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倉央嘉措的家鄉寫詩
2017-02-08 16:19:14
作者:史映紅
在倉央嘉措的家鄉寫詩
——簡析白瑪央金的詩
史映紅/文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輕姑娘的面容,浮現在我的心上,年輕姑娘的面容,浮現在我的心上,啊依呀依呀拉呢,瑪杰阿媽……”,提到西藏,說到詩歌,很多人耳際就回蕩著由倉央嘉措情詩改編、婉約如水的《在那東山頂上》的歌曲,人們傳唱不息,百聽不厭。同樣,提到西藏,說到詩歌,很多人腦海就會出現“我問佛:為何不給所有女子羞花閉月的容顏?佛曰:那只是曇花一現,用來蒙蔽世俗的眼,沒有什么美可以抵得過一顆純凈仁愛的心,我把它賜給每一個女子,可有人讓它蒙上了灰……”的詩行。這些膾炙人口、禪意深幽的詩句,讓多少人豁然開朗、醍醐灌頂。不管詩歌,還是歌曲,這些最能觸動和抵達人們心靈的神奇旋律和符號,像陳年老酒,越放越香。西藏山南,是詩歌天才倉央嘉措的家鄉,這位出生在康熙二十二年正月十六的濟世活佛,他精美絕倫的詩行,家鄉人民傳唱了一代又一代。在這種濃濃文化氛圍熏陶之下的,當然包括活佛家鄉的白瑪央金。前幾年,我常在一些文學刊物、特別是西藏報刊上經常看到她的作品,隨著時間推移,她進步迅速,不管是質量還是數量,都有很大提升,下面我們從四方面作簡要賞析。
家在山南
西藏山南,藏語是“岡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之南”的意思,這片神奇的土地,是藏文化的發源地:西藏的第一位贊普,第一座宮殿,第一座寺廟,第一塊農田,第一部藏戲,第一座村莊都出現在這里。生于此,長于此的白瑪央金,在很多詩里深情贊美她的家鄉,把神秘的山南呈現在我們面前,比如《故鄉在遠方》:“故鄉已坐化于八瓣格桑花中∕族人遷徙,把詭譎和悲憫留給了通往外界的馬道∥我遙遠的凝視,只因我是殘垣斷壁中一塊出走的石子∕我必定摒棄所有高傲的元素∕把思念定格在額頭鑲著月亮的牛背上∥雪線之上,是誰手持牧鞭乘高遠眺∕把一場復歸授記于彤云之上∕幾度夢回,在幽昧的雪夜高擎寶傘等待回歸∕并將追慕的駿馬拴牢在馬廄里∥歲月被時光牽老了∕再無人用六弦琴彈撥向晚的回眸∕或看流火的艷陽在村落的麥壟間觥斛交錯∕把日子串成一縱火辣辣的歌聲∕鷹隼濾細了嗓音 一聲嘹唳,一個俯沖∕獺鼠四散而逃 白海螺吹出了幽冥之聲∕一匹落單的老狼立在巖崖渴望被獵人追趕∥古道荒莽,擋不住游云的嬌憨∕來者說,鄉間林木更加蒼翠∕風一吹,就有一粒遺落的麥穗成熟了∕來者說,河水暢流,無法停歇∕把族人的背影刻在了崖壁上”。寫故鄉的作品一直很多,大都寫得很美,甚至有的成了一些作家和詩人的符號,比如路遙的陜北,賈平凹的商州,史鐵生的地壇,莫言的高密,蕭紅的呼蘭河。如她所說,族人很早集體遷離了布滿她童年記憶的故鄉,這樣的故鄉在白瑪央金心目中是“已坐化于八瓣格桑花中”,而自己是“殘垣斷壁中一塊出走的石子”。白瑪央金詩作里的故鄉是真實的,沒有高大上,她筆下的故鄉是有溫度的,“月亮、牛背、牧鞭、馬廄、六弦琴、麥壟、獺鼠、老狼”等,通過對這些司空見慣事物的描寫,看得出作者對家鄉至情至性的守望和熱愛,她用樸實的文字贊美這片高聳之地、富庶之地、文化之地。
還有《寂靜的倫巴村》:“沒人說得清杰拉山何時橫貫在通往外界的路上∕年邁的棗紅馬順理成章,充當翻山的腳力∕鈴鐺聲聲,久遠的生動留給群山∕山雀不及聆聽,旱獺不及躲藏∕一撮飛揚的塵土蜿蜒離去∕面朝村寨那縷古老的炊煙∥是怎樣一雙巨掌能把大山劈成峽谷∕又把房舍撒落在玩味的田間開枝散葉∕隱匿在深山的絳紅色古剎∕都說是班丹拉姆發間遺落的紅珊瑚∕法號聲自山谷明明滅滅∕把村寨的心事輕輕揉進山腹∥無人有心把它載入史冊,寂靜的倫巴村∕問及老人,只重復著一隊馱著僧衣的馬幫離去時的揚長∕沒問來路,不知去向∕一只大雁孤鳴,沒入云霄∥倫巴依舊在云端,在谷地酣睡∕雪山靜默合十∕那些有關青稞酒醉,糌粑飄香的故事早已無人問津∕而今夜,它卻悄悄潛入我的思緒∕猶如一塊鮮美的酥油在舌尖化開時的甘醇”。在詩人眼里,倫巴村是高的,“在云端,在谷地酣睡”;倫巴村是遠的,“沒人說得清杰拉山何時橫貫在通往外界的路上”,要去倫巴村,得讓棗紅馬“充當翻山的腳力”;當然倫巴村更是美的,“房舍撒落在玩味的田間開枝散葉,隱匿在深山的絳紅色古剎,都說是班丹拉姆發間遺落的紅珊瑚”。倫巴村又是她魂牽夢繞的,“今夜,它卻悄悄潛入我的思緒,猶如一塊鮮美的酥油在舌尖化開時的甘醇”。眾所周知,山南是藏文化的發源地,這里偉人頻出,藏族傳統文化底蘊深厚,但同時,山南又是西藏最大的航空港所在地,半個多世紀以來,迎來送往了無數的人;便捷的交通,西藏對外的窗口,就讓這里成為藏漢文明、文化的交匯點,是藏族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文化的碰撞區,在這樣的交匯點和碰撞區影響下,這樣雙重的語境中,詩人既要迎接外來文明、文化的猛烈沖擊,又要繼承和發揚本民族悠久而輝煌的傳統文化,在多種因素影響下,凝視家鄉,反思文明,救贖靈魂的文字就出現了,所以白瑪央金的文字充滿了蒼涼、憐憫、甚至有些悲壯,這是不少人的第一感覺。
再比如《深陷故鄉》:“月光剛落地∕一些細節陡然被點亮∕此時,雨翩躚而過∕曇花盛開,飛翔的鳥兒∕像另一朵花開在浩空∕兩種美好誰也停不下來∥唯有我∕深陷在故鄉的土地上∕像春天的花蕾∕緊緊攥著內心的芬芳∕擔心一綻放,故鄉就會凋謝了”。這首簡潔明快的作品,應該很多讀者與我一樣喜歡,喜歡不僅僅是文字的優美,氛圍的營造,景物的描寫,最要緊的是字里行間盈涌出來對家鄉的熱愛,“深陷在故鄉的土地上,像春天的花蕾,緊緊攥著內心的芬芳,擔心一綻放,故鄉就會凋謝了”,作者把故鄉熱愛到憂傷,憂傷到憐惜,憐惜到怕從生活中失去;故鄉的蕭條、弱小、寂冷,在作者內心是痛惜的、糾結的、矛盾的,像要被誰掠走,或者撕裂。詩中有景、有情、有痛,但更多的是愛。
情愫流淌
雅礱河谷,在雍布拉康腳下,在這片或雪山高聳,或湖泊萬頃的山南大地,注定要產生詩,需要詩人深情歌唱,詩人既是親歷者,又是旁觀者,雙重心態,雙重視角,雙重擔當。這就讓白瑪央金的作品具有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老練,在她眾多詩歌里,抒情詩占有很大成分,詩中有自我、有精神、有生命、有靈性;一起來看《行走》:“我喜歡用文字喂養平淡∕那是伸向達觀的溫煦之手∕曾困獸般掙扎,湮沒了光明之水∕也曾載著舟車越過被苦難浸泡的王國∥于是我閱遍草原∕看見一萬匹馬在草原盡頭孕育∕千萬只馬蹄在阿姐心尖上奔跑∕幾只羊在牧人的禱念中瞑目∥牽走草原尾鰭上曼妙的歌聲∕我的雙眼沿著山脊爬行∕歌聲被無限拔高拉長∕我用山的語言互訴衷腸∥高巖上,一座古寺鳥瞰了幾千年∕腳踵卻連著海的心臟∕為這片騰飛的水∕把一身珠寶還給了海洋∥有一天我需要斜倚著老樹∕或許已經躺倒∕我依然會安頓在一只羚羊的眼睛里∕用一粒干凈的文字閱讀草原和溪谷∕還有遠方渾厚的海洋”。在高高的青藏走,在廣袤的山南走,在陽光與傳說都很充足的雅礱河谷走,不同的是,除了雙腳,還必須帶上手中的筆。阿根廷學者、詩人博爾赫斯說:“我寫作不是為了名聲,也不是為了特定的讀者,我寫作是為了光陰流逝使我心安”。著名作家蘇童也說:“我唯一堅定的信仰是文學,它能讓我解脫了許多難以言語的苦難和煩擾,我深愛它并懷著深深地感激之情,我感激世界上有這門事業,它使我賴以生存并完善充實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白瑪央金的寫作屬于那一個范疇,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但我知道她對文字有著虔誠的感情,有著近乎仰望的敬畏,有了這種虔誠和敬畏,肯定會寫出好作品;我們祝愿她用“文字喂養平淡”,“用山的語言互訴衷腸”,用“一粒干凈的文字閱讀草原和溪谷,還有遠方渾厚的海洋”。
繼續賞析《做一次牧人》:“用烏爾多打響山谷∕把散漫的羊群趕至一處∕松開土層∕看雜錯于蔓草間的極草∕從冬到夏的精致輪回∥山后的云還未吹過來∕云沒有疆域之分∕間隙∕陽光懶洋洋地躺在地上∕像一只喂飽的狗∕沒有挪動的欲望∕半瞇的眼皮抽動∕抖走幾只蒼蠅∥做一次牧人∕戲耍陽光∕和草地交換心底的秘密∕看雄鷹俯沖時優美的姿勢∕把金色的蘑菇喂給身體∥渺小從不妨礙生存∕在羊群中我就是王者”。鱗次櫛比的高樓,滾滾不息的車流,繁瑣蕪雜的諸多事務,讓很多人應接不暇,向往自然、向往草原、森林、湖泊,想傾聽遼遠婉約的民歌,期盼清新清純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成了時尚,白瑪央金期盼的、身心合一的旅行是靜看“散漫的羊群、云沒有疆域之分、雄鷹俯沖時優美的姿勢”、也可以“松開土層,看雜錯于蔓草間的極草”,更要“戲耍陽光,和草地交換心底的秘密”。 白瑪央金的詩歌創作,貼緊土地,貼近生活,不故弄玄虛,不撲朔迷離,從生活的點點滴滴入手,從普普通通老百姓的視角入手,至情能感受,至性能觸摸,熟悉質樸,生動活潑。
繼續來品讀《望夫》:“悄然暗淡的夜色從山頂下滑∕牧歸的男人比夜色更加匆忙∕女人,拖著孱弱的肩膀∕在路的盡頭化作一枚坐標∕她已雕刻了傍晚的夕陽∕她已揉碎了數顆石子∥在眼神與眼神的交錯中∕期待是輾轉的箭翎∕在山峰彎曲的脊梁上∕射落了幾分狹長的思念∕風沒有流動∕云停止了游戲∕一個石化的背影∕遠比日落更凝重”。與前面幾首作品略有不同,讀這首詩,讓人感到溫暖、溫馨,腦海里一幅和諧而清晰的畫面就出現了:夕陽西下,黃昏姍姍而至,一位身著藏袍、高挑舒展的婦女眺望著丈夫和羊群歸來的方向,誰能不感到溫暖?在藏區多年,我是知道的,婦女們每天工作量并不比丈夫們少:她們在家人的酣睡中悄然起床,生火、背水、擠奶、做早飯、打酥油茶,一切忙的差不多了,老人、丈夫、孩子陸續起床;料理家人吃過早飯,丈夫趕著牛羊去放牧,老人幫著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孩子們玩耍,主婦們又開始了上午的工作,背水、擠奶、做飯、捻毛線等,抽空還要照料孩子。這首詩,把藏家婦女勤儉節約、持家賢惠的美德寫出來了,把她們無所艷羨、無所求取、知足常樂的心態寫出來了。
父老鄉親
在人物寫作中,白瑪央金以一位雪域女性所獨有的原生態生活體驗和細致入微地觀察,描寫了眾多人物,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形象,這些人當中,有親戚鄰居、有父老鄉親,尤其是對廣大農牧區普通民眾的描寫,讓人印象深刻,能看得出詩人感情的細膩、筆鋒的靈秀、心底的善良。來賞析詩歌《康珍和茶》:“早年間,康珍嗜茶∕離了小半會兒就會坐立不安∕茶像是身體里的血液∕幾杯上好的茶水下肚∕歷經層層關卡,循環往復∕把養分輸送到了每個細胞∕萃取的咖啡因停留在神經中樞∕康珍有些興奮∥過些年∕一個村口的男人∕用兩年的時間∕讓康珍變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自留地里的青稞長勢也不錯∕足有半個康珍那么高∕康珍眉開眼笑∕前腳才把成堆的青稞收入倉廩∕后腳就磨刀擦槍∕讓飽滿的青稞粒變成了濃稠的青稞酒∥又過些年∕孩子們在酒香中漸自長大∕康珍也在醉意朦朧中送孩子外出讀書∕恰好那一年,男人走了∕康珍看著滿倉的酒∕流不出一滴眼淚∥第二年∕康珍的倉廩空了∕一部分變現寄給了孩子們∕一部分變成了酒瓶子∕沒人見過康珍哭泣∕只有門口的酒瓶子越堆越高∥又是一年∕康珍的眼神突然充滿活力∕猶如灌進足夠濃的咖啡因∕孩子們蹲守在床榻下∕把一杯茶水喂進康珍的嘴∕康珍立刻吐出了最后一口氣”。康珍,一位農牧區的普通女性,知識不多,目光不遠,但又是一位能里能外、料理生活和家務的多面手,有著藏家女性一貫的善良、勤勞和隱忍;但命運讓她在低處忙碌、奔命,她嗜茶愛酒、病臥床榻;在有限的生命、有限的空間向命運宣戰,又被命運無情地擊敗。不單單是在青藏高原,不僅僅是廣大農牧區,這樣的女性,這樣的母親,在我們身邊何嘗不是比比皆是?丈夫成功光彩的后面,孩子優秀出息的后面,往往就是一位母親數年、數十年、甚至一生的默默付出和奉獻。
再讀作品《牧羊女的傍晚》:“下了半天的雨∕草綠了又綠∕疏落的楊柳抽出了條∕阿佳做的面湯滾了幾道∕夕陽像一撮白頭發在山頭逗留時∕羊群也該下山了∥黑暗總要降臨,阿媽在一處高地獨坐∕掏出懷中浸漫著宮廷樂的口琴輕輕吹奏∕半晌,趕著羊群的妹妹出現在山的埡口∕懷揣著剛出生的糕仔四下張望∕琴聲幽幽隨崎嶇的羊腸小道滑向埡口∕妹妹的小臉蛋舒展成一朵鮮花∥村落靜謐,細潤的泥土芳香四溢∕“卡其,卡其,卡其”∕羊兒自行分開,鉆入各自的羊圈∕青煙的末梢有幾縷春風拂動”。與白瑪央金眾多詩歌一樣,仍然給讀者呈現出一幅雨后斜陽照耀下的美麗畫卷:清新的草原,舒展的白云,牧羊姑娘從遠處慢慢走來,畫卷視角定然漂亮,而更妙的是“阿媽在一處高地獨坐,掏出懷中浸漫著宮廷樂的口琴輕輕吹奏”,置身這個畫面,連“妹妹的小臉蛋舒展成一朵鮮花”,祥和靜謐、溫馨和諧,作品描寫動靜結合,渾然天成;作者沒有應用太多的修辭手法,只是在景物描寫上由遠至近、由高到低;人物適時出現、協調自然;把作者崇尚自然、向往自由,渴望回歸清新簡單生活方式的心境表現出來了,把對家鄉、草原、族人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熱愛表達出來了,情感投入飽滿豐沛,濃而不膩。
繼續看詩人寫親人的作品《阿媽的肩膀》:“給阿媽打了一通電話∕此時的夕陽恰好落在窗臺∕嗅著陽光的味道∕讓嘮叨暖流般魚貫入耳∥“阿媽,如果時光不老”∕“如果我還在您身邊咿呀學語∥阿媽的肩膀一高一低∕說不出扛了多少重量∕才能把原本的端正失了天平∕阿媽說人間煙火她已嘗盡∕卻不能在阿爸走過的路上∕再唱一首山歌∕再挽一次褶皺的手”。法國大文豪巴爾扎克說過:“母愛在女人心中是一件簡單、自然、豐碩,永不枯竭的東西,就像是生命的一大要素”。就這首詩來說很簡單,只是一次母女間的通話,但一個普通的電話之外,作者加入了母親日常生活中的姿態語言,比如:“阿媽的肩膀一高一低,說不出扛了多少重量,才能把原本的端正失了天平”,表達阿媽的勤奮、勤懇、忍辱負重。甚至連接電話的時候也不能停下手中活計。另一個作品的閃光點是最后幾句:“阿媽說人間煙火她已嘗盡,卻不能在阿爸走過的路上,再唱一首山歌,再挽一次褶皺的手”,把阿媽愛家、愛孩子、愛丈夫的心理描寫得淋漓盡致,讓讀者為之動容。突然想起藏族著名畫家尼瑪澤仁說過的幾句話:“在西藏這塊土地上,人生存起來太艱難了,它貧瘠、缺氧、閉塞,但藏族人靠什么堅韌地活下來呢?靠著一種精神,靠著信仰與心靈——一個人對信念地恪守和彼此間心靈的撫慰”。當下,時代巨變,高科技發展迅猛,人心也變得浮躁貪婪,功利、現實、貪得無厭、索求無度。但是在青藏高原,特別是廣大農牧區,基本上所有的農牧民仍執拗地堅守著心靈的清冽、內心的善良;他們在需求上小得即安、適合而止,在交往上謙和忍讓、同情弱小、賜舍相援。
經幡飄飛
與不少民族作家和詩人一樣,白瑪央金的作品,不時涌現著或濃或淡的宗教意蘊和哲理氛圍,讀起來給人一種渾然忘我、醍醐灌頂的通透和感悟,比如作品《呼吸之間》:“多少落葉自窗外清簫低吟∕薄暮盡,我將與夜橫度一段黑暗∕或許,和風將破門而入∕或許,一襲寒意懷揣三分殺氣∥此時,我衡量著生命與呼吸間的微距離∕想到死亡與禿鷲∕想到,每一個往生者相同的背影∕和雜亂無章的哭泣∕我知道,在寧謐的日子里聆聽死亡∕是多么艱難的升華∥寂靜掠過片刻,經卷中的梵音并未止息∕桑煙裊裊,窺視一次徹底的布施∕和一段酩酊的輪回∕一個軀殼倒下,一個靈魂升騰∕一個名字在唇齒間囁嚅半生”。這首作品,我的第一個感覺是背上透著絲絲涼氣,比如詩中“橫度一段黑暗,寒意懷揣三分殺氣,死亡與禿鷲,聆聽死亡,一個軀殼倒下,一個靈魂升騰”等,整首詩顯露著與作者年齡不相符的成熟,甚至陰沉。但是靜靜三思,又合情合理:作為一個長期受藏傳佛教影響的詩人,藏傳佛教的很多教義深深融入了她的血脈和生命,這既是她的精神引領,又是作為藏族同胞的精神食糧;在藏傳佛教里,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生死死,循環往復,這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這種達觀,這種豁然,往往是很多人看不明白的,也是常常糾結的,但是很多藏族同胞認為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接著來看《轉經道上的秘密》:“天地很靜,一縷桑煙比清晨醒得更早些∕云清淺地漾開一層紗∕剩下的星辰,唏噓著懸在半空∕和這條早已被足跡疊加的路∕交換了關于桑煙出處的秘密∥捻動一顆佛珠,總有佛果剝落∕我看不見佛,佛靜臥云端∥瑪尼經輪緩緩旋轉∕把今生的重量交付給下一世∕心隨著靡靡之音安靜的鋪展∕溫軟如云”。“桑煙、佛珠、佛果、瑪尼經輪”,詩作里,詩人不僅僅表達的是宗教意義上的因果與靈魂問題,還有一種超越生命本身的精神狀態,是作為一種詩化了的精神引領,走出泥淖,走向遼遠,即使身陷囫圇,內心也要光明燦爛。在塵囂間,在浮世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存敬畏,讓精神在放逐中升華,心靈在流浪中曠達。
最后來品閱《飛到理塘就回》:“視線以內,兩座山高高挺立∕像一對充滿奶汁的乳房∕看不到棱角,溫潤的白∕山腳孤起的炊煙,在風羽的煽動中∕周折,徘徊∕找到攀巖的理由∕筆直向上∥每天,虛眼看山巒溫婉靜謐∕我想到了一千種可能∕可我不說,我不能說它沉寂萬年只為愛的撞擊∕繁衍一群赭面慈目的靈魂∕我虛著眼,想把每一條脈絡數個精準∕一排仙鶴擋住了尋覓的視線∕它們長途遷徙,疲勞紛紛落入河谷∕輕吟淺語,落地生根∥迎著風,迎著烈日∕播種的人又開始歡唱∕‘天上潔白的仙鶴∕請借我一雙翅膀∕我不會遠走高飛∕飛到理塘就返回’”。“理塘”藏語意為“平坦如銅鏡的草壩”。說到理塘,熱愛藏地文化的人自然會想起天才詩人倉央嘉措的詩,“天上潔白的仙鶴,請借我一雙翅膀,我不會遠走高飛,飛到理塘就返回”。據考證,倉央嘉措一生并未到過理塘,而理塘卻與他或直接、或間接息息相關:理塘縣城海拔4014米,有“世界第一高城”之稱,理塘有中國最美麗的六大草原之一的毛埡大草原,肥沃、廣袤;有歷史悠久的理塘寺,還有藏傳佛教24座神山中的第13座神山格聶神山。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曾經在詩中把理塘比喻為仙鶴,他最向往的地方是毛埡大草原,雖然貴為宗教領袖,但最終沒有去過理塘。傳說1706年冬天,有著天才詩人和宗教領袖雙重地位的倉央嘉措,由于宗教和政治斗爭等種種原因,加之內心清純慈善、不善權術爭斗的他,被清朝政府廢黜,在羈押進京途中,路過青海湖時神秘失蹤。當局者和一些宗教上層人士,正是循著這首作品和六世達賴對理塘一貫的向往與熱愛,尋覓到七世達賴格桑降措。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高原縣城,因為倉央嘉措和他詩歌,成為了很多人趨之若鶩、魂牽夢繞的向往之地。這些傳奇,這些傳說,這些凄婉的故事,作為后輩的家鄉人,作為白瑪央金,影響肯定是巨大的,深遠的,甚至是刻骨銘心的。個人認為,這是她愛詩、寫詩、并且筆鋒與同年齡人相比更加成熟和老練的原因之一吧!
白瑪央金對于文字的虔誠、熱愛,對于文字的駕馭能力遠遠超過了很多同齡人,這是她努力的結果,也是她才情的體現,對于生在山南,長在山南的她,又有著雖然看不見但是又隨時隨地能感悟、感受到的很多東西,這是她的幸運。突然想起作家碎碎在《耶路撒冷》里說的幾句話來:“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圣地,或為理想高地,或為情感圣地。就像猶太人心目中的耶路撒冷,神圣清潔,至高無上,值得一生守望”。而山南,神奇的雅礱河谷,就是白瑪央金心目中的情感圣地,也是她的理想高地,愿她一生守望,用心,用文字,用詩歌。
附:
史映紅:筆名桑雪,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詩集4部;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協會員。
白瑪央金,筆名甜茶,西藏山南人,西藏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15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學員;熱衷詩歌、散文、翻譯等的寫作,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安徽文學》《西藏文學》等多種刊物,部分作品入選《中國實力詩人作品選讀》《中國當代詩人代表作名錄》等多種選本,出版有詩歌合集《格桑花開》、《詩美山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