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歌在康定朝圣
——簡析列美平措詩集《列美平措詩歌選》
史映紅/文

資料圖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呦,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呦……”,對于年齡稍大點的人來說,這首韻律優(yōu)美、婉約嘹亮的藏族民歌都能哼上幾句,并想象著那座高原小城的清幽靜謐、浪漫美麗,白云、藍天、羊群、牦牛、牧歌,讓人多么向往。就在此刻,我想起詩人李滿強寫藏地草原的幾句詩來:“我有幸被一群牦牛撞見/它們有的是白的,有的是黑的,有的不黑不白∥我清楚地看見,那個帶頭的牦牛/它的眼睛里/閃動著大海的波瀾∥在我沉吟的剎那間/那群牦牛,忽然風(fēng)一樣/越過山岡/只留下我/呆呆立在/暴雨將至的草原”(《一群牦牛越過山岡》)。但是,一旦慢慢翻閱《列美平措詩歌選》,兩百多首詩,又告訴我們一個不一樣的青藏,不一樣的康定,有歷史、有風(fēng)俗、有景物、有人物、有感悟,下面我們從四方面簡要賞析列美平措的詩。
族人的跋涉
“牦牛挪動遲緩的蹄音/一群草地的精靈流動/在沒有星月的夜里/寒風(fēng),揚冷酷的皮鞭驅(qū)趕/草灘,舉枯萎的微笑相迎/把馱子連同疲勞一起卸下/再壘三塊石頭把暗夜點燃/如同許多相同的夜晚/今夜露宿在草灘∥牛糞火上懸掛熏黑的茶鍋/夜在馱腳漢的生活中沸騰/酒瓶啟開了滿夜的醇香/草地為他們顯現(xiàn)出紅暈/殷情的狂風(fēng)也被灌醉了/在火旁發(fā)出醉漢的喘息/棲息的鳥獸早已習(xí)慣/安謐分享著旅人的歡樂/然后就這樣,枕著馬鞍/讓思緒被酒醉成飄飛的雪花/去尋求心底那支誘人的情歌”(《荒原•篝火•馱腳漢》)。通過這首詩,腦際就出現(xiàn)了曾穿行于云南、四川、西藏橫斷山脈和金沙江、瀾滄江、怒江流域的茶馬古道;早在唐朝就有文獻記載:是以馬幫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民間商貿(mào)通道,是大西南民族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走廊;同時也是世界上自然風(fēng)光最壯觀、文化最神秘的旅游絕品路線;茶葉、鹽巴、瓷器、皮草、絲綢、氆氌等商品運輸?shù)拇笸ǖ溃簧藤Z云集、買賣火爆、市場繁盛的后面,是無數(shù)馱腳漢和馬匹艱苦卓絕的付出。焦應(yīng)旅在《藏程紀略》里講述茶馬古道時說:“堅冰滑雪,萬向崇崗,如銀光一片。俯首下視,神昏心悸,毛骨悚然,令人欲死……是誠有生未歷之境”;這條歷時一千多年的茶馬古道,在文化交融、經(jīng)濟發(fā)展、民族交往、商貿(mào)流通的背后,灑下多少馬匹、牦牛的鈴鐺和嘶鳴,又讓多少馱腳漢露宿荒野、臥枕馬鞍,還讓多少親人翹首望月、掐算歸期?
與(《荒原•篝火•馱腳漢》)有同工異曲之妙的還有(《馱運路》):“我來探索路的年輪/驅(qū)趕著牦牛驅(qū)趕著蹄音/在鑲嵌虔誠與艱辛的故道/叩開遠古的歲月之迷/用祖先賦于我的思維/和祖輩從未有過的幻想/來探查歷史漫長的履歷∥從蔥綠與淺黃交織的故道/我猜想祖先額頭的皺紋/怎樣被歲月堆砌/我猜想祖先寬闊的胸懷/怎樣被苦難填平/在祖輩執(zhí)拗的跋涉中/一雙幽綠的目光/也會誘惑對光明的向往嗎/災(zāi)難和迷惘是兩道溝壑/可祖輩在暗夜的沉悶里/卻發(fā)出了他們真誠的呼喚/用粗獷,堅韌的美/編織成信念/從古老走進今天的陽光里∥我來探索路的年輪/這部古老的巨著/從沒有寫完的歷史巨著/就請讓我接下來吧/如果我的腳印偶然/與歷史重疊/那也是我留在馱運路上/探索的印跡”。法國思想家盧梭曾說:“人要是懼怕痛苦,懼怕種種疾病,懼怕不測的事件,懼怕生命的危險和死亡,他就會什么也不能忍受的”。是的,在高聳的青藏,在蒼茫的青藏,藏族同胞數(shù)千年來繁衍生息,遇到的困難和挑戰(zhàn)肯定很多,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想到后退,而是勇往直前,直面不可預(yù)測的各種困難。“牦牛驅(qū)趕著蹄音、艱辛的故道、遠古的歲月、祖先額頭的皺紋、祖輩執(zhí)拗的跋涉”,這些字,這些詞,詩人深情講述著藏民族世世代代在高海拔地區(qū),面對酷寒、缺氧、干燥、多風(fēng)的青藏高原,艱難適應(yīng)著環(huán)境,努力改變著家園,創(chuàng)造著、傳承著光輝燦爛的民族文化,這本來就是一個奇跡。通過幾千年艱苦卓絕的生存體驗,幾千年蕩氣回腸的生存抗爭,造就了他們敢于嘗試、化解苦難的膽識和智慧;造就了他們堅持隱忍、驍勇無畏的民族性格;也造就了他們剛毅儒雅、悲憫慈善的天性,真不知道是高險奇絕的青藏成就了強悍果敢的藏民族,還是篤誠守義的藏民族讓青藏更加高聳、神秘?
列美平措的詩,在字里行間時刻刻注著他的民族血統(tǒng),盈涌著族人數(shù)千年來不屈不撓的頑強斗爭,包容、大氣、高屋建瓴,于是雪山峽谷、大漠冰川、高天聳云、草地湖泊,這些大自然饋贈的元素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里,借用大自然的諸多元素,來襯托族人的堅韌不屈、果敢堅強,讓讀者印象極為深刻。比如(《圣地之旅•五》):“在草地,隨意壘幾塊石頭/撿幾坨干燥或潮濕的牛糞/點燃,懸置一鍋茶水/這是路人宿營的必備條件/在精神和身體長久跋涉之后/饑腸轆轆,訴說著需要/想象在此刻,只是充饑的食物/搏擊后的海鳥也要一個巢穴/我在靜謐的夜晚喘息/揉搓疲沓的腿腳,讓酒精/輕松身體的所有神經(jīng)/那條流過身旁的小河/向我講述一些生靈的故事/鳥獸們悄悄在我周圍聚集/它們同我一樣寂寞久了/毫不戒備地歡迎我的造訪/我的目光與它們交流/一只狼潛伏在不遠處/一動不動,它的寂寞更久/我們誰也沒有感覺到危險/月亮在空曠草地放射孤獨/狼的眼睛像天邊暗淡無光的星/我的旅途朋友們從未間斷/狼的出現(xiàn)并不意味劫數(shù)已盡/這片高原,任何執(zhí)著的信念/都將感染無邊無際的曠野”。我曾經(jīng)多少次在雅魯藏布江兩岸、草原山坳、田間地頭看到詩里的場景:“隨意壘幾塊石頭、懸置一鍋茶水”,也很多次看到一些朝圣的信徒,在長磕的路邊,席地而坐,少則一兩人,多則三五人,一邊聊天,一邊喝酥油茶或青稞酒,也許剛剛相識,也許同步而至,像一家人一樣,談笑風(fēng)生,沒有任何防備。在青藏,淳樸單純、善良相助是人們天生的美德,特別是遇到遠道而來的朝圣者,即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施舍給朝圣者;長期人與自然、人與人、甚至人與神的和諧相處中,養(yǎng)成藏民族淡泊安詳、達觀仁愛的心性。用佛陀的話來說:“本性中原有的善良和誠懇,哪怕到了生命危機的關(guān)頭,我們永遠不會放棄,就像鍛煉黃金一樣被切割、被煅燒,但純金的本色永不改變”。當下,很多人急功近利、唯利是圖,但在那片高聳之地,不管時代如何發(fā)展、變遷,藏民族卻一直執(zhí)拗地堅守著先輩傳下來的美德和做人處世的基本操守。
青藏的偉岸
與很多作家和詩人一樣,列美平措的文字,對雄奇高聳的青藏,對家鄉(xiāng)康巴這片土地一直充滿著至情至性至愛的描寫和謳歌,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他對康巴這片土地不僅用腳步感受和丈量,還用心撫摸和體驗,輕輕觸摸這片高天厚土的脈搏和溫度,比如作品(《雅礱江印象》):“草原本是平坦的/你這熱巴藝人的光芒/足可以與雪山一樣耀眼/而你總是擇山而行遇溝而去/草地的舞臺競這般狹窄嗎/是榮譽之火燒灼了你/總想讓山為你歡呼/林濤為你獻上云的哈達/啊,源頭之水不絕,使你/不停敲擊熱巴鼓的節(jié)奏/穿越山岡,山不須設(shè)防/漫過荒原,綠竟相綻放/康巴給了你至高的榮譽/而你仍不滿足,仍不/停止激越生命的歌唱/我知道在你的心中/有種日益膨脹的情感/你想講述給更多的人/雅礱江啊/你這條充滿野心的河流/我真希望有更多的江水/如你一樣穿越/康巴的土地/去遠方”。“是榮譽之火燒灼了你、讓山為你歡呼、林濤為你獻上云的哈達、康巴給了你至高的榮譽”,從這些熱情洋溢的文字里,從這些滾燙如火的詞語里,能看到列美平措對家鄉(xiāng)一草一木的深厚感情和由衷贊美;那里的土地山川、花草樹木、牛羊田野像他的家人一樣,是有生命的、有溫度的,正如著名詩人艾青所言:“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列美平措用擬人和比喻等修辭方式,盡情展現(xiàn)他豐富的想象力,整首作品像水銀瀉地,一氣呵成,暢曉通達,富有節(jié)奏感,讓整首詩在結(jié)構(gòu)上充滿了活力與張力,直抵我們心靈。
在廣袤的青藏,路上、寺廟前、白塔旁、神山下、圣湖邊,隨時隨地能看到磕長頭的虔誠信徒,他們匍匐在沙石冰雪之上,起伏于荒丘野嶺之間,數(shù)百里、數(shù)千里的路程,其金誠之心,感天動地;你可以理解成他們在許愿或者還愿、可以理解為賜福免災(zāi)、祈求保佑,但是我更愿意理解為他們用虔誠之心,用這種近乎于極端的朝圣方式,在感激天地萬物和神靈自然。而作為詩人的列美平措,就是以文字的方式,用詩歌的方式,向青藏致敬、向生他養(yǎng)他的康巴朝圣,突然想起散文集《談故鄉(xiāng)》封底的一句話來:“鄉(xiāng)土情誼是一個對培育他的故鄉(xiāng)的眷戀之情,這種濃濃情誼的綿綿延續(xù),是凝聚中華民族情感的基礎(chǔ)”。來閱析詩作(《圣地之旅•十四》):“在月亮如鏡銀輝如雪的地方/在牛羊成群綠草鋪展的地方/馬尼干戈的路標一分為二/成為兩條我無法選擇的道路/南是喜馬拉雅神圣的高峰/有我們無數(shù)同胞朝圣的地方/北有巴顏喀拉江河的源頭/不斷涌流著我們生命的甘泉/她們是我的靈魂可靠的憩園/我惟有以縱深心靈的勇氣/繼續(xù)著渴望的遠行/我在南方茂密的森林中歇腳/在北方遼闊的草地上跋涉/穿過林地就有豐饒的田野/走出沼澤就有壯觀的廟宇/雪山的冰峰有來自故鄉(xiāng)的聲音/黝黑的帳篷能感受母愛的親情/康巴人安多人西藏人/以及許多名稱繁雜的藏人/我們都同唱那支頌揚英雄的贊歌/而不必考慮該怎樣表達情感/獼猴的跳躍,獐子的奔跑/都能讓我們的血液蕩起漣漪/是我們的慰藉是生命前行的力量∥我的舞臺是駿馬和歌手的舞臺/我的靈魂是雄鷹和牦牛的靈魂”。德國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認為:“詩人行進在郊野風(fēng)光中,不僅詩人的疆域,而且遠古女神即古老的命運女神的居所都歸屬到這片郊野風(fēng)光中去,遠古女神居住在詩意疆域的邊疆”,列美平措的詩歌就正好找到了這種相吻合的神性寫作方式,他筆下的險峰江河、森林草地、田野廟宇、帳篷駿馬、雄鷹牦牛、康巴人安多人西藏人等詞匯,都充溢著宗禪意蘊。每一首詩歌,列美平措寫到了很多,投入的感情自然也很多,語言質(zhì)樸親切,通透有韻,節(jié)奏明快,把腳下的大漠云天,把陪伴他和族人千百年的花草樹木,把哺育自己的康巴大地加以贊美和歌頌,在這樣深情吟誦中,在這些溫溫暖暖文字的浸泡中,他的心在康巴大地的脈動中跳躍,也感受到了族人千百年來神圣信仰的精髓,觸摸到了藏文化博大精深的根本和淵源。
高處的圖騰
劉小楓在《悲壯的還鄉(xiāng)——讀荷爾德林》中說:“真正的詩人,應(yīng)該是在神性離去之時,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在眾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貪娛求樂之時,踏遍異國的大地,這正是貧乏時代中詩人的天命。他必然在神圣的名字無處可覓時,擔(dān)當莫大的憂心,給人間引入一線詩意的青光”。在當下中國詩歌出現(xiàn)不少口語化、色情化,甚至用臍下三寸說事的時候,列美平措的詩歌始終堅持自己的選擇,對文字充滿了深深的敬畏,那就是“給人間引入一線詩意的青光”。廣袤博大的青藏高原,歷來是很多人心目中的神秘之地,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藏族同胞在宗教信仰上的虔誠和執(zhí)著,早在藏民族歷史朦朧之際,就已經(jīng)盛行了原始宗教,即苯教,這種宗教把風(fēng)云雷電和日月星辰看成是操控人間生死福禍的神靈,有“上開天門,下鎮(zhèn)厲鬼,中興人宅”的神通。由于當時現(xiàn)實和政治的原因,藏傳佛教興盛之后,苯教失去了固有權(quán)勢和地位,但在不少地區(qū)仍有苯教寺廟,苯教的一些祭祀儀式,如轉(zhuǎn)經(jīng)、煨桑、掛經(jīng)幡、揚風(fēng)馬等已經(jīng)成為了藏傳佛教的一部分。藏族同胞基本上信奉“靈魂不滅,六道輪回、萬物有靈、神無處不在”等宗教教義。虔誠的宗教信仰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藏族同胞樂善好施、積累善業(yè)、敬天憫人的博大胸襟,在他們的理念中,天地萬物是永恒的,靈魂是永恒的;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藏族同胞就看作是崇高的、神圣的,不可褻瀆的。《列美平措詩歌選》多次寫到了,比如(《圣地之旅•三》):“隨著血液滲入生命更深處的地方/我逐漸知道祖先圖騰的意義了/就像鮮血滴在羊皮上的顯影/我沉浸于高原純真的柔情/微風(fēng)撫慰,湛藍如海的天空下/羊群如波浪般涌流而去/這時候,牦牛堅定的步子/在草地在雪山上走過來/作為圖騰它當之無愧/在它健壯軀體庇護下的土地/生存著更加堅韌執(zhí)拗的人民/我行走高原久遠的腹心地帶/白晝的寂寞勝過更加漫長的夜晚/我面部之上缺少的熱情/不斷流淌在并不寬闊的胸膛/摘下面具的時候,詩筆顫動/高原清新的空氣可以擴展胸懷/而遠處的牦牛俯臥著反芻不停/它的思考有比我們深刻很多的內(nèi)容/如今沙漠驅(qū)趕著荊棘追逐綠洲/牦牛舌尖劃破的血液/沒有讓牧草返青,卻讓野免和草鼠/增強了迅速繁殖的能力/邦扎花的根系懸浮于失去泥土的草皮∥哦牦牛,高原的舟楫/沒有了草原,你將駛向何方/哦牦牛,以你生存千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我渴求一片豐茂的草灘/請給我的額頭一些安慰吧/我的意志是踏在你的蹄印中復(fù)蘇的/凝視你,凝視你身后雪山的背景/我相信,我們的渴望/是生靈對草原最深刻的渴望”。數(shù)千年來,牦牛就是藏民族最親密的朋友,人們衣食住行等基本的生活保障,都離不開牦牛,這種稱作“高原之舟”的神奇動物,能耐零下40至60度的低溫,能在海拔6000米的高原上生存,甚至勞動。諺語云:“沒有牦牛就沒有藏族,而有藏族的地方,就有牦牛的身影”。牦牛長相憨直淳厚,秉性忠誠吃苦,力量巨大,勇敢強悍,往往在主人危機、危難之際,不會張皇失措,而是挺身而出,化險為夷;其實牦牛的一生,是勞作的一生,是奉獻的一生,它用自己的生命踐行使命;在一定程度上,牦牛的秉性與執(zhí)拗,忠誠與奉獻,就是藏民族精神與品性的真實寫照。
眾所周知,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不僅是一位宗教領(lǐng)袖,更是藏民族歷史上最著名的詩人之一,他的詩歌馳名中外,不但在藏族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在廣大人民群眾中產(chǎn)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同時又在世界詩壇也是引人關(guān)注的一朵奇葩,許多學(xué)者在深入研究。這樣重量級人物,自然出現(xiàn)在列美平措的詩歌當中,來看(《尋找倉央嘉措》):“或許因為你誕生在這座高原/這座高原才有了你優(yōu)美的詩篇/才使我們步入后塵,異想天開/做起詩人的美夢來/我們卻沒有你的瀟灑/一格格艱難爬著格子/一疊疊頑強投寄稿子/可你只要隨口唱出,詩作/就迅速在千萬人的心中發(fā)表/并且流傳于高原的每個角落∥我們只是茫茫荒原絕望的狼/峽谷都不愿傳出我們的回聲/我們渴望獲得你成功的秘訣/于是,四處找尋你留下的足跡/而許多產(chǎn)生過你傳說的村寨/又一齊關(guān)閉了關(guān)于你最后的記憶/人們忠于你像季節(jié)忠于土地/我們被眾多的神秘籠罩/一次次,你借助迷霧逃遁了∥倉央嘉措哦,倉央嘉措/你何時讓我們改變惆悵的心境/橫掃我們淤積的沮喪和憂郁/如今,我們能夠自慰的一點/就是我們都沐浴著同一輪高原的太陽”。南開大學(xué)教授榮立宇評價倉央嘉措時說:“倉央嘉措是藏族文學(xué)史上最杰出的詩人,其詩歌作品在整個藏區(qū)家弦戶誦三百余年,深入人心,膾炙人口”;許多高僧大德也有評價:“六世達賴以世間法讓俗人看到了出世法中廣大的精神世界,他的詩凈化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靈,他的真誠慈悲讓俗人感受到佛法并不是高不可及,他的特立獨行讓我們領(lǐng)受了真正的教義”。 列美平措用質(zhì)樸真誠之筆,深情仰望和謳歌著這位詩歌天才,贊頌他在藏民族詩歌領(lǐng)域至高無上的地位;在人們的審美中,在人們心靈需求上,清純、真誠、濟世、善良、甚至人們對美好愛情的向往是相通的。
常言說:“一個喇嘛一種教法,一個地方一種鄉(xiāng)音,一方水土一種風(fēng)俗”,在青藏,人的一生都充滿了繁瑣的禮儀和習(xí)俗,這些在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上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這里只說藏民族的葬禮,它與藏民族的生死觀、生命觀緊密相連,他們相信今生來世、靈魂不滅,人的生命,都在六道輪回中生生死死,循環(huán)往復(fù),人們普遍把死亡看作是今生的結(jié)束,更看成是來世的開始。比如作品(《藍天•牧人•葬禮》):“當最后一只鷹鼓翅離去/牧人就完成了升天的宿愿/藍天總是遣潔凈的白云/擁抱來自草原的魂靈∥從降生的第一天起/牧人就神往藍天了/藍天賜女人以溫柔的眼睛/藍天賦男人以寬廣的胸襟/牧人的心是破殼而出的小鳥/渴望永遠系在高飛的翅膀∥草地的男人在叫尼瑪(太陽)/從不會節(jié)制擴展生命的綠茵/劃出一道道草原的經(jīng)線/草地的女人叫達娃(月亮)/看似嬌弱而蘊藏?zé)o窮的堅韌/默默地穿梭草原的緯線∥藍天是遼闊而高遠的/牧人的心比藍天更遼闊/生是為了同日月一起/把濃烈的愛,潑灑人間/就是死,也這樣裸著/不帶一棵草一粒土/筋骨血肉連同名字一起交給鷹/只讓靈魂屬于自己/讓它去任意放牧的藍天”。是的,當軀體承載不了靈魂,疲憊倒地時,靈魂就牽掛在鷹的鼓翅之上,高飛入天。這是藏民族對生命本體憧憬的、更高更大的、更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這種豁達、淡然、從容,是藏民族對靈魂更加完美的寄托與詮釋;試想,連人生最悲哀的生死都看得這么浪漫和淡然的民族,他們的詩,他們的歌,他們的舞蹈,他們的生活,還缺少詩情畫意嗎?列美平措在詩行里,娓娓而敘,不遮不掩、不緊不慢,語言精妙而獨特,表達著對族人古老文化傳統(tǒng)和奇特風(fēng)俗習(xí)慣地認可。
平常的事物
英國作家喬治•艾略特說:“我的生命是從睜開眼睛,愛上我母親的面孔開始的”;面對母親,多少作家和詩人寫下了浩如煙海的贊美文字,這些文字又陪伴和影響了無數(shù)的人們,列美平措自然也寫到阿媽,我們一起賞析:“想起高原的許多地方/你會因孤寂與荒涼/詛咒并且發(fā)誓/從此再不光顧/而總是夜深人靜之時/你就想起牧場的吠聲/想起那個皺紋滿面的阿媽/用那雙揉過牛糞餅的手/為你斟上酸奶或添上糌粑/你想起醒來的每個早晨/枕邊已有一碗燙燙的奶茶/溫暖被夢魘冰涼的肚子/你沒有一絲為難之情/一切都自然如你自己/而每當這個時候/你會想起母親/想起母親的皺紋和白發(fā)/你被真誠的目光/牽出無數(shù)柔情的記憶/你想賴在被窩不起床/體味兒時撒嬌的甜蜜/你很愿這樣的時刻/凝固成永恒的情景”(《回憶》)。草原上的阿媽,牧區(qū)里的阿媽,她也許不識字,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她卻會寫詩,用雙手、用白發(fā)、用皺紋,在每一個深夜,每一個凌晨,在“生命禁區(qū)”里寫,她構(gòu)思奇絕,想象豐富,總是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在風(fēng)雪飛舞的深夜、在兒女頭疼感冒的呻吟中、在我們疲憊不堪甚至遭人打壓的委屈后,用她皴裂的雙手、慈愛的眼神、滾燙的酥油茶、香醇的糌粑安慰、鼓勵我們,她的一點一滴、舉手投足和土的掉渣的家鄉(xiāng)方言,教育我們同情弱小、樂意助人、感恩萬物,也教導(dǎo)我們尊老愛幼、規(guī)矩謙遜、學(xué)會忍讓。《列美平措詩歌選》關(guān)于親情的寫作并不多,但這首寫阿媽的詩,細節(jié)描寫十分到位,濃郁的牧區(qū)背景、帳篷生活鋪排很充分,富有感染力、生命力和精氣神。
還有一些作品,作者從日常小事入手,滴水見日,窺斑知豹,給讀者一個啟發(fā),一個哲理,一個道理,個人非常喜歡,比如作品(《架上的書》):“在我的身后慢慢擴張/我不忍目睹它發(fā)黃的面孔/怕想起許多人死去的模樣/而我依然吐出一圈圈的煙霧/就像我的肺葉由紅到黑/我的面孔已經(jīng)蒼白如紙/已經(jīng)很多的年頭了/很多的白天和夜晚/書的命運注定同我的肺葉一樣/我看見樹葉小草由青到黃/我看見季節(jié)時令不斷交替/而我的心境/是否也能變換出新的色彩”。司空見慣的書架和書籍,隨著時光推移,歲月更迭,書架舊了,書籍黃了,詩人由此想到故去的一些人的模樣,再由此及彼,從一圈圈煙霧的升騰里,想到自己肺葉由紅到黑、想到小草由青到黃,四季變幻,周而復(fù)始;詩人顯然已經(jīng)站在哲學(xué)的高度思考問題了;歲月浩蕩、滾滾洪流、滄海桑田,生命是匆促的、短暫的;浩瀚宇宙,廣袤乾坤,現(xiàn)實是渺小的,自己是低微的,可謂“萬宗歸寂”。很多時候,爾虞我詐,爭來斗去,都是一個“空”字。感嘆詩人思維的廣度、高度。也讓我們明曉一個道理,看淡名利權(quán)勢,走好當下每一天。
接著品讀詩作(《圣地》):“為繚繞的香煙所引誘/佛,本來就是我自己/僅僅因為一點新奇/我步入遍長經(jīng)幡的密林/即使怎樣的放縱/甚至滿面戲謔的神情/凝神屏息的虔誠,很快/如一汪迅猛而無聲的浪潮/褻瀆和邪念和欲望被鎮(zhèn)壓/在所有無法選擇的痛苦/而純凈的世界,離開圣地/我突然感覺我的意志/從此,將有一段空白”。與(《架上的書》)有些相似,因為“繚繞的香煙所引誘”,詩人想到了煨桑,再想到了佛,想到了自己;哲人曾說“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天使肯定是正義的化身,誠實、仁愛、正直、無私;而魔鬼指人身上的貪婪、邪惡、冷酷、奸詐;如果一個人身上佛性占了上風(fēng),人自然就成了天使,反之,魔性占了上風(fēng),人就成了可怕的魔鬼。近年來,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迅猛發(fā)展,人們物質(zhì)財富的豐裕,消費方式的多元化,就助長了一些人的欲壑難填、貪婪無度:一些官員最早也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是“又紅又專”,但經(jīng)不起誘惑,巧取豪奪、貪污受賄、上下通吃;一些商人以次充好、制假售假,欺弱霸市;一些開發(fā)商偷工減料、敷衍施工、欺上瞞下,出現(xiàn)大量的豆腐渣工程,勞民傷財。上述亂象產(chǎn)生的原因就是貪婪自私、見利忘義,忘記了當初的使命擔(dān)當,喪失了最起碼的信仰。我常常在思考,身在青藏高原的藏族同胞,雖然生存環(huán)境險惡,氣候條件惡劣,特別是一些偏遠農(nóng)牧區(qū),交通不便,物質(zhì)財富比較單一,甚至匱乏,但他們生活的很幸福,很知足;并且每一天最主要的功課就是燒香、煨桑、誦經(jīng)、拜佛,以此來感激天地神靈賜予他們的幸福生活,這與藏民族有著極為虔誠的宗教信仰有很大的關(guān)系吧。
哲學(xué)家黑格爾曾經(jīng)說過:“抒情詩的主體因素表現(xiàn)得更明顯的是詩人把某一件事作為實在的情境所提供的作詩的機緣,通過這件事來表現(xiàn)他自己”。閱讀列美平措大量的作品,能從這些精美細致、深邃通透的精神食糧中,從這些經(jīng)韻般流淌的作品里,感受到他對家鄉(xiāng)一草一木的摯愛,對族人喜怒哀樂和生活現(xiàn)狀的關(guān)注,對輝煌的藏民族傳統(tǒng)文化和獨特習(xí)俗的高度認可,對先輩在數(shù)千年來在生存生活中總結(jié)出來的智慧和韜略的敬畏。他以詩歌的方式在愛、在歌唱在朝圣,在一個叫康巴的土地上用一筆一劃、一詞一句來磕著長頭,過去如此,現(xiàn)在如此,我想將來還是如此。
參考文獻:
1、《朝圣途中的列美平措》,德吉草。
2、《雪域西藏風(fēng)情錄》,廖凡東。
列美平措簡介:
列美平措:藏族,1961年出生于四川康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心靈的憂郁》《孤獨的旅程》《列美平措詩歌選》等,作品散見于《詩刊》等眾多刊物;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五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十多項。
史映紅簡介:
史映紅: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縣,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zhuǎn)業(yè),居山西太原。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fā)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詩集4部;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九屆高研班;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