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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游歷者


詩的游歷者
 
 
陳家坪/文
 
江陰是詩人龐培的出生地,也必將是他終老的地方。在他的生命中,他有過無數次短暫的離開,最后都可以歸結為他在精神上的一次游歷。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安靜的世界,在時間中持續地給予他童年、少年和中年,給予他母親、戀人,和日日夜夜的長江流水。因為從來不曾中斷過,所以形成了一種令人無法想象的循環空間,只有音樂才能夠充滿它。他時時刻刻處于日常生活之中,但又獲得了某種出離,讓他去親近大地和命運。

龐培是一個獨語者,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寬闊的臉龐,奇異的臭覺,任何事物對他都是可口的,他在空無中去把控一種無以言表的味道。當然,生活有它非常明確的軌跡,但他會脫軌,步行在荒郊野外。迎接他的不是事物,而是他對于事物的共鳴。他的思緒也是游歷的,很多時候是音符,是他從嘴里唱出來的歌聲,它們均處于故事的末端,仿佛可以光明正大地清場了,于是撿起堅硬的石頭,至少可以擺放在書房里的書桌或書架上。他有一些不得要領的樂趣,吸引著他去拼接詞語,這樣的詞語是跳動的,斷斷續續的,若有若無的,只有另外一個詩人才能夠領略到這其中的明亮,盡管有時轉瞬即逝,像燧石擊打出來的火花。因此,有野蠻的力量在左右著他的身體,并把他安放在有教養的文字中。雖然很輕巧,無聲無息,但保持了非常深遠的氣流。一方面是接受安放,一方面是自己安放,他懂得了安放的秘密。因為是秘密,他又陷入到無法言傳的苦澀之中。起初是撿石頭,最后是把自己打磨成一塊石頭,形成數量不等的信念。這種被擠壓出來的豐富感,往往令人無法消受,他下意識地去尋找事物的空隙,人間的離散,他找到了沈從文、阿炳、何其芳、徐霞客、謝閣蘭、婺源,這是古今中外無窮無盡的人文地貌,令他可以從容地擺布自己。

龐培成名于江陰小城,那是一種散文化的名聲,擴充了他童年的記憶,這記憶有一種天然的主題,那就是對于逝去的物的留念,光的留念,親人的留念。這里沒有邏輯,沒有觀點,只有夢中的囈語。非理性的生命存在著,帶來一股力量,形成對主流文明的反思與叛逆。他的詩對于這名聲是一朵花的枯萎,詩讓他失去了正業,也讓他的心變得更為柔軟,需要另外的精神來扶持。這是他在寫作文體上所經驗到的游歷,他們并沒有獨立出來,在文體之間相互牽就,這使得他作為詩人的名聲與詩人的形象并不相等,詩人的形象有待顯現,詩人的名聲獲得散文的支撐、供養。散文是他的生命能源的集散地,他領略到詞語的美妙,和詩性的品格,因而一往情深。他有孩子,但他自己更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心里裝著一個童話故事里的美少女,雨水、秋天、黎明,與少女保持著相同的心跳頻律。沒有什么不可以一往情深,對于詩;沒有什么不可以一往情深,對于少女。他甚至有自己并不明白的愁,是鄉愁嗎?怎么會是鄉愁呢?對于一個一直定居在故鄉的人。

因此,我可以說,龐培是我們這片土地上的一個通靈者,他的鄉愁來自于歷史,文明和不同事物的傳統。他的創作不提供一首經典意義上的詩,他的詩只是氣脈,呼吸,停頓和失神,這讓人無從考量和分析。盡管在他的文學經歷中,已經有過不少的批評者,但最終都沒有能夠塑造出他作為一個詩人的形象。我是說相較于那些才華突出、個性鮮明的詩人,他的那些自命不凡的寫作同行,以及更多的靠一首成名作橫行詩壇的騷客。相較于他們,龐培是越來越安靜了,一個走失的孩子,只有詩歌女神在呵護著他,讓他仍然驚異于詞與物,名與實,像浪子回頭,金不換,他原本最為熟悉的一切,已然變得時過境遷一般地陌生。他有一種慷概,一聲長嘆,對于遠方和未來莫名的指望,這種指望會讓他消失于自身的命運感,直接面對日神和酒神,醒與醉的交替,出現了一種反命運的景觀,而他渾然不覺。他這樣的存在,事實上,是提前讓我們看到了時間對于歷史和文化的介入,盡管他自身會更加孤單、無助,沒有贏得應有的光輝與榮耀。如果說,散文對于寫作者的一生存在著一個高峰,對這個高峰的追求早已經被他放棄了,他無限地向往著詩歌的高峰,對他而言與詩歌高峰相匹配的是小說,小說成為了他創作的夢想。由此,我們可以體會,在一個人身上被我們稱之為文學才能的東西,主要是以散文的方式零亂地存放于他的詩歌作品之中。這種存放,只要一張口聲音就出來了,但我們也可以說,出來的那個聲音,一張口就消失了,一個寫作者如何在速度中掌控這停留與凝聚?

龐培的詩歌寫作是多情的,但又稟持著最為樸素的道義,這種道義甚至包括對于體面生活的維護,對于愛的眷念。在他的身上有一個知識人的形象,主要是指他知書識禮的一面。但他天性不拘,趨向于中國道家的超然與無為。他對于事物純粹的理解,就是不交集。他在親和中保持著某種距離,他可以隨時轉移,出走,歸來。對他來講,沒有介入的概念,也沒有旁觀。也就是說,他既不介入,也不置身事外,得一個閑字了得。如果我說他的詩是一種研究,那么必然存在著我們對研究應該有重新的理解。研究往往會借助于概念,他借助于經驗。研究者必須專注,他經年不移,保持信息上的串連與組合。他迷戀傳奇,但他自己處于日常;他的心中有一個鄉下人,但他自己是城里人。他對日常的抒寫,獲得了史詩的時空感,因為全都是有名有姓的,有實際發生的戰爭、刑場、工廠、工程隊,與之相背的是弄堂,街坊、北門,一種精細的日常生活,戀愛是最大的事件,亦如海倫;閱讀是在時光中航行,他得以在靜悄悄的書房里,回味著波浪的形狀。波浪使一切都變得女性化,具體而言,波浪又是對長江的一個隱喻。如果沒有長江,我們讀到的,將是另外一個龐培。長江所形成的支流,它的源頭,寬窄,深淺,水溫,民俗、地質,都給予了龐培一種追索,一個想象的神話結構。對于長江,他是一個負債者,他在長江文明里看見了一個民族的苦難。長江是他的一面無與倫比的鏡子,他走到哪兒都懷揣著這面鏡子。在這面鏡子里,他想成為一名琴童,那時他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有對俄羅斯帝國和歐洲文明的神往。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他是非常收斂的,當然,對于一個極權國家的公民,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除非他是一個斗士。事實上,他更傾向于無政府主義者,如果國家非常令人失望的話。他沒有政治立場,只有樸素的人道主義態度,這足夠用于他對自己的拯救。他是不是一個獲救者?我們因此寄望于他的詩歌作品,以及最后他要完成的長篇小說。時間已經開始跟他賽跑了,我知道,他也會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刺。我們也許能夠想象出他的戰場,一個人的戰場。但任何戰場都將超出人們的想象,一個人的戰場將注定是零亂而無序的。

對于人生過半的詩人,都要接受自己的天命,龐培也不例外。大半生的寫作生涯,把他逼到了一個角落,他沒有任何可以支撐的東西,比如青春、名譽、物質、家庭。如果說我們的寫作最后只有孤注一擲,那么是什么把我們逼成了賭徒?我們寫作的同時必須反抗賭徒的命運,以贏得人生應有的寬闊與優雅。盡管人生的悲劇和喜劇是我們無法選擇的,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的經歷,以經歷的曲折和豐富性去平衡命運那殘酷的,果斷的栽決。

龐培的寫作所呈現出來的游歷,必然會期待著一種歸宿。命運也許是無情的,但歸宿會給予他及時的體貼。這也構成了他自身,以及讀者對他的詩歌、散文和小說的全面理解。這是一個可以期待的盛況,反過來,他會因此而明白現在,從何著手布局。對于過往,與其說它是一個開始或結束,不如說是一個了斷,就像命運最終對我們所做的那樣,我們是在體會到無能為力中去寫作。絕處縫生本來是一個人所遭遇到的處境,但在這兒,它是一種獲得新生的方式。這種獲取,需要我們明智。果斷,尤為重要。似乎,我們通過對命運的模仿來延長生命,打破了社會秩序對于生命活力的禁錮。因此,我覺得龐培的生命創造力不在于自然釋放,而在于心智的規訓,在于不停地取舍,以凝結筑固的形狀,它有自身獨立的生命意志,而不再游歷,誰也無法將他左右。
 
2016.9.21
 
 
 
附:

龐培詩選
 
 
康斯坦丁的一生
 
他人的一生也可以是我的一生
衛生間也可以是休耕的田地。是試衣間
開水燒開的聲音
也可能是初春
1894 年,康斯坦丁• 伽內特把蹣跚學步的孩子
留給丈夫照料,獨自前往俄羅斯
游歷,這正是
毫無疑問是我的一生
 
 
到芬蘭車站
 
大雪中一列火車猶如寒夜捧讀
車廂厚度是黑夜是十九世紀
車前燈短視,無法探尋
遠方深邃的書寫
在途經陌生的郊野國度時
像一個讀者,一名
來自中國的窮書生
革命的年代。在俄國十二月黨人被流放
冬宮被炸,沈陽被日本人占領
遠東形成血腥的淞滬戰場時
沒人留意身后的冬夜
飄雪的寂靜。旅館的盤剝
鄉下狗吠聲
有些傷口子彈射不進去
有些死亡根本就是新生
飛機漫天的轟炸或超低空
政權更迭。恐怖襲擊……聽起來
多么像離奇的和平
像漆黑深夜,輪船在江面拉響
一部長篇小說的汽笛
唯一的幸運,亦即僅有的
寂寞在于:歐洲機車頭噴吐出的
暴風雪般的午夜
無人上車。無人到站……
站臺冷清如隕石坑,如省略的會見或別離
東方與西方,冰清
玉潔
一對情侶空蕩蕩的懷抱
 
 
陌生者監獄
                               
我們常在書中讀到這樣的話
“…… 他的一生過得很艱難。”
誰也不知道這句話后面
藏著什么
什么街道什么風雨
一列火車穿越森林。某種東西
像人的會面或車窗飛掠
撲面而過
不真實的文字
不能帶給我們真切、童年刺刀一樣的
锃亮回憶。淙淙、切切的溪流
無法回到流亡者的山谷
那天氣也大
像張躄腳書桌
一個人的囚室里,永遠只有半截
人影
積雪的窗臺曝光不足。后世
不夠柔軟。比喻像數據
完全失真
當他獨自仆倒在沙漠瀚海
他身體的瘦骨伶仃的馬頭琴或熱瓦甫
熱淚響起
“這一生…… ”火車嘶鳴著
穿過山谷
但是在沒有火車的年代
森林面積更大,水流愈急
一顆干枯的心,像蝴蝶翅膀般
瑟瑟表白
比當世更不需要音樂詩歌
人們對節奏音䪨普遍麻木
日本人押著瞎子阿炳走進憲兵隊大院時
小澤征爾正準備下跪
因為他看見了一座塵世的監獄
沒有靈魂和生路,四周布滿黑眼圈和鐵蒺藜
一天早晨,我坐在我的
陌生人監獄中
(“監獄,被稱之為他第二個家…… ”)
用清涼晨風,記錄下上述想法
或許,這些文字是可折疊的紙條
或許。戀人們的目光最先注意到
而鴿子的眼睛:遠方
正熱淚流淌
 
 
郊區的刑場
       
大約二十年前,縣城邊
有一片山腳下的樹林
是過去槍決人犯的地方
我從邊上走過,遲疑、慌張
因為那里極度的安靜
 
進入茂密樹叢,前方
空地陰森森。盡頭一座懸崖
地上的土坑深淺不一
連鳥兒也遠遠地躲開
 
在這里,我的散步
變得怯懦;身體好像被滅口
被回憶掏空
我好奇的腳步,像射出的子彈
猝不及防,帶來劇痛……
 
沒過幾年,南北兩岸
建造長江大橋。工程隊進駐
這片空地矗立起喧囂的水泥引橋
山體做了橋墩
昔日的刑場,已成高速公路入口
 
 
南京城公祭
 
在同一時刻死有很多種
過多的行李,死于嗆人的煙塵
年輕而俊俏,死于炮彈從天而降
尸體濺落冰寒江水,死于夜黑
死于白茫茫江面,不見一艘渡船
刺刀挑開的城門洞,死于古都
吊滯的眼神:流彈、磚瓦碎石
坦克履帶掀起戰壕
一只精致的皮箱
死于主人被遺棄的肺腑
各種債券和銀元,紛紛揚揚
被漫天飛雪掩埋
川軍口音、廣西口音、東北人長相
機槍手指頭上的厚繭
軍官過度的白凈
挹江門和中央門之間
不能傳達的作戰令
城南和城北,陰陽相隔
死于一輛美軍吉普軍
死于教會秘密的庇護
也死于街巷弄堂的破敗陰森
沒有路。沒有同伴。沒有淚水
一名突圍而出的士兵
突然張口說出的異鄉
他在黑沉沉的長江邊
停佇
這時候有更多的人,死于西南方向
死于東北角的夜空和大火
靈魂劈劈啪啪
生還者零落——在同一日子
死亡很多種:倉惶、凄然……
其中一種隸屬南京城內的平民
平頭百姓難以計數的棄家逃命
最終,死于大雪沒日沒夜
或人類文明在泥濘和冰渣沒膝的
深夜里的回憶
 
 
原初之詩
 
在我的眼睛看這行詩之前
詩不在紙頁上。詩是別的
而在成為格言之前
格言是街道,是早晨的窗戶
望出去的霧
被毀的人生
盡管鳥兒啼鳴,冬天晴朗
霞光透過遼闊北方的一輪旭日
蘊含它最終的愿望是成為
修辭。詩不在詩集中
在已逝的深夜里
那成為文字之前的
第一行是黎明。詩是一個人
在沉默無語中抬頭
動作微小到人的肉眼看不見
微小到森林和山巒間那一天中最初的
微風。詩是林中針葉
是樹上苔蘚、荊棘
草叢山地的某種濕潤
如果你感覺不到這濕潤、大海的
遼闊,你大可不必讀詩
因為時間不可讀
晝與夜之流轉不可讀
林中微小的蟲骸和整個森林之間
所達成的莊嚴寂寥不可讀
一代代守林人的木屋
景區售票處。旅行者
永不到達
能夠到達的那條溪流,那個
山中芬芳的早晨已經不在了
詩是原初之詩
我的眼睛,我的目光,正在一個
沐浴著晨曦的案頭
在切開的古老房間——用語言切開
讀一首并未翻開的詩——
詩在我眼前
我并未讀它
 
 
浮橋
 
在我詩里會留下一個安靜的小城
那兒的街道,那兒的手藝人
皮匠,箍桶匠,彈棉花人
豆漿、拖爐餅
一個民國的小學,一名女教員
教堂和寺廟,父親大清早
起床抽他的第二支煙
母親躺在病床上
在我的詩里,舊城永不拆遷
雨不會落下來,如果是一場失敗的婚姻
輪船在江面鳴笛
霧一般籠罩全城的白晝
座落在山腳下的村莊,翻過山就能
在急流險灘的長江邊放下小船
支起漁網。載重卡車倒車
車上的危險品被中途截下
弄堂人家依舊在用馬桶
血淋淋的砍頭場面
慢慢被戰爭淡忘
一名臺灣來的老兵,終于在廢墟旁
找到他兒時的舊宅
槍管射出的子彈,在空中飛行四十多年
橫跨十七省,最終
在傷者肩膀裂開
學堂的校園敲鐘集合
宛似小城上空的參天大樹
在我詩里,街道名字叫“北大街”
從東到西,浮橋上下
各式店鋪工廠,依次叫:
江海社、雨傘社、冷凍廠、紡器廠
鐵合金廠、縫紉社、搖繩廠
釀造廠、糖果廠、皮革社
機電廠、五一棉紡廠……
店鋪有:煤球店、糧站、肉墩頭
中藥房、照相館、大倫布店
新華浴室、剃頭店、船具店
板車隊、運輸社……
一個人在往墻上敲釘子
一名小孩哭吼著奪門而逃
瞎子阿炳的二胡旋律縈繞在中堂
碼頭上卸著貨的船員
等來了他的相好
有一場熱天的雷陣雨。一道閃電
在我的詩里,像瓜農手里的
瓜果般爆綻
暴雨落下時,原先屋頂上的颶風
突然中止。全城停電
——詩歌有一種停了電的效果
 
 
從江邊回家
 
我從長江邊回來
走進自己家里
在靜悄悄的書房
回味波浪的形狀
桌上一本本書
多么像傍晚無人的江面
像江堤上荒草凄凄
伴著一輪夕陽
夕陽下幾條田間小路
蜿蜒向黑夜村落
 
水仿佛漲到了屋子每個角落
仔細聽:每冊、每一頁書都有
江上潮汐寂靜的回響
海的蔚藍。浮云。遠山
我坐下。同時順流而下
是江中心船只正拉響汽笛
我既是黃昏大街上湍急的讀者
也是船頭吃水深的甲板
我剛剛上岸。或者
正隨船隊出發
 
世界用一個幻象把眾人包裹
嘗試解開它的萬物之手太多
夜幕降臨
長夜如同其中一雙安靜的眼睛
因為最終解開包裹的不是手
只是江面余暉。小小漁村的落日
是涌向岸灘的波浪、漩流
或一個人獨自回家——他推開門
亮燈。暮色中書架
多么像一群星星將黎明簇擁!
 
 
琴童
 
我在黑暗中上著
永未能去上的鋼琴課
我沒有這樣的窗明幾凈
我沒有這樣的童年
 
斯大林、毛澤東
替代了舒曼、格什溫……
一張街邊打口碟
摸索著C小調的愿望
 
在新疆大學
黃昏的校工宿舍
一名退休的音樂系女教師
會講俄語
 
她背過身去彈琴
我突然覺得面熟
突然覺得自己年輕
甚至,是一名琴童……
 
一連串晶瑩的和聲中
我被輕輕抱上琴凳
另一個我,從雅那切克
秋天的旋律,步向落英繽紛的遠方
 
……夕陽西落
我這里仍舊是清晨
吹拂的晨風在我心底
反復溫習昨晚的練習曲
 
 
往事
 
我曾在一間陰暗的舊宅
等女友下班回來
我燒了幾樣拿手的小菜
有她歡喜吃的小魚、豆芽
我用新鮮的青椒
做嗆口的佐料
放好了倆人的碗筷
 
可是——歲月流逝
周圍的夜色搶在了親愛的人的
腳步前面
 
如今
在那餐桌另一頭
只剩下漫漫長夜
而我的手上還能聞到
砧板上的魚腥氣……
我趕緊別轉過臉
到廚房的水池,摸黑把手洗凈

 
夜曲
 
我想說我喜歡黑色。黑夜的顏色
喜歡天黑下來,街上人家
亮著燈,仿佛星星
蟋蟀在草地上叫,仿佛壓抑住尖叫的
音樂會上的琴童。四周的黑暗
慢慢合攏,赴約的戀人們
正從四面八方趕來
書房里,我獨自亮著燈
給多年以前的她,一個信號
這信號在秋天,能夠照見春天
能夠照見她的芳心
我手上的書頁,在她
目光的溫暖陪伴下
鋼琴的流水聲掩隱少女臉上的羞色
在莫札特的名字下面
她有一雙大膽的眼睛
無數聽眾鼓掌起立,如醉如癡
我是他們中的一員
我也在秋夜的劇場里,輕輕地
被象牙的琴鍵按向黑色,摁向生命
沉靜的淚水……
我喜歡黑色
我從黑暗中來,走過我愛的人身旁
天黑下來!——那是初戀的顏色
那時候還沒有星星
閃爍在你懂事的眼眶
我倆在天黑后的街上跌跌撞撞
好像所有路面,每一幢房屋
下一秒鐘,就要變成酒店的臥床
黑暗使你沉醉,也把同樣的熱切無常
傳遞到我身上。是的
這愛的色調無邊無際
長夜般握住黎明的小手
指尖和指尖,星星般相扣……
我不想要天亮,親愛的
我想要你——黑暗中的你
夜一般消失的你——有著
和我同樣的黑暗
這黑暗,我倆正在相互交換
這窗外多年以后的夜色
曾經是最美的信物
戀人臉上全部的親吻
都在這里,曾在這里……
 
 
晾衣竿上的秋天
 
我的媽媽去河邊晾衣裳
一陣風吹來。緊緊捂住
書包里的蟋蟀
河水是課本的幾頁
 
一條街的住戶隨風飛揚
棉單枕巾被套內衣褲……。女工們
在貧賤的弄堂口格格笑著
她們的胸很白。秋天來到了大地驕傲的私處
 
食堂里的早飯是一碗薄粥
車工、泥水匠和街上的小販交頭接耳
因為有人身披軍管隊的棉大衣
有人去了郊外的刑場
 
縣城靜悄悄
如布告上“槍斃”一詞的字樣
孩子們回家經過的弄堂
酷似某人親手扣動的扳機
 
零星槍聲似的新年
子彈從小年夜開始,逐個發射
穿過被寒冷優待的反革命份子
推開房門,是大年初一的雪地
女友踏上了樓梯
她把腳上的雪跺在樓道里
驚喜地解開一本十九世紀的小說
陽光下,她瘦得好耀眼
 
死者溫暖的身軀
被家常的瑣事融解,五斗櫥上的
“三五牌”臺鐘,散發一股
居委會、讀報小組味
 
在另一個秋天
她去陽臺上晾衣裳
她看來酷似當年的媽媽
連抖動棉單的手勢也一樣
 
有一次,她掏出一張工資單
……衣裳洗到一半,才發現
于是晃動滿手臂的水珠
在秋風中格格笑起來
 
那聲音至今在每年的秋天
回到耳邊,那死者的冤屈
那街上的雪
也一樣
 
 
秋風陣陣
 
白晝消失的長長的弄堂
被一口水井填沒的童年記憶
有我母親的腳步和街坊鄰居
陽光下耀眼的臉
河里的運糞船緩緩駛過
碼頭邊的草叢停著朵朵白云
祠堂的天井頓時暗下來
也許我可以揀一件晾衣竿上的汗衫
做我的翅膀。不為人知
在我出生的北門街
我只是那街巷深處圍墻陰影
像小學黑板上的粉筆字,闃無人跡
被夜涼如水輕輕拭去
 
存在著多少命運的可能性
多少體面安靜,溫柔的性格
你知道一幢房子有多少吃苦耐勞?
它的白墻發黑。它的主人遠去海外
有多少波浪輕輕拍打過思念?
一棵樹上曾長出多少次尋訪落空
月亮在樹下久久徘徊,吐露真情
戀人背叛了彼此
勤儉持家的夜色
有一整間屋子那么大
一長條街那么深!工廠汽笛聲
有時半夜響起,像插進土里的
黃銅的炮彈殼
 
五十歲那年的秋天
我想起鄉下的田埂,城里坍塌的圍墻
好像活下來的嚇破了膽的士兵
想起一場戰爭!
我最懷念的,竟是人的受侮辱
不言不語。母親身上干凈的襯衫
波光粼粼,在地板房里走路
一間堂屋里死者遺像的味道
一處湮沒的天井,長滿荒草
隔壁評彈聲。收音機一樣嘈雜的
菜市場。街道是人們掙扎著活下來的印跡。而夕陽下
河里的運糞船緩緩駛過
秋風陣陣!秋風陣陣
 
 
小辰光
 
大清早,我在想我童年聽過的弄堂聲音
街市像一支去往排練大廳的人群
推推搡搡的樂隊穿過晨曦
破損的祠堂,坍塌而
醒來。圍墻和學堂醒來(黑板、臺位
仍沉睡)馬桶聲音
空氣里巨大的工廠聲音
鼓風機、砧板冰冷
河水散發出鐵銹味。從上游漂下來
一團小山似的垃圾,小城居民們
有史以來從未見過。這垃圾山隨后
不斷地膨脹擴大,仿佛它的底部
有一顆《太平廣記》載錄過的
地獄般的心臟
船閘、菜市場
一條弄堂像泡飯碗頭的腌蘿卜干
風味口感俱佳。院子里生柴火的
煤球爐放到空地上
看守所大門。部隊營房吹起
凜冽的起床號。弄堂一排排,相隔
幾個街區。縣城好似空寂的教堂
白天無人,一長列座椅
蜿蜒伸向天主神秘的箴言
弄堂的彩繪玻璃中央,畫著偉大領袖
毛主席,一輪朝陽噴礴而出
他老人家熱情的笑容
底下窮人家孩子臉上的鼻涕煤灰
屋檐蛛網懸掛。一只壁虎
吮吸朝露……有時
弄堂像一只戰時的空油桶
像城門上被砍的人頭
從空中俯瞰著眾生。城里的板車隊
出發,間雜朝陽中撳響的腳踏車
和挑著擔子,鄉下來的菜農
他臉上有一種對于縣城肅穆的敬畏
這敬畏,在進入一條弄堂的片刻
沉靜下來,停歇在一名六歲孩子的
記憶里
從此在世上的任何地方,我再沒見識過
類似的敬畏
夏天雜亂。人鬼混居
秋天,弄堂聲音清晰有序
尸體被搬出廳堂
好似順產的孕婦喝到第一口鮮魚湯
我躺著,大氣不敢喘出
聽到了隔壁那名孕婦
在魚湯碗邊上的吸氣聲
一名清朝活下來的老太太
在縣城最后的青磚地上
邁出她蹣跚的小腳
從民國的木樓梯
傾斜出荒廢的身影
而在相隔兩條馬路的街口
被槍斃了幾十次的美蔣特務、軍統
逃犯,活在一名小說家筆下
從遙遠的青海監獄
潛逃到了江南。今晨
他腿部的痛風犯了
坐在小吃攤的長條板凳上
整了整身上偷竊來的中山裝衣領
腦袋轟響著火車進山洞時的
車輪鏗鏘。秋風吹來。他顧不上燙嘴
埋頭喝下自己一生中
最后一碗熱豆漿
 
  
黎明之歌
 
在我的屋子里,星星們睡著了
童年水井倒映出的天空睡著了
冬雪、秋霜、夏日槐蔭
線裝古籍的
陣陣蛙鳴和爺爺的村莊
潮落潮漲睡著了
遠行的人出門遇見文革
滬杭道上,京廣沿線都有帶紅袖章的
革命小將
屈原投江
俄底修斯返鄉,前后十年
地平線盡頭透出幽幽藍光
戀人們在天亮之前,燦若晨星
 
大雨落在廣州碼頭的客棧
獅子的頭在石頭上扭過去
民國情書上的字被劃掉。一名傳教士
用騾馬馱運《圣經》
在雨雪密布的高原跋涉
北方黑藍的燕山山脈
始終保持著黎明線條的峻嚴
蒙古大軍趁夜過長城
一支筆滾落。靈魂在黑暗中
唯一的聲響:
街上刮著大風。夜里九點
女兒還想找人玩,挨家挨戶走著
不肯回樓上
 
在忠誠和偷情間
在哈代小說的字里行間
在新舊歲月的弄堂、小區
在大清早獨自起床不久
在一枕清霜背面,我寫下:
“戀人們在天亮之前,燦若晨星。”
在海浪和海浪間
在以夭折的結果成功刺殺后
在小鳥開口之前
在世事無常,往復循環
在我把親吻留在薄霧的街頭
留在茫茫宇宙深處
——獨自回到家中,我寫下:
 
“戀人們在天亮之前,燦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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