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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米

流血米
 
◇趙林志
 
 
 
 
從昨天后晌開始,四姐的右眼皮就開始跳。先是偶爾的跳一下,后來就不停地跳。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四姐信這個,所以四姐心焦了一夜。
早晨起了床,四姐站在低矮的堂屋門口,對正在洗臉的二兒金梁和從茅廁出來的三兒玉柱說,今兒都別去下窯了,娘的右眼皮一直跳。
金梁抬起頭,說,一個工二斤米哩!
玉柱沒說話,走到娘跟前翻娘的眼皮。玉柱的手指粗糙又笨拙,翻了幾次也沒翻過來,倒把娘的眼皮弄得生疼。四姐說,玉柱算了,娘的眼里沒沙子,今早起來又揉又洗的,可它還是跳!
玉柱說話了,跟他哥一樣的口氣,娘,二斤米哩!
四姐說,十斤也不中,今兒個誰都不準去!四姐心里話,丟了命用啥家伙吃米!
金梁笑了。娘,昨個俺的左眼跳了,跳了好大一陣兒哩。
玉柱跟著說,娘,俺的左眼也跳了,咋就不見咱發財哩!兄弟倆的言外之意是不信那跳財跳災的混話。
四姐說,別跟俺拌嘴,這兩天都不許去,過幾天再說!
金梁和玉柱不說話了。這時,豁豁塌塌的街門被拍得山響,門外有人喊,四姐開門,四姐開門!聲音急促。
金梁聞聲過去拽開門閂。村長走了進來。村長問金梁,恁娘呢?
金梁還沒吭聲,村長抬頭已看見了堂屋門口揉著右眼的四姐。
四姐有些詫異,村長是很少來她家的,他整天在村公所忙。這年頭征兵征糧開會學習的事情不少哩。
三叔咋大清早就來,有事?四姐沒喊村長的官名,按街坊的輩分兒喊他叔。
嗯,是這么個事,夜個就該來告給你說,沒來。今兒個不來是不中哩。村長的臉色沉暗著,好像有啥不高興的事兒。四姐鬧不清他來是好事還是孬事。根據以往的經驗,村長上門沒啥好事兒。
四姐笑笑,嘴上說,啥事兒你這早就來,還不來不中。心里卻說,要是再來借炒面,說啥也不給了。這年景,一簸萁炒面能養活半條人命哩。看看村長并沒有端著簸萁,四姐的心放下大半兒。
是這個事兒,金財的事兒。村長說話有些吞吐,不像以前高腔亮嗓那么利落。一聽金財,四姐的心忽悠一下秋千似的懸蕩了起來。
咋,金財有信兒了?!
是哩。
他在哪兒?
延安。
延安?延安在哪哩?
遠著哩,陜西。
陜西?不是山西嗎!四姐只知道山西。山西跟河北搭界,翻過西北邊那座大山就是山西的長治。
是陜西,在山西的西邊。村長用手指了指西邊。其實,村長知道自己是瞎說,他也不知道陜西在哪兒,但話趕話只能這樣說,要是話茬子斷了就不好接話了。
他去那疙瘩弄啥?讓他狗日的去山西買米,他跑那疙瘩弄啥!四姐的氣不打一處來。
當兵。村長挖了一鍋子煙吸起來。
他當兵去了?!四姐驚詫的瞪大了眼睛。這時,她忽然不覺得眼皮跳了。她那個大兒她知道,打小就不安生,凈說些瘋的沒邊的話,沒想到還真做了這瘋事。
延安那邊誰管著哩?!四姐小聲問。
共產黨,跟咱這塊兒一樣。
哦,四姐的心踏實了一些。三叔你坐吧。四姐把一個板凳拿起來,走過去遞給村長。金財來信了?
沒。村長接過板凳,但村長沒有坐,把板凳放在了一邊。這時村長的一袋煙吸完,把煙鍋子在臺階邊輕輕地嗑了嗑。死了!
死了?啥死了?四姐一時沒明白村長的話。
犧牲了,金財犧牲了!繞這么大彎子,總算把要說的話說出來了,村長舒了一口氣。
村長的話卻是一聲要命的炸雷,四姐就覺得的頭皮發面一樣漲起來,越漲越大,漲得她眼冒金星,身體無法控制地晃起來。金梁手急眼快奔過去扯住娘的胳膊,四姐才沒有倒下去。
金梁玉柱一聲一聲喊著娘。好大會兒,四姐緩過一口氣,眼睛還是漲得難受,她無力地看著村長,三叔,咋知道的?
流血米來了,就在村公所。村長幽幽地說。
四姐嘴唇張了幾張,似乎想喊什么,卻喊不出來,傻呆呆的像根木頭。
……
村長派人把流血米送過來,人腰粗一只口袋,整整一百斤小米。
金梁和玉柱接過米,要往缸里倒。四姐說,把米放在西小屋吧!那是金財活著時住的屋子。
四姐在西小屋摟著那只米口袋,整整待了一天,她仿佛樓著大兒金財的身子!
 
 
金梁下工往家走,遠遠的看見香芝嬸站在路邊,仿佛在等他。金梁緊走幾步過去。
嬸你在這兒弄啥哩?金梁問道。
等你哩唄。香芝臉上的表情神秘而愉快。金梁的心“怦怦”直跳,他期待著香芝說出他想聽的話。
金梁你多大了?二十好幾了吧!香芝問。其實她是明知故問,十里八村的姑娘小伙兒哪個多大,長啥模樣子哪有她不知道的,她干的就是說媒拉纖的活兒。
二十五了。金梁說。
就是么,這大了還不該說媳婦!
金梁羞愧地低下了頭。俺家窮的就差當褲子了,憑啥說嘛!
香芝說,合該大侄子你時來運轉,要說以前么,恁家可真說不起,現在可中了,只要三十斤米就成。香芝指一下光板板的大地,愁云瞬間爬上眉頭,嗨,要不是趕上這連年災荒,誰會三十斤米把一個大閨女送人!
可俺家沒米呀,俺一個工才掙二斤米,俺們自己吃還不飽哩!金梁說這話時腦子里閃了閃金財的流血米。
你不傻吧?!香芝瞪了金梁一眼,金財那流血米不是在恁家西小屋里戳著哩嘛!
這個、這個……那是俺哥的命換的!
嘿,你個木頭疙瘩,你和老三都打著光棍,不乘這壞年景討個老婆,等年景好了,別說三十斤米,三百斤米你到哪兒去尋!
金梁想,香芝嬸說的是,以后恐怕再沒有這么好的機會了。俺回去跟俺娘商量一下吧。金梁說。
你可抓緊,過了這村沒這店,閨女是白寨村的,人模樣可俊了!香芝說罷走了。
三天后金梁才跟娘提起這事。用哥的流血米給自己換媳婦,他難為情開這個口。
四姐聽金梁吞吞吐吐說完,半天沒吱聲。到了晚上,她把金梁叫到自己屋里,說,金梁你二十五該說媳婦了,玉柱二十三該不該說?恁倆都該說了,可是,娘不能拿金財的流血米給恁換媳婦,娘要用這米給你哥換個兒子,不然,金財這一門就絕了!
金梁說,等俺有了兒,過繼一個給俺哥不中?
四姐說,誰的就是誰的,你的兒不會認金財的,就是你讓他認,他不認你又能咋地!
金梁說,咋能不認哩,俺當爹的說了俺兒敢不聽。金梁說的話自己也感覺沒底氣。村里這樣的事兒多了,他們家就發生過!
金梁,光景總會好起來的,你就是三十歲討上媳婦,兒呀孫呀也就都有了。玉柱看著你哩,金財流血米的主意可千萬不能打。四姐的眼眶濕了。
金梁不好再說啥,站起身,說娘你歇著吧。
出了娘的屋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仰頭看著滿天閃爍的星斗,那三個五個親密相連的星星多么像一個又一個的小家庭!金梁打開街門去找大爺。
第二天金梁大爺來了,金梁大爺直截了當對四姐說,金梁說的那個事兒俺看中,用金財的流血米給他換個媳婦對著哩。
不中,俺要用那米給金財換個兒子!四姐說,口氣少有的堅決。
換個兒子那也是別人家的骨血,不如將來把金梁的兒過繼給他。金梁大爺說。
哥,咱三兄弟前年在窯上歿了,你倒是把你老二過繼給了他,可你老二卻不認老三是他爹,逢年過節連張燒紙都不給老三燒,窯上賠老三那二十塊大洋你們可是花的急,給他娶了媳婦,老三那兩間房你老二也住了,老三一條命換了個啥?啥也沒換來!將來你老二不往老三腳底下埋你能咋地!咹。你能咋地!
四姐一番話說的金梁大爺面紅耳赤。這,這……肉爛都在鍋里,咋說咱自己的孩子過繼過去那也是咱自家的血脈。
俺金財不落那個虛名,俺要給金財買個實實在在的兒子,將來金財的腳下不能空著。
金梁大爺說,你真是倔得比那……金梁大爺沒說完噘著嘴訕訕地走了。
過了不幾天,金梁二姨來了。二姨沒提流血米,而是要介紹他們村一個閨女給金梁當媳婦。
人家只要二十斤米。金梁二姨伸出兩個指頭,說。
四姐說,這年景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娘兒仨糊口都難哩,哪有米給他說媳婦。
二姐說,想想法子嘛,法子總是有的。
四姐說,哪有法子,法子就是地里長出莊稼來,可它不長呀。
二姐說,你有法子的。
四姐說,沒有,俺沒有法子。
二姐堅持說,你有法子。
四姐想了想,說姐你借給俺二十斤米吧!
二姐的臉色變了,四妹你可真是,用金財的流血米給金梁換個媳婦咋了,你咋恁死心眼!
金財的流血米不能動,一斤一兩都不能動!四姐站起身來咬釘嚼鐵地說。
 
 
秋天來了,干旱的大地還是光禿禿的任啥不長,早就被剝了皮的榆樹死撅撅地挺在曠野,無奈而憤怒地向蒼天咒詛。
四姐?著竹籃在山里尋了半日,只剜到一點點野菜,回到家把野菜涮涮,摻上谷糠要給金梁玉柱做“苦壘”吃。正忙著,金梁領著兩個人來家,一個看上去十七八歲、一個十四五歲,說是打安陽那邊來的,想到窯上干活,趙老財嫌他倆瘦不要。
你把他們領咱家弄啥?四姐看那兩個孩子穿的破衣落索,大的光著兩只腳,小的腳上只有一只鞋,都瘦得眼珠子碩大,看樣子就知道好幾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娘不是想給俺哥要個兒么,俺覺得這小的還中,他爹娘都死了,就這一個哥,俺就領來讓娘看看,他哥只要二十斤米。金梁的口氣聽上去有些歉意,又有些可憐這兩個孩子。
四姐皺了皺眉。他太大了吧,啥事都記了,將來要是走了咋辦!
金梁說,這年景血毛娃子咱咋養,就是有也養不活呀,哪有細米白面給他吃哩,大一點省事兒,再說,他這么大也能干活了。
那小的馬上跪在四姐面前,可憐巴巴地說,娘俺不走,俺給你當兒!
金梁摸摸孩子的頭,不是叫你當兒,叫你當孫哩,給俺哥當兒,俺哥歿了,路上不是給你說了么。
中,當孫也中。那孩子干脆地說。
你叫啥名字。四姐問。
俺叫金財。孩子答。
你叫啥?四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
他叫金財,俺聽他的名字跟俺哥叫的一樣,心里怪那個啥的就把他領回來了。金梁說。
兒呀,兒呀!四姐撲過去,一把將那孩子摟在懷里,淚水嘩嘩地往下流。是老天爺把你送過來的嗎!
過幾天,選了一個日子,四姐、金梁和玉柱領著小金財到墳地,四姐讓小金財沖著金財的墳頭磕了三下。四姐說,老大呀,你墳里雖然只埋了一塊刻你名字的磚,可娘知道你的魂能找回來,這是用你那流血米給你換的兒,雖然不是你親生的,畢竟你也算有了后代,將來到地下給你做個伴兒也是好的,你也就不凄惶了!四姐說著說不下去了,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小金財很懂事,拿過玉柱手里的鐵鍬,說,奶,俺給俺爹修修墳頭。小金財把墳頭修得溜圓,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出鍋的新鮮饅頭。
回家路上,四姐對小金財說,你不能叫金財了,哪有兒子跟爹叫一個名字的,按輩分你該是有字輩,就叫有發吧。小金財點點頭,說中,有發就有發,俺以后就叫范有發。
畢竟有飯吃了,有發被康窩窩野菜滋養得健壯了許多,四姐準備糶十斤米把他送學堂里念幾天書。四姐說恁爹掙下的這流血米,供你念幾天書,將來不做睜眼瞎。
有發說,奶,俺跟叔叔們去下窯吧,也能掙一斤米。
你還小呀,又這么瘦。四姐憐惜地摸摸有發的細胳膊。
俺不小了,比廣河還大一歲哩,廣河不是在窯下舀水嘛,俺也能干。
四姐說,你還是去念書吧,奶舍不得你去下窯。
俺不去念書,奶你讓俺去下窯吧,俺掙回米來給奶蒸干撈飯!有發說。
俺孫兒咋這么懂事呀!四姐的淚花掛在了臉上。
 
 
三全從峰峰回來說,在那邊兒下窯一個工給五斤米,還管吃。他要金梁和玉柱帶上有發到峰峰下窯。金梁就和玉柱領著有發去了。
兩年后的一天,金梁大半夜從峰峰趕回了家。四姐心驚,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問金梁,咋了?這大半夜的跑回來!
有發他不聽話哩。金梁邊說邊到水缸邊舀了瓢涼水喝。
他咋不聽話了?四姐聽金梁的口氣,他們人都好好的,心安然了。
他要跟安陽那邊的一個閨女成親哩。
他才多大就要成親!
就是哩,他才十七,俺都二十七了!金梁很生氣。繼續說,主要是那邊就那一個閨女,他要跟人家成了親,不會跟人家回安陽?安陽可是他老家哩,那俺哥的二十斤流血米可就白瞎了!
金梁這么一說,四姐覺得事情很嚴重。是哩、是哩,二十斤流血米白瞎了不說,你哥的空墳墓可就一直空下去了!
四姐決定馬上去峰峰把有發叫回來。金梁說,俺走了大半夜,四十里地哩,讓俺歇歇吧。
四姐說,中,你歇一個時辰,娘給你弄些飯食。
 
跟金梁他們一塊下窯的有一個叫老汴的人,老汴有一個獨生閨女也十七歲了,在窯上給老汴他們那幾個老鄉做飯,老汴看有發精明伶俐,又了解了他的身世,便動了心思,想把有發招為女婿。老汴在窯上窯下對有發很照顧,有發自然往老汴那兒跑得勤,一來二去跟老汴的閨女小珍也熟了,小珍雖然說不上多好看,可那瓷瓷實實的青春肌膚,一對黑亮亮的眼睛還是很勾有發的心。金梁看出苗頭后,勸說有發少去老汴那兒。有發哪里肯聽。金梁這才趕回家報告給娘。
四姐坐著金梁的獨輪車到了峰峰,玉柱和有發下坑還沒有上來。等他們上了,洗了,四姐看到有發真成了一個清清爽爽的大小伙,人雖然還是瘦,那瘦里卻透著青年人的朝氣。有發的親爹娘一定是高個子。四姐打量著有發比金梁還高的身量想。
奶,你咋來了?見到四姐,有發親熱地叫。
奶在家里給你看上個閨女,要你回去相親哩!四姐說。
有發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看一眼旁邊的二叔金梁,金梁繃著的臉象一塊鐵疙瘩。
俺叔們還沒成親,俺咋能搶在叔們先頭哩。有發覺出奶奶的話里有話。
你跟你叔們不同,你是你爹的流血米換的,得先給你成親。
這、這……
跟俺回吧,閨女是白家寨的,可好看了,白的賽過白饃饃,頭發黑黢黢的閃油光哩。四姐把那個根本就沒影兒的閨女形容得賽天仙。
有發聽了這話,半信半疑,雖然不想回,但四姐說話了也不得不跟著回去。
香芝介紹個閨女就像從自家的水缸舀一瓢水那樣容易,四姐跟她一說,第二天有發就跟著她去白家寨見了一個閨女。可那閨女并不像奶奶說的那樣臉蛋白饃樣,黑黢黢的頭發閃油光。那閨女黑的是臉蛋,頭發也霜草樣焦黃,遠不如老汴的閨女小珍。
回家路上,香芝對情緒低落的有發說,不是奶不給你介紹長得俊的,俊的要的彩禮多呀,現如今不是前兩年,好看閨女要一百斤細米哩,還有布、棉花、錢啥的,恁家出不起哩。有發沒說話,他不好意思說啥,總不能讓奶把二叔、三叔掙的家當都拿出來給自己說媳婦吧,那成啥了?自己的命都是奶、二叔和三叔給的哩!
四姐看出有發不高興,知道香芝介紹的閨女不耐看。就說,你香芝奶都是先給人介紹那不中看的,萬一有那不挑揀的看上了,人家能多掙一份媒人錢哩,明個奶再去給她說,讓她介紹好看的給你。
奶俺不看了,俺還小哩,先給二叔三叔介紹吧。有發說。
不中,必須先給你說。四姐知道有發的心里掛念著小珍。
 
不幾天,香芝把同村明柱的閨女介紹給有發。香芝跟四姐說,人家明柱說了,彩禮啥的可以少一點,就一個條件必須答應。四姐問啥條件。香芝說恁家嶺后有半畝溝地不是跟明柱挨著么,人家就要那半畝地。
四姐的心像被明柱的大手生生地拽了一把,痛得她皺起了眉頭。嶺后那三畝坡地和這半畝溝地原本是娘家的,娘家沒有男孩兒,本族的家長就做主把那些地給了堂弟,條件是讓堂弟給娘養老送終。該殺的堂弟嘴上答應的好好的,地到手后不但不養活娘,還要三塊大洋把娘給賣了。是四姐跟堂弟打官論司才要回了那些地。四姐后來把娘接了過來,養老送終,盡了孝子的本分。這些地是四姐心里的一個痛結!四姐考慮了好久,說,俺有發還沒看他閨女啥模樣哩,他倒打上俺家地的主意了,是不是早就有了這想法!
香芝說,那俺不知道。不過,明柱那閨女有發一準能看上,四姐你也見過那妮子,手臉胳膊天生的白呦,眉毛又細又黑,眼睛也大,撲閃閃一笑就甜到心里了!
先見見面再說吧,有發真要看上了,俺就給了他那半畝地!四姐狠了狠心說。
有發和明柱閨女一見,果真就看上了。四姐卻慌了,沒跟金梁玉柱商量就用半畝好地給有發換媳婦,這事辦的有些荒唐。
思謀了一夜,四姐覺得還是應該跟兩個兒子說道說道。
第二天托人捎信把金梁玉柱叫回來。金梁玉柱聽完四姐的話。臉蛋子一個憋得通紅,一個憋得青紫。
用俺哥的流血米給有發換媳婦俺不能說啥,可要用咱的地給有發換媳婦,俺說啥也不同意!金梁首先表態。
就是哩,咱家攏共才五畝多薄地,就那半畝還好點,給他換了媳婦咱喝西北風去!再說了,俺哥都二十八了,要換也應該給俺哥換,有發、有發他咋說也不是咱家的骨血!玉柱說。
住嘴!四姐厲聲道,有發認了你哥這個爹,他就是咱家的骨血!四姐的臉色變了。
金梁說,娘你愿意咋著就咋著吧,跟俺商量啥哩,你就是把這個家都豁出去俺也不吭聲了!金梁說著,站起身往外就走。玉柱跟著出去了,兩個人連夜回了峰峰。
四姐讓香芝給明柱傳過話去,給他家一百二十斤小米,外加十塊冀南票,看中不中。
香芝捎回話來,明柱說不用地換不中,他就指望閨女換地哩!四姐“吔”了一聲,覺得明柱的要價太高,也就不抱希望了。她決定去見見老汴。
四姐買了二斤點心到峰峰。可是,老汴居然不見四姐。老汴心想,有發心里有了小珍,就等于給他套上了籠頭,早晚會跑到他家做他的上門女婿。
四姐等了兩天,還是沒有見到老汴。四姐很生氣,臨走時讓金梁給老汴捎過話兒,說有發以后不來峰峰下窯了。
一個月后,老汴提了二斤點心來村里找四姐。
老汴對四姐說,俺有個想法,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不然,俺家小珍就嫁給別人。
四姐心說,老汴這種人就是牽著不走打著走的孬驢子,且聽他說啥。
你說吧。四姐說。
是這,小珍和有發要是成了親,頭一個兒子要姓俺的姓。四姐一愣,沒想到老汴提出這么個條件。四姐愣了那么一小會兒,干脆地說,不行,有發是俺老大的流血米換的,第一個兒咋能姓你老汴的姓!
老汴說,必須姓俺的姓,沒有俺小珍,恁啥也生不出來!
你說下大天來,第一個小子也得姓俺的姓!四姐把口咬得死緊。
姓俺的姓!老汴也倔著,眉毛都擰到了一塊兒。
四姐起身給老汴的碗里續水。續完水坐下就一言不發。
默了有半個時辰,四姐給老汴碗里總共續了六次水。老汴說,你是讓俺上茅廁哩。老汴說著笑了。
四姐也笑了,說,他叔,這樣吧,頭一個兒子姓俺的姓,二一個,三一個都姓你的姓,你看咋樣?有發畢竟是俺兒的流血米換的!四姐說著,眼睛紅了。
那要是只生一個哩?老汴思考了一會兒說。
咋會只生一個哩!四姐擰了擰眉,這個老汴真不會說話。
萬一,俺說的是萬一。
不可能,能生一個就能生三個五個。
萬一呢,啥事都有個萬一。老汴還是這樣說。
小珍她爹,你這不是自個咒自個嗎!俺范家,窮是窮了些,可就是能生兒子,俺就生了三個,要不是他爹死得早,第四個、第五個都多大了!
可有發他……老汴想說有發不是恁范家的種,話到嘴邊覺得這話太傷人,就咽了回去。那就這樣吧,這事兒咱得寫個字據,空口無憑可不中。
寫字據,當然要寫字據。四姐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十六吧,十六是個好日子,你再過來,俺請先生把字據寫了。
字據寫好,四姐和老汴商量給有發和小珍把婚事辦了,日子定在九月十三。窮人家的喜事操辦簡單,請親戚們吃了一頓干撈飯就算辦了。
有發在家住了十來天,要去峰峰下窯。四姐說,你就在趙老財家的窯上下吧,也好照顧小珍和我。
有發說,峰峰那邊多給二斤米呢,還是去那邊下吧。有發嘴上這樣說,其實也愿意在趙老財的窯上下,小珍那火熱熱的身子他稀罕的很呢。
四姐想了想,說,那你就去峰峰吧,俺做了兩對新鞋,你給你叔們帶過去。四姐想的是,不讓有發去峰峰,金梁和玉柱又該有意見了。先讓有發成親這件事兒已經惹得他們很不高興,金梁都沒有回來參加有發的婚禮。
有發走后四十幾天,玉柱突然回了家。四姐看玉柱的神情慌慌的,心里發毛,他知道玉柱從小膽子就小。
咋了這是,看你怕的那樣?
日本人來、來了!玉柱用手指了指身后。
四姐往他身后瞧,什么也沒瞧見。說啥哩,啥日本人!四姐早就知道日本人進了中國,可她沒見過一個日本人的影子,再說了,這窮山荒溝的地兒,沒金沒銀,糧食都不咋長,日本人來這兒弄啥。
在峰峰哩,嚯,狗日的那大馬靴一腳能踢死驢,大槍這么長。玉柱把兩只胳膊展開,還覺得比畫的不夠,順手拿起門邊的一根扁擔,就這么長,槍上的刺刀也有二尺長!玉柱的臉色黃里透著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那金梁和有發咋不回來,咹,他倆咋不回來!四姐急躁躁地問。
日本人把峰峰那邊的窯都占了,說一個工給七斤米,還給日本的金票,他們的票子比冀南票子值錢哩,他倆就不回來了。
吔,這倆祖宗,咋就恁認錢,命丟了咋弄!又一想,日本人也是娘生爹養的,金梁和有發給他們干活,好端端的他們咋就會要了他們的命,除非那日本人都是吃人的鬼轉世!
雖然這樣安慰自己,四姐的心還是在半空中懸吊著,吃飯都吃不出個咸淡來。
恍恍忽忽過了一個月,這天清早起來,四姐的腿忽然軟了一下,人差點兒摔倒,右眼皮就開始跳起來,心慌得受不了。她喊來玉柱,三兒呀,你趕快去峰峰把你哥和有發叫回來,娘這心里難受得很。
玉柱磨磨蹭蹭不想去,他看見日本人那身黃軍裝就想尿尿。四姐看玉柱那樣子,把裹腿緊緊,去范少堂家借了一頭毛驢騎上,翻過山底村那道山梁,遠遠的看見對面兩個人抬著什么過來,走進一看,是金梁和老汴抬著一塊門板,門板上用被子蓋著一個人,被子上是有發的衣裳。四姐的眼睛一下子黑了,身子一歪從驢上跌了下來。
有發死了,被日本人的刺刀捅死的。
都怪他年輕呀。金梁黑著臉,日本人不給錢就算了,大不了咱不給他狗日的干,他把窯上的馱煤筐給燒了不是找死么!
那狗日的還是個“圈子窯”,許進不許出,要不是俺給了把門的幾塊錢,有發的尸首都弄不回來!噢噢噢……老汴哭起來。
四姐哭得眼睛看不清人,小珍的嗓子也哭啞了。
驢下的日本人,俺操恁九輩子祖宗!金梁和老汴血紅著眼睛一替一聲地罵。
村長來了。村長“唉”了一聲,哀戚著臉默默地在靈前給有發燒紙。燒完紙村長對四姐、也好像對在場的人說,唉,這世道,命就不是個命!
四姐說,三叔你幫俺料理有發的后事吧,俺頭疼得很。
村長說,是該幫著,可是不行哩,下晌俺得送新擴的兵去林縣集訓哩。
哦。四姐哦了一聲。
送村長出門時,金梁問了一句,新兵在林縣哪塊兒集訓?
村長說,五河口,過了崗子窯就是。
埋了有發的當天下午,金梁不見了。四姐問玉柱,恁哥去哪兒了?玉柱吞吞吐吐說俺哥去當兵了。四姐慌了,馬上去找村長。俺家已經死了一個了,金梁咋能再去當兵!走到半道才想起村長送兵還沒有回來。
等村長回來,四姐找見他,村長卻捎回金梁的口信。金梁說,如果他在戰場上死了,流血米一定要給玉柱說個媳婦,玉柱的孩子不用過繼給他,只要老范家不絕種就好!村長還說,俺勸金梁回來,這回擴兵沒他的事兒,可他說啥也不回來。
四姐哭開了,金梁這是在埋怨她呀!
有發的喪事兒過去了半個月,老汴對四姐說,她奶,你看小珍以后的日子可咋過!老汴滿臉悲傷,眼淚流了滿臉。
四姐的心頭一酸,她猜到老汴要說啥,就說,小珍她爹,你要咋著就咋著吧!
老汴說,那俺就領小珍回安陽老家了。
四姐點點頭,回屋里拿出一只銀鐲子給了老汴,說,給小珍吧,做個念想,俺就不跟她見面了,省的俺這心……四姐抹了一把淚,趕緊躲進屋里去。可是,隔著窗戶她還是聽到小珍哽咽的告別聲,奶,俺走了,以后俺會來看你的!
 
日頭似乎帶著腳鐐,一天天往后捱著,春三月姍姍地來了。這天,四姐吃罷午飯,屋里屋外徘徊了許久,終于拿定了主意。她鎖上街門,去往明柱家。只要明柱答應把閨女嫁給玉柱,就把嶺后那半畝地給了他!四姐的危機感越來越重,每到夜里躺下來,她似乎就看到一顆子彈像一只瘋狗一樣正追著金梁咬,金梁渾身上下血糊糊的!……
她奶,你這是去干啥?低頭急走的四姐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她站下,抬頭看到老汴和小珍出現在面前。
吔,恁倆咋來了,快到家里去!四姐驚喜地一把拉住小珍的手。
安陽那邊也不好活人吧?四姐一邊給小珍老汴倒水一邊問。
不是,是這,珍兒,還不趕緊讓你奶看看!老汴眼里居然有喜色。
小珍把身上寬大的夾襖脫掉,里面只一件薄布衫。四姐仔細瞅小珍,驚叫了一聲,呦,小珍這是有了呀,看樣子三四個月了!
閨女沒經過事兒,有了也不知道。本來、本來俺不想領小珍回來,要是她生下個小子,不就稱了俺的心!可是,這些天俺老是睡不著覺,眼眉前都是恁家紅紅的流血米,唉,流血米,恁兒的命換的呀!俺就領著小珍回來了。老汴說。
四姐的眼淚嘩嘩地下來了,她說,小珍一定會生下個兒子,兒子生下來,讓他一肩挑兩門,金財和你家都讓他頂上!
老汴被四姐說得眼窩子泛潮。他怕眼淚流出來,走到院子里。猛聽到樹上的雀兒叫得歡實。老汴抬頭看,樹枝已經冒出了長長的芽兒。昨天從安陽往這兒走時,樹枝還光光的,一夜之間就冒了芽呢!老汴想。
 
 
 趙林志,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飛天》《朔方》《章回小說》等刊物,并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選載。現居河北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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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于《巫山》2014年第四期,作家網編輯安琪選入本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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