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草和指頭糾纏的春天
——評高星的長詩《療傷》

高星

一次意外,造就了一首長詩。
表象是初春的月黑風高之夜,高星在紫草巷胡同發(fā)現(xiàn)了一塊銘牌,禁不住誘惑,攀墻摘牌,被大風吹彎軀體墜地,手指被寫有“紫草巷”的鐵牌拉扯、割傷。高星住進了醫(yī)院,手術、包扎、臥床……事件如此簡單,純屬橫禍飛來,當然也是咎由自取。在醫(yī)院病床上,簡單變得復雜,高星的某種情緒發(fā)作、蔓延,難以自控,一首長詩就此誕生了。
紫草,一種隨處可見的草本植物。在高星詩里,則是一根引線。“紫草”胡同牌極其普通,不為外人注意,但被詩人看重而欲摘之據(jù)為己有。開始或結束,已經是上天注定。進入紫草巷,為老胡同牌所傷——“入巷、受傷”,暗示了一個過程,貫穿全程的紫草,分明在涼血、清熱、解毒。這是一個隱喻,從頭到尾,符合事件生發(fā)和變化的必要元素。
《療傷》與其說是一首長詩,不如看作是51首短詩的連綴。這些短詩由“莎士比亞式”十四行詩變形而來,絕大多數(shù)為12行。每首詩之前,都有一段看似與詩無關的敘事。它們似為后面的詩句作注,又似在“顧左右而言他”。這種寫法,高星在《療傷》之前的另一首長詩《轉山》中就有了,這次更為扎實。51首短詩在抒情、呻吟、自言自語,而相應的51段文字完全是在寫實,寫引發(fā)詩歌的本事或住院治療期間關于“手”、“手藝”等等雜事。詩人故意設置了不同處境的交感,使虛與實混為一體,增加了閱讀的延展度。里爾克說“凡是眼睛所能看到的東西,都是生活的復制品。”高星的詩寫的是看不到的、想象中的事物,詩前的文字卻是在復制生活場景。姑且不去討論兩者之間是互為線索,還是隔山打牛,就文本形式而言,也是頗有趣味。51首短詩構成了這首長詩的骨架和血肉,這些付之前段的文字,不妨看作是詩體的毛發(fā)、光影以及生發(fā)的異味。
《療傷》是一首關于愛情、生命、傷痛和虛無的長詩。
愛情給人以錯覺,是詩歌歷來不歇的主題。《療傷》也是。第一首詩的開篇文字點化了前因——“一切開始都是錯的”。詩人明知錯路在前,內心矛盾:“多少次欲罷不能,反反復復,死灰復燃/你讓我相信,比我還相信來自你的相信/瘋狂,不是劇烈的興奮,甚至只是淡淡的憂傷/如同你說過,沒有你的節(jié)制,或許早已結束”。《療傷》正如詩人治療手指的過程,變得細小、瑣碎、痛楚。一個虛擬或真實的對象(女性)以語言的尖刀、聲音的利斧,于晴空霹靂之下,“所有的山向后退去,河在倒流/火焰被急速冰封,吻的空無/世界一分為二,如同白天黑夜界限分離/看錯了,才會有大錯特錯錯誤百出”。構成《療傷》的這些部件進入了運動狀態(tài),時而激烈,時而緩慢,夾雜著歡愉、沉悶、絮叨,像旋轉的陀螺,不停地變幻著嘴臉。運動中的物體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只是中間色彩在流動。在它動力用盡悄然倒地的時刻,愛情的傷痛才被放大,轉變?yōu)轭愃撇〈采厢勗斓目喙!皦褢鸭ち遥憠验?然后卻是形單影只,萬念俱灰”。愛情和生命一樣,變幻著旅途上的路徑和風景。詩人心知肚明,又難以放手。
一個瘋癲的男子欲渡激流,其妻在岸上弾撥箜篌苦勸。這是古詩《箜篌引》的來歷。“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男子執(zhí)迷不悟,在河水里斃命,其妻留下了一首哀歌誡示后世。《療傷》異曲同工,講述了一個現(xiàn)代版的“渡河”事件。不過,彈箜篌者不是溺亡人之妻,而是渡河者自己。兩者相比,后者更具悲劇意味。高星在第44首詩前引入了策蘭的詩“生命,創(chuàng)傷之展翅/——從那/米拉波橋”。策蘭詩里的主人公從橋上投河自盡,結束了生命。時空轉換,現(xiàn)代人的愛情不再是相愛者的互相告誡,而是自身糾結和分裂的組合。“距離的河流,日夜交替/彼岸的向往,帆影如云”;“就像漫天的花草,總能喚起如初的記憶/曾經隔湖相望的湖心島,是時間的鏡面”。這些不能自拔的思慮,在長詩里反復出現(xiàn),使人想起葉公好龍,想起《等待戈多》。詩人揭開了愛情的兩面:未得到時心懷甜蜜,滿腦癡迷,一如瘋癲;得到了卻發(fā)現(xiàn)并非想象,甚至判若兩樣。路人無數(shù),“戈多”終究沒來——愛情的悖論,是理想的“戈多”還在不知遠近的路上。
生命短暫,等待漫長;愛是精神,性為物質。孤獨感和愛無能織成了一張網,鋪展在全詩的角落。多半時候,詩人在審視沉寂的愛,在孤獨中回味往昔的點滴。他假設不可能找到那個虛擬的對象,因而決絕;即使找到,也難以達成語言和思想上的解脫。人與人之間的無法溝通,在愛與被愛者之間更甚,這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感,迫使詩人尋找“神”的救援。愛是無能的,不再局限于“性”,與之相伴的高潮像一個個轉瞬即逝的流星,被更多更長的茫茫無際的黑夜覆蓋。“時間拖著消失的良辰,越來越遠”。“整整一年的,激情。灑在漫漫長夜的路上/時間都已蒼老,心早已無法吐故納新”。面對凡俗而刺激的愛與愛人,詩人顯出了倦怠。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草莓、水、海、風、火、火焰”等意象,指向“美、愛、性”。草莓的香艷、多汁,水和海的流動和沖擊,風的速度和變化莫測,火與火焰的毀滅,直接道出了愛情的脆弱、游移造成的內心無助、難以愈合的傷疼。
《療傷》在追尋現(xiàn)實,進而想方設法替代現(xiàn)實。住院時,各色人等陸續(xù)來訪,為《療傷》的愛情主題描上了多重雜色,成為協(xié)奏曲的變調。出院時,好友把他念念不忘的“紫草胡同”的銘牌送到了家里,一切也就戛然而止了。表面上的舊傷痊愈,疼痛離開了手指,這一次事件歸于虛無。詩人用庸俗、瑣屑、零亂的隨機事件填平了愛與現(xiàn)實的溝壑,冀以得到神示,找回大愛,獲得新生。結局是“多少年后,我們終會變成塵埃/什么也不能留存,地球也會消失/宇宙同是漆黑的荒野,時間無期/生命無可奈何沉淪,墜落無底的深淵”。這既是一段經歷的結束,也是下一個故事的開端。
高星寫作《療傷》的前后,執(zhí)著地收藏但丁《神曲》的各種版本,以致《療傷》里時有《神曲》的影子在晃動,使人聯(lián)想起但丁《神曲·地獄篇》“困惑與恐懼”:“白晝在離去,昏暗的天色/ 在使大地上一切生物從疲勞中解脫,/只有我獨自一人/ 在努力承受這艱巨的歷程 /和隨之而來的憐憫之情的折磨,/ 我記憶猶新的腦海將追述事情的經過。”(朱維基譯)
這段詩,完全可以作為《療傷》的前言或獻詞。
文/劉潤和
來源:腥聞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