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狗過活
2014-12-29 17:06:45
作者:沙克
與狗過活(沙克/文)
夕陽融沒,天色起朦。伴邑公社醫(yī)院的宿舍區(qū)里,家家爐開鍋響,飯香彌漫,米味、餅味、山芋味和咸鴨蛋味、大頭菜味混合著,有一份特別的肉香從各種味道中勝出。
我和薩尼在宿舍區(qū)奔跑了一圈,叫上三個小伙伴:“吃野兔肉嘍!”
他們的鼻子特尖,都說早就嗅到了我家飄出來的野兔肉香。
老棣伯伯、何老爹坐在我家大方桌的北邊,何老爹邊上是爸爸和乘姐的位置,桌子上放了四只三錢容量的白瓷酒杯,桌子中央是一堆生花生,他們在剝著花生喝酒。我和小伙伴四個人占了大方桌的兩個邊,坐立不安地守桌待兔。乘姐端著一大鋁盆的咖喱野兔肉上桌,騰騰噴發(fā)的熱氣埋沒了往桌心湊的頭和臉。
何老爹是從外地的城里來到這家醫(yī)院的,有人說他在解放前干過軍統(tǒng)特務(wù),這個我弄不懂,也不感興趣。何老爹慈祥厚道,是個很溫暖的老人,中醫(yī)手段聞名南京上海。當(dāng)初何老爹來到這里是在五十年代末期,醫(yī)院還不像個樣子,才蓋了兩排三角頂?shù)钠椒?,醫(yī)生病人同住在一排房子里。乘姐是市衛(wèi)校的實習(xí)生,爸爸的小徒弟。她可能是常州人吧,下放到附近的村子里做農(nóng)民,苦了兩年后好不容易上了市衛(wèi)校,老棣伯伯和爸爸好像都從中幫了她的忙。三個小伙伴名字省略,因為后來他們聯(lián)合別人,坑害過我和我好朋友,已經(jīng)和我崩了,在這里說出他們的名字,他們未必愿意,未必好意思。這三個小伙伴的媽媽們都在生產(chǎn)隊里種地,爸爸們在醫(yī)院做化驗員、工友、保管員,家里人口多,經(jīng)濟條件差一些,平常一個月也吃不到一次肉。
我的好朋友叫薩尼,在我們吃野兔吃得不顧一切的時候,它在大家的腿下蹭來蹭去,吃殘食的嘴里發(fā)出快樂的嗚嗚聲。薩尼是老棣伯伯的獵狗,黃皮,長嘴,高腿,大耳下垂,誰也說不準(zhǔn)它的出身和血緣來。它實在是好樣的獵狗,是它和老棣伯伯一番合作,獵獲了兩只秋后的肥野兔,把一個禮拜天的辛苦換成了大家的口福。
那個禮拜天里,我肩挎黃帆布書包,里面放一著只帶膽的小水壺還有蛋糕和面餅,跟著老棣伯伯和薩尼,在遠(yuǎn)離醫(yī)院的無邊田野里轉(zhuǎn)悠了一個白天。
薩尼在前面跑,低著頭左嗅右聞。太陽西斜的時候,薩尼的尾巴興奮得左搖右擺,哇哇地直叫喚,老棣伯伯端起了雙筒獵槍。忽然,一只蒼兔從田埂的暗處嗖地躥出來,奔跳向遠(yuǎn)方,跑不過三秒鐘,叭——槍就響了,接著又叭地響了一槍。下面就看薩尼的腿腳功夫了。
薩尼聽到第二聲槍響的時候愣了一剎那,便撒腿追向蒼兔。
受傷的蒼兔在薩尼的前爪就要碰到它的短尾巴時,陡地直角拐彎逃命,薩尼一個急剎步,扭頭再追。蒼兔又要來個直角拐彎時,被薩尼撲倒在腳下,咬住了脖子。我跑上去從薩尼的嘴里取下蒼兔,拎著它的兩條后腿走到老棣伯伯跟前。啊,老棣伯伯的手里竟也拎了一只兔子。
“我放第一槍之前,看到了手里的這只兔子趴在樹根后面,薩尼驚跑追趕的是第二只兔子,我只好先打第二只兔子,掉轉(zhuǎn)槍口又對準(zhǔn)逃跑的這只兔子?!?老棣伯伯神氣得臉放紅光。他用繩子把兩只兔子的腿扣緊,掛在槍桿上,扛在肩上大步往回走。
“老棣伯伯,把槍給我扛吧。”
“你能扛動?”
“能。”
“那就給你扛一會兒?!?br />
快到醫(yī)院的墻院時,老棣伯伯對頭冒汗氣的我說:“韋小保真有勁,再過兩年我教你開槍。來,把槍給我扛吧。”
“快到家了,我能堅持到底?!?br />
“好樣的,還是我來扛?!?老棣伯伯不容分說把獵槍拿過去自己扛了。
他進(jìn)入醫(yī)院大門口時,胸脯挺得高,腦袋昂得高,眼珠往兩旁脧。
院子里有不少人看到了老棣凱旋的雄姿。
“老棣真威猛,今天打了兩只兔子!”
“嘖嘖,大家要會餐了。”
“老棣啊,從哪里買的兩只兔子挑在槍上?”
我大聲說:“是老棣伯伯開槍打到的,不是買的!”
薩尼忽地立起身,對著說話不恭的人汪汪大吼!
老棣伯伯不答任何人的話,只是點頭,一臉的快意就要淌到腳尖了。
他徑直走到醫(yī)院的宿舍區(qū),進(jìn)了我家的屋子,對正在掃地抹桌的我爸爸說:
“老韋,把這兩只野兔燒了,請小乘姑娘來燒。把何老爹喊來晚上一起喝酒?!?br />
“你,小保,” 老棣伯伯拍拍我的頭說,“有功勞,去把你最好的朋友喊三個來。等等,就喊兩個吧?!?br />
老棣伯伯剛說了前面的“喊兩個來”時,我已飛跑出家門,薩尼跟著我跑出去請客。
說起老棣伯伯,我是1971年冬在一個叫大劉莊的公社醫(yī)院喜歡上他的,他讓我摸了他的雙筒獵槍,空扣了兩下扳機。他還讓我牽著薩尼到醫(yī)院的外面兜了一圈,在公社的大街上顯足了威風(fēng)。
公社街上的孩子大多數(shù)是農(nóng)家的,其中有一些頑劣的家伙心存詭異,對我們這些吃的穿的比他們好的醫(yī)院孩子,抱有嫉恨的情緒,他們仗著裙帶兄弟多,對我們蠻橫得很,咋三呼四的,叫我們送給他們醫(yī)用膠布、鹽水瓶、針?biāo)泻图埾渲惖臇|西,在那年代這些東西對每個家庭每個孩子都大有用處。街上的那些壞小子,好像自己是當(dāng)?shù)氐挠〉诎仓魅?,我們是歐洲移民侵犯了他們的地盤,時常找茬子用彈弓、藤條和拳頭欺負(fù)我們。有個叫強慶輪的農(nóng)家孩子心態(tài)最怪,每當(dāng)我穿上新衣服新鞋子經(jīng)過他家門口,他就喚使看家的土狗追咬我。
我牽著威猛的薩尼兜風(fēng),街上的那些土狗們一個個都萎了,縮在暗處緊張地偷窺,強慶輪和其他的壞小子們站在家門口,眼巴巴地向搖頭擺尾的薩尼和人仗狗勢的我行羨慕禮。
老棣伯伯和爸爸都在文革開始后不久從市里的醫(yī)院下放到公社的醫(yī)院,他們都是五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老棣伯伯畢業(yè)于中國醫(yī)科大學(xué),他夫人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帶著兒子留在了城里做醫(yī)生。我媽媽和爸爸也是一個醫(yī)學(xué)院的大學(xué)同學(xué),她帶著我哥哥留在外省的城里生活。老棣伯伯比爸爸大一兩歲,他是外科醫(yī)生,愛好打獵運動;爸爸是內(nèi)科醫(yī)生,愛好拉二胡什么的。他們兩人都見過不少的世面,做過不簡單的事,所以都染過與政治相關(guān)的病毒,實際是政治本身的病毒。那年代有思想、有本事的知識分子有多少是完全“干凈”的呢?完全“干凈”的說不準(zhǔn)就是專心整人干不了正事的人吧。這樣一來,老棣伯伯和爸爸兩個單身漢惺惺惜惺惺,自然地成伴為友。
老棣伯伯和爸爸野味相投,常在一起私聊喝酒,調(diào)侃光陰,幽默不盡。他們的下酒菜常常是老棣伯伯和薩尼的獵物,主要是野雞、野鴨和野兔三種。他們坐在桌子邊吃肉喝酒時,我嘛,必然跟著沾光,薩尼嘛,必然在我們的腿下吃殘食,嗚嗚直哼快活要命。
1972年我跟爸爸搬到靠近城里的伴邑公社醫(yī)院,剛過去兩年,大概爸爸嘴饞嗑牙的聲音讓老棣伯伯在夢中聽煩了,就扛著獵槍也到了這家醫(yī)院。那是下了幾天大雪后的日子,爸爸和另兩個同事想不出歡迎老棣伯伯的好主意,就在醫(yī)院的宿舍院子里堆起了雪人,給它戴了一頂黃軍帽,帽檐向右歪,表明老棣伯伯的“右派”頭銜。爸爸看著它怎么也不像個雪人,倒像個墳頭,就寫了塊“老棣之墓”的牌子插在雪堆上。
下午,老棣伯伯戴著放下護(hù)耳的三塊瓦帽子來了,前面由薩尼開路,身后跟著一輛裝滿家具什物的平板車。他不算高的身子套著老棉襖,肩上的獵槍桿上挑著花野雞,手里提著行李,那景那樣,充滿了一百分的鬼子進(jìn)村的氣息。他看到 “老棣之墓”的雪人后,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把獵桿上的花野雞往行李邊一扔,把“老棣之墓”的牌子拔出來扔得老遠(yuǎn)。薩尼沖過去,使勁啃咬這塊牌子。老棣伯伯挎著獵槍挨門去找作惡的人,大聲地吆喝:“韋捷,你這個‘階級異己分子’,膽敢耍弄我老棣,快出來!老子有槍,它認(rèn)得你寫的字!”
爸爸哈哈大笑地從屋里走出來抱住了他,幫他把行李什物往他的宿舍里搬。晚上,老棣伯伯、何老爹、乘姐幾個人,自動會聚到我家吃咖喱野雞肉,喝干了爸爸早就準(zhǔn)備好的兩瓶洋河老酒。吃喝過后,爸爸拉二胡,我吹口琴,老棣伯伯唱歌,乘姐小試了幾個舞蹈動作,薩尼搖頭擺尾嗚嗚直哼。何老爹嘛,笑吟吟傻乎乎不作為,卻是個能為二胡聲流淚的觀眾。
沒過幾天,薩尼就為“老棣之墓”的事情報復(fù)來了,它把我和爸爸費了兩個夜晚工夫灌成的香腸,啃爛了一半。這些香腸掛在我家門前走廊里的鉛絲上晾曬,薩尼把它們的系繩都咬斷了,許多香腸被它吃了半截留著半截。我放學(xué)回來時,看到薩尼在我家門前糟蹋香腸,氣死了我一半。另一半的我根本不用考慮,就把它引到我家的后院子里,我手里的長搟面棍舉了起來。薩尼以惡制惡,縮起前爪站起來,眥著利牙,它比十周歲的我個子高出許多。我正在為搟面棍找不到臺階放下來的時候,老棣伯伯進(jìn)了我家的后院。
他一聲喝:“薩尼!”
薩尼伏下身子。
我放下?lián){面棍。
“韋小保,你家的香腸不給薩尼吃,也要給我吃。等你放假了,我教你開槍打野兔,薩尼賠得起你家的香腸?!崩祥Σ呓艺f。
薩尼低下頭在我的腿上蹭了幾蹭,嗚嗚幾聲表示了道歉,也表示自信。
在伴邑公社醫(yī)院,老棣伯伯是外科當(dāng)家人,爸爸是內(nèi)科當(dāng)家人,兩個人不僅吃野味次數(shù)最多,救治貧下中農(nóng)病人的數(shù)量也是最多的。我和薩尼都是見證者,有很多的危重病人康復(fù)后因為家庭窮困無以致謝,來到老棣伯伯的門上和我家的門上磕頭感恩。
有一次,那三個被我省略名字的小伙伴,伙同街上的兩個農(nóng)家孩子,在醫(yī)院東墻外的小路上挖了一個很深的大坑,對付我和薩尼。原因是我好幾次吃野雞野鴨時,都沒叫上他們?nèi)齻€。我和薩尼在公社的大街上溜達(dá),迎頭遇到那三個小伙伴和兩個農(nóng)家孩子,他們興奮地對告訴我,醫(yī)院東墻外的花生地里花生熟了,其中一個農(nóng)家孩子的五叔在那里看守花生地,我們可以放心大膽去刨花生吃。我?guī)е_尼從那條小路往花生地里走。他們走過小路中間的大坑時,我沒有注意他們是繞開走的。大坑上蓋著樹枝,覆蓋著一層泥土,表面又撒了干燥的灰塵,不用心看不出來下面的名堂。在我一腳踩空摔進(jìn)大坑的剎那間,緊跟我身后的薩尼用爪子摟住我的腿,結(jié)果我把它也帶進(jìn)大坑了。我和薩尼像是日本鬼子遭遇了土八路的地雷戰(zhàn)伏擊,渾身沾滿了大坑底下的屎尿。幸好大坑底下的鹽水瓶渣沒有殲滅我和薩尼,只是蹭破了薩尼左肩上的一點皮,戳破了我的燈芯絨褲腿。
大坑外面,響起快活極了的拍掌哄笑聲。一個壞小子高呼:“人吃肉,狗吃肉,一個下坑吃人屎,一個下坑吃狗屎!”接著五個人一起高呼:“人吃肉,狗吃肉,一個下坑吃人屎,一個下坑吃狗屎!”
喊聲漸漸跑遠(yuǎn)。
受了驚嚇的我在大坑下往坑外爬,薩尼用前爪和肩膀為我助力,我渾身發(fā)軟爬不出去。薩尼嗖地躥到大坑外邊,伸下一條腿讓我拽著爬出了大坑。我站在大坑外四處看看,哪還有五個害人蟲的影子。
我怕老棣伯伯和爸爸怪罪我,或者講我壞了自己的褲腿,傷了薩尼的肩膀,弄得渾身騷臭,不想像敗兵一樣去見他們。我硬著頭皮,帶著薩尼去醫(yī)院的門診室找到實習(xí)生乘姐,她到治療室去給薩尼的左肩做清洗,往薩尼的傷口處滴著雙氧水,涂著碘酒,抹著藥膏。然后,乘姐把我和薩尼帶到中醫(yī)何老爹家里,用一只躺得下我身體的大洗衣桶給我清洗衣服,再把薩尼放到桶里擦洗贓污。何老爹的老伴王奶奶戴著老花眼鏡,不住用小針摩擦花白的頭發(fā),一針一線幫我把燈心絨褲腿的破裂處縫補好。
文革結(jié)束后,爸爸先于老棣伯伯返回城里,我跟著他進(jìn)城讀高中。又過三年,摘帽平反的老棣伯伯和爸爸,在城里的一家新醫(yī)院里又扯到一塊做起了同事。老棣是外科當(dāng)家人,爸爸是內(nèi)科當(dāng)家人,兩個人看著最多數(shù)量的病人,喝著最多次數(shù)的酒。何老爹沒有回城,一直留在伴邑公社行醫(yī),六十多歲了竟做起了院長。乘姐衛(wèi)校畢業(yè)后留在伴邑公社醫(yī)院做醫(yī)生,成了何老爹的兒媳婦之一。
回城后的老棣伯伯和爸爸,成天忙著單位事情和社會應(yīng)酬,連星期天都很少歇著。他們丟掉了不少的情調(diào),爸爸不怎么拉二胡了,老棣伯伯也不大打獵了。我呢,再也沒有吃到薩尼叼來的野味。薩尼似乎老了瘦了,不像以前老是跟著老棣伯伯的屁股搖頭擺尾,或是到我家宿舍來找我玩。隔二岔三,薩尼從老棣伯伯的平房宿舍里出來,或者從宿舍后院的洞里出去,低著頭溜達(dá),對人愛理不理的。有時候,它往墻角和樹干上磨蹭身子,一撮黃毛就脫落下來。
送灶節(ji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薩尼的影子。我?guī)状蜗雴柪祥Σ_尼去哪兒了,又都忍住了。老棣伯伯不主動跟我說它,我就不必問了。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翻過一堵隔墻,來到老棣伯伯宿舍后院的草地上,看到了一個膝蓋高的土堆,傍邊立著木牌,上面寫著黑墨字。木牌的正面是:愛犬薩尼之冢;反面是:勇救溺者,死如泰山。
薩尼的死因終于被我探知了。有一個老劉莊的強姓農(nóng)民得了重病,來城里的醫(yī)院住院治療,因不堪病痛折磨和醫(yī)藥費負(fù)擔(dān),在送灶節(jié)那天從病房里溜出來,走到古淮河的大橋上跳進(jìn)河水中。經(jīng)過橋上的一個老太太尖聲呼喊:“有人跳河了,救人?。 ?br />
天氣寒冷,水溫接近零攝氏度,河邊長著柴草,兩岸沒有人跡。大橋上的人沒有誰有本事跳下河去救人,那等于去陪死。這時,薩尼正在河邊溜達(dá),它躍身沖進(jìn)河水救人。救生與求死的艱難搏斗,在水流遄急的波浪中展開,強姓農(nóng)民和薩尼雙雙死在河里。
我本來只聽說有個生病的農(nóng)民跳河自盡了,根本沒把薩尼和他聯(lián)系到一起。是強慶輪向我透露的,薩尼和他的爸爸死在了一起。強慶輪從老劉莊公社的村辦初中考進(jìn)城里的高中,我在伴邑公社時的那三個小伙伴,也考進(jìn)了這所中學(xué),大家成了同年級的同學(xué)。我們之間交惡與交好,都與薩尼有關(guān),都與薩尼的死有關(guān)。
在薩尼的感動下,我借著必須寫作文的壓力,寫了一篇記敘文:在我少年時的心里,鄉(xiāng)下和城里的漫漫日子再怎么蒼白,薩尼和老棣伯伯是分不開的,他們和爸爸還有我都是快樂的,活得很精神,很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