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土地遭遇詞語
---寫給《大地》
□謝銀恩
我相信世界每一塊石頭都潛藏水源
我相信世界上每一塊石頭里
都站著一個豪邁的劍客
---- 發星《對大涼山黑色情人的永遠沉醉》
“起源,這一切偉大中的偉大者。”(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導論》)。它是本源性、幻思性、重構性的聚合體,它是對生命個體潛在生命激情的召喚,召喚生命本源與生存本真的回歸——人性對自我及神性經驗的聯通,它通過詩寫,將語言具體化、實在化。荷爾德林將其稱之為“詩的靈的演進方式”。因為詩的發生過程可以描述為生命內在的靈魂走出自身,同天地、萬事萬物相互連接,構成種種永不停息的變換關系。這一過程中,抒情的產生來源于我們內心深處的宿命。
詩歌雖然不是我們最初的本能,但詩歌的抒情性或者抒情肯定是古今詩歌的最大的傳統,也是詩歌的根本內核,各種民間歌謠,神話史詩,在民間以口頭流傳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豐富的抒情極大的滿足了先民的情感與精神需求,并成為超越地理有限性、個體有限性、民族有限性而不斷向不同的時空流布、繁衍。但由于時間的魔力和死亡的幕遮,使作為文字(言詞),表征的文明與文化得到了延續,富于創造的心靈卻日漸枯竭。一切都變得觸手可及,圖書館、博物館、公眾的禮儀、日常的生活習性、吃、喝、性交 、排泄的生理機能的固定化、程式化、政體化、種族、地域性特征所支配的倫理、道德規范,以及齊嶄嶄剪掉創造幻想的教育體制,使人類再次陷入自我泯滅、自我喪失、自我遺忘的集體無意識,既然已無意識可言,那么,這些無意識一旦被技術與貨幣所引領于左右,人對自身的領悟、體察與把握變得日益縹緲而虛幻,縱有成千上萬的科學體系、日新月異的知識爆炸,包羅萬象的淵博學問,也難以阻擋物質對人的誘惑和毀滅,對語言內核的掏空。
“變化的從來只是詩歌的形式,語言和抒情方式。”(敬文東)。隨著書寫工具的便利和交流的便捷,文字最初的神圣性或預言性遭到了嚴重的挑戰。尤其現代、后現代集權專制,經濟、科技的全方位的裹挾,使語言越來越僅僅成為工具,“語言是什么”,比“什么能成為語言”的思考要輕松得多。現在順手使用的任何一個詞,僅僅是一具詞語的空殼。那么,寫作者要面臨的第一要緊事情:如何將此刻面對被抽象、抽空的詞語、單一的、平面化的、大眾的、集約化的詞典意義的詞語,體驗為一個真實、單獨、具體的不可重復的言說的過程,并在這過程中傳遞出作者自我精神意識呈現出的絕對與不可代替的精神指向。人對自身拷問、對命運的沉思,首先遭遇到的是言詞。
“自從開始了談話,我們才可能存在,并能相互傾聽,自從開始了談話我們才作為人類歷史之一種而存在。詞無疑地表現為一種包容一切的精神王國。詞就是人類世界和命運之可能形式的最高階段,它的最后階段就是死亡(《贊美理論——伽達默爾選集》上海三聯書店4、14頁)孜孜以迄,守護漢語原初詞根的靈動、靈氣、靈魂,寫作之為寫作,不是為了文字在紙上死亡,在心靈里成為精神幽靈,讓哪些唇齒留香的漢字永遠埋在人性歷史的十八層地獄,成為孤魂野鬼,在暗無天日的怯懦與猥褻的人性黑暗里長歌當哭。它每一個意識的勃發,每一次表達的靈感,每一場言說的喜悅歸及內心深處的浩然寧靜。關注詞 語的現實性,使其在詩歌精神光芒的朗照下同個體心靈遭遇完美結合起來凈化為宗教般的虔誠與狂熱,使詩歌在此在生命內涵豐富的深度(表現在對時間和死亡清醒的執迷不悟般的追思)及其螺旋般回環往復的停止、前進、停止、前進的思想力度,并由之決定了詩歌內在的節奏,完成心靈莊嚴的夢想,并讓詞語自身剃除一系列莫須有的、大眾化的、人云亦云的修辭與限制。
每一個詞語,猶如純青的火焰,竭盡全力地捍衛著它作為民族母語隱藏在詞根與詞根之間的尊嚴,神圣與神秘。因此,一個詩人對一個詞語空間的爭取既是對生命自我內在生存空間神圣化感召的爭取,同時這也意味著一個嚴酷斗爭與洗練的過程。回到自我母語內心純粹化源頭的體驗過程。
在《大地》這一集所匯聚的作品中,原型意象的出現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群山、森林、草原、沙漠、羊群、野狼,馬鞭的天空,羔羊的蹄子,月下的野合,黑裙 (阿勒丘《黑裙》) 經文、符咒、火把、蒼鷹、蕎麥和洋芋、黑蝙蝠 、羊糞《黑地場》、斧頭、鞭子、獵狗、刀子、血泊、傷口、祭壇、鹽田、青銅、兵刃、運靈人(比曲積布<<語祭山夢》《骨蒼》)哈達、寺廟、青稞、雅魯藏布江、天葬、糌粑、藏袍(央金拉姆《童年的語言》《一個藏女的沉思》《牧經》)、(耶律燕 《酒獵》牧帳 昆侖 馬奶酒)、(阿月丘《失地源》古寨 麗江)。
這些活生生的涌現,親切,混合著歲月的光華與寒冷,昨天與歷史擦肩而過的沉重與喜悅,令一切熟悉的滋味、嗅覺、聽覺在各自的出神或迷惑中牢牢的扎根詩人所賴以生存的本土具體地理空間,地域及其所承載所沉淀的不同歷史時期、時代構成的多元人文價值傳統,一個詩人所呈現的,是個體生命的隱秘符號,是民族的心靈圖景或靈魂幻象。“我看見祖地與輪回的光圈相適應/心靈的宿愿能夠閃光的完成/以推動太陽和土地的輪子” 比曲積布《黑地場》”。 “ 現在我用一只詩歌的筆來維護恒古的靈魂/是上帝永存的天意/在諾域的天國/我的目光沉沉/不知道什么是地獄/眼底上的黑蛇蠱惑著先祖的淚水是那樣的幸福/傳說的鞋子受盡上天的寵愛/當然也還有痛苦時候的背叛 ” 比曲積布《復獄》)。
詩歌是一種神性語言和古老的籌碼,解密他就可以找到通向內在的精神光明自己內在的精神光明之路。當一滴水也可以拯救靈魂的時候,大地就無償的涌現純粹的力量,呈現空曠遼闊的生機與自由。 對于邊緣少數民族來說,由于自然地理條件與傳統的文化、政治因素,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他們處在在一個相對獨立的封閉、自足的世界。它們自身的文字、語言、宗教、民間歌謠與傳說里,承載一個民族歷史記憶,會默默潛入血液之中 ,使之在不經意間成就了自然而然的身份認同。隨著現代、后現代、數字化時代的不可抗拒的挺進,粗俗的物質在抵抗貧瘠的饑餓與貧乏的寒冷,強勢的外在文化伴隨著經濟的滲透。
由于宗教信仰、哲學觀念的差異性,世界范圍的各種角力從來都沒有停息過;那么,在全球化浪潮的沖擊波中,文化沖突將愈演愈烈。美國學者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指出了幾個促使文明間產生沖突的因素,包括:根深蒂固的宗教差別;不斷增加的文明間互動產生自相矛盾的但不斷增長的差別;民族國家作為群體認同源泉的作用不斷削弱,宗教則經常填補由此產生的空缺;非西方社會中社會精英的非西方化和本土化;文化特征的相對不可改變性;經濟區域主義的增長,其影響強化了文明的意識。這種趨勢的演變是以多元化共存的文化格局受到動搖,異質文化受到重創。
全球化語境的沖突核心,是強勢文化的話語霸權,是對不同價值取向的排斥與淹沒。邊緣民族的文化、哲學、民俗、宗教迫不得已的在悄悄的發生著變化,身處這個漩渦中的特質文化的宣揚者,只有清醒地看到這一點,才有可能在自己堅守的文化理想中探索到對立與反差間的另一種路徑,獲得文化沖突中的尖銳置疑與追問的力量。在寫作中才能實現對精神深度、靈魂高度、心靈寬度的逼近,讓詩歌創作達到境界與格調、原則與骨頭不同于其它的寫作趨向。
時間與空間、感性與理性、生命與愛戀、內心與靈魂、本土與外來外來文化,母語與漢語或其他語言的碰撞,自我身份認同的焦慮,等等方面的問題,并用思緒去觸摸那些漸漸模糊,正在消逝或即消逝的風物人情,禮儀制度,面對母語中語義傳達的迷惘和過渡期語境選擇的困惑時刻,現實的突圍與精神的堅守是眾多的少數民族詩人的必然抉擇。捍衛地域性寫作,是寫作者自己找到與清澈潔凈的大地勾通的一道窄門。
比曲積布在開啟“地域詩歌”第三期時代 (代前言)中指出:面對現代社會中我們所處的位置和境遇,暢游世界的地域,尋找自已的生棲地域,構建自已的精神家園,挖掘自己的人性血質。在群山中思考現代文明的刺刀,面對和發現自己的傷口,帶出我們靈魂深處的內底才靈與精神之雪,提著世界的筆墨讓自己的詩寫具有根性、多重性、多彩性、富厚性和血肉性,以保鮮寫作的方向、氣力、原能和生活靈魂的本質。
“腹貼大地/贊美著神圣的乳房和子宮/頂禮膜拜女人的創口/哺育沙漠的牧歌/從此我不知道遙遙在上的天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和我廝守在一起/土地不棄/與我吻出一條生命的大道。 耶律燕《土地,生命的詞語》”
詩歌必然承載著一個民族的歷史記憶與社會轉型期和文明更替間的惶惑、掙扎和疼痛感。對生養自己的大地永遠懷著感恩和朝圣的心情,對卑微的生命永遠懷有深切的憐惜。在更低處尋找人文精神的源泉和人性的光彩。關注民族的生存狀態和困境,在吶喊與拯救、悲憫與關懷的精神遭遇中佇立,熱切呼喚著文化的自覺和良知的期望。崇尚質樸、堅韌與遼闊,渴求大地般的明澈與厚重。
民族的文化精神和宗教理想,經過2000年7月發星先生創建的“地域寫作”到今天已15年的歷史,經過許多人多年的努力,徹底終結了風情加贊歌式的寫作模式,找到以母語語義和漢語思維相結合的有效方式。因此,他們體驗的復雜性暗合了地域因素,自然就具有魔幻超現實的必然。民族的文化是最有神巫的詩寫文化,也是最有精神蠻野呼吸靈性的文化,是他們的生命之血,在他們自己的民族地域中活著,在民族文化中流響生活的遠夢與詩寫的火焰。
這不僅僅是學習西方的表達方式與技巧,而是精神氣質所決定的。仿佛把大地神奇的力量籍作者的文字得以噴發。我們不得不承認:始源的、源頭的、本真的創作,一定具有神靈附體的巫師氣質。癡迷于血性、硬度直接插入土地與群山。自然的神秘與幽遠,使他們的底色在世俗之上卓爾不群。這是必然的疼痛與傷口,使得這些作品具有明顯的區別于風光掠奇,風物歌謠的普適于任何一個地域、一個民族的風物志式的詩寫。他們在地域的荒原上,揮舞心靈的長矛,同語言的風車大戰,傷痕累累,流血不止。充血的瞳孔倒映星空遼闊的沉默,蟄伏內心的文字沿著密布肉體的神經與血管苦苦尋找著它的對應物。
(“夜晚的時分/我的前面沒有影子,/一把刀住進另一個天體的光芒/ 神造化了我的身體/在哪一個季節/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忍受盛暑和嚴寒的磨難 ” 孟曉雨《誡咒》)。“猥瑣的生命/來到泥土的兩翼之間/展開欲望的洪荒/暮光晶瑩而凜冽/沖擊著太陽的刺刀/而愛情是大地上最險惡的黑夜/從原始被敲響的燧石中/形成血液的疼痛/直到墳地紅色的螞蟻淹沒了我的膝頭《感覺》)”
開放的世界性視野
想象力是詩歌的翅膀和黃金品質。“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而這一切必須建立在自覺的文化視野和詩歌傳統的濡染之上。“我們90后生活在社會會巨變中的當下,沖擊和機遇并存,我們要用自己寬闊而巨大的地域文化資源,走向世界,融合人類所有的原素文化,剔除自身文化的腐朽部分。”(《大地》前言)。在接受美國文學記者麗芬.羅西訪談時,比曲積布認為:需要在世界各座大山上摘取血潔的雪樹果子來灌輸我的詩寫,在非洲沙漠中曬一曬我遠古的詩歌之夢,用世界的眼睛呼吸赤道南北的太陽,我的眼光有多遠,我眼光比地球與太陽的距離還要長遠,我的心在哪里,我的心在宇宙的四方燃燒,那太平洋的波濤是我的微笑,我的手指時常奔跑著潘帕斯的草原,我是群山之子,我是土地之音,我呼吸著世界的黑種人白種人黃種人棕種人的足跡,夜晚時分我在瓦爾登湖的圣靜里修養與筑夢,在沙漠之城旅行中感受木乃伊的神秘,在荒原上生命的咆哮著,撕碎黑暗的污染之毒,與世界兄弟們舉起雪血點燃的火把,照亮我們眼睛的暗黑。
《大地》里的作品充分展示了年輕的九零后的西方文學視野和漢文化的積累。首先表現在他們對西方經典的熟悉。如果我們承認詩歌是人性的表達,大地上存在著不分種族、膚色、地域、國別、語言的終極價值及關懷:人的生存和精神境遇,對愛與生的苦惱,對死與恐懼的無奈,對真善美的追求,對自由、平等、正義的吁請,向往,追求以及奮斗、獻身。挫敗、滅亡、悲劇的擔當。西方經典傳統從但丁、雨果、惠特曼、艾略特、莎士比亞、弗羅斯特、叔本華、貝克萊。而且,他們的涉獵不僅僅滿足于泛泛而談,而是浸潤其間,無疑是從新的精神向度上進行激勵、激活。“一個獵人的武器在《神曲》和《失樂園》中枯萎、卻在《荒原》上光輝有所改變,所以我也思想堅定了 ,苦難引起的羞辱是沒有溫度的,只要在有《比薩詩章》的地方,沒有什么可以征服我的意志,那下賤的權力,有一天會在人道上貶值”( 比曲積布《復獄》)
“我聽見泰戈爾金黃色的詩在印度的天空流淌,把一本《失樂園》嫁接在自己的身上用來生殖自己,或者把《神曲》翻譯成不一樣的《神曲》孟曉雨《詩行散記》”
“而在但丁的時代,詩歌的信使騎了快馬在奔跑,把文字的消息從一個國度傳到另一國度 ,動物的友人,蘭狄諾的言論疲倦了讀書的背后,制造一個現代的洪荒 ,打開《神曲》通過煉獄的前界,一群一群的陰魂突然一哄而散, 在太陽的地平線上,平原的雪豹在馬鞭上四處奔跑, 奔向那埋葬理性的大山,驅使一切的黑暗 ”(孟曉雨詩《 誡咒》)
語言的個性化表達與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語言的自覺意識最終落實到語言處理。語言的怪異、張力把意識的碎片組合成迷宮,服從內心節奏,語言質地優良,帶著天生的詩歌觸覺,不顧影自憐,不頹廢失落也不故作激進,這是一塊稀世珍貴的玉,靜待時間的雕琢,會散發詩歌的異彩。“從寫作的角度來說,每一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風格和魅力,我的這種風格是我一種魔幻意象的寫作,其中上個世紀以馬爾克斯為代表的南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和海子,還有我的老師發星對我形成這種詩風起了很大影響,我的這種風格是在融合這三家的基礎上形成的,所以在開始的時候是刻意的,但到后來就形成本能自然的一種表達,是我以我獨有的靈覺對事物的表達”。(比曲積布答耶律燕的訪談)。
“奔跑著的地獄,用斧頭的宣言維護一顆人造太陽的王座,灰色筷子的元素,經歷著被包養的干旱,目睹一條銅樹的版圖鳥群的深淵,傷痛是無法征服的王者,玫瑰的鮮嫩回想惡意,野狗的形狀里幸福是粗糙的,蜘蛛網沉痛了額頭,眼睛長滿貧窮(比曲積布《復獄 》)”
超現實語境,澎湃著無言的透徹骨髓的眷戀與無奈,現實與夢幻,荒涼的沉痛,油畫般的質感,如停滯在高原上空的厚云,透射陽光被巨大巖石折斷光矛,旋即墜入山谷。
迪迪昂.琳達,評價比曲積布的詩歌:他詭異魔幻的詩歌讓我著迷,感覺他是把思想撕碎后的表達,我也曾讀過翻譯成英文的彝族詩人吉狄馬加的詩,感覺蒼白和沒有生命力。迷宮式的表達,魔幻的意象和語言的張力之詭異,在以往的英語發行的中國詩人作品里從來沒有遇到過。
這就是年輕的地域寫作者帶給詩歌的新鮮血液,以及來自人之為人血液叛逆天性與地域意識所誕生的開放精神,克服地區主義意識差異。走向人類意識本身的同時與同構特征的創造行動。這也正是歌德稱之為世界眼光與世界文學精神,并存的多重矛盾組合,對創作所產生的綜合影響。正是這種影響,使得《大地》所聚集的一批寫作者顯現出豐富與獨特的個性人文、地質與語言精神風貌。流淌著某種神秘的氣息。這種氣息令他們的詩歌呈現出新鮮和生動的品質,猶如一陣清風吹開籠罩在我們閱讀上空的迷霧。
而每一個真誠的表達者,他的詩歌應該是呈現一個族群語言內部的燦爛,它應該是大地的、人性的 。天空和大地、靈魂和肉身、現實和夢幻融為一體。因為這些詩有自己的呼吸、體溫和表情,即便在墮入虛無時也體現著生命的自由意志。
謝銀恩:70后著名代表詩人、評論家,四川21世紀著名三大民刊之《存在》主要編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