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壩有雪飄
2016-10-28 09:00:59
作者:史映紅
阿壩有雪飄
——簡析王志國詩集《春風謠》
史映紅/文
認識王志國是通過博客留言,大約2015年12月份吧,我留言說詩集《風念經》在網上無法購買,可否直接寄我一本,并發個賬號,打款過去,他回復說馬上郵寄,不久就收到了,不提賬號的事。因為長期關注王志國創作,他的新作,中國作家協會2015年度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詩集《春風謠》出版不久,第一時間就網購了,美中不足的是沒有作者簽名,他知道后,又快遞了一本。翻開扉頁,在簽名處,蓋著兩枚章,一枚是筆名藏雪,一枚是王志國。目光向左,是作者照片和簡介,臉圓耳碩,笑容璀璨,一臉慈善,像尊彌勒佛。
《春風謠》收入詩作154首,200多頁,是近幾年王志國詩歌創作的一個小結,我們從以下四方面作簡要賞析。
遠去的童年
在我家小區有一所名叫“童樂”的幼兒園,經常有白膚黃發或黑膚白牙的老外出出進進,是給小朋友上外語課的,這里收費一年好幾萬。每每早晚,小區門口和院子里到處是接送孩子的車輛和家長,無數次看到一個個孩子被家長牽著手,大人一臉慈愛,孩子蹦蹦跳跳,這些小皇帝和小公主,被家長迎來送往,讓我等羨慕不已。作為七零后的農村人,大多沒上過幼兒園。王志國也一定很羨慕,不自覺會想起童年吧!來看詩作(《屋頂上的星光》):“煤油燃盡∕家里唯一的燈盞熄了∕暗淡的燈芯,像一個怕黑的孩子∕戰栗的心∥突然圍攏的黑暗∕像一層又一層結痂的疤∕包裹著微小的疼∕唯有漫天星光∕像一朵朵燦爛的燈花∕開遍了天涯∥順著木梯往上爬∕和屋頂的星光坐在一起∕等父母從遠方回來∕那一刻,只有冰冷的風吹著我∕孤單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漆黑的夜晚∕不是所有的孤單都有人安慰∕不是每個人的童年都有溫暖的懷抱∕那一夜,屋頂的星光∕披在我的身上,一個七歲的孩子∕無助地坐在屋頂,像一個沒落的王子∕提前領受著人類的孤獨∥直到山的那一邊,一盞由遠及近的馬燈∕懸著一顆顫巍巍的心,吱吖一聲∕推開家門,最溫暖是母親那一聲焦急的呼喚∕把我從冰冷的星空喊回了人間”。這樣的場景我很熟悉,可以說親身親歷,小時候,父親在一百里之外的鄉鎮上班,母親給農業社種地掙工分,姐姐上學,哥哥給隊里放羊,四歲大小的我,照看兩歲左右的弟弟,渴、餓、凍是揮之不去的記憶,我們像兩顆在村頭巷尾滾來滾去的洋芋,困了累了,走那睡那。最大的愿望是等著黃昏時分母親疲憊的身影出現,看著弟弟搖搖晃晃地跑過去。王志國這首詩沒有使用更多的修辭,只是像講故事一樣娓娓而談,聊黑暗、聊孤單、聊膽怯、聊寒冷、聊期盼,給讀者一個身臨其境的感覺,合理而真實,親切而生動。
繼續看(《突然想起九歲時一個人在夜里回家》):“在黑夜里穿行,手電筒的光忽閃忽閃∕像一滴露水,落進漫無邊際的寂靜里∕四周一片漆黑,只能聽見腳步聲∕順著小路急促地從身后響過來∕在數次轉彎后,蜿蜒的山路∕終于將小光點浮了出來∕遠遠地就能看見老屋門口有一堆紅紅的火光∕快要邁進家門,才看清是母親∕手執一個快要燃盡的火把,在等我”。與《屋頂上的星光》相比,同樣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是沒有依靠的孤單,是高原之夜呼呼風聲和凄冷。不同的是他在路上,母親在家里;作者是深夜里急匆匆地回家,母親是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焦急地等待和擔憂。這樣的經歷應該很多人有過:崎嶇的山路,無盡的黑暗,悉悉索索的聲響,遠處荒墳上的磷火,腦海里不停閃現著人們講述的各種各樣關于鬼怪的故事,這個時候最期盼的是盡早看到燈火,走進村寨,跨進家門。我們能體驗到王志國“遠遠地就能看見老屋門口有一堆紅紅的火光”的心境,也能感受到一位母親深夜終于把孩子領進家門,把懸著的心放下,如釋重負的輕松;能想象到爐灶上的飯菜還冒著熱氣,能看得到孩子狼吞虎咽吃飯的情景,能聽得到一位慈母一次又一次提醒著“慢慢吃,別噎著”的聲音。
我們再看一首詩人同樣寫童年,但卻又不一樣的詩作:(《落在夜晚的雪》):“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落進了夜晚的村莊∕紛紛揚揚,慢慢掩去了村莊的模樣∥唯有村口李財旺家的燈火∕那么耀眼,像一個人流淚的眼睛∥鞭炮聲中驚醒的村莊∕所有的雪都化了,大地干干凈凈∕唯有李財旺家門口,白雪堆積∕身穿孝服的人,正在從遠方向這里聚集∕為他的娘奔喪∕所有的親人都紅著雙眼∕李財旺在人群中穿梭,這個八歲的孩子∕從此孤獨,像一朵無助的雪花∕經歷這一夜的疼痛∕他的娘,也就從他稚嫩的眼睛里∕流著淚融化了”。看了這首詩,腦海里不自覺的浮現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來:“全世界的幸福都抵不上一個無辜孩子面頰上的一滴淚水”。是的,死亡是人生之大苦,但也是人世間最大的公平,任何人都免不了一死,但是撇下一個只有八歲的孩子而死,對于孩子和母親,都是滅頂之災,是人間最大的悲劇。在人群中穿梭的李財旺,可否淚眼朦朧?可否裝下現場很多人憐惜的目光和深情地安慰?可否做好了今后面對繁復人間的思想準備?詩人心懷悲憫,同情弱小的俠骨柔腸就出現了,李財旺的痛就是他的痛,李財旺的憂傷就是他的憂傷,李財旺今后注定的悲苦就是他最大的擔憂。
梵唄之音
喜歡閱讀王志國的作品,不僅僅是因為他瑰麗紛呈的想象,含蓄蘊藉的表達方式,而是更喜歡他作品里不時出現氤氳馥郁的藏香的味道,盈涌著古剎寺廟渾厚的法器聲,這些元素或雍容不迫,或裊裊上升、或緩緩流淌,這在當下江湖險惡、滾滾紅塵里競爭激烈、爾虞我詐的今天,能平靜我們的心緒,能看淡云舒,即使是短暫的,也是那么彌足珍貴。比如(《向神的一天》):“適合寡居,適合沉默∕適合尖銳的與自己探討眾生之輪回∕讓滿身的俗欲在梵唄聲中∕徹底安靜∥這一天,我不關心窗外的風聲和時光的流逝∕不再思考生活的艱辛如何從我的命里∕拿走青春和微笑,留下疲憊和堅韌∕不再思量生命的重量∕終于相信,總有一個地方∕保留著我們的眼淚與夢想∕那里,桑煙繚繞,佛龕敞亮∥向神的一天∕我在佛前寫下一首詩∕慰勉苦難的肉身∕在酥油燈前反觀內心∕用佛之大靜∕濯洗蒙塵的前半生∕讓神靈加持世界”。青藏和青藏的很多人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論快慢,不論早晚,都要圍著寺廟和白塔煨桑、轉經、磕長頭,信仰已經成為生活當中的一部分,他們普遍對物質的欲望奢求不高,清淡平和,謙遜克己,不像我們一樣欲壑難填、索求無度。這也就是近些年很多人在社會上受累受挫、遭到打壓排擠、厭煩了你爭我斗的日子之后,總要去青藏高原旅游、生活一段時間,徜徉在那片空靈之地,尋求一種精神解脫的原因吧。
再如(《跪在佛前的人》):“香火的灰燼是用來絕望的∕酥油燈微弱的光∕除了照亮卑微的塵世∕有人知道∕它還照亮了什么∥那么多人手捧經卷,跪在佛前∕把心掏空,把悲傷暫時放在身外∕在梵唄聲中取靜∕寂靜啊∕寺院、經堂,絡繹不絕的信徒∕平分著這人間大靜∥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更不清楚他們有著怎樣的苦難需要普度∕我只知道他們都是有心事的人∕內心的包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千里迢迢來到這里,不為別的∕只為呼吸這里澄凈的氣息∕在內心騰出一點位置∕好揣下那些生死也放不下的東西∕繼續趕路”。在那片高聳而廣袤的土地上,藏民族始終以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神性方式,感召著族人神語意三身的回歸,一兩千年來,信仰與虔誠慢慢構筑了他們剛毅儒雅、和善謙微的民族性格;在那片神奇神性的土地上,到處都有長頭和朝圣、住錫和加持、摸頂與賜福。人與神、人與大自然時時刻刻進行著交流和對話,“那么多人手捧經卷,跪在佛前”就是一種對話交流的方式。他們把委屈、苦難、挫折、不幸統統告訴給萬能的佛祖,尋求指點和護佑。因為身處苦難,他們才會相信,因為相信,才會感恩,因為感恩,他們才能與俗世、與紅塵和諧相處,心平氣和,好“繼續趕路”。
經常聽人們說,青藏高原是與天堂之間的神靈之地,是神性涵蓋之下的民族精神家園,的確,走過村寨,經幡獵獵、桑煙扶搖;走過湖泊,說仙女曾在這里沐浴;走過雪山,傳說上面有神仙居住;走在人群,佛珠捻手、經輪旋轉。正如作品(《風吹》):“讓風吹過雪山∕吹盡塵埃∕留下干凈的月光∥讓風吹拂每一座山頭的經幡∕留下大地的寂靜∕傾聽神諭∥讓風吹動廟宇里的神幔∕搖曳的酥油燈陣里,光影寂滅、幻化∕我看見,仁愛的佛∕雙手合十,目光慈悲∕以繚繞的桑煙∕安撫∕眾生顫抖的眼神∥風吹過……∕大地在微微晃動∕暗夜里,一群牦牛擠在黑帳篷的周圍∕緊緊地護著狹長的一縷光∕仿佛這種相互依偎∕僅僅是∕為孤單的牧人∕取暖”。通過這些經韻般流淌的、桑煙里飄逸的詩行,我們能感受到詩人對博大精深的藏族傳統文化的熱愛,對慈善為本、普度眾生的藏傳佛教理念的信任與虔誠;對滾滾紅塵里的喧鬧、對繁復瑣碎的事務、對人與人之間的自私、功利、相互利用和爭斗的厭倦;他渴望從自我放逐中、在行進的路上、在漂泊的日子里尋找心靈的純凈與安寧。
我的薩薩孤
薩薩孤在漢語里叫做老松坪,是詩人的家鄉,對于一個離開這個村莊十多年的人來說,這個叫薩薩孤的地方,就是他的祖國,是他的全部,這里有家人、有親戚朋友、有左鄰右舍、有老樹昏鴉、有蟲鳴鳥叫,在詩集里,他多次寫到這個村莊,投入了大量情感。詩是什么?其實詩凝聚成一個字,那就是“情”,催生在于激情,成就在于感情,這些濃濃的情感,才能感染讀者,繼而永留于情。來賞析作品(《小地方》)“這些年,我去過北京、廣州、西安、重慶∕目睹了太多太多大都市的富庶與繁華∕但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都太大太虛幻了∕大得空空蕩蕩,除了洶涌的俗欲∕爾虞我詐的傾軋和虛情假意的面孔∕大得無處安放一個異鄉人∕內心那一抹小小的鄉愁∥作為生長在西南邊陲小地方的卑微草民∕我深愛著的這片有著許多溫情名字的土地∕在祖國最小的行政劃分上,她被稱作松坪村∕在父母親人口中,她藏語被喚作薩薩孤∕漢語被喚作老松坪∕在我的心里,我把她喚作:故鄉∥我只喜歡這片帶著體溫的小地方∕我不僅喜歡她的小∕更愛她因為小而獨享的安靜與幸福∕更深深地愛著她小小版圖上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她是我今生最美的記憶,也是我一生最富庶的財富∥小地方太小了,小到近似虛無∕小地方從來不在地圖上出現∕小地方只藏在一些人的心里∕只有對她魂牽夢縈的人,才能一下子找到她”。這些詩句有比喻、有排比,含蓄美妙,生動幽默,語言凝練恰到好處,文字富有張力,有深思也有淺唱,有長歌也有短吟。讀起來情感濃烈,如品珍饈,如飲甘霖。把游子在漂泊中的思念、牽掛、擔憂都寫進去了,也把在異鄉奮斗過程中的艱辛、孤獨、寂寞、委屈寫進去了,讓人唏噓感嘆人生的不易,生活的艱難、艱險。
接著來看(《在故鄉的土地上》):“是一座片石壘砌的寨樓∕拔高了一塊土地的高度∕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彎曲了思念的緯度∕是一群回家的羊∕讓上升的草地∕有了幸福的坡度∥在故鄉的土地上∕我不是她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承載著我的童年∕我的愛、我的痛∕承載著我二十歲前青澀的時光∥重要的是她承載著我∕六十多歲的母親、七十歲的父親∕一生的光榮與夢想∕以及他們因為哺育四個孩子∕背著我們流下的滄桑淚水∥在故鄉的土地上∕我不是她的憂傷∕也不是她的驕傲∕我只是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在母親的淚眼里出走∕又無數次在夢中敲響家門的孩子∥其實,那敲響門扉的聲音∕才是故鄉的土地上∕最幸福的傳遞”。對于一個漂泊的游子,故鄉是有顏色的:比如草原的無垠碧綠,比如房前屋后格桑花的嬌艷斑斕,比如油菜、苦蕎和洋芋花層次分明、色彩艷麗,比如侄兒們黑發飄逸、老人白發如雪。對于在異鄉奔波和打拼的人,故鄉還是有味道的:比如桑煙的清凈幽香,比如酥油茶的濃厚甘甜,比如父親身上淡淡的煙草,比如土炕上彌散的樸實的氣息里,一定還有胎衣的味道。整個詩作,能感覺到作者與薩薩孤有一種“距離”,有一層朦朦朧朧的“隔閡”,而這個“距離”與“隔閡”,更能映襯出詩人的孤單,有一種“孤戍迢迢蜀路長,鳥鳴山館客思鄉”(薛逢《題黃花驛》)的凄冷;也有一種“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有一年”(高適《除夜作》)的悲壯。這些字里行間盈涌出來的、充滿鄉愁的文字,喚起了所有漂泊的人們內心無法抹去的一種血緣記憶。因為詩歌,當他在異鄉的日子遇到挫折、失控和搖晃,詩歌以簡潔的方式讓他平衡,當他憋屈和憂傷時,詩歌就是他最好的出口。
接著看(《老屋》):“青苔寂靜,紅瓦凄清∕被風吹拂的蜘蛛網∕像時光∕拴在老屋心頭的一個結∥腐朽的梁柱∕倒在一側∕是老屋∕骨折的一根肋骨∥瓦楞上的雜草和風∕墻內的童車和墻外的鳥鳴∕是老屋∕僅存的一絲呼吸嗎∥青草匍匐,白露鋪地∕當清晨老屋上空∕重新飄起縷縷桑煙的時候∕我的憂傷∕恰好匹配了父母的老邁與孤單”。與前兩首作品略有不同,前面寫思念、寫牽掛,這首詩寫當前、寫現狀。游子不管多么忙碌,總要常回家看看,這樣,老屋、舊院、柴門就出現了,“腐朽的梁柱,倒在一側,是老屋,骨折的一根肋骨”,這是詩人看到的真實現況,這種現況出現在中國當下很多農村,土地瘠薄、草原限制性保護、孩子們去城里上學,年輕人在大山之外尋夢、淘金,無數座蕭條的村莊,無數座破敗的院落,就交給了荒草和蜘蛛網,最讓人擔心的還是那些飄搖如枯燈般搖晃的老人,給人一種荒冷孤寂、冷風透骨的感覺;也有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問,曾經的“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景致到底在哪里?
走不出的痛
《春風謠》共收入詩作一百多首,詩人投入了很多篇幅和情感寫到母親,老人的吃苦耐勞、謙卑克己;老人的慈祥和藹、相夫教子;老人的平靜安寧、堅持隱忍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先來看(《他們都很悲傷》):“星光照耀著環山的雪∕環山的雪拱衛著十一月的村莊∕秋風的手小心地扶著∕夜里的一盞燈∥終于還是撒手∕那個夜晚,在我們兄妹的懷抱里∕母親放下了身體的疼痛和一生的悲喜∕從人間退位,像那一串斷氣的鞭炮∕經歷疼痛和炸裂∕最終把那一束星光還給了上蒼∥那一夜,星空浩瀚∕四面八方趕來的親人∕把每一顆星星都用淚水擦洗了一遍∕每一顆星星都像是一滴淚∕閃著冰涼的光∕掛在悲傷的臉龐∥他們都很悲傷∕燈火照亮的都是含淚的眼睛∕那一夜,我把母親的臉∕深深地抱進懷里∕那一夜,我跪在堂屋的棺木前∕像一個燈盞∕被拔掉了燈芯”。讀這首詩,我們能想象到詩人心情的悲傷,內心的悲愴和無助,以血為墨,淚眼迷茫,怎樣艱難地完成這個作品?對于詩人父母這代人,面對的問題大抵相似,諸多社會和歷史原因,致使他們文化有限,只能面對土地瘠薄、嚴寒干旱、兒女眾多、政策限制嚴格等現狀,常常為一日三餐發愁,面對孩子們嗷嗷待哺的嘴巴嘆息愧疚、無計可施。他們縮衣節食、忍辱負重,他們忍饑受凍、遭人排擠、甚至打壓,在夾縫中艱難度日。好不容易盼到孩子們漸漸長大、懂事,先后自立,日子一天天好過,用老百姓的話說是該“享享清福”了。這個時候,由于多年積勞成疾,小病變成大病,最后無力回天、撒手人寰。兒女們不僅僅只是傷心,還有伴隨他們一生的愧疚。
再來感受同樣懷念母親的作品(《祭母帖》):“悲傷太重∕一朵云接不住∕直至白云有了愁容∕想哭∥桑煙太輕∕載不動一個孩子∕對母親的念想∥一個人風塵仆仆∕一座墳頭荒草蔓生∕這里,有一個肉身已化為塵土∕這里,有一塊薄地埋葬著∕深深的悲痛∕唯有清風無瀾,望不到波濤∥悲傷的是∕一炷香,轉眼燃成灰燼∕繚繞的青煙慢慢就散了∕一盞燈,照亮了內心淤積的黑暗∕悲傷的是:母親墳頭的荒草∕每年都在瘋長∕每一年都綠得那么心痛∕悲傷的是∕膝下的黃土,隔著生死∕用心說出的話∕聽不到回聲”。讀這首詩,讀者一定能感受到心情的沉重,能想象到一個為生活奔波的孩子,累了、孤單了、想家了,輾轉著回到家鄉,已沒有了母親的倚門而望、沒有了母親熟悉地嘮叨,而是冰鍋冷灶、滿屋凄涼;能想象到長跪母親墳前,“一炷香,轉眼燃成灰燼”,燒完后的紙錢像黑色的蝴蝶漫天飛舞;能想象到長滿荒草的墳頭,秋風蕭瑟,此情此景,心有多冷,淚有多涼?
懷念親人當然不只是詩人自己,一位賢妻良母的不辭而別,是這個家的巨大災難,像是即將沸騰的鍋被誰抽取了所有柴火,溫度瞬間冷卻。是所有家人長期的疼痛,這種疼痛即使過上多年也難以適應。來看這首詩,我們能感受到另一種說不出來的疼痛,(《傾聽》):“風從遠方吹來∕大地上到處是傾聽的耳朵∥風用吹拂∕把內心的話語說給萬物聽∕時而微弱,時而狂躁∕只有草木最忠實∕一聽到風說話∕就默默地彎一彎腰∥不像我年老的父親∕即使帶著助聽器∕也聽不清世間的聲音∕在母親的墳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誰喊他∕都不應答。”人們都說:“少是夫妻老是伴”,整個詩作沒有嚎啕大哭的場面,沒有悲天愴地的情景,就這樣無聲無息,就這樣在無聲無息中任時光緩慢流逝,但卻能看到老人的悲愁,那是老人心情的高漲猛跌,是從巔峰跌入到谷底,是他人生旅途的雙槳丟失另一個之后的無奈;看得出老人在靜默中,在時間的緩慢流逝中,用心翻找著老伴曾經的音容笑貌,努力搜索者她曾經生活中的蛛絲馬跡,想用這些或近或遠、或清晰或朦朧的記憶,來填補他心靈上的巨大溝壑。
從這幾首懷念親人的作品,我們強烈感受到人生的無奈與匆促,讀到了生命的珍貴、擔當與責任,甚至偉大。小說家劉亮程在(《寒風吹徹》)里說過:“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 就在此刻,初冬已經來臨,春節自然不遠,如果詩人回家,我想遠在阿壩藏族自治州一個叫薩薩孤的村莊一定飄雪了,詩人母親的墳頭肯定已被厚厚冰雪所覆蓋,那就是老人一生中的雪,晶瑩、剔透、沒有雜質……
王志國是這幾年西部詩壇涌現出來的實力派青年詩人,即使在《人民文學》《讀者》《民族文學》《詩刊》等大刊多次發表作品、獲獎,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清醒,保持著藏民族一貫的謙遜與低調,這是多么可貴、難得!著名詩人龔學敏評價王志國時說“我一直認為志國的詩歌寫作受到了一種引領,甚至感覺到,志國在寫作過程中,他旁邊有一位悟透了人間冷暖的高人在對他輕輕地訴說,詩人不過是將這些訴說記錄下來而已”。如果真是這樣,我們自然期待王志國給我們記錄下更多的詩,更美的詩。
史映紅:筆名桑雪,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詩集4部;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