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詩歌及相關問題辨析
燎原/文

如何看待新世紀以來的詩歌,已經(jīng)成了一個聚訟紛紜的話題。說它進入了歷史上最好的時期者有之,說它江河日下的聲調似乎更高。在我看來,評價一個事物的好壞,至少應有兩個前提:其一是確立一個可供對比的參照系,只有把它置入這個參照系中來考量,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不然就是信口開河。其二是對該事物基本信息的全面把握,否則,僅以自己看到的某一點或某個方面做出全稱判斷,只能得出盲人摸象式的結論。這兩個前提,將是我談論問題的基礎。
一、
關于新世紀以來的詩歌,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是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空前活躍。2000年以降,由各級地方政府和民間力量主辦的大大小小的詩歌節(jié)紛至沓來。有人曾為此做過一個統(tǒng)計,僅2015年,就有在河南舉行的“杜甫國際詩歌節(jié)”、“神農(nóng)山詩會”、“兩岸三地端午詩會”、“三蘇詩會”,在武漢舉行的“武漢•南寧詩歌雙城會”、“武漢詩歌節(jié)”,在云南舉行的第九屆“天問詩歌藝術節(jié)”,在西安舉行的“中國青年詩歌藝術節(jié)”,在內(nèi)蒙古舉行的“女子詩會”,以及江蘇的“三月三詩會”,浙江的“太湖詩會”,海南的“兩岸詩會”,福建的“閩南詩歌節(jié)”,每年一度的“秦皇島海子詩歌藝術節(jié)”,兩年一度的“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中國(德令哈)“海子青年詩歌節(jié)”等等。而根據(jù)我的信息,這其實只是一個局部性的統(tǒng)計。
其次,是詩歌獎的廣泛設立以及獎金的高額化。也是2015年,僅我所知道的詩歌獎,就有北師大中國新詩研究中心的第二屆“海子詩歌獎”、四川綿陽的“李白詩歌獎”,以及“陳子昂詩歌獎”、“劉伯溫詩歌獎”、“駱賓王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阮章競詩歌獎”、“紅高粱詩歌獎”、“中國桂冠詩歌獎”、“柔剛詩歌獎”、由企業(yè)冠名的“茅臺杯詩歌獎”等等。2009年,由武漢某基金會設立的“聞一多詩歌獎”,以10萬元的大獎開創(chuàng)了中國詩歌高額獎金的先河,到了2015年,綿陽的“李白詩歌獎”則以主獎50萬元創(chuàng)下了新的紀錄。
本世紀以來,隨著以互聯(lián)網(wǎng)為載體的詩歌網(wǎng)站、詩歌論壇、詩歌博客這種詩歌傳播形式的不斷豐富,詩歌獲得了更廣闊的空間,隨后以手機為載體的各種詩歌微信群,更是每天都在推出難以計數(shù)的詩歌新作、詩歌選萃、詩歌評論、詩歌朗誦視頻、詩歌活動信息。
各種平臺的詩歌朗誦,似乎一夜之間風靡了大江南。2016“首屆華語詩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則是一次集中呈現(xiàn)。以北京大學百年講堂為主會場,以重慶、上海、青島、西寧、成都等30余座城市為分會場的這屆“詩歌春晚”,既開創(chuàng)了當代詩歌新的傳播形式和途徑,也顯示出詩歌的觸角之于社會的廣泛延伸。
以上的這一切,就是詩歌在本世紀的基本境況和事實,對于其中的某些現(xiàn)象,大家當然可以見仁見智,但那些富于實質的詩歌活動與傳播,卻至少是詩歌之于社會需求的一種呼應。進一步地說,相對于長期以來與社會脫節(jié)的責難,詩歌正在與公眾建立新的聯(lián)系。并且,這并不是彼此遷就的結果,而是在一個相互提升的平臺上,所達成的傳輸對應。
面對以上事實,所謂當下詩歌已被徹底邊緣化和江河日下的說法,不知出自什么樣的考核系統(tǒng)和標準?
二、
關于本世紀的詩歌,我在多年前表達過一個謹慎的判斷:它是詩歌史上最正常的時期。現(xiàn)在我想進一步表達的是,它還是藝術形態(tài)最豐富的時期。所謂最正常的時期,是基于社會形態(tài)從長期以來的政治運動模式轉入經(jīng)濟建設的常態(tài)模式后,詩歌作為運動工具的強行指令逐漸終結,詩人們依據(jù)自己內(nèi)心向度和藝術理念的寫作,終而使詩壇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活躍格局。由彼到此似乎只是小小的一步,但相對于工具化時代詩壇的刀光劍影,當時近乎一代詩人的因詩罹禍,這一步實在等于跨越了一道天塹。所謂藝術形態(tài)最豐富的時期,是指歷經(jīng)對1980年代以來先鋒詩歌成果的消化,以及新的藝術資源的不斷攝入,一代詩人的寫作理念與寫作手段已經(jīng)全面刷新并深度展開。
從文本建設的角度上說,1980年代最重要的詩歌成果,是以“朦朧詩”和“第三代”為代表的先鋒詩歌。在除舊布新的時代背景中,率先興起的朦朧詩以對于世界現(xiàn)代思想藝術資源的引入,沖破詩歌的工具化桎梏,進而以與舊有意識形態(tài)和藝術形態(tài)相對抗的文本,實現(xiàn)了當代詩歌思想與藝術的雙重啟蒙。而繼起的第三代詩歌,則更多地呈現(xiàn)為一場語言革命,它在致力于詩歌文本的多樣性實驗,以及詩歌之于當下經(jīng)驗的對接中,以直接、鮮活、乃至狂歡性的語言沖擊波,瓦解了僵硬、高調的意識形態(tài)語言系統(tǒng)。這兩種寫作,因在既有禁區(qū)中叛逆性的挺進,而被稱作先鋒性寫作,其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啟動了當代詩歌的現(xiàn)代性轉型。到了本世紀之初,先鋒詩歌的概念已逐漸為現(xiàn)代詩歌所取代,因為由它所代表的先鋒性,至此已經(jīng)常態(tài)化。而這個現(xiàn)代詩歌,并不是文學史上現(xiàn)代與當代的時段劃分概念,它最初的內(nèi)涵,是指當代詩歌中突破了舊有模式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亦即納入了世界現(xiàn)代主義哲學藝術元素的前沿性詩歌——這正是先鋒詩歌開創(chuàng)出的時段;它在今天的概念,則是在對世界文化藝術潮流的匯入中,中國詩人依據(jù)自己的歷史傳統(tǒng)與當下問題,與這一潮流的齊頭并進——這是當今的詩人們正在干的事情。
在長期封閉的詩壇,先鋒詩歌以必須具有的叛逆性和極端性,開創(chuàng)了當代詩歌新的走向。開創(chuàng)性的事業(yè)因著逆風揚旗的激越色彩,當然更易被歷史所銘記。但從另一個角度上說,它響亮的、也是粗線條地干完了奠基性的大活后,便注定了此后的詩歌,必然以沉潛性的深化形態(tài)來展開。其性狀,正如呼嘯的海浪與無聲的涌流,而涌流,則是一種內(nèi)在的、整體性的、更富能量張力的力量——這便是本時代詩歌的本質特征。只有將它置放在上述參照系中,我們才能更清楚的看清這一點。
三、
的確,上個時代的詩歌干的都是大活。其最突出的標志便是詩人的角色體認中,習慣性的“大我”情結,詩人在寫作中并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民族、歷史、真理在說話。且無論作品的篇幅大小,大都沖動著警世啟蒙的主題指向。諸如以艾青為代表的“歸來者群”對于重大歷史問題的批判反思,朦朧詩群之于現(xiàn)實的冷峻質疑等等自不必說,隨后興起的文化史詩寫作,通過尋求民族文化之根對于當代的啟示,以文本形態(tài)上“形而上”的高蹈,結構出充滿玄想、叩問終極的詩歌巨制。
而恰恰是這些“大”,吊高了公眾對于詩歌的想象。進而使之將“文革”前那種關于意識形態(tài)的宏大抒情,“文革”后批判反思的鴻篇巨制,混亂地捆綁在了一起,然后把這種想象推向極致:詩歌必須指向家國天下,指向靈魂和終極;詩人必須是時代與民族的代言人,進而是真理與正義的化身。沒錯兒,這還是我國教科書上的經(jīng)典標準,但若真按這個標準來衡量,在浩瀚的中國詩人序列中,大約除了屈原之外無人能夠達標,連李白也不能。然而,它卻成了輿論界要求當今詩歌的天條。
從詩歌史的角度看,所謂的“大我”敘事,更多地表現(xiàn)為運動型時代留給詩歌的一筆負資產(chǎn),因為它使許多缺乏基本思考能力的寫作者,一進入詩歌卻立時變成了真理的代言人,并能像模像樣地完成一首自我感動的作品。這意味著在這一寫作系統(tǒng)內(nèi)部,有一個預先設定的,包括了基調模式和通用詞匯表在內(nèi)的程序支持系統(tǒng),只要進入這一程序,便能批量生產(chǎn)。而這種寫作之所以能形成超強磁場并一元獨大,還在于它由不可置疑的正確性和神圣性所定義的評價支持系統(tǒng):只有這樣的寫作,才是進入殿堂的寫作,才能產(chǎn)生殿堂級的作品。它最終所助長的,是寫作者人格與角色的嚴重分離——詩歌中的他不是自己在說話,而是那套神圣的程序語言在說話。并且,那種言不由衷而又冠冕堂皇的言說模式,已經(jīng)泛濫為一種社會流弊。
本時代的詩歌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調整并確立了自己的姿態(tài)。其本質特征,便是詩人角色的個人化、常規(guī)化。也因此,它不再是那種正確的寫作,神圣的寫作,而是充滿了問題的寫作。因為一個詩人無論書寫什么,他都代表他自己,都是依據(jù)自己在本時代的生存位置、關注焦點、心理訴求,言說自己的感受和問題。但也正是基于這一點,無論其詩作是通向遼闊深遠,還是心靈意緒的瞬間曝光,都源自切膚的個人感受。由于這種感受的不可假借,又決定了作品精神形態(tài)的空前豐富性。與此相應的,是詩人藝術想象力的全面激活,涌現(xiàn)在諸多詩人筆下那些前所未有的藝術方式,往往使之獲具了更為驚人的效果。
“我一生的理想/是砌一座三百層的大樓//大樓里空空蕩蕩/只放著一粒芝麻”。這是祁國的《自白》一詩,若干年過去了,這首短制仍讓我過目難忘。它對那種“理想大廈”的解構固然重要,但如此匪夷所思的荒誕意念和解構方式,則更為讓人驚奇。
也是同一個祁國,還有一首基調大相徑庭的《祭父》:“我拿起電話/沒撥任何號碼/輕輕地喊了一聲爸爸”。全詩只有這么平淡的三行,卻是一位心頭有大滄桑并持有特殊手段者才能抵達的深度書寫。作者起初似是因心頭郁悶而拿起了電話,卻又一時不知該找誰排解,隨下意識地想起了父親,但還沒等到撥號,就意識到這一想法的徒勞,接下來,隨著一聲爸爸情不自禁的脫口而出,便是獨自一人的以掌遮淚。是的,就這么平淡的三行,卻將平素看似沒心沒肺,但又心懷至深情感的一種當代人生形態(tài),表現(xiàn)得刻骨銘心。這無疑是一種極端的私人經(jīng)驗,唯因如此,才有了極致的情感體認。但給人觸動同樣深刻的,是這首詩作背后的思維革命,其完全打破常規(guī)思維后所獨創(chuàng)的,只從毫末事物中提取詩意的、帶有刁鉆的荒誕感的,這一自成系統(tǒng)的藝術方式,使他的寫作總能呈現(xiàn)驚人的意外。
四、
誠如前邊所言,本世紀詩歌的總體特征,就是寫作形態(tài)的空前豐富性。當習慣于熱點聚集的輿論界因此無焦可聚,而將此稱之為亂象叢生時,詩人們早已在各自的向度中走向縱深。
在此我首先想到了詩人馬行,那些關于大漠荒原上石油勘探者的詩歌,這是曾經(jīng)盛極一時,此后又近乎絕跡了的題材。當年的這類詩作,大都是由來自采風團隊的歌者們,以第一人稱代言性的書寫,并圍繞預設的贊美主題,固化為一種關于艱苦生活、奉獻情懷、自我豪邁感的書寫模式。其剛性的大我形象固然高大,卻很難通達常規(guī)的人情人性。而作為曾經(jīng)的勘探隊員且至今一直出入其中的馬行,于此所呈現(xiàn)的則是這一族群中一位小伙子的形象。因此,作品中無論是關于曠野大荒的感受,還是勘探者族群沉重的生存、粗獷的生存、富有喜劇感的生存,都排除了那種臆造的夸張,并以鮮明的本時代的視角和方式,呈現(xiàn)出其中的豐富、微妙和鮮活。比如:
“更多時候/天邊就在眼前/我想飛/想甩掉勘探隊,想把天邊抓在手//可它,卻仿佛一個夢/又仿佛橡皮筋/我向前一步,它就退后/一步”
我之所以對這一寫作感受特別深刻,是要籍此說明,本時代的詩歌同樣具有這種“一線建設者”的廣闊題材空間,以及一種新的理念方式,激活一個沉睡題材的能量。
但當你的想象釘在這樣的寫作坐標系上時,余秀華的出現(xiàn)便顯得不可思議。的確,對于當代詩壇,從鄉(xiāng)野蒿萊間崛起的余秀花仿佛一個奇跡。她在荒蕪的生存和桀驁不馴的寫作中,被偶然的機遇所選中,隨之底氣十足地接住了這個機遇。進而以絕不接受馴化的寫作天賦、不吝對時尚趣味的冒犯,堅持了蓬勃的野生品質。她以放肆而率性的方式,言說刻骨的生命疼痛;以對于世俗挑釁性的刻薄,釋放壓抑而微茫的愛的渴望。當她自帶系統(tǒng)般的,以澀辣犀利的文本在爭議的潮水中水落石出,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是,她的寫作并非橫空出世,而是在本時代早已展開的一條粗大脈絡中,潛行已久的強勢亮相。
這條脈絡,便是由底層生存者自己承擔的,底層生命經(jīng)驗的深度書寫。在此前的社會語境和詩歌語境中,并沒有底層這一概念,盡管其時存在著更普遍的底層,包括更窮困的生活,但正是因為這種普遍,反而被習焉不察。當市場經(jīng)濟拉開了社會成員的收入差距,并以財富金字塔的形態(tài)標示出三六九等的社會層級,處在最下端的底層和這一概念就此出現(xiàn)。這是被遺落在發(fā)展的軌道之外,卻在為發(fā)展輸血的龐大群體;也是在以資本的擁有量占據(jù)話語權重的時代,喪失了話語權的群體。但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它卻被市場經(jīng)濟的邏輯視為理所當然,被主流社會視而不見。
而最先就此發(fā)出聲音的便是詩歌,由本時代出現(xiàn)的一個新的底層人群——密布在“珠三角”一帶的血汗工廠中,年青的打工者群率先發(fā)出,并于2001年創(chuàng)辦了一份《打工詩人報》。無疑,在本世紀初的社會轉型期,這類血汗工廠是摁在時代肌體上的一塊烙鐵。而從這一群體中崛起的鄭小瓊等詩人,以充分壓縮于文本中的情感張力,冷靜的、非親歷者無法想象的逼真描述,揭示出這架資本機器的殘酷和野蠻,以及受侮辱與受損害者的生存真相。其聲調中由弱者的苦澀而逐漸轉換出的倔強、決絕的公義氣質,既體現(xiàn)了詩歌賦予生命的能量和尊嚴,更將隱匿于發(fā)展背后的倫理問題凸顯于社會視野。而國家決策層此后關于公平公正、共享改革發(fā)展成果的強調,正是這一群體的核心訴求。
與鄭小瓊這種聲調轉換頗為相似的,是北方農(nóng)村場景中的王夫剛。他早期鄉(xiāng)村少年史式的寫作,充分呈示出在通往城市的發(fā)展空間中,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獨自吞咽的酸楚,以及反復受挫中的孤硬心理更迭。隨之,他將目光更深入地扎進鄉(xiāng)村的根系,以近乎殘忍的筆觸,揭示出由既有結論所定義的世界,其下被遮蔽的本質。比如田園式的鄉(xiāng)村敘事之于嚴酷沉重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百姓草民的韌性生命之于其頑固的麻木與冷漠;進入山鄉(xiāng)史志的那場紅色暴動中,好漢們慷慨行色背后的猶疑與脆弱,整個事件前后超出了想象的吊詭與偶然……接下來,他與世界的關系發(fā)生了一種奇妙的變化,原先那個使他恐懼的龐然大物,隨著他內(nèi)心的不斷強盛而逐漸縮小,進而使他獲得了與之對等的獨立與自信。他的敘事語調也從最初的謹慎,發(fā)展為在長詩中滔滔不絕的雄辯,乃至刻意饒舌。
是的,這是遼闊的埃利蒂斯和許多優(yōu)秀詩人都曾體會過的境界——“高飛的鳥,減輕我們靈魂的負擔”。
五、
情景當然不只如此,集結出本時代大盤詩歌成果的詩人們,則是一個接力性的長長的名單:……馬新朝、王小妮、大解、沈葦、雷平陽、娜夜、李南、路也、陳先發(fā)、李元勝、臧棣、古馬、湯養(yǎng)宗、張執(zhí)浩、李少君、朵漁、譚克修、安琪、胡弦……
還有另外一類詩人,構成了我眼中的特殊現(xiàn)象,比如于堅、西川、歐陽江河等等這些上個世紀的先鋒詩歌重鎮(zhèn),在本時代的特殊表現(xiàn)。從1980年代以來,他們各個時期的作品,已經(jīng)構成了當代詩歌的小傳統(tǒng)。進入本世紀之后,他們又以置身于國際詩歌場景中,關于中國詩歌歷史傳統(tǒng)與當下問題的深度思考,再度整合自己的寫作,既而以頻繁形諸于文論和訪談的旺盛理論能量,不斷自我更新的詩作,對詩壇產(chǎn)生影響。
九十年代的于堅曾以《0檔案》那種集裝箱裝載式的詩篇,在關于一個時代內(nèi)在事象的繁密敘事中,擴展出其闊大渾厚的形象。他近年來圍繞邊地異域的一系列新作,諸如《恒河》等等,再度發(fā)出強光:
恒河呵
你的大象回家的腳步聲
這樣沉重
就像落日走下天空
這是一位詩人在朝向時光深處的邁進中,由闊大走向笨重的寫作。在神性的恒河大野對于神性之物回家的召喚中,大象引動天空塌陷般笨重的步態(tài)和力量,恍若人類文明史的重新啟程。
在當代詩歌進程中,西川一直在背離詩壇的道路上進入詩歌。他以縱深的文化視野和對古老詩藝奧秘的深刻領悟,始終保持著變革的活力,而以《小主意》為代表的系列近作,再次更改了當下詩歌的想象空間。它們將詩歌的意義與意味,植入奇思妙想的中國民間智慧中深度展開,呈現(xiàn)出令人驚奇的深邃與精妙。將深刻的現(xiàn)代詩藝致力于本土資源的不斷激活,既是當代詩歌的重要命題,也是西川一直的抱負。
近若干年來,歐陽江河以爆發(fā)狀態(tài)中接連出手的《泰姬陵之淚》《鳳凰》《大是大非》等長詩,再度刷新了自己創(chuàng)造力的紀錄,也顯示了他對變革時代深度的精神反應和藝術反應能力。我們原先曾驚奇于他《玻璃工廠》《手槍》等詩篇,在嚴密的邏輯思維框架中,通過其標志性的佯謬、吊詭等超常修辭手段,抵達窮盡事物內(nèi)在關系的玄學敘事,但將此再和《漢英之間》《傍晚穿過廣場》《關于市場經(jīng)濟的虛構筆記》直至本世紀的這些詩作相連結,便會發(fā)現(xiàn)其寫作路徑上交叉延伸的雙重軌跡——從哲學文化的玄學敘事,到時代政治的玄學敘事。歐陽江河自稱是一位“非常政治化的詩人”,其實本世紀以來,已經(jīng)很少有詩人不關心政治,進而對時弊表達出冷峻的抗衡姿態(tài)。但歐陽江河的政治并非淺顯的立場表態(tài),而是把政治作用于時代的復雜變化,置放在世界文明史的進程中來解讀。通過對涌現(xiàn)于其中各種異質元素糾纏碰撞的深度聚焦,呈示本時代光怪陸離的內(nèi)在景觀,及其必然性與特殊性。早在與《玻璃工廠》同時寫出的《漢英之間》,他就敏感地意識到了由一個時代的英語熱,通向英語世界的出國熱,以及一個深刻變化時代的到來。隨后他在《關于市場經(jīng)濟的虛構筆記》中關于市場經(jīng)濟的問題,在《鳳凰》和《大是大非》中關于資本的問題、價值判斷與消費主義的問題,都無不點穴式地抓住了時代內(nèi)部的主導性元素,展開諸如“資本穿上牛仔褲,像革命一樣性感”這種乖張刺激,卻又統(tǒng)攝于本質呈示的玄學敘事。1960年代初,在美國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復雜背景下,詩人辛普森呼吁美國詩歌必須有一個能夠消化“橡皮、煤、鈾、月亮、詩”的胃,而在中國社會的轉型時代,歐陽江河所消化的則是資本、股票、支撐房地產(chǎn)大廈的銀根,以及鋼鐵和玻璃。
六、
其實歐陽江河的寫作,還涉及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這就是關于本時代敘事的中性言說立場。它作為我眼中的重大理念成果,在另外一些年青的詩人,諸如譚克修的寫作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
2003年,譚克修的《縣城規(guī)劃》曾讓我眼前一亮。這首詩作,是當代詩歌在大量城市書寫和鄉(xiāng)村書寫之外,首次對于縣城問題的聚焦。而縣城規(guī)劃,既是一個事關政府頂層設計的新課題,也是各種利益欲望的交匯點。然而,由于它還是一個與建筑設計相關的專業(yè)問題,又幾乎是詩人們無法看見的題材。但身為建筑設計師的譚克修,卻使它帶著伏藏的風水與玄機,在詩歌中現(xiàn)身:“新的規(guī)劃,將為每個人創(chuàng)造適宜的/居住環(huán)境。河畔的山坡,綠樹掩映/建成水景豪宅、半山別墅”,以供富人和他們的寵物享用;而“鐵路的東邊,短期內(nèi)水電難以穩(wěn)定/用來安置進城的農(nóng)民”。“行政中心廣場被規(guī)劃成扇形圖案:打開的/扇面是斜坡草坪,表示政府傾心于民眾/握著扇柄的政府大樓造型簡潔有力/沿民主的等高線而下,主體建筑保持了/關系的平衡……”
在這幅圖像中,他站在不事著意臧否的中性言說立場上,將一整套的建筑設計語言整合為機鋒迭出的詩歌語言,打開了一個既在我們經(jīng)驗之外,又對接著我們間接經(jīng)驗的嶄新天地——如此的規(guī)劃方案,可謂思慮周全,它充分考慮到了不同環(huán)境條件的不同人群配給,并在握持“扇柄”的政府大樓全局性關照中,使窮人與富人等各種利益關系得到了平衡。然而,當它暗藏的實質性偏向,被作者以不動聲色的揶揄所道破,你會深刻地意識到,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充滿了怎樣的玄機。
十年后的2013年,譚克修又續(xù)接性地完成了一部由22首詩作組成的《萬國城》。這部以城市大型新興社區(qū)為場景的組詩,再次以中性敘事所主導的精確呈現(xiàn),通過對諸如早班地鐵、舊貨市場、空房子、公寓中的律師、老人的一一聚焦,展開了由街區(qū)公共場景和樓宅私密信息混成的,更為駁雜斑斕的圖像。而面對這一按照現(xiàn)代生活法則演繹出的喧囂、荒誕、無奈的世界,你似乎聽到了詩人這樣的感慨:這正是人世和人心的煙火啊。但這煙火對每一個體來說,正像他去墓園憑吊后內(nèi)心升起的蒼茫——最終都將在時間中褪去而歸于空幻。而人生與世事更深邃的要義,大約正是在這種可解與不可解的蒼茫感之中。
從上述詩人的寫作中,我們還會過濾出這樣一個信息:曾被奉為圭臬的諸如《雨巷》《沙揚娜拉》那種優(yōu)美與抒情的詩歌美學,在本時代已顯得過于甜膩而被揚棄。在它相反方向上升起的,則是由湯養(yǎng)宗所代表的乖張性敘事。這是一種猶如書法中枯筆逆鋒式的澀辣審美取向;也是將胸中的郁結之氣,與功利性時代的物事強硬對沖的寫作。比如相對盛行于當今那類神仙滿座、氣焰熏天的酒場,他虛設了一個閑來無事,獨自一人大擺宴席的場景。他單槍匹馬,連番舉杯,對著臆想中圣明的誰倨傲的誰而目空一切。待想象到對手皆被挑下陣去時,他仍意猶未盡,又以第十一根手指從身體中“摸出一個王”來,指令其在對面坐下,喝下他“讓出的這一杯”。如此乖張恣肆的意態(tài),渾似古代士子的氣壓強梁,更是相對于豪強通吃的時代性壓抑,從胸中放出的一只老虎。
七、
以上的個體解讀,僅是本世紀詩歌的類型取樣,盡管如此,我們也足以領略它的豐富與精彩。然而,它在輿論界的描述中竟然氣息奄奄。
近日經(jīng)人推薦,我讀到了一篇寫于數(shù)年之前,又拿出來在網(wǎng)絡和微信上再次炒作的文章,標題叫做《向中國新詩開炮》。文章一開始就是一記重炮:“我們的新詩正在走向死亡!”隨之是一串連珠炮:“把一堆堆廢話分行當做詩發(fā)表,是詩的悲哀,也是詩壇的墮落!難道哪些沒有詩味的短句,也能叫詩?……這年頭你聽說過許多騙子冒充大款冒充大官,卻極少聽說有人冒充詩人。當詩人這個崇高的職業(yè)淪落到連騙子都沒有興趣冒充的時候,難道不正是這個職業(yè)走向沒落的不祥之兆?……當人們憤怒譴責社會上那些駭人聽聞的丑陋、卑鄙、無恥和罪惡的時候,我們的詩人在哪里?”
這是近年來炮打當代詩歌的一種典型文本,具有這類文章義正詞嚴,慷慨煽情的一切特征,但卻掩蓋不了作者根本沒讀過幾首當今的詩歌,及其思維的混亂,他竟以連騙子都不愿去冒充,來證明詩歌的淪落,由此給出了一個極為八卦的標準:一種職業(yè)崇高與否,取決于騙子是否看得上冒充。
其實,若干年來關于詩歌的所有非議,都建立在此文提到的“詩人這個崇高的職業(yè)”這一概念上。那么,詩人真的是一種職業(yè)并高人一等嗎?假如的確是,那也只存在于上古時代,所謂詩人是祭司、先知、預言家、立法者,上天派往人間的傳道者等等,但那只是一個類比,并無具體的詩人可對應。當然,我們會在古希臘時代輕易列舉出荷馬等大名鼎鼎的史詩傳唱者,并感受到史詩主宰性的存在。在當時尚無其他文學樣式的情況下,它以包含了故事、傳說、箴言、啟示錄的綜合形式,承擔了記錄一個時代的全書功能。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詩人這個崇高的職業(yè)”一說的由來。但這只是全書性的史詩的崇高,現(xiàn)今只是一個文學品種的詩歌,絕不能與它等同而論。在各種文學藝術樣式蓬勃崛起的近現(xiàn)代,你能說托爾斯泰的小說低于普希金的詩歌,繪畫的凡高低于寫詩的蘭波?
另外,我們還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從來就沒有詩人這個職業(yè),諸如屈原、陶淵明、杜甫……無一不是靠具體的職場而生存。即使像李白那樣的神仙,也曾以“生不愿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的曲折奉承,尋求職場的引薦,一生轉換于多個職場。盡管1949年之后的國家體制設置了專業(yè)作家編制,但本世紀幾乎所有重要的詩人都不在此列。此刻我隨意想到的幾位詩人,他們一個在報社上夜班,一個在村辦企業(yè)干會計,一個在大學當教師,一個在公司做文員……寫詩,則是他們工作之余的自我心靈角力,有何尊貴的待遇和職業(yè)崇高可言。
那么,這是一個專門忽悠詩人的策略?他們先是給你虛構了一個崇高職業(yè)的桂冠,然后高高吊起,進行抽打和拷問:你應該這樣做,你這樣做了嗎,為什么不這樣做?是的,當這頂桂冠給你扣定,你就有義務做一切“崇高”的事情。比如,當人們憤怒譴責社會上那些駭人聽聞的丑陋的時候,你就必須率先譴責!而且必須慷慨激昂,最好是死碰死磕的死士形象。
崇高在此被轉換成了匹夫之勇;接下來,比較崇高的“情懷”作為精神的同義語,又從詞庫中被選拔出來,用以專門打擊“技術”這個敵人:詩歌寫作中技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懷。并且,你經(jīng)常會在關于某個詩人的評論中,看到這樣語重心長的表述:他現(xiàn)在技術層面的問題都已解決了,接下來,關鍵是要提升精神高度。更有甚者,不只把技術視作可有可無的邊角料,進而是思想低能的象征,妨礙精神表達的敵人。
在當代詩壇,我想不出哪位詩人的寫作,配得上“技術層面的問題都已解決了”這句話;也想象不出一個只有精神而沒有技術的人,會寫出什么樣的東東。所謂技術,從最低層面講,是使事物得以呈現(xiàn)的方法。即便如此,它也至關重要,因為沒有方法事物就無法呈現(xiàn)。而當下語境中的技術,其實就是指詩歌的藝術表達手段,基本上等同于技巧、技藝、藝術這些概念。
關于技術的重要性,前人曾有過不同角度的論述,諸如清代學者魏源的“技近乎道”,亦即一種技藝達到巔峰后,便會上升至道的層面。而龐德的表達則是,“技術是對一個詩人真誠的考驗”。但事實上,在任何一首經(jīng)典作品中,技與道都是渾然一體、密不可分的。一件體現(xiàn)了重要精神現(xiàn)象或認識、并能廣為流傳的作品,必然帶著與生俱來的、最恰當?shù)募妓囆问健_@種形式,可能繁復無窮,比如《離騷》《荒原》,以及當代的《鳳凰》;也可能大道至簡,比如《靜夜思》《登幽州臺歌》,包括今天的《恒河》。
我們通常鄙薄某位詩人的寫作沒有思想,只是玩弄技巧,其實是搞混了一個概念,那種讓人生厭的技,絕非真正的技,而是一些游離在實體之外的,像技的飄浮物。而真正的技,則是扎入在實體之中,因而帶有能量的。比如在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等作品中,我們甚至會把對于道的感受置于其次,更多地為其中的技而驚奇,就是證明。不僅如此,它還意味著這個技,已上升到了道的層面。什么道?美學之道。
是的,面對燦爛的中國古代詩歌,我們從中感受到的,不僅是一個氣象萬千的精神世界,更會驚奇于這個世界上,竟有如此精彩神奇的語言表達系統(tǒng);我們平素所使用的平淡通俗的語言,在這一系統(tǒng)中竟會變得如此富有魅力,以至使你一詠三嘆,流連忘返!這個時候我們所面對的,其實是一個由精神與技藝共同構建的美學系統(tǒng)。精神在此所指向的,就是要構建這么一種形式,一種體現(xiàn)了它所有美學想象的,偉大的技藝形式系統(tǒng),最后它在其中隱形,而使這一形式凸顯。這就是技藝為什么會帶有能量的根本原因;也是在面對一首詩作時,我們的第一反應為什么會來自它的語言系統(tǒng)。因為在它的背后,是精神、才華、靈感、包括工匠那種讓人敬畏的雕蟲之功。
仔細回想起來,我們很難不為這樣的情景而震撼:在歷史的黎明期,當人們?yōu)橛咳胙鄣椎奶斓厝f象而迷醉,又在不可遏止的說出沖動中張口結舌,從此就出現(xiàn)了一些特殊的人,把這種說出當成了自己的使命。起先是一言兩言地蹦出,接著是三言四言地連成短句,再接下來,當他們感覺到需要說出的越來越多,并且需要更有效的方式說出時,詩歌就此出現(xiàn)。從此,一代又一代的這些天地景色的迷醉者、人世奧秘的洞察者、言說使命的執(zhí)迷者,便以詩人的名義縱身其中,不斷拓展自己的感受邊界和語言表達邊界,由此從四言詩到五言詩到七言詩,再到突破整齊劃一的宋詞,更為自由靈活的元曲……這一過程的一個直接結果是,我們這個民族擁有的詞匯量越來越大,對于事物的感受力和辨識度越來越敏銳清晰,關于世界的言說能力——包括那種“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不可言說之言說,已臻于出神入化。無疑,是語言照亮了世界,而“不學詩無以言”的詩教傳統(tǒng),既是古人對于詩歌功能的本質體認,也是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內(nèi)在動力。
對于這一不太高深的道理,那些重要的詩人們當然早已清楚,并正在身體力行。當然,還有許多人并不明白,而致力于寫作中悲情慷慨的立場表態(tài)。對此,我不想評價。因為寫詩也是人的一種本能,人人都有寫詩的權利。然而,并不是任何一個寫詩的人,任何一個層面上的寫作者,都可以稱之為詩人。而在當下詩壇,這一層次上的寫作者則占有更大的比例。在輿論界指責詩壇亂象的時候,大約是更多地把眼睛盯在了這個區(qū)域,那么,這肯定是盯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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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詩刊》上半月刊2017年2期“詩學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