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中期。某天。北方海濱城市槐市一座最高級的茶樓,忽然出現了一位神秘的中年紳士。他姓丘名明達,揮金如土,外表光鮮,衣著儒雅,眼神滄桑,少有開口,開口即談吐不凡,很快在周圍吸引了當地名流界。若干人與之稱兄道弟,趨之若鶩。以后,這位紳士略展魅力,居住在同樓層的鄰家女主人——政府某重要職權部門的處長謝雅毓不但意亂情迷投懷送抱,還想將自己掌握的全市錢權大鱷們一一引見給丘明達。第一次引見,女人因事臨時爽約,丘明達只身前往,在一家隱秘豪華的私人會館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紙醉金迷的身影中,不但有身份曖昧的女人出入,丘明達擅闖一更隱秘的淫亂“春宮”后,發現其中男主角竟是槐城市政府秘書長江春禮。震驚之余,急于尋找平臺以大顯身手的丘明達作了一個大膽冒險又匪夷所思的決定:他給江春禮寫了兩封不無要挾意義的實名信,要其把自己推薦給當地最大的地產公司作副總。或是江春禮有所忌憚,或是出于內心惜才,丘明達如愿以償。“當第一天踏上恒裕公司辦公樓第一個臺階、抬頭仰望藍天白云時,他便在心里暗道:“生活在這個時代若不知其意,猶如站在泰山下不登玉皇頂。”
一 、典型細節的三重意義
這個細節在作品中有著三重意義。一是作家吳中洋在小說中,以主人公丘明達之口,繼續抒發著個體生命對生活、生命、歷史、時間、時代、藝術諸多思考的結晶式遞進,至此達到一個更加理性清醒、目的性更強的一個飛躍。二是之前丘明達在生活中由一次次迫于無奈的被動試探,與世俗功利盡力保持自己人格的“同流不合污”,然而到這里,他借由一次窺見罪惡終于主動出手,意欲“深入虎穴”并“與狼共舞”,由此實現自己“污而不染”、積累更多財富以實現人生最大價值的目的。三是隨著丘明達進入地產公司后,他與周圍環境的沖突已經不只再是社會階層、命運之間的歧視與尊嚴,落魄與得意、平民與權貴之間道德或良知上的豐富與失缺之分野,分工與能力之爭,而是赤裸裸的權力之爭,利益之戰。如果沒有近于天外來筆的舉報和迫害,使丘明達的抗爭升華到清明與昏聵博殺、正義與邪惡的較量,丘明達的故事至多是一個中國版的《紅與黑》,是于連.索黑爾的再現。但丘明達在小說結尾托付舉報材料,刺殺罪大惡極的江春禮并從高樓上凌空一躍的情節,使丘明達的形象“意外”又自然地多了一層“反腐”的新高度。
二、 何謂“意外”,又何謂自然?
小說開篇是描寫青年丘明達已在監獄服刑10年,即將期滿獲釋。在一次外出勞動收工時,他看見一匹受驚的馬兒在田野無羈奔跑,心靈受到強烈震撼。“能掙脫影子的人才能在江湖上自由行走”是他內心中無時不在的對自由的渴念,也是他宿命里與無時不在的對世俗道德障礙突破形成一對難解難分的矛盾信條。“我要同馬兒一樣殉葬于天”則暗示主人公最后“寧為玉碎”的選擇并悲劇式的一語成讖。丘明達幼年失母,少年喪父。雖說是大學在讀的天之驕子,但生命經歷過創傷失親之痛后的孤獨,令自卑的他對其他同學享有的親情天倫既羨又妒。出身草根階層的緲小感令他既悲觀地深知“英雄創造歷史”的宿命無常神秘,又不時冒出“水亦覆舟”的人民性幻覺,昂揚地想要以一已之天賦才華使命,在幽深喧嘩、逐名追利的時代曲意攀登,以身試險,一朝登頂,不虛此生。大學三年級時,因為深愛的女友沈芳菲遭到“官二代”追逐調戲,忍無可忍后情緒失控,憤而持刀傷人而淪為罪犯。長達10年的監獄改造,他心理雖經歷巨大落差,但心智卻沒有在單調刻板壓抑的牢房生活麻木,精力也沒有因為粗糙量少難以溫飽的伙食而消沉渙散。藍天,飛鳥,墻壁,獄友,紙片,書本,都成為他在每天近乎時時刻刻的思考、自省的載體和催生物。通過近乎過度的,從偏激到修正,再偏激再修正的持續,以及對沈芳菲始終不渝的愛支撐著他的牢房歲月。仿佛他稍一懈怠,意志就會消沉至死。在獄中因為愛惜他才華的劉教導員暗中保護、斡旋,才逃過“嚴打”,免去一死。出獄后,他先是投靠同學,也找過朋友,在一系列尷尬經歷后,在當年獄友楊宗懷的扶持下,成功淘到了第一桶金。當持著幾百萬身價回到故鄉時,他并沒有衣錦還鄉的榮耀,而是有著如何被社會接納的忐忑。重獲自由走進“撥亂反正”的社會,欲尋自我價值及個性顯現,但存在于世道人心中炎涼世事,功利世俗令他屢屢碰壁、失望。社會的貪污腐敗假丑惡現象令他在謀求理想生存境遇的過程中倍感人微言輕,無力回天而不得不屈心抑志,他也曾擇手段的“活在當下”,也曾淡漠是非追逐利益,并會動用相應的存在主義哲學、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為自己尋找價值借口。所幸他利益尚未熏心,尚存雖身如一方石章般緲小,也可補天,可抱樸守貞、可抑惡揚善的底念。
當進入他設計得以進入的地產公司后,通過另一個他邂逅的女店主馮婉與蕭天佐老婆的關系,丘明達成了老總蕭天佐身邊的紅人。好大喜功的蕭天佐被丘真誠姿態,以及花費幾十萬贈送的紫砂壺禮物打動,善于投其所好的丘很快得到他的信任賞識,在公司里被委以重任。在會議上侃侃而談的是管理精義,在實施上又大刀闊斧施展才能,不久,蕭總獎勵他一套住房,恰與單身女市委副書記相鄰。兩人之間由好感至曖昧,丘明達下決心要借助女書記步步為營,在商場上創造一番奇跡。公司內部原來的勢力糾結成為他的障礙,他憤怒中發誓總有一天要對手們為自己的行為買單。工作之余,他來到海邊祭祀父母,深沉思索中徹悟“政治和權力的本質是騙和恨,經濟文化的本質是和與智,生活的本質是愛,藝術的本質是美。”父親臨終時告誡他不要成為政治的犧牲品,真理最終裹在權力的翼下,并在臨終前給了他一封信,信中坦言自己一段不堪回首的厚黑經歷。丘父為“緊跟”和“追從”博取功名,不惜出賣老師,揭發家人。老師們接二連三被打成右派,家人不堪折磨,接連自殺,在親人鮮血和生命奠基的廢墟上,父親終于坐上“革委會”主任寶座。他大搞政治迫害,致百人死去。彌留之際,丘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完全被狂妄的政治錯置,淪為政治鬧劇中的小丑和流氓。痛心追悔之余,他告誡兒子即使搏到顯貴之境也要保持節操。在那種靈魂日夜的苦修和追問中,丘明達逐漸覺悟到良知便是天道、公道與人道的再現。他讓自己走上了一條自我救贖的道路。
在蕭天佐葬禮上,丘明達又見到了前情人、女處長謝雅毓。在得知其丈夫跳橋自殺,丘明達一時驚愕,謝竟然振振有詞:“人要是不懂得惠顧生活,就會被生活拋棄。”冷血之語后,謝又暗示自己已經六根清凈,不再為欲望掙扎,恨世道之不公。兩人在政治是“你死我活的沖突和獲勝方的利益”達成共識。隨后,公司高層一把手的角逐中,老臣居功以挾自封,丘明達淡定以對,巧妙設局,由親信疏通政府各部門大大小小的官員。最后一張王牌,是他的芳鄰——市委副書記何緒楠。丘明達精心布置了燭光晚餐,家宴浪漫,器皿精美,丘明達恰當地以流淚為序,又一夜春風度,男女主角各自發了一番男女及性的宏論……交易之后,丘如愿以償,坐上了地產公司總經理交椅,他自覺離人生頂峰又近了一步。
蕭天佐的老婆要去加拿大定居,出國之前約來丘明達,交給他一本筆記本,內有和當地官員經濟往來的記錄。丘明達本來一心要遠離政治、專職做個儒商,貢獻回報社會。拿到官員行賄證據后,沉睡在丘明達心底的正義感蘇醒過來,他在成功地舉辦15萬平米地塊新聞發布會后,向上級紀委寫了一封檢舉本市官員貪污受賄的檢舉信。當他在服刑期間輔導過的女孩劉蕾蕾出現時,她大學已畢業,獲得了德國柏林大學博士學位,并留校任教,加入了德國籍。此行專程回國賣掉房子,接丘明達出國結婚。丘明達拒絕了。他本想擴大公司經營范圍,而所見所感皆是丑陋交易。
困惑之中,丘明達拜訪尹教授。兩人一番關于“左”的宏論更見功力。在改革開放30多年后,保守思想仍在發源橫行,一句“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束縛了多少國人良知。期待中的檢查組還沒有到來,丘明達的車卻被砸得七零八落,項目貸款也被中止。某天晚上,袁可非不請自來,坦言丘明達的車原來就是自己奉江春禮之命安排人干的。江春禮先演了這出警示戲,并一步步要置丘明達于死地。
丘被身居高位的大學同學石成儒急招進省城,并與其唇槍舌劍,針鋒相對。石成儒勸丘明達與社會利益集團保持平衡,不做動蕩因素和秩序的破壞者。說自己就是利益集團一分子,要他出國,銷毀材料。脅迫不成,江春禮等利益集團又以非法集資罪將沈芳菲監禁,并判處死刑。丘明達在沈芳菲執行死刑的前一天,與沈在監獄里舉行了浪漫婚禮,完成了自己坎坷半生和追求。丘明達將他搜集的一箱貪腐證據交已到北京提職為副部長的何緒楠保管。在一次貌似和解的宴會上,丘明達刺死了江春禮,隨后自己跳樓自殺,以其壯烈的毀滅保持著他努力保持的道義之美。而那一箱至關重要的證據,卻被何緒楠一把火燒毀。紙灰漂蕩的遠方,傳來了新千年的爆竹聲……
三、 真意與玄機
有見地的作家,基本上都認同這樣一個共識,即短篇小說以開放性閱世,長篇小說則創建模糊性和包容性,形成作家與讀者之構成或被動承受,或合謀的關系。一般說來,長篇小說作家通常是在其中一個人物身上作為化身,寄托自己道德、理想、人生價值的寓寄者。而在長篇小說《丘明達》中,作家卻在所有的人物身上投映出自己的思想碎片。評論界曾有人把吳中洋的小說歸結為“心理小說”,《丘明達》中,也弱化著人物外部世界的描寫,將濃墨重彩轉寫大量內部心理活動,思緒,聯想,縱橫馳騁,云游八荒。作家沒有把文學創作看成是單純的審美活動,而是視為表達心靈、探索自我、詮釋生命本真狀態的手段。他的作品,或奇思妙想不可言傳,或任由潛意識自由奔跑,天使也同魔鬼相擁。或哲思慎密,欲將現實世界重新審視驗證,或亦真亦幻,灰黑的思緒在下如同霧霾,在陽光下模糊不清。但更多的是一種語焉不詳的痛苦,在現實的擠壓和精神的苦楚中無聲無息的裹挾、漫延。正如作家本人說的——只有沉緬于無盡的想象中,才能從痛苦的裂縫中呼吸到自己所需要的氧氣。所謂“解意”和“玄機”,指的是在《丘明達》的章節中,主人公的生命細節存在,處處與哲學思考、精句鐫語相關。書中的人物并不是職業哲學家,但每一個人物都有高質量的哲學思考和表達。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如何理解時代,參悟生活、選擇行動,成了每個人不容回避的嚴峻問題。每組人物交集,都如同一場風云際會,是不分場地時間人物的集體論壇,或個人的面壁反省,也成了每個人鮮明的標簽,或紅或黑或灰色血脈里的精神支撐。
關于讓作品中的人物成為文評者的處理手法,作家們褒貶不一。貝內德蒂在評論科塔薩爾的作品時說,“每當一個人物喜歡用強調語勢、賣弄學識或博學,作者就粗暴地讓他(或人物自己)回到現實中來:行動起來,老兄,嗨,來人了,這下熱鬧了”。但,好在《丘明達》書中的人物畢竟以知識分子或精英階層為主,從他們的口中說出大量的對時代、社會、生活本質以及人生意義的探討,似并不覺得過于生硬。倒是由于人物傾泄出如河流的見解后,有時會有自相矛盾之處,以及在每一輪的人物都經過尖銳自問,苦苦思索后所確定的價值定位,往往在下一輪的思考中被推翻重建。這也許是作者有意而為之吧。
( 注:林雪,我國著名詩人,被評為新時期十佳女詩人,工作于遼寧作家協會,現為遼寧作協創研部副主任。曾為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