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萬平方公里:一個人的蒙地詩篇
——談廣子的蒙地詩篇系列
文/趙卡

資料圖
為什么說是一個人的蒙地詩篇而不是更多人的蒙地詩篇呢?我們不應忘記一個事實,在內蒙古,以地緣和血緣優勢寫蒙地詩歌的人不知有多少,或者更準確的說,內蒙古的少數民族特別是蒙古族的詩人寫得最多的是蒙地詩歌。命題貌似正確其實歧義很大,看起來草原題材資源是最理想的蒙地詩篇來源,實際上蒙地詩篇是一種不同母題融合的同構文本,對不同母題重新加以命名,正是我們下面要讀到的內蒙古最具地域代表性的詩人的作品。
廣子的蒙地詩篇系列起先帶有即興的性質,也就是說,在一開始他還沒有形成一個有意識的寫作計劃,即使從現在看,蒙地詩篇系列也是廣子不太重要的作品。這個說法容易讓人誤解,但我需要明確的說出來,蒙地詩篇系列只是構成了廣子本人的出游故事的一部分,但對詩歌來說,故事更容易被人忽略。我想說蒙地詩篇系列屬于廣子的局限,若和他的其他詩加以比較的話,這是一個令人生疑的標簽:最好的蒙地(草原)詩歌是廣子寫下的。這個結論局限對廣子來說真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我認為關乎詩的另一道底線,套用奧登的例子講就是,他與浪漫主義詩歌傳統的主要分歧在于他們對詩人位置和詩歌內容的不同界定。在這類詩里,構成重要元素的也是經常被踐踏的,很多勢利眼詩人的抒情在于從消費主義的角度出發,好像他們是景觀販子,熱衷于空洞的鸚鵡學舌,擅長不恰當的大詞修辭而缺乏具體的場景描摹。對場景的強調是廣子詩寫的一大特征,這也是同類地域詩人最不愿糾纏也最糟糕的地方,此時我們應該記住一點,場景之于廣子猶如蘸料之于烤羊肉,經驗的價值來自于事物中被發現的最有價值的那部分,比方他在《與一頭公牛對峙》(2012.11.23)中對“圓”這個一再被重復的抽象事物的具象同構:“落日”“嘴巴”“乳房”“臀部”“睪丸”;被惹怒的公牛是一頭無所事事的公牛,但卻有一種毫不妥協的醉漢氣質:“犄角朝天,睪丸猙獰/發誓要把落日頂翻”。
當蒙地詩篇形成一個被動的計劃時,廣子的理念和方法是尋求公共領域里的私人視域表達系列化。這是一類會在某個領域或某個人群里流傳下去的詩,它們分享了一種令人震驚的破壞性知識,但看起來又像他早期的習作一樣。作為一個龐大的寫作計劃(廣子曾明確地聲稱要寫到200首才住手),蒙地詩篇必將形成一種嶄新的風格,他將在泛草原的母題里找到一種由詞語、意象和意義構成的回聲,像《黑牛孕婦》那樣,詞語緊張,意象驚悚,意義藏于道德問題之中。在廣子之前,泛草原母題的寫作從來沒有這樣一種冷酷并外露自身的寫法,這是一條區隔他人并延擴自身的險峻通道。
下面我將盡量簡要談談廣子的蒙地詩篇系列在技藝上的問題,一并談到的還會有寫作的分類方法、好奇心和價值取向等;我能理解他不滿足于有限的自我表達,但地域是他近年來一度的詩寫主色,所以從中我們還是窺得了他和文本之間的這種緊張關系,他其實并不需要在泛草原母題里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事實卻是,圍繞著他的這一位置的隱喻卻被不斷重述。
命名與闡釋。其實“蒙地詩篇”是我起初命名的(正如我的“漢語敘述的草原”也源自他的“漢語的草原”),但將這個概念與地域意義交織而成文本卻是廣子,對詩歌的寫作而言,概念化入句子和詞語中,涉及到了一種古而有之的雇傭觀念:不能省略技藝這個神秘的環節。“蒙地”作為一種龐大的資源面對它的探秘者需要在場景或美學價值上闡釋,對于一個重視生活經驗的詩人來講,詩無疑是他的呈現給我們奇跡的手杖,廣子使一直懸置、漂浮的東西以闡釋的方式被重申于命名的秩序之中。例如《達里諾爾湖》,對“達里諾爾湖”這一著名自然景點的抒寫他涉及到兩種最為重要的含義:一是倫理性意味,二是身體性修辭。“一頭波光瀲滟的母獸,”“達里諾爾就是一只巨大的乳房”,這種寫法和羅伯特·弗羅斯特的審美先于道德的信念有相似的一面,他是在這樣確定“達里諾爾湖”的一種理想性的肉身化:意義的身體呈現了身體的意義。
地名譜系。地名譜系是蒙地詩篇的源頭之一,也是廣子對現實主義經驗的一種占有,我們不能懷疑地名在蒙地詩篇里的真實性,并且,地名對如廣子這樣的詩人來說還有一種想回避卻無法回避的沉迷:地名具有儀式感。詩人臧棣曾聲稱:“對偉大的詩而言,形式即儀式。但詭異的是,對一般的詩而言,你只能謹慎地建議,形式即儀式。”這話說出了藏于詩中的一個秘密,形式/儀式指涉自身,在某個層面上說,地名具有的儀式感是為詩的闡釋釋放一個了理想的空間,往極端一點說,地名儀式感的終結同時也是意義的終結。蒙地詩篇的地名譜系仿佛一種家族史的重迭,那種堪稱偉大的譯音同構太容易激發人們的好奇心了,幾乎就是為詩準備的無與倫比的禮物:《輝騰席勒之夜》《梅力蓋圖》《黃羊木頭》《烏蘭布和》《敖倫布拉格峽谷》《二連浩特外傳》《杜爾伯特草原的憂傷野史》《格根塔拉,或杜撰的傳說》《火車經過一個叫巴拉貢的地方》《給賽汗塔拉草原落日的建議》《阿爾巴斯夜話》《和海拉爾的朋友談起海拉爾》《露宿呼倫湖》《扎賚諾爾》,等等;廣子在他的地名譜系里讓語言變得美妙而充滿激情,對語言的想象力來說,他是一個出色的調色師,為蒙地草原調色,不是從表面到表面的赤橙黃綠青藍紫,而是經驗與超驗混合在一起的暮色。
植物和動物詩學。這是廣子的一個草圖式的發明,也是蒙地詩篇的某些延展心靈的插曲,在確定的母題條件下,植物和動物詩學有助于對事物深刻的洞察。在這里,“詩學”這個概念不是詩學研究范疇里的思辨或闡釋,而是作為一種巧妙偽裝出來的形式,在廣子的詩寫實踐中具有自我繁殖的命名功能,比如他干脆針對白楊命名的《白楊的碧綠詩學》和《白楊的茂盛詩學》。植物和動物詩學系列屬于一個詩人的偶然事件,是他對他的自然主義的“客觀對應物”作出的一種有意識的反應:植物系列如《胡楊深情的遺忘》《桃花燦爛如桃花》《梨花像梨花一樣潔白》《杏花的寂寞風情》《比畜生還卑微的芨芨草》《豌豆的朦朧之夢》《毛豆的鮮嫩往事》《芍藥的遺世之美》《胡榛的酸爽之路》《野薔薇開滿野山坡》《山丹花只開一朵》《山崗上孤立的狼毒花》等;動物系列如《冰河上戀愛的白天鵝》《關于狗的非正常死亡》《關于狗的心碎》《馬為什么奔跑》《狼也許并不孤獨》《燕子低飛,抬高春天》《母馬愛人》《羨慕一只羊在草地上吃草》《再見,駱駝》等。如果你讀過華茲華斯的《抒情歌謠集》,估計你同樣會對蒙地詩篇里植物和動物詩學具有諷刺意味會心,那就是一種清晰顯現的技藝,就像華茲華斯堅持認為“它們應該是令人喜愛的”。
格言或讖語。用其道出真義,這是一種最廣為人詬病的面具式手段,但很多偉大的詩人卻用格言或讖語的缺陷贏得風格;換句話說,一首詩能否繞過風格的缺陷,決定了它能否流傳,比如葉芝的缺陷。我前面說過,蒙地詩篇或許不是廣子最重要的作品,但卻是顯示他在某個方面重要的作品,和廣子既往的風格一樣,他對詩的迷信猶如一種相思病,他一定會寫下顯現技巧而不是工藝性的格言或讖語。“因為愛的是破壞,也必須被破壞所愛”(《沙漠的哀歌部分》)寫的是一種悲壯而傷感的死亡;“把城市拆掉/最好把我們也拆掉/把多余的全拆掉/錫林浩特就是一片草地”(《草原之城錫林浩特》)反思現代文明對傳統文明的粗暴謀殺與戕害;“空曠的/土地上,還有墳堆可以引路”(《與故鄉的一次重逢或相認》)則為一種本能的情緒之作,給人一記緩慢但無法躲閃的奇特襲擊。為什么要像格言或讖語而不是格言或讖語,在廣子的意識中,格言或讖語于詩太多則顯得過于制作了而不正常,詩是天啟也是發現。
修辭。修辭是廣子一直強調的,這不是一項而是全方位的給書寫主題敷加血肉的技藝,但就像格言或讖語一樣,修辭也是被遭到非議最多的一個話題。特別是在口語流詩人看來,修辭在現代詩寫中幾乎不能忍受,尤其是形容詞的應用受到詆毀最多。其實也難怪,新詩誕生以來,修辭幾乎像一個喋喋不休奉諛詞為惡習的神漢,問題是,你不能把修辭癌癥的擴散當作修辭本身來對待,所以廣子堅決的認為:“詩就是修辭的藝術,沒有修辭就沒有詩。”這話有爭議,正如他還說過另外一句有爭議的話,“詩的口語化暴露了詩的修辭的懶惰或無能。”這兩句話怎么理解呢,意思是懂修辭的人并不一定懂得在現代詩語境里談論修辭。廣子善于為他的每一首詩結構靈活多變的句子,比如《山崗上孤立的狼毒花》,“荒草中埋伏著一匹植物的狼”,開頭他寫出了一種懸念和危險的姿勢,結尾卻是魔術般的手法,“根莖越來越粗/像天然的腫瘤,野生的睪丸”;我始終認為廣子是一個詞語的收藏家,并對詞語在詩中安放的絕對位置了然于胸,比方說你怎么組合“月亮”“肋骨”“透明”“刀”這四個詞,在《憂傷察哈爾》里,它們組成了這樣的句子:“或者往月亮的/肋骨插入一把透明的刀”;“滿身肥厚的嘴唇,”“蔥蘢的白楊輸給了白楊的蔥蘢”,這是《白楊的茂盛詩學》里的句式(他在另外一首詩里也重復使用“輸給”這個詞),還有其他很多這樣的結構句式,如果我把這種技巧稱為廣子式的制式修辭結構,恐怕不會引來太多人的反對。
橫向而非縱深的寫作。當廣子成為一個詞語的“收藏家”時,意味著他的姿態是捕捉式的而非鑿深井式,也就是說,他謀求的是豐富的地理畫面感而非厚重的歷史意識。將地名景觀(景點)以詩的形式刻畫成一個個符號式的意象或詞語,這種對語言的嶄新發明,就是廣子的蒙地詩篇的形而上學,好奇心和鄉愁則成為寫者和讀者互動的表現內容。套用弗羅斯特對他的詩歌的解釋就是:“一首詩開始是喉嚨里的一口痰,思鄉情緒。它發現了思想,思想發現了語言。”描寫烏蘭布和沙漠的《烏蘭布和》,他發現了一個沙漠和一粒沙子的闊大與渺小的關系:“我如此渺小/在烏蘭布和闊大的手掌上/比一只捏不死的螞蟻還小”;在《仿佛被遺棄的查布嘎》中,他通過一個不打眼的地名,寫出了一種在“物的意義上”的四分五裂的孤獨感:“一個被幽靈遺棄的避難所”;《哈素海其實并不是海》妖嬈而戲謔,《提起土默特》卻以一種苦澀而絕望的沉重腔調批判:“礦石上駐扎著西北風/農田里埋的是清貧的種子”。
代入感。就像《青城公園的雪》:“太白啦!這的確讓人驚訝/你站在涼亭,向遠處望/很快就會發覺:公園里的雪/白的有些不對勁兒”,這首詩里充溢了驚訝、傷感、沮喪和留連的復雜表情,廣子的蒙地詩篇系列有一部分和本雅明的“向前卻又猶疑,是邁步與耽擱的”步態法則相似,你很容易會產生一種代入感,這倒不是因為他善于使用第二人稱迫使讀者和他去聯結情境,而是仿佛他就站在人群中指指劃劃的:“這地方小得像一塊可以忽略的疤/就連螞蟻踩上去都不會滑倒”,(《黃羊木頭》)“高速公路上。七月在拐彎/夏天就這樣超速了/極不情愿的把我們帶到梅力蓋圖”,(《梅力蓋圖》)“你看,空曠多像我們的后半生/沒有起伏,也沒有遮攔/一眼望去的平坦。”(《日暮時分,在戈壁上等待風聲停下來》)“我暴露出你。”(《草原之夜,一個酒鬼的情詩》)代入的技巧就是讓讀者的心智圍繞一個場景感知,他的好奇心變成了讀者的自身感受力,用霍普金斯的話來說就是“自我繁殖,我行我素,高喊我的所作所為便是我,我為此而來。”
語感和語調。這是蒙地詩篇系列最核心的技藝,依照詩人臧棣的說法,語感解決一個詩人和他所處時代的詩歌風尚關系,而優異的語調則解決一個詩人和歷代詩歌秘密的關系。我們過去看到的(現在亦如此)蒙地詩歌,還是建立以草原意象為核心的一個一種聲音的抒情,語感貧乏,語調和歌謠類似,幾乎把詩發展到了頌歌的高度,而這個高度毋庸置疑是墮落的。廣子的蒙地詩篇語感如“語言意識深處的散文”,語調則如彎道超車或戲仿家的符號魔術,不妨你完整的讀一下《天邊》:“古老的天邊,你比浮云矮了一頭/但比山坡剛好高出一只牛角/此刻。光明在迅速縮小,而暮色越來越大/早上夢見的暴雨,到了夜晚就變成冰雹/你站在山頂朝遠處望,仿佛/世界的盡頭也繞不過生活的開端/哦,青草近在眼前/只要不起風,一條無名的小河/就可以把我帶向天邊”。
上面泛泛談到的廣子詩寫技藝只是表現在他蒙地詩篇系列里的基本特征,作為一個暫時不準備考慮史詩意識的詩人來講,他面對北中國118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猶如炫技的浪子常常會逞一時的騷情之快,詩句里曖昧的滄桑與細膩的繁華為人所嘆服。這是還停留在傳統意識里的蒙地詩人無法接受的,他們會以偏重政治性的詩歌倫理來詰責廣子那種詩的純粹性,但正如臧棣所定性的:“談論詩的純粹,必須記住一個底線:詩的純粹是一種審美的意志,而不是一種道德的標桿。”
說廣子的蒙地詩篇系列是以草原題材為核心的,大體沒錯,作為一個喜歡漫游的人來說,他比別人更敏感于對詞與物關系的最低限度的探詢,以《比畜生還卑微的芨芨草》為例,發現了一種生活的專制主義,直接催生了他粗野卻令人沮喪的激情,有意思的是,為了加強詩意的效果,使用了半闕排比句,像《關于狗的心碎》也是排比句,據說喜歡用排比句的人都有點輕浮,不知道廣子以為然否?在廣子的蒙地詩篇系列里,除了草原、河流、山地和各種自然遺跡,他還寫了城市和鄉村,這都是構成蒙地詩篇系列重要的題材,也恰當體現了他對地域性公共題材的思考和選擇。在《什拉門更景象》里,他將呼和浩特市的城郊結合部嘲諷為“天堂的遺址”;在《薩拉齊,土匪也能造就美名》里,貌似呈現一種匪氣且落伍的小鎮,實則諧趣得很,因為這個地方是我的家鄉;在《蒙之旅賓館的愛情》里,他寫出了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曖昧,一掃孤獨和憂郁之感。
盡管蒙地詩篇系列凝縮或延展了內蒙古118萬平方公里的景觀,但我不贊成將廣子的在意義之外漂浮的自由身體視為奧德修斯式之旅,他和葉芝一樣,在審美上都是實用主義者,認為詩歌只可能來自詩歌自身,就像他的蒙地詩篇系列,與其說是他受困于一種無法擺脫的幻象,還不如說他對每一個突如其來的驚喜念念不忘。
2016.9.13呼和浩特
蒙地詩篇組詩
廣子/文
◎梅力蓋圖
高速公路上。七月在拐彎
夏天就這樣超速了
極不情愿的把我們帶到梅力蓋圖
云已經低到不能再低
你的呼吸像一吹就破的紙
但是還不夠藍,有人指著天邊
就好像說,生活還不夠碧綠
我只好抑制住暫時的洶涌
在梅力蓋圖,在你的呼吸里
盡管我仍是一株被風一吹就沖動的草
◎給賽汗塔拉草原落日的建議
不要急于墮落,現在離暮色還有一百米
可以邀請一頭公牛和你作伴
在它輝煌的脊背安家
原諒它笨拙的犄角弄疼了黃昏
不要忙于告別清貧的大地
在它遼闊的腹部,你不是唯一的渾圓
作為最性感的照耀,晚霞堆里
一抹最蒼茫的光。不要試圖疏遠
比曠野更野的風,遲早會在
曙光里再次相遇的對手。不要辜負
一株低矮的草,這卑微的憂傷
我對你有一分愛慕,就對它有十分眷戀
◎敖倫布拉格峽谷*
黃昏架在山頂上,群山劈開雙腿
被晚霞寵壞的落日,看上去就像一個
足有一百公斤的睪丸。因此峽谷里漂浮著
終年不散的氣味,其實就是神的精液
滲透了悶騷的巖石。這也是為什么
在敖倫布拉格,我拒絕成為紅色的沙礫
一層層剝開松動的山巖,就會摸到
傳說濕潤的陰部,風蝕的洞穴
分娩出多少神秘的夜晚,至今還
淌著處女般的涓流。這就是為什么
在敖倫布拉格,即便有月光照耀
我也拒絕成為一塊勃起的石頭
再往前一步,我還會拒絕迎面而來的峭壁
把一座平庸的山脈拆成了絕望的懸崖
因為缺少一顆砂巖質地的心臟
我拒絕分辨回聲里屬于野獸的吼叫
像那天然的雕塑,把暗啞的耳朵
貼在古老的崖壁上。在敖倫布拉格
峽谷只是它隱喻的一小部分
攀附在砂巖上的老鼠,還不足以
引來一只蒼鷹的俯沖。但是當夜幕降臨
群星隱匿,撲朔的雜草再一次
把子虛烏有的秘密嵌進逼仄的巖縫
在敖倫布拉格巨大的傷口里
我拒絕風吹在我的臉上,我拒絕美
拒絕使一個不和諧的人類,成為美的累贅
◎吉蘭泰的咸
在吉蘭泰,沒有一頭牛
愿意伸出舌頭,舔一舔傍晚的云
就連一塊風塵仆仆的石頭
都懶得翻身。太咸了
一只鳥寧愿渴死在飛翔里
也不會落在吉蘭泰的樹梢上
真的不是夸張,我曾親眼看到
一頭死豬漂浮在鹽湖上
那么完好如初的死相
簡直令人驚訝。不是夸張
在吉蘭泰,鹽湖就像一個渾身
布滿皺褶的女人,有多咸
才能讓鹽山失去隆起的欲望
真的是太咸了,在吉蘭泰
就是看見死豬的那一次
我試著伸了伸舌頭,如果能一直
咸下去,我希望愛人的嘴唇
也可以變成一片鹽湖
好比在吉蘭泰,除了對一粒鹽的熱愛
還有什么能配得上真正的咸
◎夜宿黑河
黑河流淌。與我見過的很多河流
沒有什么兩樣。河面上翻起
渾黃的波浪,一條埋頭趕路的水領著
一群散漫的漩渦。兩岸近得就像
一張就要合攏的嘴或兩張急于貼在一起的臉
一邊是田野,一邊是曠野
默契的擠著一條河。額濟納河
我更愿意入鄉隨俗叫它黑河
這里我說的是向北流淌的那一支
蜿蜒,曲折。清晨發亮,夜晚變暗
這河流中的隱士。當月亮爬上我的帳篷
聽著它月光一樣均勻的濤聲,岸邊的沙土
一層層塌陷,為波浪刷上新的渾黃
八級風暴也不能激怒的黑河
與我見過的河流還是有所不同
◎背靠陰山
無馬可牧。我背靠陰山
天空也無盤旋的鷹。只有云霧
在模仿馬隊的陣列。躲在密林里的
泉眼早已撤出了巖石深處
而憂傷和驕傲無處可藏
終年不化的積雪遠不能平息
狂風刮過山頂時的暴躁
我背靠陰山,變成新世紀的懶漢
山上雷霆奔走,石頭一聲不響
與沉寂的群山保持默契
我張開雙臂,擺出鷹的架勢
白云飄過,背后的陰山巋然不動
◎新敕勒歌
陰山下的一小片平原,背叛了群峰
又一無所獲。只看見青草在飛
沒有馬蹄回應,那為雷霆報信的馬蹄呢
風一吹再吹,草一低再低
新生的水泥不認識它的兄弟石頭
石頭不認識山,羊不認識青草
你不認識我,我們不認識陰山
風吹草動,背叛的平原一無所獲
◎烏拉特草原之夜
但月亮不會掀翻一只公羊
騸掉它的睪丸。因為群星會
藏起這把多情的刀。不眠的牧場
到了夜晚,將由一座敖包主持
風來點燃牛糞,馬奶桶倒在一邊
哦,篝火,多想撲滅的沖動
憂傷不請自來,愛情鑲著瑪瑙
神秘的裂紋,從銀碗縱身嘹亮的皮鞭
夜色深愛著夜晚,木欄圍攏的羊圈
羊群在安慰無家可歸的風雪
不止低垂的星辰,連謙遜的草地
都深信不疑:烏拉特的夜晚
除了出土的恐龍,地下埋藏的礦石
沒有寂寞的人,只有孤單的神
◎巴音陶亥﹡
封凍的河流兩岸。灰暗的群山
不斷后退,連綿的丘陵也趕不上
寒流的步伐。嚴冬停滯了
如果連風都不屑吹起路邊的煤灰
我該如何面對賽汗烏素的燈火
回家的路上,一叢叢檸條擰緊了黃昏
但大地保留了蒼茫。巴音陶亥
既然你不掩飾你的荒涼,我也不怕
暴露我的滄桑。用不了多久
大雪將會擦亮我們風塵仆仆的臉
而渡口上的浮橋,正與浮冰一起
要把一條凝固的河流抬到岸上
◎卡布其,山溝里的生活美學
煤炭不是玫瑰。同樣是黑色
美好的一面,遇到石頭也會閃光
從山溝里一直挖下去,就能
挖出白灰和水泥,青磚紅瓦的房屋
挖出愛情和后代,最后挖出火焰
石頭的靈魂,比玫瑰還熱烈
但玫瑰不是煤炭。沒有可比性
從愛情里挖下去,怎么挖
也挖不出浪漫和驚喜,一間
溫情的花房,甚至挖不出
玫瑰的尸體,石頭一樣堅硬
這就是山溝里的生活美學
玫瑰滾出愛情,煤炭填進爐膛
石頭開花,逼真了生活
◎天地之間阿拉善
一千公里塵土,只是進入阿拉善的門票
時光是免費的,但旅途很昂貴
飛奔的沙礫,也許磨不破一雙鞋
一只輪胎。唯獨緊閉的心才是易耗品
每一次打開都仿佛天地之合,需要磨損多少
閃電和雷鳴,清晨的風和傍晚的雨
阿拉善,蒼天的俯臥撐,大地的仰臥起坐
如果雙眼在充電,像野馬一樣奔跑的是打開的心
◎希拉穆仁
落日給足了草地面子。夕陽下
迎客的馬隊就像潰敗的戰俘
敖包倒是并不氣餒,但挽救不了黃昏
如果炊煙可以賣錢,牛糞就能
重新變回天然的寶貝。氈包旁邊
晚風非要挑逗一條干渴的河
誰會想到,青草的嘴唇也在
等待馬蹄的親吻,而烏云的屁股
比遠處的山岡更占地方。親愛的
螞蟻騎士,請抓緊草葉上做夢的綠
希拉穆仁,我向奉命趕來的雷聲承諾
今晚的雨水決不夾帶一滴眼淚
作者:趙卡
來源:星期一詩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