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沒了“危機”,新詩將會怎樣?

洪子誠
洪子誠,廣東揭陽人,1939年生。1961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后留校任教,講授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國新詩等課程。1991-1993年任日本東京大學外國人教師。2002年從中文系教授任上退休,現為北京大學詩歌研究院副院長。2009年以來,先后任臺灣的彰化師范大學國文系、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中國當代新詩史》、《1956:百花時代》、《中國當代文學史》、《問題與方法》、《我的閱讀史》等。
為了表示對新詩和詩人的敬意,大約在三、四年前,就有編選一部適度規模——不過于龐大,也不太精簡——的新詩選本的念頭。這個倡議得到奚密、吳曉東、姜濤、冷霜的呼應。名為“百年新詩選”的這部選本,今年9月由北京的三聯書店出版。上卷名為《時間和旗》,下卷是《為美而想》:書名分別采自(唐祈的)某部詩集,和(駱一禾的)某首詩的名字;共選入大陸、臺灣、香港等109位詩人的579首作品。我在“編選說明”里說, 起《時間和旗》與《為美而想》的書名,雖屬偶然,不過也多少體現我們對百年新詩與歷史的關聯,以及藝術構型上走向的理解。猶如馮至《十四行集》寫的,詩人以“整個的生命在承受/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試圖在語言和想象力的基礎上,承擔歷史的苦難和榮光。并將這些承受、體驗,“保留在這面風旗上”。因而,“為美而想”的“美”,就不是一般美丑意義上的:面對錯動變革的時代,要在詩中“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新詩顯然加重了它思考、玄學以及“非詩”的“混雜”的藝術因素。詩選中詩人排列以出生年月為序,“創始人”胡適就沒有列居首位,而以周氏兄弟(魯迅、周作人)作為開篇。最末的詩人,是出生于高雄的楊佳嫻。魯迅生年是1881,楊佳嫻1978,相距也就是一百年了。這部詩選也留下諸多遺憾。原本想包容更大范圍的華文詩歌,不過由于我們對相關資料掌握的欠缺沒能實現。又譬如,想讓更多出生于六、七十年代,以至更年輕的詩人加入,也沒能如愿。由于篇幅上的限制,出版的時候做了許多刪減,每位詩人大多只留下六七首作品,顯然難以呈現各自的較完整的藝術風貌。更重要的是,不同的選本,總是體現編選者不同的詩歌理念與藝術趣味,因而,特色與偏見總是不即不離,如影隨形。
百年雖是歷史一瞬,但對新詩“當事人”來說也足夠漫長。頗為尷尬的是,百年的“老叟”卻常陷于身份未明的危機之中。40年代林庚先生在《詩與自由詩》、《甘苦》等文章里說到,危機來自燦爛輝煌的古典詩詞巨大“背景”的籠罩,使新詩的探索者“接受著一般只愿讀那爛熟了的作品的人們的罵”,又讓有的探索者往往中途折返,“遲早”又回到做古詩的路子上。林庚先生說,古典詩詞“這文化的遺產”,“真有著不祥的魅力,像那希臘神話中所說的Sirens,把遇見她的人都要變成化石”。新詩經受的另一方面的壓力,來自作為新詩語言的現代漢語存在的問題,這個壓力更為持久。在一些人看來,新詩(新詩詩人)一開始就犯錯,就陷入歧途,至今仍未走上康莊大道。在這樣的情境下,“危機”和“出路”每隔若干年就要舊調重彈。詩人和批評家被迫也要絮絮叨叨來證明自身的合法性。漫長、持續的紀念,在鄭重、莊嚴之間也是無奈。
我認為新詩詩人這百年做的并不差,甚至可以說足夠好?!鞍倌晷略姟比绻麚Q一種說法,那就是“20世紀新詩”。在這個世紀,新詩作為一種特殊的文類(或臧棣說的“特殊的知識”),作為“新創”的文學、文化實踐,與革命、戰爭、社會變革、政治動員緊密相連,在現代感性和個體自主性的塑造中有難以忽略的地位。即使僅就與古典詩歌的關系,新詩詩人在接續“千載詩心”,喚起、激活傳統的生命力上,也有難以抹煞的功績。“中國的上百年新詩恐怕沒有達到20世紀西方大詩人如瓦雷里、龐德那樣的成就,也匱缺里爾克、艾略特那樣深刻的思想,但是中國新詩中的心靈和情感力量卻始終慰籍著整個20世紀,也將會慰籍未來的中國讀者。在充滿艱辛和苦難的20世紀,如果沒有這些詩歌,將會加重人們心靈的貧瘠和干涸。”(《詩心接千載》,《二十世紀的詩心·后記》)。吳曉東的這番話,可能會被認為是夸張、情緒化,卻是講出了我的閱讀經驗。在上世紀的50年代,當新詩被認為必須另找出路(當年開出的藥方是“民歌加古典”)的時候,何其芳、卞之琳和力揚就提出,新詩的傳統也應該是一種傳統。距何其芳們委屈的辯護又過去五十多年,可以無需心虛地說,新詩已經有了豐厚的藝術積累,有了不少成就卓著的詩人。它既無需以是否“繼承”古典詩歌作為前提,也不必再征引外國(西方)詩歌作為依據。當代的優秀詩人,已有足夠心理能量、知識儲備和藝術才能,來參與古典詩歌、與域外詩人的對話。
大約七八年前,我寫過一篇談新詩邊緣化的文章(《新詩的“邊緣化”問題》),征引了奚密《從邊緣出發》一書中這樣的論述:“邊緣是語言藝術,也是一種意識形態策略”;它意味與“中心話語”(政治的、流行文化的)的必要距離,探索人的生存的一切方面,包括提供新的感受性,從人的精神處境出發,發揮詩歌的難以替代的文化批判價值。因此,我說“邊緣”并非全是對詩歌地位的負面判斷,甚至可以說,對于認識這個時代的問題,和這個時代的詩歌問題的詩人來說,“邊緣”是需要身、心(包括語言)的“抵抗”才能實現的位置,是有成效的詩歌實踐的出發點。
講這些話的時候,新詩確實遭遇“寒冬”。批評家對當時詩歌狀況有這樣悲涼的描述:“燈光暗轉,帷幕放下,劇情已新……許多東西一夜之間從悲劇變成了喜劇”,“詩歌似乎真的進入了黃昏與黑夜” (王光明《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2003)。那個時候,奧登的“詩歌不會使任何事情發生”,特別是西班牙詩人希門內斯的“獻給無限的少數人”,被廣泛征引,成為詩人、研究者對詩的性質、命運、功能的辯護詞?!盁o限的”這個定語,既是在提示“少數人”的精英性質,也是在指明詩被“少數人”把握之后可能產生的能量。
但最近幾年,情況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詩歌界欣欣向榮、熱鬧起來了。詩集出版的情況有了改善,武漢還成立了專門出版詩集、詩歌批評論著的出版社(長江詩歌出版中心)。“為你讀詩”、“讀首詩再睡覺”等微信公眾號,擁有大量的訂戶。各種各樣與時序節氣(立春、清明、夏至)、與節日(春節、元宵、端午、七夕、中秋)、與慶典、與旅游、企業營銷、城市名片推廣掛鉤的詩歌節、詩歌日、詩歌夜、詩歌酒會、詩歌聯誼會,各種詩集首發式,研討會,從年初到歲末,從北到南接連不斷,以各種名目舉辦的詩歌評獎,每年至少有四五十宗。詩歌除了閱讀、朗誦,也在積極嘗試與音樂、舞蹈、戲劇、影像、服裝表演等聯姻結盟。余秀華等成為遠超詩歌自身的媒體和大眾事件。有聲望的詩人和批評家,情愿或不大情愿地奔走、穿梭在各種詩歌節、研討會、評獎典禮上。有研究者指出,過去詩歌界是熱衷“運動”,大躍進民歌運動,朦朧詩運動,現在熱衷的是各種嘉年華性質的“活動”。于是,在這樣的情境下,這兩年已經很少聽到“危機”、“出路”的談論了,也沒有人再記起“獻給無限的少數人”的題詞。詩不再只屬于“少數人”,在某種幻覺里,似乎已擠入社會文化中心,以致有人欣喜雀躍地有“詩歌復興元年”的說法。
當然應該為詩的繁榮、詩走出小圈子而慶賀;這是詩在冷落時候的殷切期待。無論出于什么目的,為什么樣的力量推動,更多的人讀詩,關心詩的寫作、傳播,總是件好事。這也是詩人、批評家、出版人、詩歌活動組織者努力的結果。不過,事情也有它的另一面,在“沒了危機”,或“危機”已不再成為我們的焦慮的時候,也浮現了一些需要關注、思考的新問題——如果不聳人聽聞地說“新的危機”的話。我想到的,感到困惑的問題有:
網絡、微信等互聯網手段,改變了詩的發表、傳播、閱讀方式,這是一種革命性的變革。它既挑戰了既往詩歌“守門人”的權力格局,讓詩歌倫理意義上的“民主”得以實現,但也可能導致詩歌的標準、門檻的下降,影響詩原本已存在的公信力。而微信等的繁盛,既擴大視野和便利溝通,但也可能讓詩人和批評家陷于更“微”的小的圈子,失去不同觀念、問題之間碰撞的機會和欲望,而在這“微”圈子里自娛自得?
多媒體的視覺詩歌,當然擴大了詩的表現力,開掘被掩蓋的潛能;事實上,不同藝術門類之間存在互通和互補的可能性。因而藝術門類之間的交往、滲透,總是新銳探索者的著力點之一。藝術分類自然是歷史現象,它總是處在變動之中。但這種分類也仍有其根據;設想詩過于倚重視覺圖像的支撐,會否動搖我們對語言、文字的信心,削弱、降低我們對語言的感受力和想象力?
作為新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新詩發生時就賦予它那種“啟蒙”的意義和功能。新詩和歷史變革、社會進程、語言“再造”構成的那種“時間焦慮”,一直成為它的內在素質。新世紀以來,對詩的特性和功能的理解,顯然有了分化。在一些詩人的觀念里,和展開的詩歌現象中,都可以發現詩的應酬交際、娛樂游戲等內容和功能得到凸顯、強調。這既是對古典詩歌文化的“傳統”一種承接,也是現代消費社會給出的文化發展指向。這種情況,“新文化”理念的秉持者肯定憂心忡忡,另一些人卻認為是詩擺脫困局走向“大眾”的坦途。但是,如詩人姜濤的提問:掙脫時間焦慮和歷史緊張感的詩人,“會否成為秀場上紅妝素裹的先生女士”,詩歌成為時尚的消費品?
這次論壇印發的參與作家的演講材料里,有作家劉大任的《文學·保釣·文學》一篇(《2015第二屆全球華文作家論壇特輯》,臺北,印刻文學生活志第12卷第4期)。劉大任早期從事文學寫作,70年代初投入臺灣保釣的政治運動,后來又回到文學。他雖然是小說、散文家,但他根據自身的文學/政治經歷的回顧、反思,對思考現實詩歌問題也很有啟發性。他談到新文學歷史中“左翼思想”和“現代主義”之間的關系問題。他認為,現代主義要求挖掘自我,但它泛濫成災的時候,人性只剩下畸形,現代文明只剩下“都市廢墟”。而左翼思潮下出現的有關文藝的意識形態,有時“相當霸道而且粗糙,如果不經過細致深化的處理,不可能產生新的生命力”。這都是剴切中肯之論。劉大任的演講稿,征引了他上世紀80年代懷念臺灣詩人秀陶的文章,他為秀陶詩中表現的“痛苦”辯護,說這是“現代中國個人人格要求誕生的陣痛、痙攣”;并說,“說什么也不能相信,一個沒有經歷過內視又有反照的痛苦的自我建立過程的文化,能在這樣一個連個人面孔也看不清楚的社會雜貨攤和歷史大醬缸里,魔術一般,變出一個幸福的烏托邦來”!(《六十年代的絕響》)
今日,在均質化的生活現實里,個人人格的誕生和成長,仍是詩/文學所應承擔的重要責任。但是,在我們所處的境遇里,是否還有屬于自己的人格和個人的內心空間,又如何定義這個空間?獲得、保持與消費社會,與“大眾”的距離所形成的孤獨感,越來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無限的少數人”這個短語,在新詩“沒了危機”的時代,也可能還存有它警示和慰籍的力量吧?
本文轉載自2016年第1期《文藝爭鳴》。
作者:洪子誠
來源:海螺社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