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
嗤。
嗤。
栓刀推過淡黃色剖面,刃下,細屑濺噴,濕腥木香浮騰。煞白燈光里,扭曲紋縷逐漸展平。樹的體內,花紋怪異,大小不一的黑點,扣入木中紋理,似病變細胞顯影。中年匠師微卷褲邊,支腳踏住波紋與節疤,一口煙呼出,刀鋒已又數度推過。長凳四周,碎木、沉屑、濕灰、光影、熱汗、冷空氣,揉雜散落,如人體分泌出目屎與油脂,堆疊一場告別的積垢。
連夜趕制“老房”。
這是第一步驟。
我的黑色祖父,平躺在堂屋正中,一息幽火,自引魂草下的琥珀色燈油里,捻起,顫動。纖薄壽衣下的草席,框出祖父的最后疆域。黑黃兩色逼迫下,祖父的干枯頭顱,凝成劇痛的驚恐意象,壓迫一室送亡之人。數日前,鎮衛生所劉醫師診斷垂危祖父,稱祖父體內,血管盡數破裂,已是不治。這凜冽的判決,立即被祖父常年不透天日的臥室,吮吸為新的蔽光元素,黑暗,刺骨。其后,祖父沉默于藥湯,小口慢泯,戰戰兢兢向藥上書一種贖救。臥室的微型王國,祖父與藥,一臣一君,終日博弈。最終,藥棄城池而逃,祖父體內,病毒攻城掠地,無度殺伐,夜半,祖母忽聽祖父爆出凄厲慘叫,正是王國毀滅,回天乏術。
日子到了,儀式啟程。
遺體需被挪去靈堂。祖父一息尚存,但眾人已在設法將祖父抬入堂屋。從二樓臥室至一樓堂屋,三十二步階梯,祖父體內的血泊,亂竄,震蕩,病毒如蛭,寄生于潰爛深潭,咬嚙之痛,將祖父點燃。三十二場體內自焚。叔伯看見焚火火尖,色純幽青,于是將祖父抬起,小心,輕放。祖父的外殼,是一只紙箱,每一片病斑,都是一則醒示:易碎品。“啊——”,含糊,似有若無。一句呻吟,好像也在祖父體內的傾圮中,曲折探路,才能最終抵達出口。踮腳,起手,側身,讓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祖父易碎,“不痛”易碎,然而,早就碎了,無計粘貼。長條形的準遺體,終于在簡陋靈堂前落身。白幡靜寂,幡前,孝男孝女開始為祖父更衣。
哼。
哼。
哼。
饑黃的臉面,嶙峋如太空深處,逐漸擴入眼球的寒冷異星體。祖父的微弱呻吟,是異星上頻頻乍閃的鬼火,恐怖而痛苦。病服與皮膚共生,褪去褶皺病服,如剝離皮膚。解扣,將灰白前襟自胸前剖開,祖父干癟胸部裸裎,清晰描出一副骨架,胸腔下陷,荒蕪峽溝之狀。皮上,布滿寂靜星點,正是窒息的壞血尸骸。白襟翻卷,皮膚的膿斑,斷續扣留在衣的布面之中。翻身,抬手,將病服自祖父身上拉起,如揭開一場廢墟外的雨霧。祖父的肉身,正被數以萬計的廢墟吞噬。復又翻身,抬手,換上全青壽衣,為廢墟披上嶄新的黑夜。祖父肢體僵硬,不知是病毒完全接管了身體,還是祖父內心對將死的抗拒。
時間緊迫,幺祖父不待天明,便進入鎮后深山,為祖父采引魂草。叔伯則在祖父腳外,置瓷盆,添銀灰,去后,祖父若回向自己七十余年的肉身,必將化成幻影,在灰中留下貓跡。
祖父更衣完畢,直直躺于屋中,如一枚黑色符咒。祖父與活人之間,已然距離漸遠。祖父正逐漸飛向外太空的密集星團。那種極度幽邃的孤獨、空白,與疼痛,活人常常說可以理解,但只有亡者本身,才能體會其可怖。亡者親友,可以被亡者之逝帶出一種迥異于死亡本身的痛苦,但相比亡者,這痛如此輕微。同樣飛向冰寒宇宙深處,亡者無法停止這種飛行,光年盡頭,亡者仍在飛,而其他人,或許只是朝著那個方向,跳一下,便會落地。
就如以下這則:
死了。
九號床的乳腺癌患者。進入醫學院的第二年,師姐如是告知我一名中年婦女的死亡。死了。兩個字,八畫。我站在病房門口,怔怔盯視九號空床,忽爾看見患者的女兒,在過去的月余,為患者翻身、褪褲、擦臀、喂食、起架、梳發、收拾大小便,然而患者仍無法溫柔對待女兒,不但少與女兒說話,只以悶哼之聲回應女兒的說笑、訴苦、祈禱、閑話日常,更時時對女兒發脾氣,令女兒委屈,初時不解,后來終于明白:即將離世的劇痛,令人根本無法控制意識,以溫柔對待人事。
叮。
叮。
叮。
堂屋近旁的側房,門洞之中,灌入熾白亮光,鐵釘受匠師敲擊,嵌入柏木深處,脆響自熾白亮光中,聲聲襲進。一塊底板,兩塊側板,兩端短板,三長兩短,已然在匠師的趕工中,雛形已具。匠師不動聲色,始固定三長,繼而敲入兩短,每一步,皆聲震屋宇,卻無人自堂屋過去叨擾。匠師沉浸在自己的木工手藝中。活計孤獨,燈光冷酷,屋外深夜,則仿佛剛自冰塊中撈出,但一旦棺成,祖父將長眠此棺,壽終正寢。
壽衣已被穿戴,而隔壁則傳來制作館樽之聲,彌留的祖父,心情令人不忍揣度。哼。哼。哼。祖父仍在痛苦呻吟。遺言嗎?三叔跪身,低頭貼近祖父蠕動的雙唇,皺眉細聽片刻,未獲只言片語。三叔起身,小叔復聽。一直坐在門檻慟哭的祖母,忽然想起一事,催小叔瞧祖父口中,假牙是否還在,果然,小叔探手入祖父喉嚨,掏出一闕假牙,大姑趕緊遞上溫開水,小叔喂祖父咽下。但祖父仍是哼哼,小叔疑心祖父口渴難耐,故再度喂服溫水,無效,哼哼不能止息,祖母問:“另一瓣假牙呢?”小叔于是再度探手入喉,無果,深入,無果,再度深入,祖父的臉,呈現極度苦痛神色。深入,深入,殘忍地深入。當小叔雙指自祖父深喉探出,另一闕全紅的假牙,尤自滴落鮮血,數秒之后,祖父閉目,斷氣,安息,而祖母與叔伯眾人,對著那闕血染的假牙,悲聲慟哭。
小心,輕放,然而致命的卡喉之痛,仍然趁虛而入,斷送了祖父留下遺言的機會。
祖父正式死亡。
死亡是一個詞語,合計九畫,每一畫,都是一面埋伏,九面埋伏。臥室、樓梯、側門之光、未等來的回魂足跡、鑿木之聲、慟哭、尸體、夜的長度、血牙,織成細密之網,令死亡籠罩而下。我本想自埋伏中隱身,偽裝為不曾見證死亡的,潔凈的活人,但假牙在祖父喉中攔截遺言之時,祖父息弱的眼光,一直在我身上停留,以我青春的肉身為載體,掃描出一段遺言密碼。我也只好凝視祖父,以畏敬之心。祖父雙頜緩慢翕動,我看見一尾自山溪中,彈至密草石板上的魚,隨深林夜色降下,氣息漸弱。要死了。魚和祖父。我更不敢分神,專心凝視祖父死亡。子女雖眾,但不涉財產分割,所以,祖父掃描在我身上的遺言,究竟如何解碼呢?祖父想說的話,是有關整個家族,還是只關于他自己,又或只關于我?我毫無頭緒,但遺言的溫度,卻被我隱隱捕捉。彌留之時的一段不曾偏移的目光,想來,一定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寄托。因此,我不具備隱身的資格,反而常要被這段痛苦中的目光提醒。
想吃梨嗎?
祖父常這樣問我。啊,要吃!我歡欣雀躍,跑過如今已不復存在的農院谷堆,穿入八十年代的向晚斜陽,祖父坐在夕光盡頭的石礅上,十余年的暮色逐漸靠近,如玻璃,如磨砂,如馬賽克,將祖父一幀一幀往后推去,我沖進黯沉的底片中:“啊,要吃……”,身體一幀一幀升高,“給你吃個拽梨兒!(重慶方言,敲頭之意)”,祖父指節落下,卻感覺無痛,我抬頭看祖父,笑音猶在,嘴角的老人弧卻被時光浪紋蕩碎。
成為超聲醫學(ultrasonic medicine)專業生之后,常需要以超聲檢測觀測人體內臟切面圖,觀察肝、脾、膽囊、胰腺、腎、膀胱等是否病變。多數時間,會為衰朽老人檢測。身體器官的老化,是否能分布出對來日無多的苦楚?待這些器官終于走到祖父那一步,全面崩潰,老人們的眼光,是否也會急于尋找一個不用再偏移的短暫對象?而那個對象,是否也存有一張,自老人的死亡顯影而出的神秘底片?
小叔淚眼婆娑,稱祖父什么遺言都沒留下,然而我總覺得,是我竊取了這份神秘的溫暖。盡管我亦無法解讀出只言片語,但尚沒有顆粒無收的想法。反而,我不需要解讀。反正它刻在我的身上。沒有具體位置。沒有具體指示。但我知道,它在。
即使血牙取出,我也沒有在祖父的死亡中,流一次眼淚。或者是為了與祖父的目光對接,而致力于調焦,或者是,本來就覺得沒什么可哭。
與其哭,不如觀察。
匠師正在雕花。棺木的正面材頭,簡雕出碑廳鶴鹿。琉璃瓦大廳上空,一雙雪白仙鶴展翅飛騰。大廳兩旁,青松蒼簇盛旺,廳前,青青草地芬芳百艷。材頭正頂,書“安樂宮”三字,合碑廳鶴鹿,與棺木緊扣。棺木漆身幽青,隱隱泛出一種,正沉入深水的光。古時戰場多馬革裹尸,我亦記起,兒時與兄長捕鳥,自樹丫草巢中掏出一只雛燕,把玩之后,燕死,我與兄長置輕柔燕尸于火柴盒中,穿過數里春橘碎花,在一株桃樹下,刨洞,葬下雛燕。而在西藏,天葬師則令人尸背部朝天,折斷四肢,撕開尸身兩肩及中央皮膚,曝露濕血肉肌,既而如佛隱退,禿鷲鋪天蓋地而下,競相啄食;葬臺僅剩骷髏之時,天葬師則以石敲擊,至成骨醬,禿鷲再次進食,食盡,眾人開始長跪頂禮。破席,火柴盒,甚至天地蠻荒,皆盡可棺,然而,一直以來,木,才更能與人生死合璧,“古之葬者厚衣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這只是偶然的記憶。匠師數夜之間,窮盡技藝,只為以木為尊,雕鏤出祖父亡后,存留在子孫心中的,回憶的富麗堂皇。那也是一面埋伏。數年之后,茫茫長街之中,若忽然憶起祖父,再有愧疚,已足以安慰人心。
因為一口好棺。
一段優木。
木與人,同生,同腐。
盛夏,曾與友人一道,費時一日,攀登四川雅安境內的周公山。自低丘茶叢與深紅廢寺之后,轉進山中,初時視野朗闊,可見山下雅安全城風貌,山路兩側,白色碎花在低矮草叢中,頻頻悄放,登山半日后,山中則群松蔽日,暗溪、腐木、死獸,侵襲而來,山路亦曲折低徊,氣息寒涼刺心,我與友人不得不撿拾棍木,探路而行。路上,常鋪滿腐壞的松針,褐干的松果,一腳踏下,似有幽靈在松針中蠕動,透過夏日青松的間隙,云霧蒸騰,雪色幽邈,黑崖暗藏,令人體乏,對前路深覺無望。清凈的木香,則綿密浸入鼻中,壓下心的浮躁。人在木中行走,闡意幽邃。眾木無言,人極致孤獨,不得不解放肉身,依靠一絲對出口的純潔信仰,堅持行路。我偶爾停下,抬起頭,觀察將我層層裹繞的松木。松木們,自山嶺深處刺出,似已在同一個位置站立千年萬年,卻依然健康、挺拔。一批一批飛鳥自林間飛過,一群一群野獸自林下躍跑,鳥影死亡,獸骨腐爛,但松木仍在日升月落中,恒新如常。我閉上眼,靜靜聽聞。腦海深處,天旋地轉,日月沉降,風雨嘯叫。友人以為我在嗅聞林中木香,讓我形容氣味,“呼吸。”我回答友人:“我在聽松木的呼吸。”木有呼吸嗎?當木還以樹的形式存在時,它是否在呼吸?當木被鋸刀截斷,它是否仍有呼吸?當木隨我的祖父一起,長埋于地,它可否繼續呼吸?而當木與祖父的肉身一起腐爛,它是否仍在祖父的白骨中,呼,吸?果然,清冽空氣中,松木的呼吸,連綿不斷浸入我的身體,我的身體,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淋浴。千萬年的森林時光,倏忽閃過,多少獸尸鳥身,腐化在林木之中,粗礪、溫暖、殘酷。人與木的淵源,或許更甚鳥獸,而至死亡之時,人木終能合一。
我繼續攀登。層木疊生,雪光熹微透入。那即是出口。越縮越小。煩憂雜思如密鱗,被我與友人片片卸下,藉著那道遙遠雪光,抬杖,挪步,呼氣,抬杖,挪步,吸氣,終于,重林脫落,山頂之上,一間褐金色佛寺在白雪之中駐立,信徒在石級之間,留影來往,寺外,零落野營帳篷中,催出煮面的裊繞熱氣,我終于全身癱軟,如一張皮,落在行書的大佛字下。
遠山蒙霧,樓閣飄渺。
年輕的肉身,完成了一場與木的體搏。
而祖父,不再有體搏之力,木,將以另一種溫暖,對祖父完成一場沉默接納。
于是抬棺。兩短,三長,四角。叔伯藉側房的光照,在匠師的注目中,將棺抬起,近旁,母親與嬸娘則悉心提醒位置與角度。——不能再后移了,否則會碰到墻。——壓低,壓低,側,側,再側。——注意門。會碰門。再伸一點。……棺樽儼然巨木,父親、二叔、三叔、小叔,各執一角,彼此障目,四人眼前,擴入眼球的,或者是全青棺漆,或者是棺雕之局部風物,他們的妻,則通觀全盤,教棺木顫行于堂屋與側間,門洞與光影,尸體與生人,去它精確的風水位。靈堂之后,布幡之中。
祖父已毫無生息,叔伯將遺體抬至棺中,并在祖父臉上,蓋上一道黃色符咒。其后,將棺蓋合上。一眾孝男孝女,開始圍繞棺樽緩行,為祖父招魂,向祖父致意。透過棺蓋縫隙,我細瞧祖父。祖父靜靜躺在棺中,如一淌黑色流水,形容莊靜、寒冷,臉上的符咒,令人再也無法得見祖父的面目。我繞行一圈,只看見祖父的邊角碎料。其后,哭喪師開始聲淚俱下,演繹一場死亡的感情,棺蓋密閉合攏,至此,我再未見過祖父。
祖父與木棺一起,在一個雨天,被抬往后山,下埋在橘林之中。埋棺之人,在幽青棺木四角,各放一枚硬幣,我撐傘站在遠處的山丘上,并不明白硬幣的含義,只是知道,這些儀式都緣自某種古老的傳統,或者是為死者的安息,或者是為某種神秘的安慰。雨瀝瀝而下,自傘上滑落,祖父與我,從此天人永隔。棺木落下,填土。然而我仿佛看見,祖父突然自棺中復活,猶有聲息,只是棺蓋沉重,又有巨石壓棺,祖父無論如何,只能在棺木中了卻殘生。抓心,撓肺,敲扣,呼喊。祖父饒是如此掙扎,圍繞周身的木,愈是緊箍,正是尸人乍醒的幽閉臆想,令我在祖父的死亡過程中,第一次流下眼淚。
因此,何不火葬?然而也聽聞過,當僵硬尸身被推入烈火,劇痛突然令人復活,在火中以極度扭曲之姿,發出生命最后的一嚎。看來,死必然與神秘的劇痛邂逅。
青棺入土,唯一剩下的,只有年年清明的靈幡飄拂。
十五年前的葬儀往事,逐漸模糊,遠去。
今年中秋,我回老屋探親祖母。午后,斜陽退至屋底,已是不能再照耀祖父墳墓,但突然,祖母說,在祖父墳墓四周,看見了刺目的光。墳墓正對大門,四周秋木青蔥,葳蕤馥郁,葉枝之間,的確閃動出亮眼之光芒。細碎,靈動,如一種召喚。
是何物,竟會自體在墳墓間發光?
我疑心不過是錫箔紙,正欲撥開墳前茂盛雜草,一探究竟,但祖母阻止了我,祖母說:佳節來臨,那是你祖父在問我。祖父無法開口,但他依然在問我。
祖母忽而落淚:別去看那是什么(別去如揭開童話中美麗的星球,將真相揭穿)。
別去看。
別去。
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