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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小說史上的《清明上河圖》


彝族小說史上的《清明上河圖》
——評彝族歷史人文長篇小說《茲祖濮烏》
 
沙  輝(彝族)
 
        一、開篇語:從簡要回顧彝族長篇小說創作歷史說起
 
        在彝族文學史上,小說并不是起步較早的文學形式,至今也并不見得在彝族文學中占據最重要的位置。彝文典籍,從《勒俄特依》《阿細的先基》《梅葛》《查姆》四大史詩,到《阿詩瑪》《媽媽的女兒》《我的幺表妹》《逃到甜蜜的地方》四大敘事、抒情詩,以及《指路經》等等,詩歌一直是彝族文學的主流,或者說占據著主要地位。“從文學藝術的角度考察彝文文獻,最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各種類別文獻的著述均采用以五言詩為主的詩歌體裁。……從廣義上講,所有的彝族古文獻都充滿了詩歌的神韻和濃厚的文學氣息。”“彝族文學典籍表現了彝族文學內容豐富、體裁多樣、形式齊備的特點,包括神話、故事、傳說、歌謠、史詩、敘事詩、諺語、格言等文學樣式”(朱崇先《彝文古籍整理與研究》)。這說明早期的彝文作品中,并不存在小說一說,我們頂多可以說那些彝族神話、故事、傳說是彝族小說的發軔與萌芽。所以說,彝族小說的真正成型或許始于新中國以后。我們所知道的從事現代創作文學較早的彝族作家李喬,正式創作出小說(漢文作品)也是在1955年,那一年他寫出長篇小說《歡笑的金沙江》第一部《醒了的土地》。而之前,在30年代,他寫的是通訊、報告文學。新中國彝族第一個女作家李納的短篇小說集《煤》1951年出版,長篇小說《刺繡者的花》則出版于1981年。

        不過,起步晚并不說明不可以成為后起的勁旅。從老一輩彝族作家李喬、李納、蘇曉星、龍志毅、普飛、阿蕾、馬德清、阿涼子者,到正當年富力強的彝族作家黃玲、賈瓦盤加、楊佳富、呂翼、楊林文等,到新銳和后起之秀如勒烏伍列、英布草心、俄狄小豐、阿克鳩射、沈濤、起云金等,加上當下進行小說嘗試寫作的更是數目可觀,隊伍龐大,佳作迭起。難能可貴的是如賈瓦盤加、阿克鳩射、馬海吃吉等人出版了母語長篇小說,其中賈瓦盤加的《火魂》為中國第一部規范彝文長篇小說,阿克鳩射的《霧中情緣》獲四川省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優秀作品獎,馬海吃吉的《生命曲》獲2016年中國作協扶持項目。然后,從外族人寫彝族題材,如高纓的《達吉和他的父親》、鄧友梅的《涼山月》、北來《大涼山往事》,到彝族作家寫彝族題材,如阿涼子者的《血染的索瑪花》、馬德清的《諾日河》《厚墻裂痕》、楊林文《茲祖濮烏》;從描寫民國彝區故事的馬方久(回族)同勒烏伍列(彝族)合著《鷹落魂斷》,到描寫彝族解放初期的生活與斗爭,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中較早反映共產黨的民族政策勝利的長篇小說,如李喬的《歡笑的金沙江》,到改革開放小說、官場小說,如馬德清的小說,到兒童文學,如沈濤的作品;從土匪小說、懸疑驚悚小說,如吳華的《彝人匪王麥旺》,到夢幻小說、詩化小說,如英布草心的《瑪庵夢》;從漢文創作到母語創作,從從十來萬字的小型長篇到一百多萬字的大型長篇;等等,彝族小說在新時期以來取得了長足發展,無論是文本的體量變化和總體數量、題材開掘拓寬,還是作品的審美旨趣、創作手法、思想意蘊都達到了一定高度,獲得了一定的突破。

        但是,縱然如此,我覺得在楊林文這部小說之前,至今還沒有誕生一部與歷史如此厚重、文化底蘊如此深厚并且總人數位居全國人口前列這樣一個民族相“匹配”、可以大觀的史詩巨制小說作品。在這部作品之前,甚至也沒有一部直面斑斕的彝族現實生活和豐富厚重的傳統文化與歷史,兩者兼顧而包羅萬象地直書一個民族的生存史的大部頭作品。如果說類似題材和主題不是沒有人寫過,但也是“橫截面”式的,攫取歷史的“一個鏡頭”式的,而不是把觸須伸入到歷史與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各個角落”的;許多當代作品,更是使用“巧勁”、憑借所謂的創作技術、顧左右而言他進行側面性、浮光掠影式地創作和表現的。而《茲祖濮烏》是一部憑著作者的愚公精神和一種“蠻力”、一種歷史使命感深入和全面書寫的大書。

        時下,人們動不動就愛以“史詩巨制”來形容一些作品,事實上,這很多時候是過譽的,但像《茲祖濮烏》這樣花了幾年時間寫出的沉潛之作,我認為是真正意義上的史詩巨著。我相信,楊林文卷帙浩繁的170多萬言《茲祖濮烏》的橫空出世,必將在彝族小說界,甚至整個中國文學界豎起一個大大的驚嘆號。這個驚嘆號不僅是指在小說字數的“突破”和創造紀錄上,當然更是指在內容和體量上,在它的如此生動而全方位式展現一個民族的歷史和現實生活上。本來,每一個彝族作家,都理應有著寫出這樣一部書寫民族、足以可慰平生的大手筆之作的野心和渴望,但不可否認,此類作品的誕生,不僅需要天時地利,更需要一種“人利”、一種契機,——它需要一個合適人選。時下,雖然一些以娛樂為主的網絡小說動不動就寫到四五百萬字甚至七八百萬字,但是“嚴肅”寫作的純文學,在整個中國小說界,也很少和很難有人寫到一百六七十萬字。我們知道,文學作品不能以字數多少來說事,但是,當一部170萬字的皇皇巨著《茲祖濮烏》實實在在擺在了我們面前的時候,這不得不迫使我們思考一個問題:是什么促使它誕生,是什么力量迫使它具有了這樣的篇幅和體量?并不得不以一個與之相應的很大的眼界來打量它。

        二、《茲祖濮烏》的精神價值:是彝族社會生活中歲月的一部挽歌,更是彝族當下生活的鮮活呈現,是一部“活著的史詩”
 
        《茲祖濮烏》是一部作者歷時四年寫成而比較全面客觀地反映彝民族一個歷史時期社會面貌、人民生活的優秀長篇敘事作品,是一部大開大合的史實型史詩巨著、一幅波瀾壯闊的彝族歷史畫卷。

        《茲祖濮烏》以作者的生養地攀枝花格薩拉,小說里稱之為“茲祖濮烏”的一個古老彝族山寨“老鴰坪山寨”為原型和背景,通過描寫阿苦、阿西、阿底、幾黑“四大家族”三代人半個世紀的歷史滄桑巨變和人生悲、喜劇,客觀展現了從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的中國改革開放為起始到當下的相當長一個歷史時期內彝族社會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真實影像,其中還穿插了回溯性的歷史書寫,如對民改、合作社以及之前民族歷史的書寫,所以它的實際時間跨度,遠遠大于半個世紀。小說更多是對社會形態進行“真實還原”,和對人性善惡進行揭露和鞭撻性描寫,對群族心理和個人在歷史背景、社會生活下“暴露”出來的各色心態及微妙心理世界進行深刻展示和刻畫,對人生萬象、社會百態進行深入描繪;以若干細節、各樣表現形式,系統全面地展現一個民族的真實樣貌及其源遠流長的歷史、豐富多樣的文化底蘊和魅力。

        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詩選刊》雜志社社長、一級作家簡明也說:“一個人的秘史正是一個人內心的全部,一個民族的秘史正是一個民族內心的全部。”《茲祖濮烏》不是正史,它是以野史、秘史的身姿切入或者說靠近彝族的所謂正史。它不失為是一部對大時代下一個民族的準確“把脈”與“診斷”,對大時代下中國社會某些層面的深入解讀與剖析的大作,展現出了風起云涌的大時代之下的民族影像、民族風姿。內容不僅生動展現了彝族的歷史、風俗、人文等宏大主題,也從細節和情節入手,既有對彝民族婚喪嫁娶、民族事務民族歷史事件(比如里面涉及到的中國社會變革中的農村改革和企業改制等重大事件)等一些族群生活場面、歷史場景的描寫,也有對新形勢下彝族人們各樣心路歷程的真實呈現和細致刻畫;寫出了善良本真、寬容大度、感恩友好、熱情大方、吃苦耐勞和堅韌不拔的民族性格和精神特點,同時,小說運用唯物史觀,也寫到了彝民族中丑陋和落后的一面,譬如貪婪,愚昧,嫉妒,陰損,盲從等。小說以這樣的“真實手法”,全面展示出彝民族古拙奇異、甚至顯得有些神秘和詭異的生存形態,以及在新時期下真實的民族生活情狀、歷史樣貌。小說通過這樣的歷史呈現、宏大敘事,試圖在民族學意義下對彝民族甚至是人類的社會發展規律和趨勢、未來走向等嚴肅話題進行力所能及地探討,交上自己的答卷,具有很強的思想性、民族性、歷史性和文學藝術性,很具有歷史意義、現實意義和教化意義,是一本研究彝族和彝族文化(比如民俗學、民族學)的最好讀本、通識性必讀書。

        書名“茲祖濮烏”,彝語音譯,通常寫作“茲茲普烏”“孜孜普巫”等,是彝族傳說中的一個地名,它其實應該就是指今天的云南昭通。茲祖濮烏意為君主住地、理想地。彝族祖先,為了尋求一個適宜于人們生存、發展的理想圣地,在君王的帶領下,幾經周折,幾代甚至十幾代地遷徙、尋覓,最終才尋得了“茲祖濮烏”這個夢想中的圣地。茲祖濮烏是彝族祖先的發源地,更是彝人靈魂的歸宿地。至今,彝族老人去世后,超度亡靈送歸的終點就在這個茲祖濮烏。作者主要寫的是格薩拉彝家山寨的歷史風云,卻用象征著彝族精神圣地的“茲祖濮烏”來做書名,并非是做史料上的考證與書寫,而只是對它進行文學的想象和描寫。小說中的這個“茲祖濮烏”,是實指,又是虛指:在文化傳統根基和小說靈感來源上說,它與彝學意義上的茲祖濮烏(今昭通)有著脫離不了的思想根源上的關系,但它的直接素材卻取自于生養作者的那個叫格薩拉的古老山寨,它在小說中是個虛擬世界。“茲祖濮烏”這四個字的不同于“茲茲普烏”“孜孜普巫”等通常寫法,給了小說很大的豐富性很多張力,增強了小說的文化含量與藝術性。畢竟,小說是小說,它與學術著作當然不完全是一回事。
  
        “茲祖濮烏”是彝族文化的一個重要源頭。要想了解彝族和彝族文化,必得了解“茲祖濮烏”。從彝族的經書和史詩對它的描寫來看,“茲祖濮烏”是個很美的地方:“上邊有山能放牧,下邊有壩能栽秧,中間有圈能賽馬,有姑娘小伙玩樂的場合,有老人休閑小孩頑皮的地方。清清河水門前過,背水會把魚兒舀回家;幽幽森林長屋后,找柴也把松明帶回家……”書中寫到了祖先對“茲祖濮烏”的追尋,和對它的精美描繪。但是,從生態環境大面積慘遭破壞的現代眼光來看,“茲祖濮烏”已成了一個虛幻之地、夢幻之處,一個理想的王國。即便如此,它永遠是彝族人心中一個精神夢想之地,是一個承接著剪不斷的歷史淵源,承接著宗族的繁衍譜牒的溯源的神圣之地。從而召喚美好人性得到復歸,召喚人們尋找自己的“茲祖濮烏”,精神的“茲祖濮烏”。

        即使如傳說中那么完美的“茲祖濮烏”至今已不復存在,但只要是彝人,都寧可相信“茲祖濮烏”曾經那么美好地存在,心里也都裝有“茲祖濮烏”這個圣地。作者就是基于這樣的民族心理和文化背景,以民族生活史這樣一條明線或曰故事大圈,緊緊地貼近社會現實、把握時代脈搏,寫出了四個家族的興衰歷程,同時生動展示出它們間的恩怨情仇,文明與野蠻、先進與落后的歷史碰撞與交鋒,以及人們對愛和情的忠貞或叛逆、婚姻的完美或破碎、人性的升華或沉淪、人格的堅守或喪失等這些豐富而永恒的主題;寫出改革開放以來發生在彝家山寨的巨變,歌頌社會的進步發展的同時,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在世界日趨一體化中,許多獨特、珍貴的民族文化正自逐漸隕落、消失,人們獲得豐富的物質利益之時,也不可挽回地喪失了一些不該喪失的東西這樣的社會現實和值得讓人深思、反省的問題;挖掘、疏理和記錄下許多消失或即將消失的珍貴彝族文化傳統,力圖對彝族這個群落在當今時代巨變中的生存現狀、民族心理范式和思維習慣等方面進行一定描述。

        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如此龐大的史詩描述中,在這樣的明線或者說大故事下面,套以暗線或者說故事小圈,以若干的細節、各樣的表現形式和表達手段,系統、全面、深入地敘述出彝民族的豐厚歷史、豐富的文化,同時盡作者最大努力寫出了他對彝民族從過去到現在這樣的變遷史中自我的歷史觀和對其未來走向的“猜想”。這樣的寫作意圖和舉動,不能不說不夠堅決和龐雜。

        以現時的眼光來看,如今,彝家山寨或許已人是物非,舊貌換新顏。所以如果有已經對小說里所寫內容感覺陌生和生疏的人的話,正好讓它成為一部獻給那一段歷史的淺吟低唱的歲月歌謠,成為一部獻給“躺著”了之歷史的厚重“生活典籍”;放眼眼下,生活正當于“熱氣騰騰、轟轟烈烈”中,而對此《茲祖濮烏》也是有所觸及的,所以它又是對活生生之當下生活的描寫。外國史學家說:“一切歷史即是現代史。”《茲祖濮烏》是一部描寫大歷史下民族史、生活史的巨作,是彝族社會生活中歷史歲月的一部挽歌,更是彝族當下生活的鮮活呈現,是一部“活著的史詩”。
 
        三、《茲祖濮烏》創作手法簡議:這是一部樸實的、老老實實腳踏實地寫出來的史詩巨制,具有賈平凹等人鄉土小說一樣的厚實感與歷史厚重感
 
        這部作品,是以作者所有前期(甚至可以說是前半輩子)寫作經歷和他豐富廣博的民族文化知識底蘊、儲備以及人生閱歷“壘就”的。它不是僅憑一腔熱情、一個目標、一份計劃或者所謂的聰明才智可以寫出。在這之前,楊林文斷斷續續堅持了二十多年的業余文學創作,發表過一些具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品,積累了一定的小說創作經驗。作為練筆,他也曾嘗試過兩部長篇小說的創作。“我動用了我四十多年的生活積累和人生感悟,才開始埋頭寫,花了四年終于使這部一百七十萬字的小說順利脫稿”“我一直夢想著把《茲祖濮烏》這部書寫成我這生中最有分量的作品。現在看來,其實以前所有的文學創作,都是在為這部書做練筆和準備。”作者如是說。

        《茲祖濮烏》是一部沉實的民族歷史風物小說,它幾乎就是對一個民族的歷史不加修飾的再現。作為一個創作多年的作家,作者并非對所謂的后現代、意識流、魔幻之類的創作手法不熟悉,之所以沒有把這部小說寫成當下流行的小說樣式,這是題材和主題表達需要所決定的。在我看來,當下許多人寫小說,全憑的是自己的聰明才智,需要做的只是前期的作品構思和材料準備,而并非作者的人生積淀層面上的知識、閱歷和包括哲學、美學、社會學在內的思想儲備。這樣的寫作屬于“智慧性寫作”,而不是文學精神里最可貴的生活寫作、生命寫作。比如穿越題材寫作、仙俠題材寫作、網絡和市場寫作之類,便是如此。而《茲祖濮烏》,可以說根本上就沒有去迎合當下讀者的口味。甚至僅僅從語言上看,作者的寫作還是一種傳統老套的寫法,更毋庸說具備了當下流行小說所追求的每300個字內達到一個“閱讀高潮節點”之類。賈平凹最近在一次演講里說:“我們現在的文學確實太精巧,也太華麗,就像清代的景泰藍一樣,而中外文學史上的那些經典作品,有些現在看起來顯得很簡單,有些可能顯得很粗糙,但它們里面有筋骨、有氣勢、有力量。”這與我閱讀《茲祖濮烏》時的感受相互一致。如果以時下所流行的閱讀眼光來打量,或許它的傳統化敘述方式可能對那些追求時髦的讀者帶來一定不適,但只要是不那么注重于形式感的人,一定會為之驚訝贊嘆。如果你是想尋找小說層面下的彝族“歷史”,彝族“傳統”,尋找的是一個民族——彝族的生存史,那么,我相信這就是一部“最完美”的或者說是你所一直尋尋覓覓的百科全書式“民族歷史故事書”。例如小說第六章里寫賀老師“吐口痰沾《中學生守則》”那樣的情節,似乎顯得很“土”很“俗”,但它不是作者的虛構,也并非作者“土”和“俗”,稍稍熟悉彝民族生活歷史的人都知道,這是“歷史的真實”。只要你深入了解一下他所寫這個民族的那段歷史,“土”和封閉傳統守舊正是它一個極其顯著的歷史側影。這部小說,因為質樸,所以有味,所以原生態;因為更本質,更純粹,所以更能進入和觸動歷史冰封冷硬卻最柔軟的部分。

        這部小說,史實大于虛構,生活的真實大于藝術虛擬。——這里的史實不是指我們平時認為的歷史事件意義上的史實,而是指民族歷史的真實性程度。從這一角度而言,它簡直就是一部“非虛構”作品。純文學作品,總體上有兩種最主要和基本的表現形式:一種是盡量以虛構切入生活的真實,抵達社會現實和人性深層,它重于藝術氛圍的營造,是寫意的;一種則以盡量貼近生活現實試圖還原社會和生活,以抵達現實和人性深層,重于對還原現實的逼真感,是寫實的。《茲祖濮烏》無疑就是對民族歷史生活圖景做放大鏡和顯微鏡所能做的事。

        我時常想,中國古代小說史,因為《聊齋》,因為四大名著之類,而成就了它厚重的分量,高峰迭起;中國現當代小說史,因為賈平凹,因為莫言,因為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因為陳忠實的《白鹿原》,而具有了歷史的厚重感;就是中國少數民族小說史,也因為一部阿來的《塵埃落定》,而交出了自己那份應有的有分量的答卷。而對于彝族小說,在“呈現歷史”方面,雖然有了一部李喬的《歡笑的金沙江》,但它是反映的“生活與斗爭”,具有政治色彩,所以嚴格地說,在呈現人性、展現社會歷史和生活畫卷的層面而言,

        彝族小說至今是蒼白的,無力的。而這部皇皇170萬言的《茲祖濮烏》,我相信就是足以在歷史長河砸起巨浪,激起恒久的長長的漩渦之作!

        很多人說,這部小說顯得很“魔幻”,是一部魔幻小說,因為里面許多場景、情節的描寫匪夷所思,帶有一些魔幻性和“域外風情”色彩,其實,這不是作品的魔幻,也不是作者在刻意追求“魔幻”,這只是彝民族的“生活本色”和思維模式使然。不可否認,彝民族,本來就是一個帶有神秘色彩的民族。頗具神秘性的畢摩、蘇尼文化,獨具特色的禮儀規約,以及祖先崇拜精神、萬物有靈說、十月太陽歷、三星堆文明,等等,足以說明彝族是一個具有一定原始性和宗教性意味的民族。所以,與其說這部作品具有一定的魔幻性、詭異性,還不如
 
        說彝民族的生活原本就普遍具有一定的魔幻和詭異的宗教色彩。它其實是日常生活的、現實世界的。

        《茲祖濮烏》的意圖昭然若揭,就是要以故事的形式“寫史”,是把我們彝民族的相當長一段歷史整個兒端出來,放進這部書里。它的總體特征,是以人物命運和“民族歷史”為線索,雖然也有時間(歷史)的縱向聯系,但是各個“故事”之間的主要聯系,還是橫向性的,是盡量拓寬了歷史的空間性的。即:這部小說追求的是歷史的“全景式展演”和深入內里的刻畫,以及它的豐滿度。因而,這部小說不同于當下流行的那些單純地追求趣味,追求情節營造的故事性小說,它還有更為重要的“使命”,就是“呈現”歷史。它以橫向性為主體縱向性為輔,而彼此螺旋性支撐和串聯成一部“史書”,這是這部小說在寫作上的一大語言氣象和內容追求,是作者在小說敘述中的用力處。

        我跟蹤關注了這部小說有近三年了,最初接觸到它并且知道要寫成一百四五十萬字以上時,我有個疑慮,認為作者是不是在搞“噱頭”搞嘩眾取寵和唬人的事?是不是一廂情愿想搞所謂“創造歷史”之事?但慢慢慢慢地,我徹底打消了這樣的顧慮。是楊林文深厚的彝族文化知識儲備、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對民族的無限熱愛,迫使他寫這部書,迫使他做一個很大、大得幾乎讓人難以想象的工程:以一部氣勢恢宏的大部頭“裝下”彝民族一段歷史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內容和作者自己的“歷史思考”。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可以說,是這樣一部作品,將會成就楊林文;而沒有楊林文,也就誕生不了這樣一部作品。在這二者之間,有種某種必然性存在。我在這里可以講幾個小橋段,以“佐證”這兩者間的“必然性”:今年四月,我跟楊林文一個縣(鹽邊縣)請來作“孜莫畢”(即作辟邪求平安的祈福活動)的一個親戚畢摩問起楊林文,他說,楊林文啊,他就是個怪人,經常跑我這里來問畢摩文化還有關于民族文化方面的事。我還聽說,楊林文經常在家鄉彝族人的婚喪嫁娶場合里,悄悄用錄音筆錄下相關語言對白、克哲和爾比爾吉(彝族諺語),他還經常“打酒”到那些彝族老者處擺龍門陣,專門“摳”(即攫取)、搜集有關彝族人和彝族文化方面的見聞、傳說、知識。我于是會心一笑,也對楊林文和楊林文小說,多了一份信任!在這樣一個全球化時代,生活中的許多名字和記憶總是以飛快得令人難以置信和接受的速度消失,他的這部小說,是對這樣的情形的反抗,是對這樣的民族記憶的“存盤”。這部小說,將在“搶救”和保護民族文化工作上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在當下,是一個追求形式的最特殊化的時代,在作品形式求變求新的探索方面,現今這個時代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時代。而這部作品,是一部“沉”下來寫作的作品,它不追趕稀奇古怪的描寫風格、不去追求“花式”寫作,而是采用一種本本分分、老老實實的寫作態度;通過平實的語言,給我們描述出一個斑斕的迷人的世界。這部小說的語言風格在流行文學層面上來討論,不是“潮流”性的,但反過來說,不是說不“潮流”的東西就不是好東西;有時候,恰恰相反,有可能不先鋒的東西才是先鋒的,所謂“退守的先鋒”,說的就是這個。在我看來,這部作品語言和結構上的傳統手法、平實寫法固然與作者的創作風格有關,更與它迫切地要把一個民族相當長一段人文歷史“整個兒”端進來的思想追求有關:過于宏闊的歷史只能直接書寫。由于它要寫的太多太宏大了,以至于皇皇170萬言,還有很多地方,作者也不得不采用了直接敘述和白描的手法。

        阿來在《塵埃落定》十五周年紀念版后記里說:“中國偌大的國家,已經很少真正涉入現實的作品。記得有前輩作家說過,文學有著游戲的層面,但那只是一個層面,是在達成了歷史與道德(人性)這些更重要層面上的探求后展開的一種智力與幽默的華彩。”我堅信,就在這樣的“逆襲”中,作者和作品,將會在大浪淘沙中、在越發林林總總的小說里,脫穎而出,傲然立于我們和歷史的面前!
 
        四、《茲祖濮烏》大體量的價值:這是一部民族志性質、百科全書式、在彝族小說里類似于繪畫界的《清明上河圖》的彝族歷史長卷小說
 
        “歷史”與“生活”,最具厚實品質,是人間正劇。

        《茲祖濮烏》必將是一部彝族小說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小說,這不在于它篇幅超長,而在于它對民族歷史和民族生活深入、全面展示和史詩性描寫的宏闊氣象。

        如上文所說,彝族小說缺乏足夠令人滿意地“面對歷史”、全景式“掃視”和描寫歷史的厚實作品,彝族小說更多的是從一個側面、一個歷史斷片進行描寫,更多的只是一種小巧式、捷徑性的奔襲式描寫,而沒有直接面對整個民族歷史、直接以“寫史”為己任“正面強攻”的宏闊氣象。正面強攻“歷史劇”,是具有大胸襟大氣魄的寫作者的一貫“作風”,也是寫作的最大意義,寫作的最大歷史意義,而非娛樂的意義。娛樂性作品與非娛樂性作品的區別,是前者是以“占領你的時間”的方式讓你“虛度”你的光陰、“浪費”掉你的生活,而后者是以某種恰如其分地“占有你的時間”的方式“挽留”你的生活,記錄你的生活,“擴大”你的生活空間。面對這樣一個具有深厚文化底蘊和源遠流長之歷史的民族,沒有一部能夠與之“匹配”的厚實作品來承載我們“波瀾壯闊”的歷史,來承載我們可歌可泣的鮮活生活,是難免令人遺憾和沮喪的。而《茲祖濮烏》相對來說,雖然敘事的多了些,渲染的、營造的少了一些,但是,它所描述的歷史畫面、生活場景絕對是雄渾的、恢弘的。它的誕生,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了我們的上述遺憾。《茲祖濮烏》是想把我們彝民族一段歷史“整個兒端了出來,放進這部書里”。它是一部民族志性質的、百科全書式、在彝族小說里類似于繪畫界的《清明上河圖》的彝族歷史長卷小說。

        作為一幅歷史大畫卷,《茲祖濮烏》題材廣泛涉及到包括彝族的社會、歷史、文化、經濟、政治、宗教、倫理、天文、地理、哲學、建筑、醫藥學,以及風土、民俗、信仰、宗法、婚姻、家庭等方方面面,是囊括民族學、民俗學、社會學、人類學甚至是語言學之類的百庫全書式作品;內容涉及彝族的民間藝術、故事傳說、愛恨情仇、人心人性、陰陽風水、五行八卦、畢摩活動、俚語俗語、生死觀、靈魂觀、宇宙觀等社會萬象、人間百態,以及民主改革、土改工作、合作社、包干到戶、引水工程、干部選舉、“顧都甲格”(婚喪嫁娶事宜)“葩姆莫姆”(彝族習俗,子女安家后為感恩和孝敬父母辦的家族盛宴)之類的社會生活、民族歷程,同時還涉及到例如禁毒販毒、艾滋病現象等一些社會現實問題。所以我們說,這是一部囊括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把彝民族的一段歷史“整個兒端進去”,記載“立體的歷史”的著作。

        上面所說這些,是全方位滲透于這部彝族風物長篇小說中的,正是這樣的內容豐滿了這部小說,完成了它對民族歷史的記錄與書寫。限于篇幅,我們只隨手試舉幾例加以說明:

        1、作者在開篇不久的第一章用“莊稼一年長在坎上,一年長在坎下;死亡一年降臨你門檻,一年降臨我門檻”這樣的諺語和一些故事情節,闡明彝民族信捧“世事輪回運轉”的觀念。這個觀點同樣貫穿在整部小說中,也體現在作品中人物命運上。這樣的基調,有點類似于《三國演義》開篇寫到的“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定論。

        彝民族的世事輪回觀認為,世事輪回運轉現象無處不在無時不顯。這是樸素的事物運動變化觀。作者在第一章里有這么一句話:“就像眼下的老鴰坪山寨,早晨吹響的那尖厲哨聲,誰會聯想到它竟是輪回世事的宣告?”這樣的懸念引人不由得想:是什么又在輪回運轉了呢?在埋下如此伏筆之后,只要讀者留意,作者在后來的內容中會講到這樣一層意思:過去是把人集中起來,辦合作社,實行集體管理,現今是把人們分開實施“包干到戶”,世事(政策)就這樣在難以預料中開始了發展變化。

        2、例如下面一段,寫出了彝族人獨特的陰陽學說——

        “人家漢人有句話叫‘龍虎相斗’。就因為我們這個老鴰坪山寨,陽山是一頭虎,陰山是一條龍,所以陽山和陰山兩面的人一直合不攏。過去是我們陽山的虎頭形山巖上草木茂盛;你們陰山的那條龍形山梁上草稀樹矮,陽盛陰衰。你們陰山人才因此一直斗不贏我們陽山人。如今陽山虎頭形山巖上的樹木都枯完了,陰山的龍形山梁上倒是草木都長得那樣茂盛,現在是變成陰盛陽衰了,你們陰山人才那樣強過了我們陽山人。你現在這樣給陽山種樹種草,讓陽山的草木茂盛起來,又回到陽盛陰衰,以后陽山人又來壓著你們陰山人了,可怎么辦?”李忠榮從副駕駛位上鉆出來,對賈峰嶺不失幽默地開起了玩笑。(《尾聲》)

        彝人認為,陰陽相依相對,相反相成,認為這也是事物的矛盾對立和彼此轉換,并無始無終。作者在第一章里這般寫道“‘唧——唧——’憋足了勁兒的哨聲,一陣尖過一陣地傳來。哨聲過后就是社長‘號角’那個憤怒的喊聲了,‘吆——對面陰山那邊的,你們的耳朵腐爛了嗎?已經吹過這么幾次口哨了,喊過這么幾回了,還不見人來!吆——你們都死完了嗎?’‘號角’的哨聲和喊聲,從對面的陽山艱難地穿過濃稠的霧靄,剌耳地落到了陰山這面的幾戶人家里。”作者借這樣的人物語言,預示著(也被后來的故事情節所“佐證”):事物的矛盾對立此消彼長不可消弭,彼此轉化輪回。

        3、如第五章“分地”里的一段,就寫出了一些彝族歷法和宗教信仰等——

        “年寒年暖由北斗七星尾來分明;月初月尾由月亮卯星來分明;天黑天亮由公雞來分明。”狗咬爺爺走進人群中,盤腿坐在男人堆里,一臉慈祥的笑容,輕言細語又說開了,“可能就因為雞和猴都是像人樣是雪族的子孫,屬雞或猴的年月日子里就會有些預兆或怪事發生的。前幾天屬雞那日,天空就開了天門,我就想,不知將有什么怪異的事要發生了。原來是‘包干到戶’分土地這事哩。”

        眾人吃驚了:“什么,雞日那天天空開了天門?”
        狗咬爺爺輕描淡寫地說:“雞日那天下午,雞叫最后一次送太陽落山的時候,在西南羊位①那個天空上,天開了門,里面的那些人吶,有喂豬喂雞的,有忙著收打蕎子燕麥的,有牧放牛羊的,還比我們地上的人忙碌呢。”
        “號角”脖子一梗,眼珠一輪:“你真是看見了這些,那你可能就不吉了。”
        狗咬爺爺意外了:“噢啊,難道你們都沒有看見嗎?”
        私下有人嘀咕了:“真的,前幾天有人也傳言說,看見天空開天門了,所見的也跟狗咬爺爺說的一樣呢。”
         阿西老村長冷漠地注視著狗咬爺爺,說:“狗咬爺爺,我們其他人都沒有看見開天門,就只有你一人看見,看來得把你們幾黑蘇尼的‘根惹佳佳’②喚來對付你才行了。”
        (注:①西南羊位:彝族的八個方位之一。②根惹佳佳:幾黑蘇尼專門用來對付瘋子的神靈。)

        4、彝人生死觀、靈魂觀。作為一部反映現實和民族歷史、人生百態的人文小說,沒有對生死的描寫,應該可以說是欠缺的。在《茲祖濮烏》中,也有不少地方涉及到了對生死或生死觀的描寫,第十七章“拖伙”(283頁),在主客對話中,用諺語說明生死觀。第一百五十五章“烈火中的生殖器”(2844頁),影射出狗咬爺爺內心世界里的生死觀。第一百五十章“金橋銀橋”(2779頁)《指路經》里對人死后歸宿地的描寫。第一百六十二章“浴火重生”(2942頁)寡婦婆婆對死的渴望。“按脖走陰間”充分體現了彝族人的“陰陽學說”……總的來說,彝人的生死觀是:信捧“死亡是自然現象”的觀點,認為死亡就像“筍殼離開了筍,枯葉離開了樹”一樣自然。“有新生就有舊死,有舊死才有新生,生命需要輪回來平衡”,彝人甚至認為,“老者不去,后代不好”,信捧樸素的“自然輪回觀”,若是老人(一般指60歲以上者)過世,則為“喜喪”。并且認為死亡并不是終結,認為人死成三魂:一個去祖界與祖先團圓,一個守火葬地或墓地轉陰世,一個在牌位(靈臺)成為吉爾庫伙(菩薩)護佑子孫。因為篤信萬物有靈并且靈魂不滅,彝人面對死亡沒有太多恐懼感。

        5、《茲祖濮烏》不僅是一部包括民族風物的彝族文化辭典,更是一部彝族諺語、俗語和克哲爾比大辭典,是研究彝族語言學很好的素材收集。英國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說:一個民族的天賦、智慧和精神都從他們的諺語中表現出來。小說中比比皆是的彝族諺語,凸顯了所寫社會生活的真實感,彰顯了小說語言的理趣、民族氣息等獨特魅力,也使小說親切自然。如——

        “不能不有的是夫妻,不能不養的是羊群,不能不吃的是糧食”“草坪長什么草,牛羊就吃什么草;時代出什么政策,人們就用什么政策”(第二章)
        “人的勇懦在于父母(的種);馬的優劣在于品種(的遺傳)。”(第五章)
        “兩條大河相互打不斷腰,兩戶仇家相互恨不到頭。”(五十九章)

        6、還有不少地方,從某些角度真實展現了一些獨特的民族心理、人文風俗、生活現實等方方面面。如小說在第一百二十七章“鄉長的良策”(第2360—2366頁)寫到的李忠榮做引水工程那一節,他一壺酒“拿下”阿西瓜兒,阿西瓜兒又以一瓶假“敵敵喂”拿下妹妹一家——

        “于是,李忠榮連夜把阿西瓜兒帶到鄉政府。他吩咐手下的工作人員,除了招待好阿西瓜兒外,按他的方案,買來一瓶‘敵敵喂’,倒掉里面的農藥水,保護好外面醒目的標志,把它清洗消毒干凈后,再買來同樣顏色的飲料倒滿蓋好,另外再打來一壺白酒。”

        就這樣,阿西瓜兒以假喝“敵敵喂”威脅妹妹一家答應政府在自己的地頭鋪設水管。然而,“水管鋪設到另一個山寨的一片山坡時,又受到阻攔了。……‘這片山坡是我家的放牧區,不給我一筆錢的話,你們的水管就不要從這里鋪過去。’意料之處,一位村民無理出來刁難了。”戲劇性的是:“后來鄉長找來一個比這個人‘更歪’(即比他更蠻橫、刁蠻)的人,三言兩語制服了這個人。”

        這樣的橋段在外人看來似乎很八卦很逗,在彝族生活中卻是普遍存在的現象:(1)、彝族人重情重義,只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特別是以個人交情或者宗族角度出發,天大的事也變好說了,否則,只能適得其反;(2)、就如文中所寫,“邊遠山區比不得大城市,法律的參與有時反而會讓事情變得不可收拾,倒不如用本民族的一些習俗來處理妥當些。

        他更不愿意讓古薩惹受到法律制裁來激化相互之間的矛盾。”(第十一章)

        《茲祖濮烏》直接面對了立體的歷史,是龐雜的,包羅萬象的,所牽涉到的許多主題和所反映內容,在我這個企圖面面俱到點到一下的單篇文章里,是難以全部細解的,要認真研究,非得分門別類寫成一本書!例如小說在描寫寡婦一家的生活情狀和別人對待她們的態度,以及在一些其它章節和內容,不動聲色地寫出了世間人情的冷暖、人性的缺陷,寫出了對人性的拷問;小說把彝民族的風俗和文化傳統巧妙地置于鮮活的“當下”生活背景,勾勒出一幅人間世相的同時,也刻畫出人在現實生活“壓迫”下的人心丑陋人性扭曲的一面、民族的愚昧落后的一面;小說也是反思歷史的,比如通過合作社殺豬稱肉這些情節描寫,很好地寫出了合作社的弊病(第十一章第165頁),等等。

        《茲祖濮烏》作為反映和反觀歷史的巨作,有在描寫彝族歷史時的對彝族文化中神秘文化的渲染,也有對民族文化中糟粕的無情揭露,有肯定,也有否定。這是反映作品成熟度的具體體現。
 
        五、《茲祖濮烏》的總體藝術特點:歷史的真實與自具特色的語言、經典化細節描寫相結合
 
        《茲祖濮烏》呈現歷史的意義和價值,是毋庸置疑的。這在彝族小說界,不說絕后也是空前的大手筆,是目前書寫彝族歷史的扛鼎之作。不過,因為“囤于”對它的史志意義和價值的闡述而忘了提及一下它作為小說的文學性、藝術性,也是難免屬于有所疏漏而欠缺者的,雖然可以說它一些作為小說的特點和成功之處,已滲透于前面所講內容,在前面的文字有所體現和反映。限于篇幅,我們不再具體闡述這部小說的一些諸如人物、語言、動作、結構、環境(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等小說要素中的成功之處。(例如第四章《不死的命案》里的一個動作描寫:“俄足嫫的百褶裙提起來折掖在腰上,白布裙下擺露著飽滿的小腿。她忽爾跨到左的一塊石塊上,忽爾跳到右邊的一堆土包上,盡量避開道中的稀坑水凼,免得弄濕腳上的半筒黃膠鞋。”結合著彝族人服飾、生活環境等一些生活實際和“歷史的真實”來欣賞這樣的描寫,是極其迷人的;再如小說中對人物的塑造,也是很成功和“立體”的,除了賦予了小說主人翁賈峰嶺等各色人物鮮活飽滿的性格特征和人物命運以外,還塑造了許多頗具彝民族正能量和勵志性質的人物形象,例如在肖光陽身上集中體現出來的“賢者去仇家,仇人變親友”這種公而無私、化敵為友的高貴品質,就可以對當今那些一切以個人利益為上者、極端個人主義和民族分裂主義者起到很好的教化作用。)——我們只具體舉幾個例子說說,《茲祖濮烏》作為一部“歷史劇”,從內到外自然散發著一種迷人的氣韻,這雖然與它運用類似上面所舉“美女俄足嫫跳躍著前進”的符合民族生活現實的生動語言和方言土語、音譯彝語而很具有自己的語言特色不無關系,更與在小說中“設置”了許多迷人的故事情節描寫有關:我這里先來談談第三章《吃陰毛的虱子》到第四章《不死的命案》里的一些細節描寫:賈峰嶺因為屁股上的褲子破了兩個洞被同學取笑,也因為“他們要看我屁股”而扎了“隊長家的兒子”肖華林的眼睛……然后接下來是學生排隊報數——
……小賈老師用彝語責問道:“比哈結巴,你上邊的都喊‘10’了,你怎么還倒回去喊‘6’?”

        比哈結巴認真地回答說:“我…我昨…昨天也是喊…喊‘6’。”
        學生們又笑得更歡了。小賈老師說:“你昨天是站在‘6’的位置上,該喊‘6’。你今天是站在‘11’的位置上,就該喊‘11’了。”
        比哈結巴立即喊:“10——11!”學生們都在譏笑他。賈峰嶺更是看不起比哈結巴了。心想他怎么這樣笨呀。賈峰嶺暗下決心,自己要好好地表現一下,不僅數字要報得準,聲音也要喊得高,好讓剛才欺負了自己的肖華林他們佩服自己。
        賈峰嶺把吊在后面的破爛麻布書包,拉來蓋住了屁股上的破洞,提足精神準備著。初中班的已開始報了。終于等來了。賈峰嶺清清楚楚聽見身邊的肖光陽報了“28”,他就閉目仰脖高聲一吼:“92——”
        學生們“嘩”地又笑開了,比先前嘲笑比哈結巴的聲音還更大。賈峰嶺以為同學們又看見了他的屁股,慌亂拉下書包緊緊地捂在了破洞上。
        小賈老師看清喊‘92’的是堂弟,更氣了:“肯古,你在那里搗什么亂?”
        賈峰嶺不解了:“我……我沒有搗亂呀?”
        “還說沒有搗亂。你上邊的報了‘28’,你怎么就報‘92’,要反著報?”
        賈峰嶺聽小堂哥這么一說,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是太心急了,竟把“29”報成了“92”。
        類似于這樣的描寫,是使人捧腹的,也是使人不小心就“墜落”其中“墜入”那樣的民族歷史里去的。然而,更經典的還在后面:賈峰嶺打了隊長家的兒子,他的媽說“這該是‘沒死命案’了。你家得按這種活命案來賠償。”便抓走了作為寡婦兒子的賈峰嶺家唯一一只老母雞作為“消災雞”……于是,為了報復,賈峰嶺便上演了一出出“精彩”的橋段:“屁眼泄稀屎自救命”和“奇妙趁黑撿走‘打’出來的雞”等,這里只引“屁眼泄稀屎自救命”的橋段以供大家先睹為快:
        ……可他怕母親,知道母親還會再打他的。一想起造成自己眼下這種狀況,賈峰嶺就恨死了肖華林,他想明天要狠狠地打他一頓,解解恨。可又擔心賀老師會把他罰站在同學們面前,當著那么多同學批評他,還讓他寫檢討在班上念;他更怕肖華林的父母親再跑到自己家里來,罵自己母親,并要抱走雞牽走豬。想來想去也沒想出更好的報復辦法,肚里卻有泡稀屎要急著想出來了。賈峰嶺突然一想,不如干脆把這泡稀屎悄悄屙到他家屋頂上去。
        想出了這個絕妙的報復方案后,賈峰嶺不免有些得意和興奮了。他強憋住肚里的這泡急屎,朝陽山快步走去。抄近走過一塊洋芋地,翻越一道木柵欄,走近了肖華林家的木板房。賈峰嶺聽得出,肖華林家好象動手要打雞了。賈峰嶺想正好呢,趁他們念辭打雞的說話時候,從屋側齊屋頂高的土坎悄悄爬上去。賈峰嶺正走向那個高坎,卻被肖華林家的兩條狗發現了。兩條狗狂吠而來。賈峰嶺驚得差點脫口叫喊了,他咬牙折身拼命往回逃。身后的兩條狗追得更猛了。賈峰嶺攀上了那道木柵欄,他感覺到狗的尖嘴已經觸到了自己的屁股,他忍不住就要喊出“阿嬤”了。可他的嘴還未來得及叫喊,肛門卻“嘩”地先開口了。稀屎從正對著屁眼的褲洞上噴射而出,準確地打在兩條跳躍而來的狗頭上。
        兩條狗讓這意外的美餐驚喜了,從半空中折頭落地享受起來。賈峰嶺粘在木柵欄上端,這突變的事態也讓他驚喜不已。他狂跳的心兒漸漸沉靜下來,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緩了。望著下面互舔對方頭上稀屎的狗,賈峰嶺又試探性地再噴了點出去,兩條狗抬頭接住了,已完全放棄了對他的吠咬。賈峰嶺一邊輕聲喚著狗,一邊小心梭下去,蹲在洋芋地里 狠狠屙出了一大堆。兩條狗竟對他親熱地搖起了尾巴來,還因為爭屎相互撕咬起來。賈峰嶺趁機丟下狗,放心大膽又朝肖華林家走去。
         不過,需要我們“正色”地說明的是,這樣的描寫不是“輕佻”的,也不是單純為了取悅于讀者,這是民族歷史生活的某種真實,面對如此真實的歷史,不由得人不引起遐思與唏噓感嘆。老實說,這部小說的類似內容,常常把我拉進我的童年生活不能自拔……所以,我認為,結合著寫作背景和所反映內容,有些細節描寫甚至具備了經典化的品性與意義。
 
        六、結語:回歸式寫作,現實主義精神反而彰顯作者的底氣、野心與抱負
 
        我喜歡這部作品,我更喜歡這部作品里“躺著”一個民族。

        《茲祖濮烏》的生活味、歷史味、民族味,它的厚實與大氣,自然地把人“拉回”“吸回”到一個民族的歷史,生活史,生存史。而在展現這樣恢宏的民族歷史生活中,作者難能可貴地采用的是“客觀地呈現法”:平實的、客觀地講述;讓生活自己言說、讓歷史自我呈現。不像當下所流行的寫法,它有效地抵制和摒棄了獵奇寫作、玄幻甚至是玄乎寫作和所謂的后現代手法寫作。他不以華麗的語言來吸引讀者,甚至也不以整部故事的曲折和離奇來吸引人,他只是把“整個”的歷史搬到一個人人可見的山坡上,讓它“暴曬”于天下。用一個流行的話來說,他這是在曬自己那個民族包括丑陋的一面的真實歷史。

        不可否認,人在面對時空、現實世界時,是“無力”的、“力不從心”的:它太立體和龐雜了。人不能同一時間進入現時世界的每一時空每一角落,我們永遠只能“在此”、“此在”。而藝術和藝術家,是能“穿越”時空的,它(他)們可以把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的事物,同一空間不同時間的事物,本來就是不同時空里的事物,藝術性地“拉”到一處,集中展示給人看,這就是藝術和藝術家常用的“伎倆”,是它(他)們超乎平常事平常人的地方,也是藝術和藝術家的最大魅力。楊林文就是這樣,一個人面對著如此“龐大”的一個民族,面對如此駁雜的民族歷史,把如此看似雜亂無章的不同時空里的不同人事,引人入勝地“拉進”170萬字里,也揉進作者自己的民族和人文歷史觀、社會觀以及人性立場,使之豐富而立體地呈現于我們面前。我以為,這就是這部長篇歷史風物小說最大價值和最值得肯定的地方。

        當下是一個“偷奸耍滑”的時代,是一個人人善于走捷徑的時代,人們寫史,寫自己的民族,寫一個民族的生存史,很多時候,都是運用的“截取”法,“用部分反映整體”法,都是運用的“藝術化”法,而楊林文卻相反。所以,反過來說,他以這樣的沉穩和“笨拙”的方法,彰顯了自己的野心、抱負和能力。這就是這部皇皇巨著何以能夠產生并且是“這個樣子”的原由。

        《茲祖濮烏》這部書,應該成為我們許多人的枕頭書。就沖著因為它真實再現了一個民族的歷史,也應如此。

        今年剛剛獲得素有“兒童文學的諾貝爾獎”的國際安徒生獎者曹文軒,他在評價某部作品時說過這樣一句話:“不管有沒有人將它看成是經典,我不在意,它有嚴肅的主題,嚴肅的思考和嚴肅的語言,閱讀這樣的作品,容不得有半點輕浮的聯想,閱讀之后只有一番肅然起敬。”這說出了我閱讀《茲祖濮烏》的真實感受。我還想說的是,你可以對一個不是專家教授的作者不以為然,但你絕對不可以對寫出如此一部史詩巨著的歌者不以為然;你可以對它的技法嗤之以鼻,但你絕不能對它的內容不屑一顧。否則,你就是一個淺薄的人,因為,里面“躺”著一個民族,而一個人如果對一個民族不屑一顧,這永遠只能說明他的淺薄。何況這里面“躺著”的是一個創造了如此輝煌燦爛的文明、歷經幾千年風雨而不失自我的了不起的民族。《茲祖濮烏》以巨幅畫卷的方式,以它博大的人間情懷、民族情懷,以它文字上的日常美感、生活美感,以它的民族歷史、人文精神、文人立場和民間文化傳統,以及一種野性、民間性、原生態的姿態和力量,有機結合成為典型的彝族小說、彝族敘事、彝族腔調,使這部史詩巨制靈動生趣中彰顯它的厚重大氣、跌宕浩蕩,給人帶來它應有的震撼力和巨大驚喜。
 
        2016.5.18日完成初稿,6.7凌晨完稿,6.15晚定稿
 
        沙輝,彝族,70后,大涼山人,青年詩人、文學評論家。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鹽源縣作家協會副主席,鹽源縣彝族研究協會常務理事、副秘書長。發表詩歌、散文詩、散文、小小說、評論文若干,作品入選《中國詩歌選》)《中國實力詩人作品選讀(1940—2015)》《中國散文詩》等十多個權威選本。著有詩集《漫游心靈的藍天》和愛情長詩《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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