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貴坊酒業(yè)
1李路平
黑夜張開巨大的口，把聲音
像蠟燭一樣一一吹滅，而我
在心里默默呼喚自己的名字
李路平，李路平，李路平，
李路平，李路平，李路平……
我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不焦急
不悲傷，耐心地呼喚著
他們，被白天的人一個一個叫走
用不同語氣，為了各種目的，有的
讓我感到快樂，有的使我痛苦
不管我愿意還是不愿意，他們
每天都要被這樣一個一個叫走
李路平，李路平，李路平，
李路平，李路平，李路平……
每個名字，都是我的一部分
他們被人叫走，而我就慢慢減少
沒有人記得要把他們還給我
我知道，如果黑夜里我不主動
尋找他們，不用多久
我就會變成一具空殼
2我看見
我看見，細雨在田野里相互糾纏
我看見，一座大廈在父親身上突然垮塌
他是春天的一個忠實的奴仆
他是真的男人，疼痛讓他咬緊嘴唇
春天里的浪漫都是假的，就像
紅花草的綻放之日，就是它的死亡之期
大地封凍好的皮膚，被一道道犁
重又撕裂，大地是春天最卑賤的奴隸
我的母親們挑著沉重的擔子，在細雨中
一個接著一個向春天獻祭，卑微而又虔誠
這些和春天同樣偉大的母親，我看見
正在慢慢老去，一年年已不再年輕
最先衰老的是我的父親們呵！他們
在夜里不斷咳嗽，在白天不停喘息
他們背負著季節(jié)輪轉，駛過滾燙的太陽
冰冷的霜雪，在路上被更換，被拋棄
遍地都是，成為后人前進的標記
3一個夢
一個夢幾乎就要被帶上白天
拖著濕漉漉的連衣裙，和
句子中輕微的嘆詞
腐朽的日子向它發(fā)出警告
雙手鎖住它頸上的骨頭
一個夢的死亡包含了多少意義？
當清晨僵硬地坐在床前
螞蟻即興地唱起歌來
樹葉被人趕著，沙沙作響
還有其他聲音
像祖母松動的牙齒
在夜里相互纏綿
4春之彼岸
河流那邊有過什么，會有什么呢？
河流從亙古流向永恒，我們
只是在一顆飛濺的水花中生存
它不會停留于虛空，也不會重新落入河流
有多少無形的渴望正在吞噬著它
它從河流中飛離，就意味著已經(jīng)消失
沒有人曾經(jīng)親近河流，有的只是想象
一種多情而又隱秘的關系，牢牢
套在我們身上，這決定了我們不能
走得更遠，比如到達春之彼岸
比如重新回來，像烏龜把頭縮進殼里
遙遠的春之彼岸，那是一個無法抵達的
地方，天空之外還有天空
河流之上還有河流，沒有人可以
自由跨越它們，沒有人不會受傷
它把人分隔兩處，又貫穿人的始終
5母親
我想寫出貧窮
我想寫出自卑
我想寫出一張 蒼老的臉
我想寫出 一顆潔白的心
我想寫出勤勞
我想寫出節(jié)儉
我想寫出一雙 皸裂的手
我想寫出 一對溫柔的眼睛
我想寫出母親
想寫出她表現(xiàn)出來的快樂
想寫出，暗地里她的幽怨
我想寫出母親
寫出一去不反的童年
寫出匆匆而過的歲月
我想寫出我的母親
在她不厭其煩的叮嚀之下
在我的言談舉止之中
流露出她的性情
6無題
悲苦依然，這不是矯情
你看死去的天空還沒有腐爛
你看噩夢已經(jīng)侵入現(xiàn)實的地盤
悲苦是一件長久的事情
像陌生的歡笑那樣令人不安
像孤單那樣相伴終身
悲苦不是絕望，它比絕望
還要令人悲傷
我應該用什么來抵擋，它
滲入血液和靈魂之后，如何抵擋
我想把一半的陽光堆在陰暗的地方
我想把一半的月亮，帶在身上
逝去的永不再回來，錯過的
將會進入永恒的天堂
悲苦者是命運的先知，他
知曉痛苦的根源，仿佛
一朵白色的花兒在水邊盛開
7我的聲音
我發(fā)出聲音，只是為了讓人聽見
不像花開那樣妖艷，也
不像塵埃飛揚那樣卑賤
我活著，就像一棵無花果樹
像一株綠油油的草
我發(fā)出聲音，只是為了讓你聽見
陌生人路過這里，不能看見我
我躲在一層又一層的寂靜之后
專心等待你的來臨
也許你會覺得我是一只孤獨的夜鶯
乘著皎好的夜色飛上你的枝頭
不，不，我只是一縷聲音
幾個音節(jié)自由晃動，它們
發(fā)出聲音，只是為了讓你聽見
我多么想讓你聽見，藏在我心里
獨特的聲音，它們就像一汪潮水
梳洗著岸邊金黃的柔沙
沖刷著岸邊烏黑的礁石
8南湖公園
午后的天空走了，只有一個影子
留給南湖，湖水在冬天瑟瑟發(fā)抖
你說，走過九拱橋就是走進秋天
柬埔寨棕櫚多么高大，百色英雄
在小廣場上凝固，你拉著我的手
像一個熱情的導游，公園開始起風
吹亂了你相片里的烏發(fā)
我們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又往右
你的言語少了，笑容變得更多
我們沿著湖邊的石子路一直走
直到盡頭，在一個木樁上坐下
看著別人，看著魚在波浪中出沒
我看著你，你看著我
草地上，新人正在拍婚紗照
我們路過一株菩提樹，跟隨游人
站在拱橋邊，看工人維修噴泉音樂
公園真大，我們一直在迷路
每個地方都很陌生，只有陌生才能快樂
9安達盧西亞
啊，悲哀的安達盧西亞
多少人向你施舍憐憫
他們摘下松枝上的露水
又悄悄地
把它們放進烏云的懷里
無言的安達盧西亞
多少人默默地離開你
他們唱著迷人的贊美曲
驚起荒灘里的野鴨子
撲撲地向著西風飛去
沉醉在夢囈里的安達盧西亞
多少人曾出現(xiàn)在你的夢境
如今，他們又去了哪里
我的甜美的安達盧西亞
月亮像一泓清泉
無論我走到何地
它的水面都是你的倒影
10你不懂
你不懂，你不知道你前面的路
還有多遠，你不如一匹馬
你總會貪戀路上的身外之物
時而走對，時而走錯
你不如一匹馬，你除了綠色
還要的更多，你甚至不想走路
使盡辦法在路上風流
而馬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
它的眼神和咆哮誰也不懂
你總想著為自己推脫
騎在馬背上，還不時用鞭子抽打
馬只會越跑越快，馬跑的更快
是為了自己，你只是它的身外之物
你的路途還是要你自己去跋涉
你不懂，你以為走了捷徑
暗自歡樂，其實你的路卻一刻不停
獨自向著夕陽走去
把你遠遠拋在身后
11我娶我為妻
就讓他去尋找他自己
我只需留在我心里
聽潮汐拍打著骨頭
看一只鶴飛入云端
沒有誰可以走近
聽鮮血唱出奔放的歌
看一幅隱秘的地圖
穿過不同顏色的日子
在一條河里消失
我在體內游來游去
那里有我需要的山水
有在水一方的紅粉佳人
還有一個古舊的渡頭
如果天空正慢慢變黑
漁火就會順水漂流
我娶自己為妻，生兒育女
清晨帶一壺酒上山
在山下不留下任何痕跡
12你是否夤夜哭泣
你是否夤夜哭泣，你的
哭聲蓋過了雨水發(fā)聲音
在黑暗中四處飄蕩
找不到一個可以停止的地方
夜雨先于你落下，天空陰沉
就像你的面容，我不敢
向你問詢，我若開口
必將吐出一捧鮮血
我在雨中不斷飲酒
醉了，就臥席而眠
夜里我不敢發(fā)出聲音
一個聲音就是一個破碎
你正撫慰夜的傷口
不用多久，黎明
就會在四處綻開
我是夜晚最黑的部分
白天也會留下濃重的陰影
13白紙
我注視著紙面細小的紋理
再靠近一點，猶如端詳往日的時光
記憶中不會輕易打開的一個箱子
多少次經(jīng)過卻不會推動的門
它是多么光滑和白凈，細膩
用手撫摸，也不會發(fā)出絲毫聲音
再靠近一些，聞它散發(fā)的氣味
仿佛就在樹與樹之間呼吸
我想象著會有怎樣的筆墨
傾灑在上面，成為一首情詩
或者一幅暗藏深意的圖卷
細微之處，只有一個人可以讀懂
倘若他的水平并不高明，我又會
擔心，怕它被隨意浪費，毀棄
紙面上滿是涂鴉和臟話
放在哪里，都不能引人注意
我把它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逐一完成觀察，想象，并且疼痛
我有很多心思想在上面傾訴
它就像你一樣令我猶豫，不忍傷害
14我以為
我以為，午休過后就能看見
你的消息，可是沒有
午后被巨大的空包圍著
四面八方，傳來時間之水嘩嘩的聲響
這種聲音令我不安，它隨時
可能流瀉一空，餓狼咬斷木柵欄
我像擠來擠去的綿羊那般
恐懼和不安，隱約的痛似乎先爬到
身上，捉住雙腳，扼住氣管
來不及最后一聲吶喊
你已倦于回頭，只有你的遺忘之河
從我窗前緩緩流過，逶迤如蛇
凝望著我，吐出血青色信子
我在絕望中穿過你的陰影
彼岸若隱若現(xiàn)，閃爍未能醒來的光
混沌，圓潤，猶藏于太古之山上
15午間
午間，我寫字，劃線
偶爾和你聊天
你叫我哥哥，我頓時語塞
過了一會兒，你告訴我
說打錯了
我咀嚼著這個稱呼，它
可以包含多少親情、愛情
什么樣的語氣透露什么樣的意思
哪個時候說出會讓人高興
哪個時候說出會令人傷心
你在遠方沉默不語
不愿多說一個字。仿佛多說
一個，就會超出你心底的
某個界限，你寧愿把它隱藏起來
任午后的陽光靜靜掩埋
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又
從何說起，風吹來吹去
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
一會兒往南，一會兒往北
16秘密
當，你把私密的東西
要我保管，我便
成了你，私密的一部分
我應該遵守約定，這些
秘密，對人絕口不提
像一把牢固的，不
像一把生銹的鎖
就連你也沒有鑰匙
我可以看見它，在夕陽下
或者安靜得充滿思念的時候
一個人悄悄打開，獨享著
它帶來的喜悅和沖動，向往
遠處，一扇虛掩的門
你擁有我了，當我
和私密鎖在一起，互相愛惜
我是你唯一的鑰匙
你打開它，也就打開了
我的身體，里面的所有隱秘
不再害羞地捂緊自己
17一件事情
默守一個身份不明的日子
翻遍所有日歷，也查不出來
的日期，比輪回轉世的信仰者
更加堅定，它的天氣要好于
我們經(jīng)歷過的任何一天，它
將記得的事情，卻只有一件
你離開你的未來，我也
離開我的未來，把這里拋棄
去往那個約定的地點，相遇
即是分娩，新的世界正混沌初開
我挽著你，從日升到日落
我們做過的事情，都只有一件
七天七夜之后，我們乘舟
順水而下，回首，看見水自天上來
河流兩岸逐漸有人煙。船
停靠岸邊，我們在碼頭上說再見
也許永不再見。然而彼此的夢里
不斷回想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18沒有的人
如今，我成為這個沒有的人
奔波勞碌，做一些沒有的事
像夢從別人的生活中經(jīng)過
偶爾被人發(fā)現(xiàn)，就變成一個影子
跟在她后面，直到她感到厭倦
他們都是因為厭倦，穿上顯身衣
彼此相互熟悉，并最終忘卻
沒有人愿意再把衣服脫下來
他們早已習慣有，不再習慣
無，我在沒有的地方看著他們
我所遇見的沒有的人，越來越少
他們像流星一樣從天空劃過
比一句夢囈還要短暫，比一具肉體
還要稀薄。孤獨使我充滿幻想
沒有的愛情落下了兩片花瓣
19我相信謊言
我可以為漫長的等待編造一個謊言
比如，你到來的路途足夠遙遠
也許我呼喚的聲音，你不曾聽見
時光像一封從未開啟的信箋
被丟棄在無人注視的角落里
你或許想用一張照片打發(fā)時間
倦了就換張新的，如果覺得合適
你就站到它們中間合影
瞬間就能被定格在時光之外
我卻很容易相信，真的
所有等待都有美麗的碎片，就像
所有謊言都有一個真誠的道歉
可能不是出自你的眼睛
始終深藏于我的心靈
20我不會認識你很久
我不會認識你很久
愛過之后，我就枯萎了
剩下一顆種子
懷著夢想被鳥兒帶走
我不會認識你很久
春天會在另一個地方迎接我
我，會從夢中醒來
悄悄地沖破那一層殼
這段旅程足夠漫長
足夠，消耗所有往日的時光
最終只剩下一個夢
安臥在潔白的羽毛之上
我不會認識你很久了
天空正慢慢變黑，天黑之后
經(jīng)過的路就會飛走
我也將在遠方重新開出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