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貓（李輕松/文）
 
你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安心，因為你心里裝著一只貓，你在這里生活，其實你不在這兒，你跟隨著那只貓在游移，你在遠方，從來不在這兒。
 
我寫貓的時候，正是春天。我透過淡藍色的窗簾，看見一個人正在走近我。他邁著貓步，輕手輕腳，而且像貓那樣敏感靈巧，目光銳利。我把一盆花擺到了陽光下，他便不聲不響地來到了我身邊。
我說，你使我想起了童年時的情景。

是關于貓的嗎？他問。
我點點頭。他好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緩緩地坐下來，饒有興味地問說，我就知道貓是無所不在的。
我說，剛才我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小時候的那只貓又回來了呢！他興奮地說，它是什么樣子的？我說我總是想躲避它，可它一直都在追隨著我每天夜里，它從各個方向對我閃爍其詞。
他輕聲地嘆息，終于笑了笑。我發現他笑的樣子非常像貓，有一種迷人的狡黠。他說我去過很多的門診，總覺得難以啟齒，而且他們都會輕看了我，所以我不跟他們說。可是今天不同了，原來你是個跟我一樣的人，我們是貓。我把一杯水端到他的面前，微笑地看著他。
 
你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安心，因為你心里裝著一只貓，你在這里生活，其實你不在這兒，你跟隨著那只貓在游移，你在遠方，從來不在這兒。聽了我的話，他的眼睛突然藍光四溢，臉上的肌肉抽動著，他說我的臉上有一道傷，你看見了嗎？我湊近他，仔細地看著他的臉，我說看見了，那確有一道傷，一到陰天下雨就疼。他感動地點了點頭，喝了那杯水。我把他引導到一張靠椅上，讓他躺下來。我說讓我們一起來回憶貓吧！
他舒服地躺下來，我讓他閉上眼睛，看見什么就說出來。我說我喜歡春天，因為春天一到，我就莫名地激動，心里像有無數的貓爪在抓著，我就想跟著一只黑貓走出去，到人去不了的地方，到最黑的地方，可是我真的去不了，因為貓是無所不能的，而我不行。我還喜歡小鎮的雨季，到處都是濕的，空氣好像很甜。透過雨簾，我總是看見一個神秘的角落里有一只貓，我正在跟它對視，交換著彼此的秘密。可是奶奶總在這時打斷我。咪子——，她叫我，下雨了，快放下簾子。我就跳上窗臺，踮起腳尖，依依不舍地放下遮風擋雨的簾子。奶奶坐在炕頭上，戴著老花鏡剪她的鞋樣，她聽見嘩啦一聲，屋里一下子暗下來，心也就放下了，雨被隔在窗外。我的貓也被隔在窗外，我看不見它，心就提起來。這時，有一種神秘的腳步聲在雨檐上響起，那么輕微，別人是聽不到的。我知道貓來了。我充滿渴望與恐懼地鉆進奶奶的懷里，她便會指著我的鼻尖說，真是個咪，膽兒小得像貓兒似的。
 
他陶醉地微閉著眼睛，嘆口氣說，其實你不必害怕的，其實我只是個貓。你不知道，貓喜歡在屋頂上走，在雨夜里走，什么都能看見，什么都阻擋不了，那感覺就像飛一樣，可是……
一陣電話鈴聲把他打斷，這可惡的電話，來得真不是時候。原來是我的男朋友桑，他總是這么不合時宜地打來電話。他一下子跳起來，驚恐地看著我。我急忙安慰他，是我的男友，一會兒我們繼續。他用怪異的目光掃了我一眼，便迅速地逃離而去．好像一眨眼就不見了。我開始埋怨桑，我說我的治療剛剛開始，就讓你給打亂了，我不是告訴過你在我工作的時候不要打擾我嗎？他有些委屈地說，我想你了。我一聽他說這話就沒話可說，因為我最怕男人溫存。他說出來放松一下吧，我在茶吧等你。
 
位于云飛街的那個茶吧是我和桑最喜歡的地方，因為那里有一股濃郁的神秘氣氛，跟我心目中的感覺比較相近。桑出差有一個月了，我也真的有些想他。等我來到這里的時候，他已坐在那兒等我，手里擺弄著一個小布老虎。見我坐下，他便把那個小布老虎送我，說這是他送我的禮物。我有些驚異，問他為什么知道我是喜歡貓的？他說我送你的可是布老虎，并不是什么貓。我說一樣的，都是貓科嘛，而且在我眼里它就是一只貓。他笑了，他說怪不得你叫咪子呢！原來是跟貓咪有關哪！我告訴他在我老家，一個人出生的時候最先見到什么，那么這個人就像什么，這叫踩生。比如我就是貓踩生的，所以奶奶就叫我咪子。可是今天我卻遇到了一只真正的貓，叫你給嚇跑了。他不屑地說，貓有什么奇怪的。我說不，是我收治了一個病人，他自以為是只貓，我好像小時候見過它，黑色的，長著漂亮的胡子。桑聽了笑起來，拍拍我的頭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我繼續給他描述那只貓，它是只母貓，毛色高貴，用手撫摸時手感好極了，像撫摸一匹烏黑的緞子。它的眼睛是擅變的，陽光一照是金色的，等到雨夜時就變成藍色的了。他說我知道了，為什么女人都需要撫摸。這樣說著時，我真的感到我的皮膚有些生澀．我不否認，我渴望他的撫摸。就像無數個夜晚，他的手指在我的身體上游移時產生的那種幻覺一樣，我說，我渴。他把茶與手同樣遞給我，我選擇了手，因為我清楚我的渴望……我們放下剛喝了一口的茶，手拉著走出來。他的指尖在我的手心里亂竄，歪頭看著我說，所有長雀斑的女孩兒都很巫，像魔鬼。我臉上的雀斑就明顯地暗了一下。他說人們都說女人像狐貍，其實還真挺像貓的。
 
我們來到他的房間，不需要多說，他的手指已經在我身上移動了。我感到渾身躁熱，像有無數的蝙蝠呼呼亂撞似的，夜色四分五裂。這時，一股幽藍的光射穿了我，我又看見它了，一只貓眼。我說我想撒尿。當那嘩嘩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我在快意地沉醉中聽到遠處一聲垂死般的嚎叫，我嚇得打了一個激凌。萬籟俱靜，靜得使人不敢相信。
一連很多天，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出現。我的診所里來了一個患臆想癥的女人，還有一個總在懷疑自己得了絕癥的男人。那個女人堅決不承認自己是在臆想，而那個男人一見到我就說個沒完，一點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我開始惦記起那只貓了，并盼望他能再來。只是在天氣好的時候，我偶爾感覺到他就在不遠的地方，盯視我。
那是個雨天，我的診所里一下子來了好幾個人，一個穿黑色雨衣的人混在其中。他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憑著感覺知道他來了。他坐在人群中，眼睛緊張地東張西望，仿佛隨時都有什么危險要發生一樣。我用微乎其微的聲音叫了一聲：黑子——。他的目光越過許多人的頭頂，像一下子聞到了熟悉的氣味一樣，陌生而激動。那喘息聲呼嚕嚕的，鼻翼一張一合。
你怎么知道我叫黑子？他跟我走進來，仰在那條躺椅上。
 
十幾年前，我的面前曾有過一只黑貓，它潔凈無比，沒有一絲雜色。它的眼睛大而圓，像蓄著一汪水似的，總是那么柔情萬般地望著我。一個男人總是小心翼翼地撫摸一下貓。像撫摸一個女人一樣立即就縮回去。我看見他的臉上有一片紅暈飛升，他大喊一聲沖向野外，其時大雨滂沱，雷聲炸開。他在雨中奔跑．濺起的水花四下飛散。貓跟在他的身后興奮地叫著，至今依然不絕于耳。
他接著說，那只貓后來失蹤了，你不知道，因為你后來離開了那個小鎮。它究竟去了哪里，是否活著，沒有人知道。人們都說那個男人瘋了，那幢老屋再也找不到那男人的蹤跡了，現在它已改建成一座舞廳，每天都有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出出進進，她們全都跳著貓的舞步．就像貓在屋檐上行走一樣悄無聲息。只有我知道，她們在模仿貓。年久日深，人們漸漸地淡忘了關于貓的傳說，月光很好的夜里，女人們依舊會聚在一起蜚短流長，這時總會有一只貓，它低著頭靠著墻跟兒，沒有一絲響動。可是所有的婦人都看見了它一閃而過，她們熱烈的話題就此中止。她們不知道，貓是女人最不能回避的東西了。
他終于睡著了。
 
許多的門都虛掩著．仿佛孕育著什么陰謀似的。三月里的風吹拂著，糊得一絲不透的窗紙在作響。貓安靜地坐在他的膝上，他伸手抓撓它的下頜。貓雙眼微閉，十分享受。也許是他弄痛了它，它一驚醒來。他抱起它，親親它小巧而冰涼的鼻子。它便伸出它布滿粉紅顆粒的舌頭軟軟地舔他。他漸漸地激動起來，望著它一清如水的眼睛，中間那個亮點像一小團美麗的火焰。它低叫了兩聲，突然開始舔他的嘴唇他的臉他的眼睛，它明顯感到他哆嗦了一下，那喘息聲就像自己的一模一樣。他眼簾低垂，一股異樣的熱流正漫布全身，他在一股潮水中一下子就破碎了，他叫出了聲。這時，一只公貓的叫聲突然響起，它一躍而起，離開他。那只公貓肥碩無比，叫聲嘹亮。
 
我搖醒他，問他怎么了？他說它又來了，就在剛才，我們在相愛。我說它是來過，我也看見了。他渾身上下全是汗水，顫栗不止。他說可是他拋棄了我，它跟別人走了。我同情地對他點點頭，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去……
男人的故事讓我不禁擔心起桑來，我要找到他，立即動身。其實我與他的相識很簡單，因此才顯得挺美好的。那一天我打扮得像個乞丐，頭發亂亂的，穿著破爛的衣服。其實每個人在某一時刻都是乞丐，只不過乞求的東西不同罷了。
我坐了兩個小時的公汽，一路上尿意大增，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咪咪”舞廳，剛想解放一下自己，就被人拉進了舞池，我只好再堅持一下。我驚異于這個舞廳也叫咪咪，和貓一個名字。我一滑入舞池，根本沒用學就會跳貓步，而且十分自如。全舞廳的女孩子都在跳貓步，而且用貓的聲音說話，聲音很細很小。有個女孩子在唱歌，仿佛像貓發情的叫聲，讓人惡心難耐。一群人擠在一起，不時地碰撞、尖叫。我依稀看見小鎮的野地里貓群在夜色里起舞，貓們互相廝打，翻滾，嘶叫。那個男人的眼睛貼在蒼白的窗紙上，盯著一對鐘情的貓愉悅地追逐嘶咬，接著是一聲凄厲無比的叫聲，一只貓倒下去了。男人也無力地癱倒下來。
 
這時我覺得我想方便一下。可是那支曲子沒完沒了。我隱隱地感到腹部的脹痛，我的貓步也凌亂不堪。我一下子掙脫了我腰上的手，急忙跑出去，卻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我左沖右突就是無法逃出去。這時那個被我撞到的男人對我打了一個手勢，酷極了！我對他拼命地點頭。他拉起我說，正好我也要去。我喜出望外，抓住他的手一起往外突圍。我們跑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地方，進去一看每個位置上都有人，表情認真，十分專心。我轉頭跑出來，那個男人也跑出來，不用問他也沒有位置。我們又拉起手狂奔，我們只是想找到一個位置而已。
路上行人稠密，我們見縫插針，終于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他讓我先去解決。我聽著那悅耳的聲音，不禁打了幾個寒顫。我突然發現被什么窺視，一種快感遍布周身。
喂，那是誰的眼睛？他在喊，顯然他也看見了。
我說是貓。
貓的眼睛？他有些疑慮地看著我。我安慰他沒事兒，現在沒有了。于是我們解決完之后，癱坐在一棵樹下，渾身那么綿軟無力。醒來的時候，發現床是濕的，讓我羞愧無比。
 
那天，我真的看見一個叫“咪咪”的舞廳，我不由自主地走進去，一切都像我夢中的樣子，我遇到了桑。他帶我跳舞的時候十分紳士，他的手輕輕地攬住我的腰，氣息吹拂在我的發絲上，讓我感覺很舒服。可是我的嘴唇是干渴的，也許是因為我流了太多的汗的緣故吧。他便拉著我去買冰淇淋，一連走了兩條小巷。我們在吃冰淇淋的時候，我對他講起昨晚的夢。他微笑地看著我說，你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兒。
來到桑的家里時他剛洗完澡，熱氣騰騰的。我用貓一樣的眼神看著他，使他驚異。他說你別那么看著我，我有什么地方不對嗎？我說男人都是容易走失的動物。他說不對，應該是女人。我說你沒有我了解男人。他說別說那么高深的話題，談談你的貓吧！我不再說話，而是像貓一樣地蜷縮在他的懷里，接受他的愛撫。當我們做愛的時候，總有一只眼睛在暗處窺視，讓我感到無恥之極，仿佛有一千只猥褻的手在撫摸我的裸體，我憤怒地說：又是它！
桑一愣．你在說什么？
我說：貓。
 
男人手執一把手術刀．慢慢地劃開一只貓的腹部，那溫暖的感覺立即升騰起來。他用鼻子嗅了嗅，是那種熟悉的腥膻。這氣息讓他感動，使他差點落下淚來。他的黑貓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毫無表情地看著他手里的刀。他希望黑貓能有所反應。最好表情痛苦，那樣他就會有些快意。可是他很失望，仿佛他手里的動物根本就不是黑貓的同類。他把那只解剖了的貓放在陽光下。黑貓便偎在他的懷里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不知不覺之中，他似乎也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他在那只貓的腹里取出了幾只小貓．它們全都在他的手上活蹦亂跳，煞是可愛。他在意念中說這是只公貓，不會有貓崽的。意念又告訴他那就是他的陽物，他被自己閹了。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懷里的黑貓居然不見了。他開始叫它，找它，可是毫無蹤影。他呆呆地站在陰影里，開始恐懼。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驚異地發現他已是個廢人。
從此以后，那只黑貓神秘地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它的去處，只是在小鎮上，人們經常可以看見一個男人模仿著貓的樣子，說話越來越像貓的嗲叫，眼光是藍色的，夜里一閃一閃讓人駭怕。
 
冬天是難熬的時節，夜顯得格外漫長。奶奶給我蓋上被子，一邊用手拍著我，一邊唱著古老的民謠。我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似乎看見一只貓從屋檐上走著，隨即一閃而過。我便小聲說：貓來了！奶就說那貓已經跑了，不會來了，快點睡吧！于是那歌謠又哼哼呀呀地響起來。我接著又看見黑貓的眼睛，像兩只充滿藍光的玻璃球，它開始在曠野上行走，腳步如飛。貓是無所不在的，我想。
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感到了無邊的恐懼。我一遍遍地數著窗格。直數到心煩意亂。窗外風雪大作，貓又來了。我感到它走在屋頂上，發出輕微的和落雪一樣的聲音。忽然藍光閃過，一聲凄厲的尖叫，貓影一閃，風雪也停了。世界寂靜得讓人懷疑。我很害怕，我再次喊奶奶，她沒有聲音，睡得正香。我便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躺著。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一眼看見雪地上任著一瓣瓣的梅花躥印，鮮紅鮮紅的，仿佛雪怒放的臘梅。奶說可能是黃鼠狼被套住了，可我半信半疑，我總覺得那是黑貓的腳印。
 
男人躺在我的診所里的時候，安靜了許多。他說對于殘疾他已不那么絕望了，因為他可以在夜里夢游四方。我問他你都能去哪兒？他說想去哪都行。我說那你帶我去吧！他問我喜歡什么地方？我說我喜歡春天，因為春天是欲望的季節。他光著腳，極輕地走過河岸，風邊有風彎彎曲曲地吹送著，淡淡的青草味兒若有若無。
你都看見了什么？
他說很多的草，一起一伏。
你想干什么？
我想收割。他拿著鐮刀開始割草，寒光閃閃。他干得大汗淋漓，成片的青草發出卡嚓卡嚓的聲音。這時，他看見一只貓影從他身邊閃過，逃竄著向山頂奔去。他抬頭一看，草叢中原來全是隱藏著貓。樹木上倒掛著貓，樹根上蹲著貓，它們怒視著他，殺氣騰騰。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他大叫著狂亂揮刀，結果砍殺的卻是自己，他看見渾身鮮血淋漓，臉上疼痛不已。
我說，原來你給了自己一刀。
他說，可我一直以為我殺了那只貓。
不錯，那只貓是死了。
可是我也殘疾了。
 
我試著揭去了男人臉上的膏藥，吃驚地發現那是張異常光滑的臉，根本沒有一點傷痕。這結果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拿起他的手，放在他的臉上。我說你摸摸，是完好無缺的。他有些半信半疑。我拿了鏡子放在他的面前，他看著自己的臉。
它還會來嗎？
它根本就沒存在過。
那它為什么一直都不放過我？
是你沒放過自己。
難道我不是愛它嗎？
所有的愛都不需要理由，可你殺了別人就等于殺了自己。
他顫抖著說，原來我沒有傷，我什么都好好的。
是的，你是個正常的人。
他站起身，對我露出笑臉，轉身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不會再來了。就在男人一去不返的時候，桑也遠走天涯，那一切關于貓的傳說也就煙消云散了。我在整理著這個關于貓的病歷，卻發現有許多細節無處尋找了，不知道是我忘記了還是貓回避了我，總之，我好像也患了臆想癥，現在我暗示自己，貓根本就不存在。

小說《屋頂上的貓》刊于《文學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