果、漏、水。
楊培金把該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字正腔圓,平神靜氣地全部說完,這才緩緩地,平神靜氣地退出了這間惡夢一般的黑屋。
楊培金又來到村口那由木棍和包谷秸桿圍成的柵欄前,黎明時的感覺一直占據著他的記憶,他覺得那些抽薹的菜花,可以讓他美美地吃上一氣,奔在野外的人常常這樣做,無論主人還是客人對這種行徑是從不會以偷論處的。但楊培金產生了新的失望,那些抽薹的菜花,不是干枯的已經熟過的包谷桿,而是沒有成年就已經干枯的包谷桿。
屋門半開著,楊培金走到門口時,呻吟聲毫不客氣地從門縫里傳出。楊培金遲疑了一會還是輕輕地推開門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瞪著一雙驚懼的黑眼睛。門的吱吱聲仿佛叫出了她的恐懼。在她看來這個客人,才是真正的客人。不是客的客人在聽到門縫里傳出的呻吟聲,就已經轉身走了。女孩顯得特別安靜,像一個雕塑堅守著一段最后的時光。這段最后的時光是躺在女孩身邊的婦人彌留下來的。按照習俗,一個病人要是停在堂屋里,那這個病人離大去之日就不多了。楊培金的母親就是在堂屋躺了六天后歸西的。
妹子,補鍋么?三角錢一口,五角錢兩口,補不好不要錢。楊培金不管遇著什么事,即使是天塌下來,也要把這話說完。
楊培金的話像鞭子一樣抽了女孩一鞭,女孩立刻從夢中驚醒過來似的,唔,你說補鍋嗎?我們家沒有什么鍋要補。
楊培金下意識往右邊的煙薰得漆黑的廚房里望,他絕望地尋找著鐵鍋,哪怕就一口,也能讓他找到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否則他覺得他一直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好像他從來就沒有和這個世界發生過一點聯系。
  真------沒有嗎?楊培金快要哭出聲來,他覺得有一股巨流直往眼眶那兒涌,但是他死死咬住下嘴唇,不讓它出來,這是他大喜的日子,他不會讓一絲不祥落進這個日子里。
女孩看到楊培金抽搐了一下,身子直往后倒,更加恐懼起來,大哥,你別,我有——鍋。
 楊培金的身體這才像飄搖的落葉,找到一個支點。那請你抬出來吧?
 怎么是口好鍋?楊培金把鍋抬到頭頂,朝著門口的亮光一個勁的瞅,沒有發現哪怕針尖大的一洞亮光。就像醫生從來不碰好人一樣,補鍋匠是從不碰好鍋的,就是餓死也不能碰,這是一個補鍋匠最起碼的堅持。
楊培金拍了拍滿是塵灰的鍋背,多長時間都沒有用了,它怎么會漏?楊培金像是對自己說,鼻子酸酸的。
楊培金連最后一眼都沒有看女孩,身子又搖搖晃晃起來,他有點氣急敗壞,朝屋外走時,他喊了一聲,你把一口好鍋抬給我,要我補,你這不是要壞我名聲嗎?這可是我大喜的日子,你卻用口好鍋誘惑我,想讓我背一世罵名,你門都沒有!楊培金的熱流再也無法遏制,洶涌出無數的涕淚,他咧著那張嚴重變形的嘴,扭過頭來惡毒地喊了起來,好好的鍋讓我咋補?你這不是坑人嗎?你為什么不把它砸爛,嗯?你明明知道是一口好鍋,抬給我做甚?!
可是大哥,我的錢不多,就有五分錢。我知道,師傅補鍋是不會只收五分錢的。女孩的聲音像星辰在他黑暗的腦屏上亮起,他突然看到了亮光。他清理完眼眶里的淚水,轉過身來,看到女孩沉靜地望著他,像是在打量一個溺水者。
楊培金翻開幾個兜,掏出所有的硬幣。這邊,這邊還有這邊,楊培金每掏空一個,就會連兜底都扯出來,仿佛這樣才對得起女孩。剛好是四角六分。全都給你。楊培金把錢幣捧在手里,半跪在女孩前面,仿佛女孩成了女王,等待她的檢閱。女孩女王一樣緩緩伸出手指,但是她的手指還那樣怯弱,仿佛還沒有熟夠,卻又那樣堅定地進入楊培金掌心,一枚,一枚,又一枚。女孩驕傲地微笑著,每取走一枚,瞳孔里就會多出一重光,楊培金就會覺得周身被鍍亮了一層。楊培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雙膝著地,因為他覺得身上鍍了一層薄的、易碎的銀子。女孩說夠了時,楊培金還在銀子里沐鍍。女孩把他的手往回推時,他才認真看了手里的硬幣,還剩二角一分。
女孩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尖銳的石杵,猛地一揚,鍋底便露出一小口裂隙。鋒利的碎裂聲仿佛是從楊培金心臟里濺出來的,而女孩的石杵就砸擊在他的心上。
楊培金的雙膝離開地面時,他險些站不起來。在他抬起鍋,把鍋罩在頭頂時,鍋里的聲音變得嗡聲嗡氣,他哭一樣地嘟噥了一句,我會報答你的!
 第二天過了正午還不見女孩。你叫她來吧!師傅看也不看楊培金,只盯著漸漸熄滅的炭火。忽然師傅又想起了什么,哦,你抬過去也行。楊培金不愛聽這種話,什么“你抬過去也行”?這樣說吧,師傅和徒弟的關系從師徒關系建立起的那天開始,就是敵對的。師傅防賊一樣防著徒弟,吃飯,盯你碗里,到第二碗下肚,就只能咽口水,如果你認為今天你喊來了三十口鍋,敢于舀第三碗的話,你的碗突然會不翼而飛。你在找什么?找死啊?還不洗碗。開始了下一個流程。這時師傅拿出來了兩個碗,其中一個就是楊培金的。補鍋時防你偷看,最好把你支開去喊鍋,這天鍋實在多不用喊了,師傅會讓你在拉風箱時,只能看到他的脊背,他的脊背就是他的眼睛,盯著你,你往東,它往東;你往西,它往西。楊培金常常納悶,你恨我那你讓我學會遠走高飛,相互不見大家不是都省心?那你楊培金又想錯了,他不是讓你不開心,他這樣做,是因為他離不開你。初時楊培金的二哥就說過這話,但是楊培金不信,球,楊培金說,他離不開我?他一見我就用眼往我身上剜,剜得我坐不是,站不是;喊鍋不是,不喊鍋也不是;拉風箱不是,不拉風箱也不是。他還離不開我呢?真是笑話。楊培金的二哥也不辨解,寬寬地一笑,是我性急了,不該告訴你的,你慢慢看下去才看得懂。
后來,楊培金對二哥的話就不怎么反感了,耳順了。這是因為楊培金逃跑過幾次。楊培金絕決地逃跑過幾次,他很快就嘗到了苦頭,這樣說吧,整個世界好像都是師傅,而且那些師傅比他師傅刻薄、刁鉆、殘忍一百輩。第一個師傅是橋洞,他睡了一晚上橋洞,寒氣透骨,師傅刻薄,每天晚上只給他一個被角,但加上師傅的體溫也能對付過去。可這個橋洞除了刮不完的寒風,還有嘰咕嘰咕的根本聽不清是什么東西在叫,反正不是正大光明的東西,是藏在地肚里藏在草隙里的地鼠一類,是地鼠就好,蛇就麻煩了。他怕蛇。二哥說過,你怕它,你就變成它。在他看到一條黑影從草地上游過來時,他閉上眼睛,要變成它,可他境界不夠,他還是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聽到了自己的心跳,那就是說,他還是那個叫楊培金的人,而不是叫楊培金的那條蛇。在那條緩緩過來的黑影一點點逼來時,他突然沒有了怕,卻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是這條扭曲的蛇影毒?還是師傅毒?他突然明白了,不是師傅離不開他,而是他離不開師傅。
所有的手段通向一個目的,這個目的是不讓楊培金碰的。甚至是不讓楊培金看見聽到的。那就是收費。這是所有活動的目的。是所有活動的金字塔的頂尖,甚至可以說是神圣的。楊培金一天嚷嚷幾百次,三角錢一口,五角錢兩口,補不好不要錢。但是在外奔波一至兩年,實際上他手里還沒有碰過一個硬幣,他手里的四角一分是他出門時母親給的,另一部分是上次出門攢下的,那是他的命根子。他幾次從師傅身邊逃走最終沒有一次成功,根本原因是他不愿動用他的那幾個命根子,楊培金想,只要那幾個命根子在,命不在了,也能證明他活過。
讓楊培金震驚的是,師傅即使把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口鍋補好,還是不把他當師傅看待,什么“你抬過去也行”?師傅從來就沒有讓他送過鍋,師傅不是怕他累著閃著,師傅是怕錢過他的手。有時也讓他送過鍋,那是錢已經放到師傅手里,而老人實在太老。按理,這天的錢師傅還沒有攥到手里,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口鍋還沒有完成,楊培金就不算出師。他就得守徒弟的規矩,他必須找到女孩,讓她把錢交到師傅手里,讓她把鍋抬回家。這事才算完。
楊培金還沒有到女孩家,就聽見女孩號啕大哭。出事了。楊培金哆嗦了一下。他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義無返顧地走了過去。陽光斜照到門里,屋里像是點了一盞燈,暖和,安詳,像一處福址。女孩生離死別地哭,哭得不時背過氣去,一旦緩過氣來又哭。榛兒,床上的婦人,突然醒來,榛兒,還不是你哭的時候。被叫做榛兒的女孩顯然是被嚇著了,受驚似猛地直起上身,怔愣地望著床上的婦人。婦人幾天沒有睜開的眼睛突然打開,仿佛收集了屋內的所有光,然后從瞳孔里強打出來,打在楊培金身上。楊培金打了個趔趄,險些坐在地上。小師傅,你過來,別怕。那婦人說,我一直在等你來,我已經死過不止一回,但我沒有死成,就是丟不下榛兒。昨天我完全死了,可聽見榛兒幫了你,你還說要報答榛兒,想想,我還是活回來,興許還能給榛兒一條活路。榛兒,你也過來。小師傅,你說過要報答榛兒?楊培金緊張地點了點頭。
那你得把榛兒帶走?婦人死灰的眼里,突然冒起煙霧,煙霧一散,露出她如炬的瞳孔,她用如炬的瞳孔緊盯著楊培金的眼睛,那里面跳躍著火焰,這火焰如同灼燒鐵水的炭火,一股股噴涌出來,要舐楊培金一樣。婦人仿佛要把她整個人作最后一次燃燒,盡可能地趕走楊培金眼瞳里的遲疑。婦人緊緊地攥住楊培金的手,仿佛要把幾個指頭摳到里面,驚懼和疼痛讓楊培金點了一下頭,然后又點了一下,然后是接連不斷的點頭。仿佛那頭不是楊培金的,而是那婦人的。不過,婦人并沒有支持太久,仿佛一剎那,楊培金就看見婦人那燃燒的眼瞳,一點點熄滅,仿佛一堆柴火,抽走了一根,又抽走了一根。手指也松了一根,又松了一根。最后,在婦人熄滅的瞳孔里,只有藍色的煙霧在浮沉。
楊培金把婦人埋在后山坡時,已是黃昏。夕陽把寬闊的昏黃奢侈地灑在溝溝壑壑上,顯得無比的大氣。楊培金是用大篾筐把婦人擔上山的,婦人一頭,另一頭不知擔何物,看到榛兒醒了過來,楊培金干脆說,榛子,你來坐另一頭。
楊培金哼哧哼哧地在田埂上小跑,上了河埂,也是一路小跑。跑到坡腳,不跑了,他朝手心里吐了一口涶沫,然后用掌心支著吱吱叫的扁擔,把擔子利率地換到左肩。榛子在大篾框里指著一條路,那條路像一條白布帶在紅土中閃爍,巨大的紅土地像血盆大口,正在吞噬著那面條一樣細、一樣軟的游絲的小路。楊培金每天都要在這樣的路上奔走,每天都要翻這樣的山,每天都要從這樣的一條條路上,找到自己的活路。
楊培金到死也不會忘記,榛子把三角補鍋錢交到師傅手里時,她沒有看師傅,而是定定地看著楊培金,好像她是把錢交給楊培金的,好像她是把她自己交到楊培金的手里的。
挑著滿丁當的家什路過榛子的家門口時,有一瞬楊培金想撂下挑子,撲向那個緊關著的門的。那時天還沒有亮,天光把那兩扇小小的雙合門剝離了出來。但只是一瞬,他就止了步,他擔心榛子會把她砸鍋的事說出來,會把他用砸壞的鍋當成漏鍋的事說出去!按照補鍋匠的戒律,把好鍋砸壞的補鍋匠,這輩子是不能再碰鍋的。
 
【作者簡介】楊友泉,云南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邊疆文學》《北方文學》《四川文學》《芳草》《滇池》等刊物,并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百家》等刊物轉載。長篇小說《遠征軍女兵生死路》獲省作協2012年重點作品扶持。曾榮獲云南省“滇西文學獎”、“第九屆《滇池》文學獎”等獎項。現居云南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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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于《巫山》2014年第四期,作家網編輯安琪選入本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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