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威是我所尊敬的青年小說家,他對文學的虔誠和探索的勇氣使其創作在“70后”小說家中獨樹一幟。這不僅僅是因為他不時地拋出一篇篇頗有分量的作品,也不僅僅是因為每一篇都有著他自己的敘事風格和結構形式,而是每一篇都體現出對現實的深深的思考,都有著濃郁的現代性思想。于曉威始終關注著這個現代化的時代,關注著這個時代的人的生存處境,思考著某些具有普遍性的人類生存問題,近期發表的短篇小說《房間》,再一次表現出了這一點。
《房間》最初發表于《民族文學》,很快就被《小說月報》轉載,并獲得了《民族文學》2014“年度小說獎”,受到了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小說講述的是一個極其簡單的故事:劉齊與妻子徐麗之間發生了一場普通的爭吵。第二天上午,已經上班的劉齊從單位趕回家里取一份資料,屋門卻從里面反鎖了。于是,焦急而又無奈的劉齊只好找來了好朋友陶小促。陶小促始而小心地敲門、按門鈴,繼而大聲擂門、呼叫、打屋里的電話,可門就是不開,房間里恍若無人一般靜默。后來,兩人發現樓道里的緩步臺窗外有一條20厘米寬的裝飾檐通往劉齊家客廳的窗戶,于是決定由陶小促從緩步臺的窗戶翻出去,再沿著裝飾檐移到劉齊家客廳的窗外,最后翻窗進入劉齊的房間;而房間里的情形也就在陶小促即將進入時出現了。陶小促既不能再進劉齊的房間,也不可能順著原路退回去,只能在短暫的懸空后落到樓底下,導致右腳踝骨骨折、左腿脛骨震裂。
作者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個故事呢?講述夫婦間的情感糾葛?還是表達時下婚姻關系的脆弱?抑或也和許多司空見慣的作品一樣,以多少有些曲折的情節,吸引讀者的眼球,使讀者在沉重的生活之余來一頓快餐?都不是。假如你熟悉于曉威小說創作特點的話,就會明白,故事只是他表達思想的一種形式。他以往的小說是這樣,《房間》也是這樣,而且更復雜、更神秘,在情節的幾次變化中,呈現出一個完整的質疑—否定的版本。
一、本能反映不出事情的真相
劉齊被妻子鎖在了屋外,無論陶小促怎么敲、怎么喊,門就是不開。此時,所有人的腦子里都本能地產生這樣一幅情景:徐麗一個人守在屋子里,咬緊牙關,滿肚子怨氣,想用這種方法懲罰劉齊。這種情景不僅使人覺得她拗性、可惱,也多少有那么一點可憐。“誰料到她心里一直憋著火哪,后發制人。”這是劉齊的不無悔恨的想法。言外之意,如果他想到爭吵會使妻子如此生氣,也就不去招惹她了;而作為老同學的陶小促甚至突然間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徐麗是不是在房間里自殺了?
真相是陶小促到劉家房間窗外時發現的。當陶小促沿著緩步臺窗外的那條裝飾檐一點一點地移動到房間客廳的窗口,準備翻身入內時,令人完全沒有想到的情景出現了:
透過玻璃窗,陶小促看見原本是坐在客廳羊毛毯上的徐麗,聽到聲音后猛地扭過頭,向他這邊露出一個異常驚恐的面孔,緊接著,她臉色變白,本能地用手捂住了嘴巴。與此同時,她身邊一個穿白色襯衫的、相貌還算文雅的中年男人,急忙松開原本牽著徐麗胳膊的手,就勢俯身藏到徐麗身體的后面,靠她的身體和半只沙發的扶手滑稽地擋住自己。[1]9-10
這種情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使人猝不及防,好像一個行路人,原以為眼前會是一片鮮花盛開的園地,卻原來竟是一爿墳場。此時我們還沒有理由判斷客廳里情形的真偽,而只能相信是真實的,是確鑿無疑,因為畢竟是當事人親眼所見。老話說得好:眼見為實,言外之意就是說其他都是虛的或者有可能是虛的,本能性質的想象也囊括在內;而徐麗一個人躲在屋里生悶氣的情形就屬于房間以外的人的本能的想象。
本能原本就是與生俱來的。它不需要后天習得,而是機體面對客觀情形時的一種本能的反應。當外界事物出現在主體人面前時,人往往于不知不覺中做出一種反應、一種判斷。盡管這種反應或判斷也有一定的推理性,但無意識的成分更大,或者說是習以為常的下意識。夫妻倆生氣了,女人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這實在是太司空見慣了,沒有什么可疑之處,于是我們——劉齊、陶小促以及所有的讀者——就像前面說過的那樣不假思索地想了。可是“眼見”把本能擊得粉碎。本能可靠嗎?不可靠,即使它再真誠,再不動心機,也很可能把人引導到真實的反面。
在陶小促的所見中,小說完成了第一輪思考——對本能的質疑和否定。
二、經驗也推導不出情景的本真
當客廳里的情景出現在讀者眼前時,我們無一例外地認為徐麗出了軌。這種結論,與陶小促的經驗有關。
陶小促是個“內心敏感”的人,精明強干、膽大心細。他首先了解了劉齊夫婦吵架的整個過程;了解到劉齊在單位里混得很好,是領導面前的紅人,已經到了下班后也不能準時回家的地步。加之妻子張文玲常在他面前談起徐麗,說徐麗不像以前那么熱情了,冷漠而孤傲,還有些神秘,超市里的員工也這么說;而陶小促也明白徐麗的身份有了變化,不是以前那個工廠化驗員了,而是在本地有著三家連鎖店的“大麗超市”的總經理,即使整天閑著,也衣食無憂。于是,憑借這種種因素,陶小促得出了一個結論:徐麗很可能出了軌。盡管他一再叮囑妻子不要亂說,盡管他以為道德和個性不是一碼事,也說明不了什么——陶小促對自己的經驗還是有自信的。
作品中有這樣一句話:“按陶小促的經驗來判斷,這可能是因為他們夫妻感情出現了矛盾。”[1]7尤其是客廳里的那一幕情景,使他不可能再懷疑自己的思維有誤。于是,作者用大段的心理描寫,證明了他已經完全認定房間里的徐麗是在偷情:
陶小促雙手扳住窗臺,下意識地沉下身體,把臉貼在窗臺下冷硬的墻面上。他油然想起張文玲說過的那些關于徐麗的話,現在看來是得到了有力的認證。他覺得自己真是個笨蛋、傻瓜,他和劉齊忙了一上午,遲遲叫不開門的原因,原來是他們沒有離開那扇門哪怕五分鐘!陶小促還能記起哪部電影里的一句臺詞:“一個男人被嚇破了膽,是恨不得鉆進女人的裙子里的!”可憐的劉齊,他不知道,他和自己的行動,給房間里的那對偷情的人嚇成了什么樣子![1]10
經驗是什么呢?經驗是耳聞目睹,是親身體驗。經驗由現實生活的積累而來,其科學性絕非本能所能比。所以,在經驗尤其包括親眼所見的經驗的敘述基礎上,我們不可能懷疑陶小促對房間里情景的判斷有什么失誤。
可是陶小促的判斷真的就等于是房間里的情景的真相嗎?不。這種“虛假”,是由小說正文后邊的“補遺”展示出來的:
陶小促是兩個月之后出院的。右腳內踝骨骨折,左小腿脛骨震裂。醫生說他的恢復還算是不錯的。
據說他差點拿了本地一個“見義勇為基金獎”。因為在那一天,反鎖在劉齊家里的,一個是徐麗,另一個是入室搶劫犯。搶劫犯冒充物業管理人員,在劉齊上班走后不久騙開了房門,然后摟住徐麗,用刀逼使她交出錢物,并不得出聲。這期間,劉齊和陶小促及時趕回來了。可惜的是,陶小促在關鍵時刻,功虧一簣,在即將成功翻入窗戶的過程中,不慎摔了下來。
歹徒最終搜羅錢物,堂而皇之開門而去。
以上情況,是徐麗在派出所做的口供。[1]10
原來房間里的徐麗并非在偷情,而是被歹徒劫持了,所以才不敢響應門外人的要求,不敢開門也不敢出聲。
假如我們重新返回房間里的那一幕情景中,就不難發現這種結論完全成立。是的,當事人的口供沒有破綻,徐麗的驚慌完全可以理解為是面對歹徒的恐懼,歹徒(我們暫且認定為是歹徒)的失措也可以理解為是害怕暴露自己。整個說法嚴絲合縫,是經驗蒙住了陶小促包括讀者們的眼睛,使我們作出了虛假的判斷,將我們引到了歧路上去。
在當事人的口供中,小說完成了第二輪思考——對經驗的質疑和否定。
三、話語同樣不可相信
到此為止,房間外面的人的判斷和房間里面的情景的真相可謂是大相徑庭了。徐麗沒賭氣將劉齊拒之門外,沒有和相好的男人偷情,而是遭到了歹徒的恐嚇。事情是否真就如此呢?徐麗在派出所說的,是否就是事情的真相?也未必。這種疑惑是由“補遺”的最后兩段文字引發的。在所有的講述完成之后,作者仿佛不經意般地寫道:“以上情況,是徐麗在派出所做的口供。”“警方正在就此作進一步調查,詳情尚未作最后披露。”[1]10這種“畫龍”之后的“點睛”之筆,正表明事情到此并沒有結束,因為所謂的真相只是出自當事人的話語。
話語是什么?話語是人類的創造物,是人類在現實生活中表達和交流的工具。它既可以呈現出表達者內心的真實情感和思想,也可以表現為一種假象。這是由表達者自身的因素決定的。尤其話語為作品中的人物所操縱時,假象的可能性就更大了。而作為有夫之婦的徐麗為了掩蓋對丈夫的不忠,為了保全個人的名譽,也完全可以編造出一派謊言。所以巴赫金在談及小說的話語時曾經這樣說:“對小說來說,個人獨特的性格、個人獨特的命運,以及完全取決于它們的個人話語,本身是無足輕重的。”[2]119
在對話語的質疑中,作者完成了小說的第三輪思考——話語與真相之間也未必一致。
警方進一步的調查似乎又給房間里事情的真相留下了余地,可是怎么調查呢?遵循什么途徑?無非是感覺、經驗和詢問而已,而所有這些已經被宣布無效了。當然,法律注重的是證據,可是證據也有真偽之分,況且這已經是小說之外的事情了,不在本文討論之列。可見,《房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作品最終也沒有結論。而房間外面的陶小促、劉齊以及廣大讀者們,也只能是不得而知。
在《民族文學》同期發表的《<房間>創作談》中,于曉威說了這樣的話:“《房間》是一篇讓我寫起來感覺有點復雜的小說。因為我可能不太知道我要告訴給人的是什么。但是這樣的小說我很愿意寫。生活中每個人都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雖然裝修充滿了大同小異和樣板化,但是屬于房間里面的生活情態、屬性、氣味、私密含義以及信念是不一樣的。無論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屋子》,還是萊辛的《去十九號房》,或者門羅的《逃離》,女權主義者眼中的房間自有它獨特的哲學和人性含義。我曾經在某篇小說里試問過這樣的問題:女權主義僅僅是跟女性發生聯系么?有沒有對女權主義產生支持和熱衷效力的男人?好,拋開這個問題先不說,單說小說的品性吧,我也贊賞門羅說過的,好小說仿佛是一個房間,不僅看它裝了些什么,更要看它怎樣搭配了窗戶、回廊、樓梯,以及在房間不同角度看到的景觀。這是文學的意義所在。所以我想說的已經坦白無遺了:房間和藝術一樣,實用不是唯一的標準,它們本身就是一種藝術,提供給你生活其中不同的感受和理解,以及復雜的況味。”[1]封底
在這篇精彩的創作談中,作者敞開了他的創作初衷。小說的創作基本是成功的,開放,復雜而多義。不僅賦予了“房間”里什么,而且所賦予的“什么”也著實神秘、恍惚迷離,令人玩味不已,進而產生種種思考;本文的思考也只是其中的一種。它不關涉女權主義,也不屬于結構性欣賞,而是更廣泛一些的當下人的生存狀態。小說中的“房間”是現實的,也是象征的,而且后者的味道顯然更濃重一些。它象征什么呢?象征每個人的私人領域、私密空間,那么,房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就是整篇小說的著眼點。
有意味的是作者好像對解開房間里的謎缺乏誠意,更進一步說,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謎底是什么,也解不開這個謎語,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玩弄著讀者們的智力。于是,這條謎語也就成了比斯芬克斯之謎還難猜的地道的無解之謎。依我之見,作者的目的不在于展示事情本身的真相,而在于抵達的過程,于是,怎樣進入“房間”,便具有了比真相更為重要的意義。房間將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隔開了,外面的人想方設法要進去,里面的人卻無論如何不開門,本能性的感覺、經驗和親眼所見以及話語(包括張文玲對陶小促講的有關徐麗的作風問題)都靠不住了,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摧毀。
在真相的求索中,陶小促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了,只能從半空中掉下去,進入房間的行動終歸失敗。原來我們賴以生存的一切是這么無力,人與他人、人與世界之間是如此陌生、如此隔膜,乃至根本無法入乎其內。“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3]13,本能、經驗、話語,都不行。我們再也沒有依附,這就是現代人的存在、現代人的悲哀,也是現代人無法逃避的生活實際。
參考文獻:
[1]于曉威.房間[J].民族文學,2014(6).
[2]巴赫金.小說理論[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19.
[3]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