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與詩的癥候
2017-02-22 12:51:27
作者:鐵舞
疾病與詩的癥候
——在詩歌營地里的一次演講
鐵舞/文
奧地利傳記作家茨威格說過一句傳世經久的話:“正是疾病為人類創造了宗教的情感和上帝的思想。”( Erst das Leiden hat der Menschheit das Gefuehl der Religion, den Gedanken eines Gottes erschaffen.)這是茨威格1930年在薩爾茨堡為他所寫的三個精神療法的傳人——梅斯默爾、瑪麗•貝克-艾迪、弗洛伊德的傳記作品合集《精神療法》的前言里說的。
疾病——情感;疾病——上帝。
這是我讀到這句話后想到的兩個關系式:在疾病和情感之間,出現了宗教;在疾病和上帝之間出現了救贖。我這樣理解是否有問題?茨威格話的原意是疾病是宗教情感的源頭,那么疾病是否也創造了其他形式的情感呢?這種情感又把人通向哪個“上帝”呢?
《精神療法》一書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當我和譯者沈錫良先生談起茨威格的時候,毋庸諱言,我想到了詩人寫詩。
詩人可以說是最富有情感的人,而詩歌又專注于抒情;那么,它是否也和疾病有關呢?
我想問的還有一個問題是,在疾病通向宗教的路上,還發生了些什么呢?這可能有利于我們對上面問題的回答。
那就讓我們再回到茨威格吧!
茨威格在《精神療法》一書中寫了三個人,梅斯默爾、瑪麗•貝克-艾迪和弗洛伊德。茨威格把梅斯默爾看成是“現代精神治療學孤島中的一支蘆葦”,一位“最為正直的德國研究者、勇敢的獨行客,受到陽光和鬼火的神秘指引,為一門新的科學指明了方向。”他最初的實驗是磁療,在他那魯莽的興奮中,梅斯默爾以為一塊磁鐵石是他找到的萬能藥物,后來他經過總結認識到了自己一開始所犯的錯誤,也就是說,他認識到,在他手上起作用的絕不是磁鐵,而是他的手本身在起作用。——暗示,可以肯定的是,任何醫學從一開始,人類被折磨得更多的病癥是通過暗示而獲得治愈的。催眠術(Mesmerism)是用梅斯默爾(Mesmer)的名字命名的。
茨威格在《精神療法》一書中寫的三個人都與催眠術有關。睡眠,歷來被認為是消極的狀態,是清醒的喪失,然而在清醒睡眠和睡眠清醒之間的過渡階段里也表明了,在人類大腦有意識的理智之外還有多少神秘的力量在相互作用著,精神生活正是通過分散正在審查中的意識而更明顯地出現了——這種思想一開始只是出于偶然地被提了一下,在一百年之后精神分析學說才創造性地發展了這一思想。我們從由沈錫良先生翻譯過來的茨威格傳記里,讀到了 “精神療法”的三位大師的事跡,我們的心靈為之震動,才發覺心靈的光譜一經曝光就會被分解得五花八門、色彩斑斕。這一點特別使我想到詩歌是人類的心靈光譜,寫詩就是曝光。
現在就讓我們轉回到詩人寫詩這一現象上來吧。誰都知道當下是詩壇最混亂的時候,現在誰還在寫詩?有病!報紙上一條顯赫的標題,讓人不禁發問:詩人是否真的有病?
答案無非有三條:詩人有病,詩人沒病,詩人在有病沒病之間。從疾病角度看,我們看到的詩歌也確實有這三種狀態,甚至讀詩的人,喜歡什么樣的詩歌,也有這三種狀態。
有時候認真地想一下,詩人寫詩的狀態與催眠的狀態也真有點相似。人在半醒不醒的狀態下寫詩,是常有的;當然,寫詩的過程當然不能等同于心理治療意義上的催眠。不過,在寫詩的那一刻,他忘記了世上的一切,他手里的那支筆,就好比催眠師的工具,他本人就是催眠師了。且不去說那些故弄風雅的假詩,那些真正的詩人,一旦投入,直發自內心深處的,所謂性心所至,把弗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里的東西檢拾起來,寫成詩歌,詩歌就是他們的命,他們無法控制自己,因為詩歌就是他們的上帝。看看自古文人在危難困苦之中,都不忘吟詩作文,實在是性情決定,甚至面臨滅頂之災也面不改色,從容不迫。李后主在敵兵圍城中,面不改色,所謂“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結果詩還沒念完,城便破了。這個書呆子是不是把自己“催眠”了?何謂性情?就是一個人的“根部”,迷宮的起點。一個詩人說他常常是早晨醒來寫詩,與其說是醒來,還不如說是半睡半醒;還有個詩人說,他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寫詩,其實他是找到了一個“催眠”的最佳時機;還有個詩人說,他常常在夢里來了靈感,那就更不用評介了。還有一個詩人說,他最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詩人不在狀態,也就是沒進入“詩之眠”吧!據說,中國古代藝術都是集體性和 宗教性的,因而也就是依賴催眠幻覺的。一個執意要想做一個職業詩人的人,似乎應該接受心理學家的冥想指導。
我本人就有過這種情景,那時候我的心境十分惡劣,生活被我搞得一團糟,我一個人在一個房間里走來走去,看了報上一段香港地鐵失火的消息,于是在紙上涂鴉:
碎片
——寫在CW的寫字臺上
地鐵站發生火警,你很快走了
空空時間的身后,天堂的候車室
一列火車駛過平原,汽笛長鳴,魚入山洞
云朵如蘑菇,我們在空氣里摸到一根
毛茸茸的針,孤單,雁叫,墓地
死者的手舉起蛋形的眼珠和鞋子
魚則魚涌,夢幻的液汁,同一個房間
男性貞操帶,腳打電話,誰的發明
腦在計算,油麻地,那架機器可壞
你很快走了,無花果,藍墨水瓶
還有一塊剝去瓤的桔子皮,衣服掛著
日光燈,變形的長條眼睛,不規則地睜開
怎么會想到火車?我奇怪,當下的邏輯
你可以走開,那條藍毛巾很典雅,汽笛
在寫字臺上拉響,左邊,又向右,向右
邂逅只是一刻,塔里女人,鞋子跳舞
逃跑吧,逃跑吧,那怕是一分鐘的邂逅
從所有的塔里逃出來,《諸世紀預言》
都走了,只留下我一個,波斯貓站在掛歷上
我們困了,隔壁也是空房,內部關系
卻橫趟過來一陣隆隆的腳步聲一會就消逝
是玩笑,玩笑之中的語言,燃燒的陰謀
割斷凍雨,滿嘴是肥皂,最后一幅畫
打開回憶,半死不活的情欲,一張唱片
死是一朵潔麗的花,飛翔的鳥,落日
目標辨識,降下,空間之外的空間,和
仁慈的救星的眼睛,巫術的效果,古典
有趣的靈魂粉碎,絕技問世,語言密網
大海嘩笑,一座礁石于天空下,極短組裝
奔向大峽谷,森森林邊,蘑菇云集,野花開了
黑森林上空,氣球掛角于月亮,星星驚奇
地鐵穿越隧洞,乘神奇地毯飛上天
我們都跑了,雪中生還,誰寫下地球誓詞
題目是在清醒的時候加上去的,副標題的添置可看成是一次投射,因為C.w是我當時虛擬的一個女子名字。現在看來,這不是一首好詩,完全是一派“胡言亂語”呀,我坦率地承認這是瞬間心理癥候的表現,我稱之為現代派不錯,稱之為超驗練習也可以,不能否認這也是人的一種存在狀態,一種自由發泄——充斥著“界限破壞”的狀態。然而那一瞬間過后,我很舒服。看來寫詩對我來說曾經是一種自我治療。直到今天很少有人會這樣去理解一個人對詩歌的需要,一種既有的美的標準對這種寫作方式衡量的結果當然是令人失望的,然而這種涂鴉對一個具體的人來說是多么重要!既然心理專家李子勛可以把心理疾病提升到文化高度,成為變革與競爭時代的最佳心理按摩師;詩人通過寫詩對自身作心理按摩,其文化意義也是存在的,甚至是對現存文化的逼視。
疾病應被視為一個總的精神現象,而不應被看作被劃分為許許多多單獨的分門別類的疾病。在“疾病——情感”的關系式中,正是疾病“它教病人去問,去思考,去禱告;它教病人抬起畏怯的目光望向虛無,”——于是“上帝”產生了,在“疾病——上帝”的關系式中,上帝帶來了疾病,惟有上帝才能重新把它帶走;這一思想始終是任何醫學的出發點。所以在梅斯默爾之后,瑪麗•貝克-艾迪,這個仿佛“已淬過火的美國鋼鐵”一樣的女人才會以基督教科學派的教主身份出現,她的《科學與健康》里那放縱的邏輯的車輪瘋狂地向前滾動:心靈就是精神,而精神就是上帝,而上帝就是靈魂,而靈魂又是真理,而真理又成了上帝,而上帝又是善,而既然只存在善,也就沒有惡行、沒有死亡、沒有罪惡。看來,沒有上帝,人也要創造一個上帝。直到弗洛伊德,一門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醫學或心理學才誕生,弗洛伊德本人稱之為精神分析術,它迫使和引誘精神錯亂者首先把自己的所有精力和迷宮重新回到那個決定性的地方,正如叔本華說的,要想搞清楚花的凋謝,就必須研究它的根部,直達它的潛意識中。
詩人寫詩無疑也是人類的一個精神現象,既然疾病可以視為一個總的精神現象,那么人類的某個精神現象也可以通向疾病的,在這里我們把疾病作為終端來看。究竟是終端還是開始?在這里我提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或許是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那就是,為什么一些人不寫詩,一些人寫詩,一些人在什么情況下寫詩?為什么寫出那樣的詩?我們能否搞清楚了一些人寫詩的原因呢?如果說疾病“它教病人去問,去思考,去禱告;它教病人抬起畏怯的目光望向虛無,”那么,詩人不是也一直在問,在思考,在禱告?在把目光望向虛無嗎?一些詩人不是也把詩歌視為自己的宗教嗎?有的詩人又時時把自己當作站在上帝身邊的人,差一點沒把自己當作上帝。要是時代環境允許的話,詩人中間也會出現瑪麗•貝克-艾迪那樣的人的。只是弗洛伊德誕生了,尼采又宣布那個“上帝”死了,真正的上帝就是人自己了,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上帝,這樣也就沒上帝了。詩的現狀——不僅僅在中國——在有些人眼里看來是慘不忍睹的。有兩位學者在談到中國新詩的成績不容高估時說了以下一番痛心疾首的話:“目前詩學理論界奢談觀念成風,卻疏于對新詩的本體規范作具體思考,而目前當下走紅的一些詩人中,許多人正忙于學院、民間派別之爭,難得顧及詩壇的秩序建設,以致大家對新詩愈來愈詩情枯澀、詩體失范的現象視之漠然。這種局面如果再持續下去,預言新詩將會從歷史的地平線上消失,當并非純屬杞人憂天”。這番話其實還沒說到根。德國漢斯•昆著的《藝術與意義問題》一開首就這樣警示:人們經常能聽到這樣的說法,當代藝術環境的情氛可用倫勃朗的著名作品《圖爾普博士的解剖課》來標明其特征。在這些畫上,許多醫生圍著尸體,半死不活的人和仍能掙扎的病人在瞎忙,在現代藝術中,除了尸體、半死不活的病人以外,還有些什么呢?---------照此說,詩人們真的病了!
這不是恐嚇!事實上我們讀到的一些詩歌是可以看到一些人的病癥的。古代的李賀的詩,牛鬼蛇神太盛,結果怎么樣?短命!我們看到現代一些詩人寫那些晦澀難懂的東西,被稱之為詩,請問問他為什么這樣寫?是不是內心有郁結?有些詩寫得那么張狂,要不是詩人的心處于張狂的狀態,怎么寫得出呢?那種張狂的狀態顯然不是健康態。只有一種詩,平靜而蘊藉,誕生于清明之夢,是一種真正的審美狀態,才是健康的,可惜這樣的詩今天太少了;即使有,也不會被認為是好詩,擁有話語權的詩評家們的偏執也決定了“牛鬼蛇神”的盛行。
詩,在一部分人那里就是上帝!疾病——情感;疾病——上帝。這兩個關系式對詩人完全適用。
人是要有上帝的,沒有信仰是可怕的。詩人是屬于最具渴望的那種人,是臨近疾病邊緣的人,或者干脆說是準有病的人。尤其是在當代,寫詩是他們自己對自己的療救。詩的癥候如何看,最終當歸于心靈詩學。
注:這是上海作家鐵舞新年最新推出的一篇關于詩的隨筆,和以往幾篇批判性思維強的獨立批評文章不同的是,這一篇則屬于精神心理分析類的文章,標題明確為演講詞,可見它的公共性。
此文發表在2017年第1期天津《文學自由談》題為《在詩歌營地里的一次演講》,安瀾視界根據作者要求改題為《疾病與詩的癥候——在詩歌營地里的一次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