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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飲店


    冷飲店

                            沙克
 
     【呼啦一聲,這條又高又大的野狗猛地擦過我的肩膀,跑向地道出口,我握著另一個磚塊追上去,追出了忠字塔。我驚呆了,一個頭發胡子連成窩的老頭子歪靠在忠字塔的塔基下,黑污的臉上淌著鮮血。】
 
 
“林禿頭真壞,帶一群女人,坐三架飛機,半夜三更往蘇聯逃跑了。”
    “是呀,結果都瘟了,都栽死了。”
    在冷飲店里喝紅豆湯嚼紅豆米的老頭老太,閑聊著林彪事件。
坐在旁邊座位上的趙嘎向我擠眼:“就這種瞎嚼舌頭根的素質,還假裝議論國家大事。”對面坐著的大鱉故作深沉地附和:“廣大群眾要是都像這個樣子,天下不出亂子才怪。”
    老頭老太議論的事情,我韋小保知道,比我大一兩歲的趙嘎、大鱉也知道,冷飲店里長腦袋的人都知道,地球人都知道。這是保密了幾個月才被公開的過期新聞:1971年秋天的一個凌晨,毛澤東主席的接班人、國家二號人物林彪副主席叛國了,他帶著老婆葉群、兒子林立果,乘坐三叉戟飛機叛逃蘇聯,在外蒙古的溫都爾汗地區機毀身亡。
冷飲店有百十平方米,外墻抹著水泥,內壁刷著石灰,從那發黃發暗的三角梁可以看出,這是用了好久好久的老房子,連屋頂上結著蛛網的枕木都發灰了,密排的枕磚中有幾處破成小洞,幽幽戚戚的樣子。冷飲店里放著許多排的條桌,墻壁上在不同年代貼著不同的宣傳漫畫。在我們長大的過程中,宣傳漫畫從幾年前的批判大叛徒劉少奇、防空襲防原子彈,貼到近幾年的批判林彪批孔老二。
冷飲店里那個制作冷飲的瘦師傅汪雍很搞笑,香煙銜在嘴里不離口,還能對我們三個小學生講道理:“現在搞批林批孔運動,把相差兩千多歲的林彪和孔老二扣在一起批判,知道為什么嗎,他倆都是陰謀家,是一根藤上的兩個大毒瓜。按照我二堂伯的說法,叫孔老二是褻瀆祖宗圣賢,應該叫他孔子孔圣人……”
趙嘎白了汪雍一眼:“你堂二伯是孔老二的什么人,你這么護著他。”
汪雍撇著嘴角說:“他嘛,有文化的人。” 
“林彪孔老二關我們鳥事,來三杯果子露、三塊雪糕,快點啊。”大鱉顯得不耐煩。
汪雍走進冷飲店的后櫥間,對身穿荷花襯衫的女店員說,今天顧客多我要招呼熟人,你先照應那三個男孩一下。很快,這個女店員把三杯果子露、三塊雪糕端到我們面前。
我們的注意力放在冷飲店供應的品種上,汽水、橘子汁、果子露,綠豆湯、紅豆湯、酸梅湯,冰棒、雪糕,還有牛奶、麥乳精等等,恨不得有錢有肚子一次吃個遍。這些東西除了冰棒在城里隨處可見,在公社的街上也不鮮見,其他飲料品種在商店里買不到現成的,我們家里的大人倒是常買些袋裝的奶粉、麥乳精、橘子粉,倒些在杯子里用開水沖了喝。
冷飲店在蘇運地區的蘇河市區的西南,兩旁有電影院,水果瓜子店,糖煙酒店,百貨公司,照相館,商業旅社,政府招待所,菜場,飯店;還有一個古老的公園,原來是清代的河道總督署,周圍有打籃球的燈光球場,開運動會的體育場,稍遠處有電廠、煙廠、紗廠、鋼鐵廠、塑料廠、牙膏廠、肥皂廠等一批工廠,全地區的頭牌中學也在冷飲店西邊。那時候沒有個體私營一說,所有場所、店鋪、單位都是國營,或者是大集體小集體經營,冷飲店也屬于老公的。冷飲店這一區域是密集的居民區,行人擁擠的鬧市區,也是市民孩子們逛街玩樂的中心地段之一。
每到夏天,冷飲店里天天坐滿人,站滿人,我和趙嘎、大鱉一有機會就混在里面,在幾只吊扇的吹風下吃喝飲料,解渴消暑。天氣涼的時候,冷飲店的門口掛出小牌子:“供應熱飲料。”
    我一到市區來,就去找兒時的伙伴趙嘎、大鱉玩,他們家住在冷飲店東面的蘇運地區衛校的生活區。地區衛校的南面隔條水溝是蘇河市醫院,衛校生活區和醫院生活區錯雜在水溝兩邊的兩大塊地盤上,合稱叫衛生宿舍區。水溝北邊地盤的角落處,保留著我家以前的一間半宿舍,在筒子樓的底層,外間大里間小;門口附帶一個棚屋狀的十二平米的小廚房,東側放著碗櫥和蜂窩煤爐,西側放著折疊飯桌,把飯桌合攏起來,就可以把墻角的那張折疊床鋪開來睡覺。我的一個表舅住在這個宿舍里。表舅是鋼鐵廠工傷退養的煉鋼師傅,看上去肢體發達就是弱視得厲害,他參加過抗美援朝立過二等功,膝下無兒無女,由一位在衛校做合同制勤雜工的郊區女子照顧生活,小日子過得閑淡無憂。我父母從市醫院下放到農村的公社醫院,幾年后也沒見到調回城里的希望,那一間半宿舍就被表舅和女勤雜工占住下來。父母帶我進城來,出公差一般住在招待所,其他時候會到這里來過宿,這時候表舅就得卷鋪蓋睡到小廚房。
    市區除了這家冷飲店,沒有第二處類似的消費場所,不多的幾家飯店在招待顧客飯菜時,除了白開水外不會提供一口冷熱飲料。不用調查,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沒有冰箱,沒有哪家會用冷飲招待客人。我和趙嘎、大鱉的父母,月收入都有一百幾十塊,像我表舅和冷飲店瘦師傅汪雍那樣的工人家庭和市民家庭,月收入一般只有四五十塊錢,我們這些人家的生活水平在全地區都算高了,但是家里也都沒有吃冷飲的條件和習慣。整個七十年代,冷飲店就是市區的唯一飲吧,吧這個詞說著順口,是借用二三十年后出現的酒吧、茶吧、網吧的意思。
    暑假期間,我在表舅這里住了一陣,整天和趙嘎、大鱉在一起玩。趙嘎爸爸、大鱉媽媽是地區衛校的教師,趙嘎媽媽、大鱉爸爸是蘇運師專的職工。大鱉家的人世代住在這個老城區,我和趙嘎的父母都是從江南調動過來的。趙嘎、大鱉兩個待我不薄,只要兜里有一毛錢,都會帶我在市區到處轉。我跟父母離開市區下放到公社時年齡太小,長大幾歲了進城來玩,開始就知道往幾條大街上跑,往冷飲店一帶跑,不知道市區還有哪些曲徑通幽的妙處,是趙嘎、大鱉帶我認識了蘇河這個小城市。
   “聽說冷飲店在賣一種刨冰飲料,我們去嘗嘗啊。”我向趙嘎、大鱉發出邀請。
趙嘎、大鱉摸摸口袋說,沒有錢。我說走啊,我有錢。
我們走向冷飲店,店門外沿的墻上有個小牌子掛在釘子上:“供應刨冰。”
我們圍坐在一張條桌邊,咯吱咯吱吃著刨冰。它是用綠豆湯或者紅豆湯加碎冰調配成的,不是沙泥狀,而是冰多水少的混合狀,里面沒有煮得半爛的紅豆米和綠豆米,刨冰的表面浮著一點茉莉花末。我想這是在趕南京、上海的時髦,我跟父親去南京、上海時吃過冰淇淋、刨冰,而冰淇淋在這家冷飲店從沒出現過,當地人沒大聽說過冰淇淋這個詞,就像人們不知道世界上有可口可樂這個詞。
一天中午,趙嘎、大鱉和我在冷飲店喝過果子露后,帶我去市醫院東大門對面的老古街逛悠。這里滿眼見到晚清和民國時的舊房子,青磚灰瓦、飛檐翹角,墻根霉黑生苔。街面很窄,只夠跑一輛馬車或吉普車,街里面縱橫穿插的巷子更窄。我們走在一條巷子中,一輛拖運大站櫥的三輪車從身邊經過,我們都把身子貼在邊墻上,前面一個行人是大肚子的孕婦,見三輪車過來,避讓到巷邊人家的門洞里去了。我們先后走進龍神殿和慧輪庵,都看到柱子上貼著“打倒封資修  砸爛老四舊”之類的對聯,神像、菩薩都像遭遇車禍似的,肢體殘缺狼狽不堪。大鱉為我講解,這個龍神殿是他爺爺奶奶輩往上的人祭祀淮水鎮神的場所,那個慧輪庵早就沒有尼姑進出了。我注意到龍神殿門頭的刻字久經磨損,隱約可辨的字跡不叫龍神殿,叫汪氏宗祠。趙嘎、大鱉見我沒精打采的,攔住一個騎自行車賣冰棒的人,湊了一毛二分錢遞給他,他把后車座上的方木箱打開,從棉墊下面拿出三支糖精冰棒。
我們吮吸著硬邦邦的冰棒往老古街的盡東頭走,又看到一處和尚廟和兩處更破爛的老房子。和尚廟成了五金公司的倉庫,堆滿了憑票供應的工用日用的金屬制品。一處老房子處在一群居民宅院的包圍中,破屋子里雜物亂堆,躺在床上干咳的一位老人瘦曲如蛇;另一處老房子像廢棄的土地廟,比屁股大不了幾倍,空屋子里由麻袋、老鼠和蜘蛛當家。大鱉神經兮兮地告訴我:不要小看這兩處老房子啊,京劇大師周信芳和王瑤卿小時候就住在里面。他還說,老早老早以前老古街的許多房子都姓汪,和冷飲店的瘦師傅是一個姓。
    我和趙嘎、大鱉性格不大一樣,我喜歡玩武的,他倆喜歡玩文的。
   “我們去忠字塔玩吧。”受夠了文乎乎的折磨,快暈倒的我提議換個地方玩。
我們擠上公交車來到市中心廣場,一座二十米高的長方形忠字塔矗立在那里,塔身四面是毛主席的畫像和毛主席的字跡。這是市區的最高建筑,塔基下面是空心的。我們從塔基西側的小門進入下面的空心室,轉向長長的地道。我們借著入口的光線往地道里面走,拐個彎就沒有光線了。我劃著了火柴走在前面,走著走著,到了三岔道口時有陰森森的冷風吹到臉上,聞到了濃烈的臊臭味。再想劃火柴,嚓地亮一下就滅了,火柴棒燒不著。這時,我們聽到有一個道口里面傳來隱隱的呻吟聲,肯定是遇到野狗了,趙嘎、大鱉立即往后退。我蹲身摸起兩個磚塊拿在手中,在漆黑中摸墻前進,靠近呻吟聲時我把一個磚塊砸過去。
呼啦一聲,一條又高又大的野狗猛地擦過我的肩膀,跑向地道出口,我握著另一個磚塊追上去,追出了忠字塔。我驚呆了,一個頭發胡子連成窩的老頭子歪靠在忠字塔的塔基下,黑污的臉上淌著鮮血。原來,我在地道里砸了一個老流浪漢,不用說他是個精神病。我和趙嘎、大鱉走到他身邊,問他家在哪里,要不要我們送他回家。他啊啊啊地說不清一句話,老是盯著塔基處的小門口看,好像地道里有他的什么寶貝放心不下。
我又跑進地道的深處,在老頭子的呻吟處摸到了一個小布袋,走到塔基下的空心室時,我打開小布袋看看,有一本硬殼子的清華大學畢業證書,上面的名字中間一個字殘缺不清了,叫汪X使,還有一塊生霉的干饅頭,一張四寸照片。我看著照片里的三個人,就知道是一家父母兒子的合影,照片反面寫著帶省略號的一行藍墨水字:生不如死,我愛你們……
我把那塊干饅頭扔了,把小布袋從領口揣進運動衫里,從空心室的小門往外探出頭。
市中心廣場圍繞忠字塔值勤的兩個民警,跑向老頭子這邊,把本來就歪倒在塔基上的老頭子按在地上狗吃屎,見他動都不動了,就把他架起來拖走。我走出塔基的小門,朝冷飲店那邊跑了。我沒敢去表舅那里,我怕民警找上門。我跑到冷飲店南面的燈光球場外邊,等我的另一個玩伴老貓,他是伴邑公社醫院后勤管理員的兒子。老貓跟著他爸爸媽媽來燈光球場里看籃球賽,散場后我們分坐著他爸爸媽媽的兩輛自行車回到伴邑公社。
很快我就知道了,趙嘎、大鱉在忠字塔那里被民警帶走,到派出所接受了問訊,他們不得不提到我,說是我砸破了老頭子的臉,不知人嚇得跑到哪里去了。事情的經過清楚簡單,民警放走了趙嘎、大鱉兩個屁孩子。
半個月后聽到傳說,市區槍斃了一個逃犯,他是個毒死老婆兒子的老右派,名字叫汪神使。林彪栽死了以后,汪老右派還敢寫文章替林彪說好話,說林彪有過大功勞。他半輩子被揪斗不知悔改,到頭來成了嚴重的政治犯,還假裝瘋了對老婆兒子下殺手,他就是躲到老鼠窟里也逃不脫無產階級的專政。在對汪神使的公審大會上,我的表舅成了他的陪斗。
汪神使派逃亡期間到處躲藏,一個寒夜里他又餓又冷實在走投無路,摸進了我表舅家的小廚房。表舅發覺小廚房里有動靜,進去一看,是個半死不活的老流浪漢蝸在蜂窩煤爐旁邊,大口啃咬他家的饅頭。表舅眼神不好,弄不清他是反革命和殺人犯,卻可憐他的無家可歸,就讓他在小廚房里過了一夜一天。第二天晚上,那個照顧我表舅生活的衛校女勤雜工,決計要趕走汪神使。她對我表舅說,誰知道這老頭子是好是歹,不能讓他住在這里,弄得家不像家的。表舅送了六只饅頭給他,打發他走了。
到處是透風的墻,還是有人向派出所報了案,說我表舅家住過一個不像好人的老頭子。透風的舉報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女勤雜工。她看到過街上張貼的信箋大的查捕令,上面黑糊糊的小照片有點像這個汪神使,她怎能安得下心呢。派出所把這事記下來,備錄在案。汪神使被抓住后,派出所確認了我表舅容留過他的事實。汪神使被槍斃了,陪斗的表舅回不了家,被留在派出所羈押審訊。女勤雜工憑著幾分姿色和口才,天天跑到派出所去央求,晚上還跑到派出所長的單人宿舍去求情,請求用她舉報的功補我表舅的過。派出所對表舅審來問去,沒有一點實用的頭緒,就把他放回家了。
我家從市區下放后,在周邊的幾個公社醫院待過,我父母不失國家干部身份和城市生活習慣,經常回城辦公辦私。最后,他們輾轉到緊靠市區的伴邑公社醫院上班,更是常到城里開會、學習、辦事,走親友、購物、洗澡。單為洗澡這件事,我就常跟大人進城。我家前后居住過的幾個公社都沒有澡堂,夏天洗澡可以在家里解決,其他季節就難辦了,用煤爐燒水兼作取暖,蹲在淺木盆里抖忽忽地往身上撩水,根本洗不利爽。我父母愛干凈,經常帶著我和妹妹,有時還捎帶同事的孩子去市區洗澡。讀小學四年級以后我就不用大人帶了,自己騎自行車進城,喊上趙嘎、大鱉一起去洗澡,或者和老貓一起去市區洗澡。我們每次去洗澡的地方都是清泉浴室。清泉浴室門廳里有個開票的胖女人,嘴上掛著廣告詞:“講究衛生,身體健康,一定要勤洗澡。”她還說,為什么鄉下人虱子多?兩個原因:不洗澡,不換衣。
    我和趙嘎、大鱉在清泉浴室幾次碰到冷飲店的瘦師傅汪雍,他是來給開票的胖女人送飯的,她是他的老婆。清泉浴室和冷飲店都隸屬于飲服公司,汪雍與他老婆屬于一個系統的職工。汪雍跟澡堂里的員工都熟悉,隔天把就來洗一次免費澡。清泉浴室從早到晚人滿為患,澡池里屁股擠屁股,想插進一個屁股,就得耐心等走一個屁股。更衣廳里老是沒有空鋪位,沒處脫衣服放衣服。那些泡澡的老市民們把澡堂當成家,洗過澡躺在鋪位上,喝白開水吃青蘿卜,哼樣板戲的調子,就是不著急離開。這時候遇到汪雍,如果他也在洗澡或躺在鋪位上休息,就會把我們的衣服都塞進他鋪位下的箱柜里,如果他不洗澡或者穿好衣服要離開了,就幫我們在兩個并排鋪位之間挪點空位置,讓我們把衣服脫下來裹成一包的衣服放在那里,然后我們就像插匕首一樣把自己插進澡池里。分別時,汪雍會對我們說,冷飲店又有什么新品種了,沒事去嘗嘗新鮮啊。
澡池里的水啊,就是灰白色的葷湯,煮著人們身上的油膩污垢,越煮越濃。昂昂昂的燒水聲和放熱水的開閥聲,震耳朵,埋沒了澡客面孔雌雄的霧汽,襲眼睛,幾塊永恒的坐板被熱水漚泡出極濃的餿味,熏鼻子。我熬不了十分鐘,就得穿著木拖板噠噠跑到澡池門口,掀開濕淋淋的棉胎簾子大喘氣。每次洗澡我都是一個心情:急。我就想快點洗完,到冷飲店那邊去,喝一杯熱牛奶,買點糖果什么的吃。遇到新片子就鉆進電影院去看,不管是《渡江偵察記》、《閃閃的紅星》還是《紅雨》、《春苗》,好的孬的我都看。
    我是在龍行縣伴邑公社小學讀四年級的,這時候我不要人幫扶自己學會了騎自行車。星期天父母要是不用那輛28型永久車,我就假裝勤快推出門來擦車,擦著擦著就騎跑了,直奔市區的冷飲店一帶。好多次,老貓騎車和我結伴而行,他人大腿長騎26型鳳凰車嫌矮,雙膝受屈直往兩旁撅,我人小腿短騎28型永久車嫌高,屁股夾著車座上左扭右歪,欠著腳尖才能夠到踏腳,我們取長補短換車騎,都變得輕松飛快了。伴邑公社離市區十二公里,我們騎車走的石子公路是省道,兩旁的村子里,九成是農民的正規稱呼叫社員的土墻草房,少有的三間套瓦房錯落其間,里面住著的不是大小隊干部,就是家里有人吃公家飯的。沿公路密排著兩行槐樹,四月底麥野蔥郁,和風吹襲,槐花飄香飄零,引來放蜂人的成片蜂箱,我們騎車奔在路上,不時被槐花打頭,蜜蜂撞臉。
我和老貓賽跑快騎,不到半小時過了鹽河就是龍行縣城,再騎十分鐘穿過縣城過了古淮河就是蘇河市區。我們見到騎車最快的,是伴邑公社醫院張化驗師的五兒子,人稱他小五子,在省自行隊做運動員,他從公社醫院的大門口騎上他那輛黃色賽車,到市區他家的宅院只要二十分鐘。這一回運氣好,我和老貓與他一起騎車進城,獲得了永遠追不上他的驚羨之感。當我和老貓遠遠落在他后面騎車趕到市區的冷飲店時,他等在那里的路邊,邀請我們到對面巷口的他家去作客:“到我家玩玩,讓我媽做糖醋排骨和桂花藕給你們吃。”
我和老貓吃了糖醋排骨和桂花藕,滿嘴含香幾日不絕。吃了小五子家的飯,我們和小五子親近多了。他指著冷飲店對我們講,在解放前那是他舅舅家開的糧油店,后來被公私合營了,再后來變成老公的,成了飲服公司的冷飲店。
天安門事件的那年春天,我跟著開會的父親去市區玩。趙嘎、大鱉坐在冷飲店門口的路牙上等我,我們進店各吃一碗飄著茉莉香味的綠豆湯,瘦師傅汪雍在我們碗里多加了干貨,快成了綠豆粥。我們去我父親的開會地點地區衛校玩,在會議室里看到一臺2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屏幕里播放著北京市長吳德講話的鏡頭,這是我早聽說過電視后第一次看到電視。過了一年的夏天特別熱,伴邑公社醫院在一間大屋子里安裝了兩只吊扇,放進幾排長木椅,重要的是放進了一臺2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這是市衛校給連年在此實習的學生們購置的。公社醫院的大人孩子就此多了一份樂趣,不管是革命戰爭、階級斗爭的老電影,還是看過八遍的樣板戲,看著高興;群眾文藝節目,政治活動新聞,看著也高興。看管電視機的是小五子,他從省自行車隊退役了,被安排在伴邑公社醫院做收發員,兼管電視機室,月薪二十四元。我們能不能多看會兒電視,得看小五子的眼色行事。
為了抗熱消暑,公社醫院在制劑室里配制大量的蘇打汽水,分發給醫務人員、家屬孩子和衛校實習生喝,看電視、喝汽水,成為大家晚飯后的雙重享受。我和老貓喝了公社醫院的蘇打汽水都評價,比市區冷飲店的汽水氣足解渴。小五子負責分發汽水,下午下班后,他經常在自己的馬桶包里裝進十瓶汽水,騎車帶回市區,交給冷飲店的瘦師傅汪雍代賣,把上次給他的汽水瓶子收回來。汪雍不在店里的時候,他就把汽水放在后櫥間,由那個身穿荷花襯衫的女店員保管,轉交給汪雍。這個女店員豐腴漂亮愛穿花衣服,店里的員工們都昵稱她花姑娘。汪雍呢,把這些汽水分給店員們喝,大家本該享受的店里那份冷飲就賣給顧客了,這樣小五子和汪雍就能在每瓶汽水上各賺五分錢。花姑娘當著店員們的面對汪雍說,冷飲店的老家底是你汪家的,你還給我們喝醫院做的優質汽水,我們都應該感謝你。
這種擦邊球沒人注意,就算是小五子經常在一天里多喝十瓶汽水吧,醫院的制劑室里多的是,只要汽水瓶子沒少太多就沒人注意。老貓和我先后發覺了小五子的這個秘密,卻從不聲張,因為他把電視機室的鑰匙配了一把給老貓,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看電視。
我對讀書之類不用功,以耍小聰明應付老師為能事,對吃喝玩樂之類最有興趣。我記得,最享受的那次是1976年初秋,大概是八月底吧,我和老貓順搭醫院的撅嘴巴救護車來到市區。我們很闊氣地在冷飲店附近下了車,和趙嘎、大鱉匯合后,大家先到一家飯店吃四菜一湯的午餐,后到電影院看一場新片子,什么名字記不得了,好像是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內容。接下來,我們到冷飲店吃雪糕、喝冰牛奶,帶走幾瓶橘汁、汽水,再到水果店買幾只蘋果,最后從冷飲店往北過了一座古運河橋,去公共游泳池游泳。泳池中人多太擠,在這里游泳手腳是打不開的,遠不如在市區南郊的大運河,在伴邑公社的三姑河里游得舒服。在這里游泳舒服的是眼睛,充分運用的是眼睛,那許多泳裝女子,穿的即使不是比基尼,也比緊身內衣要暴露得多,她們的濕身上,凸現了暈人的東西和部位。游泳池邊的墻上,有一幅毛主席暢游長江的彩畫,有一條標語,“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一雙雙梭巡叮咬女人身體的眼睛,由這條標語提供了法律保障。
    在全蘇運地區包括市區、各個縣城和公社的所有地方,除此游泳池以外,不可能看到暴露凸顯身體部件的大女人小姑娘,是集體暴露身體啊,我們大明大白地看也不犯法。換一個地方,偷偷摸摸地這樣看一個老婦女都不行,都叫流氓行為。伴邑公社伴邑大隊伴邑生產隊的一個未滿十八歲的男社員,翻墻頭鉆進公社大院的生活區,偷看婦聯主任洗澡,毛都沒見一根就被判處兩年勞教。
我們幾個游泳夠了,坐在池邊上,吃蘋果,喝橘汁、汽水,眼睛們繼續梭巡叮咬女人的身體。我們看到淺水區里精彩的一幕,一個男的在教一個女的游泳,他一只胳膊托著她的大奶子,一只手托著她的小腹下面,直抵她的三點把她托浮成水面上的皮劃艇,我們都看到了清水里他不老實的手,稍作想象等于看到了他不老實的雞巴。一會兒那個男的把那個女帶往稍深的水區,在水漫胸口的地方站下來,男的臉對著女的后腦勺,身體貼著女的屁股直晃悠,就像是在搞腐化,沒準就在搞腐化。我們都認出來了,那個男的是小五子,女的是在冷飲店后櫥間做工的花姑娘。小五子可能沒在意我們,也可能不在乎我們。這個狗日一樣只顧舒服的流氓啊,這個大流氓。
這樣的吃喝玩樂,別提有多美了,等我們美夠了,辦過公事的撅嘴救護車開到游泳池外的馬路邊,帶我和老貓回到伴邑公社。想想啊,全蘇運地區的一千萬人民,要是看到我們一天花了四塊二毛錢去瀟灑玩樂,會舉手公認這是絕對的高端消費,如果對此激起仇富心態,強度絕對高于當下人對開名車、泡小三者的十倍。
    我和老貓每次進城吃冷飲玩耍的花銷,都是家長給的三五毛零用錢聚起來的,用到幾塊大錢,基本來源于我們撿破爛之類的收成。這撿破爛嘛,跟做官一樣有訣竅,不然就是把伴邑公社醫院所有人家的牙膏、皮鞋油擠干,醬油醋倒干,那些牙膏皮、鞋油皮、玻璃瓶,加上全醫院的孩子到野外去撿半天的知了殼,全賣了都不會值四塊錢。說穿了,公社醫院里值錢的破爛很多,角角落落的鹽水瓶子、黃紙藥箱就值錢,最值錢的是廢銅爛鋁銹鐵。每一個醫生的診斷室,還有治療室、手術室、產房、X光室、化驗室,包括發電機房、電工間和救護車庫,里面都可以看到錚亮的銅鋁鐵。對此,我們一般不敢下手,對廢舊倉庫里的黯淡銹蝕的銅鋁鐵,不管多大多重的家伙,我們都敢把它們挪個位置放到街上的供銷社去換錢。
    做此交代,免受被戴上富二代帽子的質疑。其實那時候即使活著富一代,也早被統一地革命成窮光蛋了,哪來的富二代。我和老貓去市區的冷飲店一帶吃喝玩樂,屬于自勞自享,頂多算是打社會主義墻角的擦邊球。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市區出現了最早的咖啡店叫小天使,它開在一幢八層大樓的底層,處在冷飲店拆掉后的身底下,店主是小五子和原冷飲店的瘦師傅汪雍。冷飲店被拆掉了,我都沒留心它曾叫什么名號,也許就沒有名號吧。進入新世紀不久的一天,趙嘎、大鱉邀我和老貓到天使宇宙去玩,真正邀請我們來玩的是這里的老板,小五子和汪雍。他們把年屆七旬的我表舅也領進了我們的包間。在座的所有人不管年齡大小都是男人,都已在市區工作干活多年,都已經成家生子,我表舅也早和那個女勤雜工結婚育女了。小五子當然也結婚了,不過結婚對象不是那個花姑娘,而是花姑娘的更漂亮的妹妹。
汪雍和小五子安排幾個漂染紅發和黃發的小姐陪我們唱歌,她們唱的歌我們不懂,我們唱的歌她們不會,礙著面子大家又不好意思對小姐動以手腳,盡管她們短裙包不住的屁股蛋是有備而來,而且有個十八九歲的短褲小姐已經隱隱露毛。氣氛不尷不尬,我就說大家難得見面,好好聊聊天吧。小五子讓幾個小姐離開包間。一會兒我表舅的手機響了,他說他女兒找他有事,起身先走了。我們慢悠悠地喝茶吃水果,翻尸倒骨地聊那些過去的事,不住地互相求證細節和結果。
汪雍提到從前的那個汪老右派,嘆了口氣說,他是自己從前不敢相認的二堂伯汪神使。文革后,汪神使來自英國的胞兄申訴到北京,由統戰部門給他落實政策平反了。我和趙嘎、大鱉私底下認為,當年汪老右派被槍斃時,已經是死了靈魂的精神病人,他等于死了兩次,平反了也是個精神病鬼,陰間的老婆兒子能待見他么。我對大家坦白說,當年我揀到過汪老右派的那只小布袋,里面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本清華大學的畢業證書和一張四寸照片,它被我帶到伴邑公社醫院的自家宿舍,放在小廚房屋頂的瓦與柴席的夾層里,過了一個雨季就爛成糨糊。
汪雍說:“爛了就爛了,留著也是惹心的廢物。要說這冷飲店,民國三十年就是我大堂伯二堂伯兄弟倆的產業,本來是個糧油店。還有那條老古街,半條街都是汪氏家族的,后來我大堂伯的三姨太壞了事敗了家……”
小五子擺擺手說:“表哥你別老提不爽的破事,過去的事能過去就過去了,不能過去的慢慢也會過去。抄近了說,冷飲店的房子解放前是我舅舅家的,被公家用了幾十年拆了蓋成大樓,現在我們買下大樓變成了天使宇宙,集電影院、桑拿、KTV、商場、酒店為一體,成了目前全市最大的休閑購物食宿中心。”
汪雍和著小五子的話,是啊,我們還要搞地產開發,把老古街改造成商業步行街。
喝茶懷舊打撲克,然后洗桑拿做足療,接著又喝茶懷舊打撲克,再接著一起吃晚餐。我們都是四五十歲的人,到一起還像孩提時一樣嬉鬧,把茶水都弄翻了幾次。每每提到我們心中的冷飲店,都搶著說自己可以作證。作什么證呢?它是這個城市茶館、咖啡館和酒吧的前輩,也是這個城市才流行起來的休閑生活的導師。它前前后后的身世中牽連著許多不解的迷,也許永遠都不會被人們知曉,我韋小保,還有趙嘎、大鱉和老貓只知一鱗半爪,連汪雍和小五子也只是一知半解。      
 
 
 
 
(原刊于《雨花》2014年第11期,作家網編輯安琪編入本網)
 
沙克(1964、1—)一級作家,當代著名詩人,“新歸來詩人群”代表人物之一。生于安徽,居住江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新聞媒體記者,文學雜志副主編。現在某文藝機構從事創研。《現代青年》雜志特約副總編,高校兼職教授。曾赴亞非歐美澳多國采風考察及參加文化交流活動。
上世紀八十年代主持文學社團“火帆詩歌沙龍”,主編民刊《火帆》詩刊,參與現代主義詩潮,走上文壇。發表出版散文、詩歌、小說、文藝評論等數百萬字,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西、以等文字。主要著作有:詩集《春天的黃昏》《大器》《沙克抒情詩》、《有樣東西飛得最高》等,散文集《美得像假的一樣》《男天使,女天使》《我的事》,文藝評論集《心臟結構與文學藝術》及新聞作品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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