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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第四屆小說二等獎)

 寂然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月光之下,一個身穿孔雀藍長紗裙的女子從岸邊向幽暗的大海深處緩緩走去,潮濕的發絲搭在蒼白的面頰上,眼睛明亮的像問月亮借了清輝,赤裸的雙足踩在冰冷的礁石上,兀自有一種凄艷的美感。寂然仿佛就站在岸邊,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過去,直到被茫茫的海水吞沒。而就在海水沒過那女子頭頂的瞬間,寂然忽然間驚恐的發現,原來那女子竟是她自己。
 海水深極了,像一張巨大的網迫不及待地將她包裹。水底的世界一片幽藍,仿佛凝滯了般安靜,她只能聽到深海之下潮水涌動的聲響和自己口中吐著氣泡的聲音,如同電影中的特效般格外清晰。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艘陳舊腐朽的船,正用絕望的姿態緩緩下沉。一股沉重的窒息感迅速籠罩了她,無法呼吸,胸腔如撕裂般疼痛。她仿佛忽然間明白過來似的,隨即大叫一聲,眼前一片暈眩,然后就驚醒了。
 不知道是半夜幾點,她坐在床上,驚魂未定,額上都是粘稠的汗水。此時的房間幽深靜謐,熟睡的室友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一小束皎潔的月光打在她的枕邊。她撥開窗簾的一角,就看到了四方院子里寧靜的夜色,法國梧桐的樹葉子沙沙地搖晃著。
 
 第二天早上室友小希問她,你昨天是怎么了,大半夜的嚇唬人?她有點愣神,過了一會才勉強擠出個笑容,哦,沒什么事,就是做了個噩夢。
 小希拿起書包,你這幾天假期去了海邊,是不是玩得太累了,還沒有緩過來?趕快去上課吧,要遲到了。說完轉身出去了。
 聽到海邊這兩個字,夢里面的場景驀地來到她眼前,她不禁心中一顫。等到小希把門帶上發出了砰的一聲,她才發現宿舍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今天是星期一,那么早上應該是……應該是西方文學史。她費力的思考著,頭痛欲裂。
 她站起身來,緩緩地拉開窗簾。整座校園都沐浴在淡淡的光暈中,金色的朝陽從窗子打進來,一束一束跌落在地板上。
 昨天下了飛機回到宿舍她就開始睡覺,到現在差不多已經是十四個小時了。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朵被烈日暴曬過的花,失去了所有水分,干枯而憔悴。覺得自己也許需要喝一杯水,她轉過身,面對這個狹窄的房間。她站在那打量著它,仿佛這不是她生活了近三年的地方,而是某個完全陌生的所在。
 桌子上凌亂地堆滿了各種東西,果醬面包、巧克力糖、水杯、水果刀、指甲油、儲蓄罐、筆記本都擁擠地互相推搡著。床上都是凌亂堆放的書籍,衣柜里也塞滿了衣服,一只袖子空晃晃地垂下來,門口的架子上是一個挨著一個的臉盆和牙刷盒……什么都是滿滿的,所有的空間中,無窮無盡的東西,物質,她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川流的街道,擁擠的人群,骯臟的地下鐵……這個世界,這熱鬧的繁盛的不自知的生活。
 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壓在整個世界最底下的一片單薄的葉子,發不出聲音。她仿佛又聽到了那潮水涌動的聲音,隔絕了所有喧囂,如此清晰的向她襲來。
 
 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空氣中彌漫著初夏的氣息,五月的陽光透過高大白楊的樹葉一片一片地灑下來,嫩綠的薔薇叢中有幾株稀疏的白色花朵剛剛開放,身邊不斷有匆匆趕路的同學,腋下夾著書,手里握著熱騰騰的豆漿。
 她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頎長的身材,棉布白襯衣,袖口微微挽起,步履自有一種節奏。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他們的班長吳昊天。他走在道路的那一側,寂然的目光降落在了他肩上。她正盯著他看,忽然見他拍了一下腦袋,轉過身來,往回快步走去,似乎是落下了什么東西。他的臉一閃而逝,她松了口氣,他沒有看到自己。
 寂然繼續走著,她曾無數次走過這條路,它是從宿舍區通往教學區和校外的必經之路,叫做“立身路”,不過大多數人似乎都不知道,她也只是在剛剛入學的時候對照著地圖才看到的。那時,她從未想過這條通往各種生活目的的路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她也從未體會過它名字的寓意。她只是茫然不覺的走在上面,如同走在自己靜好的青春歲月上,沒有承擔,不在乎未來。
 今天,她又一次站在了立身路上,看到身邊匆忙而過趕著上早課的同學們,這充實而青春的景象,忽然感到一種隔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立身于此,她感到困惑,為什么她剛剛經歷了一場天翻地覆的變故,第二天就又可以和這些眼神清澈的人們走在同一片干凈校園的林蔭下,仿佛還是純潔天真、充滿夢想那樣。
 然而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旁觀者,仿佛電影里面還魂的鬼,悠悠蕩蕩在人間,以為自己復生了,別人卻根本看不見。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她知道,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是永遠的留在了那片洶涌的海邊了。她恍惚間看到自己的少女時代,猶如一只受驚的小鹿,倏忽鉆進林中,再也不見。她站在樹下,動彈不得,心中卻是明了。
 
 她這么輕易就將自己交付了出去,這令她自己都有些吃驚,她忽然發現她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她比自己想象的要軟弱的多。那天早晨,睜開眼睛,她看到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打在自己的手腕上,形成一塊淡淡的光斑,像一道水波,隨著飄忽的窗簾不斷流動著。她一時出了神,就躺在那里靜靜的看著那流動的水波,腦袋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看到外面的樹影斑駁投射,隨海風輕輕晃動著。時光安靜得沒有一絲變化。
 她站起身來去浴室沖澡,無意識的扳動了把手,急促冰涼的水流從頭上一下子劈頭蓋臉的澆了下來。她猝不及防,一瞬間體會到了一種沉沉的窒息感,仿佛小時候第一次去游泳池時跌進深水區的感受。她一個激靈,連忙躲開身子,將把手轉到熱水那邊。
 用手將臉上的水抹掉,寂然呆呆的看著鏡子。她緩緩靠近,仔仔細細的端詳自己的臉,努力想找出不知在哪聽到的人們所說的那種變化,據說皮膚會變得很好,據說臉色會變得光彩。鏡子中的自己,圓圓的臉頰,茶色的眼睛,小巧微微上翹的鼻子,似乎沒有任何改變。然而,她悄悄的捕獲了自己眼神中一絲匆忙的成熟。
 她的手指隨著水流一寸一寸滑過自己的肌膚,臉頰、下顎、脖頸、胸前、小腹……她從未這樣注意過自己的身體,它仿佛春天的潔白梨花,一夜之間,就千樹萬樹。她感到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這身體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憑空生出來的,這樣年輕、豐盈卻又陌生的存在。這種疏離的存在感令她感到困惑,她從前似乎從未意識到這存在,更不知道它究竟能夠給她什么。她的身體從前只是她靈魂寄居的地方,她帶著它穿梭在這世上如同帶著一件東西。而今天,它和她合二為一了,她可以感受到它的感受。
 洗過澡,她披上外套走到陽臺上,拿起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靠在門框上看著沉靜的大海。它像千年來從未變化過那樣起伏著,反射著清晨的日光。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那海面一下一下的起伏著,先是波濤洶涌,最終逐漸歸于平靜。
 她仿佛只是去了別的地方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生活一如既往的盲目向前,她依舊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走到教室門口了,老師才剛剛開始拖延她的聲調,索福克勒斯才剛剛開始他的悲劇創作,她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了進去。這種感覺很久沒有了,她是從來不遲到的。寂然對被人注視的感覺十分敏感,無論是在圖書館還是在公交車上,她最難以忍受的是別人的審視。是會有人喜歡將別人從上到下查看一番,目光如冰涼的絲線,不動聲色地將目標纏繞。此刻滿屋的目光,正是她所無法承受的。寂然感覺自己的臉頰微微地發燙,她把頭低下,趕快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她忽然想起前幾天在海邊齊朗曾對她說,你知道么,你最擅長的就是低頭,我就喜歡你這樣溫柔古典的女孩。她仿佛又看到他那張英俊霸道的臉。
 他總是這樣自信甚至是自負的看著她,他相信他想要的都可以得到,包括她的愛。
 事實上他也得到了,她毫無反抗的繳械投降。她恨這樣的自己,不是恨自己女孩子的軟弱,而是恨這樣的軟弱恰好被他需索著,成了她唯一的美德。
 他帶著不容置疑的姿態侵入了她的生活,她感受到的是一個此前從未感受到的世界。此前她的世界是秩序、理智、規約,而他帶來的世界卻是混亂、激情、直接。
 
 齊朗比她大了整整七歲。
 他早已畢業,他讀過大學,不過也只是為了混一張文憑而已。他曾驕傲的說,上大學期間他一共也沒上過幾節課。不過因為校長是他爸爸的同學,所以他才能順利拿到畢業證。在他看來,學習就是為了學會賺錢的本領,而他已經懂得如何賺錢,那為什么還要在學校浪費時間?她覺得他那套理論荒謬的可笑,可每次反駁的時候總是敗下陣來,因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向他解釋清楚她學的“文學”究竟有什么用,她看的“小說”到底表達些什么。而他堅信自己做的才是正確的,用盡一切手段賺錢,然后買豪宅買跑車。
 他做過軟件、游戲,開過酒吧、健身房,現在在做房地產生意,一個人和一條狼一樣的狗住在一起,她也是和他在一起之后一陣子才知道的。有一次她無意間聽到他打電話托人幫忙喂狗,于是她好奇的問,是什么樣的狗,他回答了一個名字,她完全沒聽過,好像是叫什么哈士奇,這名字讓她聯想到一只可愛的哈巴狗。她問,那它有多大呢?他聳了聳肩,也沒有多大呢。
 可是第一次到他家去時,她一進門就看到了關在陽臺上的一只狼,不禁大驚失色。它的毛是白灰色,眼睛像狐貍一樣細長而詭譎,尖尖的耳朵豎立著,懶洋洋的趴在那里伸著舌頭。一看到有人回來了,便馬上跳了起來,趴在門上用爪子夠那門閂,發出低低的叫聲。她才明白他所謂的“不大”意味著“半人多高”,這分明不是狗,而是一只碩大的狼!
 他看到她的樣子,馬上大笑起來,說,不用害怕,它只是樣子像狼而已,其實它很溫順,是不是啊,寶寶。那狗像是回應他一樣,汪汪的大叫起來。他從冰箱里拿出了一只雞腿,倒出一碗牛奶,走進了陽臺。那狗像是見到了爸爸,不住的往他身上躥,他那么高的人也被它弄得搖搖晃晃。他伸出手摸著它的頭,它舔了舔他的手掌,馬上就撲向了那只油滋滋的雞腿。
 那狗撕咬食物的樣子讓她戰栗,而他喂著它,嘴里不住的說道,寶寶,乖,咱們不著急哦,慢點吃。他邊用膝蓋頂著它保持著身體的平衡,邊回頭看著她笑。他們站在一起的樣子像是某種同類,寂然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讓她覺得驚異的事還有更多,他并沒有多大,卻做過各種毫不相干的職業。就在一年前,他還在上海的一家網游公司做軟件,他提起這件事的時候,語氣里說不上是炫耀還是抱怨。她問他覺得上海怎樣,他帶著一種鄙視的神情說,你別以為上海人有多了不起,真正的上海人都什么都不是。我在那邊租房子,給我打掃衛生的阿姨就是上海人。上海人摳的要命,我老板和我到超市買包煙都要AA制。上海女人長的都差不多,化完妝和妖精一樣。她接著問他,為什么不在那邊做下去?他便說是因為那邊公司的人水平太差,一群飯桶讓他看不下去。他又開始講老板是如何的挽留他,給他買房買車,而他連瞧都不瞧一眼,對他們嗤之以鼻。他就像一個清高的智者評論著令他厭惡的濁世一樣,滔滔不絕的說著,把他的粗俗和淺薄都拋在了寂然的面前。
 他已經在社會上浮沉多年,與其說身體疲倦倒不如說心里疲倦,那種煩悶,那種蕭索,那種百無聊賴,那種罩滿灰塵的生活狀態……和他在一起多一天,她心中的美好幻想就滅一點。有一次他們路過一家巧克力工坊,可以提供材料讓顧客自己親手制作。她興高采烈的拉著他走了進去,在問清楚怎么回事之后,他滿不在乎的說,自己做多累啊,吃飽了撐的。你想吃什么口味,我直接買給你好了。說完,就讓店員把店里最好的巧克力給他包起來。
他沒有注意到她的沉默。
 她時常覺得詫異,很多在她看來非常明顯非常觸動的事情他可以全然忽視。她想,是不是因為他太高大了,就像某種強壯的動物,有著粗糙的皮膚和碩大的心臟,所以對周圍細小的事物視而不見。就像大象看不見螞蟻搬家的隊伍,聽不見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他們雖然面對面坐著,卻仿佛是兩種生物,生活在不同維度的空間里,感受著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的生活中似乎只有賺錢,賺了錢再花掉,而他最大的花銷就是買車。他已經換過了至少六七輛車,現在開的是《變形金剛》中所謂的“大黃蜂”。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只是聽了名字就隱隱約約覺得不舒服,它給人一種沖擊,一種挑釁感,讓她想到馬上就要甩過來的黑色毒刺。然而當她坐進去的時候,她卻感到安全。那跑車一般只坐兩個人,后面只有窄窄的一小條座位,車開起來的時候便會感到空間變的無比緊實。
 他開車和做人是一樣的,開得很快,帶有侵略性,很少避讓,剎車和油門也不是像她父親那樣慢慢的踩下去,而是突然踩到底,她坐在旁邊時常感覺驚心肉跳。她會有種錯覺,仿佛他們正坐在游樂園的云霄飛車里,共同面對前方驚險的道路,生死與共。
 也許就是在那一刻她才覺得自己愛他,他開車的時候像一個暴君,統治著自己手中的一片王國,那雙握著方向盤的手有著專橫的決斷。她想起當他第一次說愛她的時候,她看到自己的十九歲在盒中燦燦的一閃,心里微微抖動了一下,有些驚喜又有些落寞,隨后點了點頭。她覺得自己像一朵花,渴望在最美好的時候被摘下,不要頹敗后被吹散在秋風中。
 而他擁有一雙強有力的、骨節突出的大手,那雙手讓她想到了白色薔薇被折下枝頭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和傷口散發出的辛辣芬芳,那死亡的美感令她戰栗而興奮。
 
 就像一條永遠畫不完的拖沓的直線,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索福克勒斯的悲劇《安提戈涅》反映了雅典民主政治全盛時期的思想,提倡民主精神,反對僭主專制……寂然托著下巴的手一松,回過神來。
 《安提戈涅》,她很喜歡這部悲劇,雖然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讀得懂。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幾千年前的希臘少女身上有一種東西讓她著迷,為了堅持心中的信仰,她選擇從容赴死。那個時代的人是那樣篤信命運,篤信神祗,將自己的全部交給某種神秘的力量。寂然也說不清那是什么,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那信仰美而悲壯。
 她想不起來自己還相信著什么,似乎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給她一個堅持的理由。
 故事里,國王克瑞翁宣布了嚴厲的禁令,不準任何人埋葬城邦的叛徒,而安提戈涅偷偷的埋葬自己哥哥的尸體。不想傷害兒子的未婚妻,克瑞翁想悄無聲息的放她走。然而她斷然拒絕了,她要他將她做的事情公之于眾,她相信她沒有做錯事情,她遵循的是神的旨意,因此她永遠都不會否認。克瑞翁讓她想一想今后嫁給他兒子后她將會過上的正常幸福的生活,奉勸她不要這么固執。然而她平靜地要求國王處死她。
 她腦海中忽然閃現出一幅畫面,一襲長長的白紗的安提戈涅,面對國王的規勸,平靜的說,請您處死我吧,因為這就是我自己為自己選擇的命運。如果以幸福的名義卑微的活著,我寧可不要,我絕不做“卑微的幸福追求者”,永遠只會對生活說“是”!
 大提琴低沉的聲音如泣如訴,蔓延進空氣中的每一個縫隙。她仿佛看到安提戈涅那瘦削的身影從容地走向墓穴,臉上盛滿了安寧而平和的笑容,仿佛正走向她新婚的花床。不知道她死前看到了什么呢,是滿眼明亮的光芒還是洶涌著的無邊的大海?她是否在永恒的死亡中看到了那迷人的幸福和不朽的年華?才讓她心甘情愿被它覆蓋,再不回頭。
 寂然總是有種錯覺,安提戈涅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擁抱死亡。
 她這樣失望,寧死也不愿意看到那個妥協的自己。
 
 咯吱一聲,傳來了轉動門把手的聲音,吳昊天低著頭閃了進來,剛好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上。就在他剛要轉過身坐下的瞬間,寂然如此清晰的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清秀的略顯憔悴的臉。他瘦了,難道最近的流言是真的?寂然想著。
 從前她時常覺得神奇,為什么他的一切都是如此協調,周遭的事物仿佛都是貼著他而生的。他的身材修長卻并不羸弱,一件普通的白襯衫也能穿得那么干凈那么好看。說話聲音低沉卻不發悶,有著恰到好處的聲色。平時安安靜靜的,不怎么說話,然而一旦到了大的場合,他馬上就能放射出熠熠的光彩。他拿著國家獎學金,帶著學生會副主席的標牌,還是廣播臺的金牌主播。
 他們之間似乎也沒有多少交集,如果說有一次那就是她大一的時候曾經給廣播臺寫過稿子。有一次他主持的節目臨時換了主題,急著要她的一篇舊稿子,偏偏她的電腦又染上了病毒,不能發郵件。她告訴他她只有一份紙質版,于是他說他吃過晚飯會到她宿舍來拿。
 她一直記得,那個暮色漸深的黃昏,夕陽斜照,她看到的他。黑白條紋T恤,發皺的牛仔褲,干凈的球鞋,斜斜的靠在單車座椅上。一只手插兜,頭輕輕的向一邊側著,眼神一副無所依傍的樣子。
 她穿著一襲白裙下樓把稿子交給他,他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微笑著說了聲謝謝,然后就離開了。她看著他的背影遠去,轉身上樓。她注意到那天院子里的薔薇花開的很盛,薄薄的花瓣輕輕墜落,空氣中有若有若無的香氣。
此外,也沒有什么了。
 
 現在,她就坐在他的背后,離他那么近,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他后頸上細細的汗毛。她想起前陣子聽見的流言,說他的女朋友剛剛和他分手,而和另一個可以給她一張北京戶口的人在一起。寂然感到驚奇,這種細節的事情她的同學都能挖到,然而她更多的是為他感到悲哀。難道她離開他僅僅是因為這個么?她的目光為什么不放的長遠一些呢?
 他是這么的優秀,寂然相信他是一只潛力股,日后也許會大有作為。
 可是,要等多久,他才會大有作為呢?這個問題驀地閃過她心頭,她有點害怕這么想。
 畢竟,他有可能飛黃騰達,也有可能平庸一輩子,因為命運從來都是愛戲弄人的。她忍不住想象著,如果她自己可以和昊天在一起,他們大學畢業后的生活。
 他不過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年輕人,就算能力再高也要從底層做起。風度翩翩,會唱幾首情歌,會主持節目,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也許他要在一家公司混上個十年八年才能夠有出頭之日,如果留在北京,實現所有這一切所花費的時間也許要翻幾倍。
 開始的時候,他們會住在狹窄的格子間,各自疲于奔命,每天揉著惺忪的睡眼去擠地鐵。車廂里的人像罐子里的沙丁魚一樣密實,油膩膩的扶手,骯臟的座椅,包子味混合著汗味。他們會為了幾十塊錢的水電費而算計,會為誰買菜做飯而爭執……她也就在這些瑣事里面一天天老去。一個女人的好時光,也不過只有這幾年。
 而生活,漸漸的就會變成一只看不見的小蟲子,一口一口地咬噬著愛情。
 
 她忽然間想起那天他們在西餐廳,她笨手笨腳的切著牛排,一叉子下去,一點醬汁噴濺在了臉上,她自己都沒有察覺。齊朗抽了一張紙巾遞給她,讓她把臉擦干凈。他笑著說,你慢慢吃,不要急。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剛剛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她的臉頰變得滾燙,她忽然對自己這樣的失望。
 他很快就吃完了,然后點燃一根煙,向后靠在沙發上,邊抽煙便盯著她看。她覺察到了,抬頭笑道,你看著我做什么?他說,我就喜歡看著你吃。說完,吐了一口煙。他的臉在煙霧中仿佛微微扭曲,讓她感覺有點恐怖。
 他接著說,你畢業之后就嫁給我得了,別再讀什么亂七八糟的書了,我養著你。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了那里。他接著說,反正也容易,就當再養一個寵物好了。說完就嘿嘿的笑了。她白了他一眼,腳底下輕輕的踢著他,你才是,你才是。心中卻是悲哀,仿佛一語成讖似的。一陣心悸,她忽然發現自己不過也只是他的一道大餐,正被他正津津有味的享用著。
 一刀切下去,鮮紅的醬汁噴濺。
 
 下課鈴響了,教室里立即熱鬧起來。她看到一個女生來到吳昊天旁邊,和他討論舉辦合唱比賽的事宜,她看到她拽著他的袖子,主席,你可要可憐可憐我啊,我們部門的孩子干了那么多的活,我可不忍心再讓他們加班了,怎么也得讓外聯部支援一下……吳昊天被她弄的笑了,仍不失風度的說,微微,你放心,我知道了,今天開會我正要說這事呢……
 那個女孩子走了之后,吳昊天站起來左右環顧,回頭看到她后又坐了下來,微笑著問,寂然,不好意思,第一節課我遲到了,老師講了什么? 
 他總是那么好脾氣,語氣總是那么溫和,讓人感覺那么舒服。她卻感覺喉嚨似乎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出口,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答,還好了,只是簡單的說了說索福克勒斯的生平和代表作,你看一下課本就行了。他笑了笑,眼睛彎起來,那就好,謝謝了。說完就轉過身去了。
 她為什么不告訴他她也遲到了,前面也沒有聽到呢?是怕他對她的印象不好么?怕他發現她的心不在焉么?
 可是事到如今,他怎么看她,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忽然覺察到了自己內心的隱秘變化,那天齊朗的一席話后,她已經和從前的她不同了。這或許是幾千年來中國女人沉淀下來的集體無意識——只要有個男人疼著,就儼然一副勝利者姿態。她有種錯覺,自己變成了古代的小女子,被一個強大的男人關在金絲籠里,幽幽的說著什么“莫使妾團扇見捐,女蘿無依”。
 那是一種軟弱,卻也是一種安全。
 寂然不能否認正是他英俊的外表和那富足生活所構成的繁盛環境吸引了她,她難以抑制的愛著那虛榮的幻覺。更重要的是,他能夠給予她“確定”,是這個穿著白襯衫笑容青澀的男孩子給不了她的。
 她隱隱約約感到一個巨大的黑色浪潮向她襲來。而前面昊天的身影,一下子就變得模糊不清。
 
 晚上,他來接她去王府井看電影。買了票,距離電影開場還有一陣子,他們便在電影院旁邊的紀念品商店閑逛。就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她故意悄悄的走開,走向那邊的游樂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忽然很想離開 他,走開一段距離。
 她失魂落魄的走著,在熙攘的人群中不停的側著身子,仿佛在漁船往來的海面浮浮沉沉。她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周圍的一切瞬間變得那么陌生。眼中的彩燈和亮著光的牌子都如隔著一層毛玻璃,顯得那么虛無。這世界就是這樣,無論外面是什么狀況,游樂場和電影院永遠是滿滿的人,這里有聲光制造出來的美麗幻覺,二十四小時販賣著虛妄的幸福。
 正想著,她抬起頭看到了他,他在熙攘的人潮中左顧右盼,尋找著她。那天他穿著一件黑灰色條紋衫和卡其色的長褲,遠遠望去,顯得那么卓爾不群,那么高大、挺拔、英俊,仿佛一面艦艇的旗幟飄揚。那一瞬間,她忽然很想馬上向他游過去。她知道,無論他是如何的令她失望,此刻,他畢竟陪在她的身邊,給了她一個并不很美卻足夠體面的幻覺。無論怎樣,在今天這片人潮中,她只能和他聯在一起。
 他看到了她,馬上走了過來。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她故意離開的用心似的,他只是用他那慣有的不耐煩的語氣說,你干嘛跑到這邊來,電影就要開場了,快點,我們過去吧。對了,這個是給你買的。說著,就將手中提著的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塞進她手里,她才發現那是一個很大的芭比娃娃,金發碧眼,睫毛纖長,穿著一身白色的婚紗,臉上還有微微紅暈。
 那是她少女時代的美夢,就被他這樣輕易的買下,她有些驚喜又有些落寞,心里卻是清楚,他永遠也不會懂她。她越來越覺得這只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愛情,如果結婚也是一個人的婚禮,而那個人是誰,其實并不重要。
她要的不過就是這么一點安全感而已。
 他們檢了票走進了電影放映廳,進門之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除了墻角綠色的逃生指示燈之外,就是一片漆黑,她不自覺的握住了他的手。她隱隱約約感到了從他手中傳來的微弱熱度,像電流一樣緩慢地流進她的心臟。
 坐到座位上,巨大的屏幕正播放著預告片。他沒有和她講話,靠在座位上喝著可樂,翹著二郎腿,百無聊賴的等待著。她環顧四周,黑壓壓的坐滿了人,臉上反射著屏幕上詭異的顏色,手里面一個個亮晶晶的手機熒光像漂浮在海面上的零星漁火,不時有吃爆米花的窸窣聲和低低的笑聲傳來。電影要開始了,光線一點一點地暗了下去。漸漸的,所有紛亂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模糊,搖搖晃晃,仿佛漂浮在無邊無際茫茫的海上。
 她閉上眼睛,夢境中的畫面又出現在眼前:她赤裸著雙足,正一步一步的朝著幽暗的大海深處緩緩走去,海水深極了,像一張巨大的網迫不及待地將她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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