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望鄉:追尋與堅守
——論帕蒂古麗的創作
無論是對于少數民族生活、歷史、風俗、信仰以及文明的書寫上,文化個體的身份確立與自我認同上,還是對多民族及多元文化碰撞與融合帶來的焦灼與反思的呈現上,帕蒂古麗都是對當下探究得更深遠的優秀作家之一,是少數民族作家中的佼佼者。尤其是她在文化層面的思考,遠遠超出我們對少數民族作家在文化探索上的設定與想象,從這個意義上說,帕蒂古麗不僅僅是一位作家,更像一位學者。
出生在多民族家庭,成長并長期生活于被漢族文化浸潤包裹的環境里的帕蒂古麗,無疑是一位視野寬廣,觀察幽微,有著深思遠慮的實力作家。初讀她的作品便令我驚嘆。因為,無論是對于少數民族生活、歷史、風俗、信仰以及文明的書寫上,文化個體的身份確立與自我認同上,還是對多民族及多元文化碰撞與融合帶來的焦灼與反思的呈現上,她都是當下探究得更深遠的優秀作家之一,是少數民族作家中的佼佼者。尤其是她對于文化層面的思考,遠遠超出我對少數民族作家在文化探索上的設定與想象,從這個意義上說,帕蒂古麗不僅僅是一位作家,更像一位學者。
《巴郎子王》:另一種嘗試
與小說《百年血脈》不同,小說《巴郎子王》中,作家構建了新疆庫恰城王室,以及麥爾丹與蘇里坦兩代王。在麥爾丹王的統轄管理之下,庫恰人們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王宮里時常載歌載舞。然而,好景不長,王后的難產離世帶給麥爾丹王無力自拔的悲痛;新王后逐漸俘獲麥王心,日子剛有起色,周邊勢力來犯,疆土不寧,戰事不斷,經歷了宣戰、逃亡、被囚禁、挾持,最終被暗中殺害。正值少年的蘇里坦,作為人質在他鄉艱難求學,經歷了與死神擦肩之后,在繼母的幫助下快速成長起來,接受中共的思想,配合中共一起將敵對勢力驅逐消滅,最終使得庫恰城恢復了往日安寧。
1、小說的質地
帕蒂古麗小說中,有一種撲面而來的濃郁的邊疆氣息,這氣息攫取自其扎根的新疆的現實生活土壤而格外原汁原味,又因為摻雜了作家特有的文化背景而如同帶著體溫一般的新鮮親近,那些細微而獨到的觀察和體悟,打造出了其作品的柔順細膩的質地。這種閱讀體驗,是在其他作品中很難獲取到的。
《巴郎子王》中,作家不吝筆墨地描摹出富有新疆地區傳統特色的盛大節日慶典、禮儀以及建筑、衣飾、飲食等。
小說開篇,那張寬大會客室的長桌上的擺設,窺管見豹地彰顯出王宮的奢華與尊貴;龜茲舞女和盛裝的維吾爾族老少的載歌載舞,開齋節的盛貌躍然紙端;禮拜上阿訇的誦經聲,驚飛了鴿子打著鴿哨飛向高空,肅穆又神圣;迎親盛宴和尼卡哈(婚禮儀式)中,做禮拜、說書、宰羊、宴請民眾,一句“七天七夜,整個庫恰城都被浸泡在歡聲笑語里,空氣中彌漫著烤羊肉、烤包子、香馕、羊肉抓飯、馓子、油餅和茴香玫瑰花茶的香氛”。寫盡了喜宴的排場壯大,以及正當繁華盛世的庫恰城的熱鬧非凡。所有的一切都如此靈動,讀之有如身臨其境。
不管是王宮、清真寺等地的建筑,室內裝潢,還是人們的裝束,作家的描寫都極具地域特色,鮮明生動。“跳龜茲舞的女孩環佩叮當,高聳的棕黃色發髻上插著玫瑰,纖瘦的雙臂涂了芳香的玫瑰花油,手指上染了朱紅的海娜,面紗半遮半掩,一雙灰綠色的明眸燃燒著火苗,銷魂的睫毛眨出火星……”在描摹新疆食物時,讀來更是讓人垂涎:“烤肉蘇塔孜(師傅、匠人)們支好了一架架烤肉爐,把串得紅白相間的新鮮羊肉架在烤肉爐上,誘人的肉香和木炭味香頓時彌漫在風中。主婦們切好的黃、紅兩色胡蘿卜絲堆積如山,洋蔥和孜然濃郁的氣息,在主婦們的手指尖穿來穿去,煙火的氣息鉆進馕坑里新烤的烤馕的麥香里,裹進焦黃香脆的烤包子里,挾著炸油餅和炸馓子散發出的香味,在空氣里蕩漾。”讀來都是我們似乎知道,但是又不甚了解、語焉不詳的,經帕蒂古麗的描述,便活色生香起來。
2、小說的生靈
帕蒂古麗的作品,人與天地萬物和諧相處,一切自然而然又顯設計精心。
鸚鵡,因會學說人話而被作者選做人物命運的象征。小說的開篇,王宮里洋溢著歡慶與甜蜜,恩愛的麥爾丹王與王后養了兩只鸚鵡,公的擅說“我是王爺”,母的擅說“我是王后”;古麗波斯坦王后難產離世,麥王在迎娶新王后前夕,將“王后”鸚鵡送走,“王爺”鸚鵡形單影只,連叫聲都日漸沉悶,如同麥王無法走出喪妻之痛;隨著外敵入侵,軍方混戰,民不聊生,麥王形如籠中的鸚鵡,只能在皇宮里怒斥強盜;逃到沙城避難的麥王,在艾則孜勸說下回到庫恰時,說:“我也盼望回到庫恰,哪怕像鸚鵡一樣囚禁在王宮,也比這樣在外面四處逃命要好。”之后,麥王回到王宮被“保護”,陳隊長帶人入王宮搜索,開槍射殺公鸚鵡,臨死之前,鸚鵡抽搐著怒喊強盜,也預示著麥王的命運——被帶走暗殺。
在《簡·愛》中,鴿子這一意象作為勇敢追求幸福的女主人公簡的象征,反復出現。《巴郎子王》以放飛鴿子為引開篇,渲染出自由祥和的氛圍。麥王放飛鴿子,檢閱鴿群,是王的權威的象征,鴿子也是純潔自由、勇敢堅定的靈魂的象征。混戰開始后,麥王將喂養的200多只鴿子的鮮血救活了受傷的人和服毒自殺的漢族人。自此,王宮的上方不再有鴿子飛過,也暗示著暗無天日的戰爭的到來和主人公們即將陷入流離失所的境遇。
帕蒂古麗的小說中,自然生靈俯拾即是,既有飛禽走獸往來,又有草木氣息縈繞,生命平等,可憐可愛。這些自然意象,對情節推進、意境渲染及人物命運的彰顯等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時,使小說因為這些鮮活的生命而增添了靈性。
3、小說的群像
《巴郎子王》中,作家并不致力于書寫家族史、王族史或者英雄史,而是巧妙選取了幾個角度,將視野投向生命個體。不管是飽蘸筆墨塑造的,如威嚴、深情而又仁慈的麥王,博學、謙和又不失風度的艾則孜,幽默機智、生活經驗老到的滿臉大胡子的古爾班大叔,還是速寫一般寥寥幾筆,像旋舞如飛的散發著少女迷人魅力的龜茲舞女,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個性,讓人過目難忘。
小說中,年輕的王后阿米娜是作者著力最多的一個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從十幾歲的任性小女孩到失去丈夫,營救家人,全靠她一人撐起的堅強女性,作者將其個體內心的矛盾、曲折、委屈,尤其是個中小心思,表現得淋漓盡致,又十分合情合理。
優渥的家庭條件和高貴的出身,無憂無慮的長大,不諳世事的嫁入皇宮。看似門當戶對的婚姻沒有帶給她幸福,反而讓她陷入瘋狂。入王宮4年,麥王對已故妻子的深情絲毫未減,而對她的不正眼相看,讓出嫁之前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她倍感侮辱,在王宮的每一刻都讓她如坐針氈。
“白天阿米娜是光彩奪目的王后,夜里,她是一個用身體侍奉不愛她的男人的怨婦。她每天在這樣兩個角色里生活。”
她終于容忍不了,變得嫉妒、偏執、多思。惟一讓她感到輕松的時刻,就是繼子艾則孜給自己畫像,然而這萌發的情愫,也被繼子凜然拒絕了。于是,遠走、肆意妄為、瘋狂成為發泄渠道,這時候的阿米娜初涉世事,持有一種叛逆負氣,不惜一切尋求存在感的小女孩的性格。“在所有人眼里,阿米娜只是個半路上插進王宮來的女人,難道她就要一輩子生活在那個死去的女人的陰影里?阿米娜的無力感在于,沒法跟一個不存在的影子較量,任憑她怎么掙扎,都必定是失敗的。”然而高傲的阿米娜并未就此罷休,被冷眼的日子,在她靠美色誘引得到麥王的關注和疼愛中一去不復返。然而,也正是與麥王的日漸親近,她逐漸成熟起來,開始“慢慢理解了麥王對妻子的深情,那里面有愛,有親情,有對庫恰未來繼承人的期待,她明白了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妻子,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當麥王被殺,艾則孜被囚禁,王宮頹荒,臣民四散逃難,居無定所時,她又恍然醒悟,感受到自身的責任所在,勇敢地站出來,為保家人周全四處奔走,試圖給孩子們最妥帖的安排——盡管,他們之間毫無血緣關系。
“她內心的兒女私情轉化為濃烈的親情,升華為對這個家族的責任,她更多地考慮庫恰王如何能延續他的世襲,因為她是庫恰的王后。”
雖然沒有做過母親,此刻的她母性大愛的光輝開始逐漸散發出來,這愛充滿慈祥與悲憫。阿米娜完成了從自我迷失到身份確立、自我認同的蛻變,從而獲得了新生。
文體建設
帕蒂古麗的作品,源于對生活的敏銳發現、深刻洞察和豐富體悟,這首先得益于她的成長經歷和人生閱歷。而她的出神入化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和善于從生活所感進而升華的思辨精神更讓人敬嘆。
1、敘事風格——由濃郁的生活煙火味中彌散開來
帕蒂古麗的文本中處處是生活,又時時見思想。
“刷我家的木門時,剩了不多的藍色和綠色兩種油漆,父親混合起來刷上去,最初那些攪拌不勻的油漆,藍不藍綠不綠的顏色很怪異,熱天冒起許多小泡泡,像青蛙的皮膚,冷天北風一吹就龜裂剝落……他們各自的語言和生活習性,像蹩腳的油漆匠刷的油漆或者拙劣的泥工墁的墻皮,兩種不同的油漆或者泥巴混合著,斑斑駁駁地粘貼包裹在我身上。”
有少數民族地區傳統的獨有的富有智慧的生活細節:
“古爾班大叔在淺灘上的野柳樹上拴了馬,讓馬先飲水。蘇里坦從車上的馕袋子里拿出一個大馕,馕已經硬得像石塊一樣。古爾班大叔接過馕,用力地向河水上游拋出去幾十米遠,然后開始蹲下來洗手洗臉。等馕漂過來時,他已經洗好了,接住河里的馕,掰開一小半遞給蘇里坦,馕在河水里泡得很軟,輕輕一咬就在嘴里化開了。”
對真主祈禱,這深入骨髓的信仰,伴隨著每個人的生活日常點滴,即使在趕路逃亡奔波途中,晨禮、宵禮,誦經絕不間斷。“古爾班大叔帶著祈求的誦經聲在曠野里轟鳴,震顫著薄薄的晨暮。仿佛是這宵禮的聲音把天幕漸漸拉開,誦經聲喚醒的天光潑灑下來,一線深深的暖意從高處降落,照在古爾班大叔的后背上,照臨禮拜毯。一陣旋風卷過狂野,蘇里坦清清嗓子,迎著風張大嘴巴,他聽見自己誦經的聲音像窄窄的小河追著一條大河那樣,跟古爾班渾厚的聲音匯聚在一起,追著一陣旋風蒼莽遠去……”蘇里坦趕往迪化的路上,因為戈壁十分顛簸,不由得感慨屁股要開花了,古爾班大叔說:“木頭做的馬車還沒有散架,難道真主給你的骨頭會散架嗎?”
誦經時神圣嚴肅,插科打諢時則詼諧有趣。就是這樣的細節,擁有著無聲的力量,讀來為之動容。
2、語言嫻熟,流暢形象
閱讀帕蒂古麗的作品,最讓我驚訝的,便是她運用漢語的能力,不管是靜態描述,還是動態交代,或是內心思悟的托出,語言的運用無不如行云流水,順暢淋漓。正如作者在自己的散文中提到的“在詞語和思維方式中站住腳的世界,才是最牢靠的,在語言和習俗上保持其不變的特性,世界的關鍵就沒有被改變。詞語就像馬鞍子、驢掌子,穩住它,腳下的世界就不會打滑。”
3、女性的視角,情感敏銳而細膩
評論女性作家時,我們總是不可避免地提到女性身份和女性視角。帕蒂古麗文本的女性特色,在于善于從生活中攫取細節,并自然過渡到對文化、對民族的思索,敏銳的洞察力,細膩的情感和體悟,細微到塵埃,延展成世界。
“我甚至能像在攪拌的油茶里用舌頭分辨出炒熟的大米、小米的不同香味一樣,區分出凱熱依、那伊曼、烏瓦克這些不同哈薩克部落發音細微的差別。”
舌頭的爭奪,身份的模仿,多生的手指,她從身體、神經最直接的感受,傳遞出對文化、民族、地域對個體精神和生活的雙重侵軋和爭奪的思考。
身份認同與文化歸屬
身份的焦慮與自我認同的艱難確立,以及個體精神和文化歸屬問題,是帕蒂古麗散文的重要主題,也是她持續不懈的思考。
隨著市場經濟的迅猛發展,城市格局不斷變化,隨之而來的,人群流動性越來越強,身份的焦慮與自我認同逐漸成為文學創作的一個常見主題。
王安憶在《紀實與虛構》中,有過類似的有關身份焦慮和自我認同的描寫:在母親的干預下,我們在上海這城市里,就像是個外來戶。原因主要有三:1.母親明明會說上海話,且說得比普通話還標準,但她卻總是說普通話。2.不許與鄰居等其他人家的孩子往來。3.不許全家參與具有當地特色的文化活動,比如看越劇。
這里提到了關于身份確立的幾個因素:語言,人情往來和地域文化。帕蒂古麗的眾多散文中也做出了類似的思考。“人的行為不得不落在一個個點上,比如文字、語言、飲食、交流方式……有時,在南方無法定位的尷尬身份,使我成了新疆生活的局外人和江南生活的觀望者,矛盾、碰撞和分裂,讓我在任何一種文化中,都顯得格格不入。我只有不斷地在兩種文化間平衡自己。” 伴隨著社會現代化進程,民族融合與多元文化碰撞跌宕,給生命主體帶來了較強的思想動蕩和精神磨礪,可以概括為一種焦慮與希冀、痛苦與欣悅并存的體驗。在帕蒂古麗的作品中,我們看到,其追尋的并非社會身份認同,而是多種不同語言和文化碰撞時,給個體精神層面帶來的沖突、尷尬、焦慮,及其在多種不同文化群體中,艱難掙扎,抉擇,最終達成平衡的過程。
帕蒂古麗的作品通過少數民族作家的身份和視角,對民族(家族)歷史,世俗人情、文明禮儀以及宗教信仰等,進行了獨具地域特色的描摹與書寫,并進一步探究生命個體在現實與精神雙重層面的思慮、掙扎及升華。她以禮敬自豪的態度書寫民族文化,以開放包容的胸襟,銳意探索既有民族特色又飽含時代氣息的表現方式,既呈現出了其民族的精神史、文明史,又努力實現了民族情感的超越和藝術視野的升華。
施戰軍說,“自然而然的寫作是文學的高境界,猶如最好的人生是自然而然的生活。”在帕蒂古麗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這樣的自然。

附:帕蒂古麗簡介
帕蒂古麗,本名帕提古麗,維吾爾族。中國作協會員,魯院文學院第15屆少數民族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等刊發表作品近百萬字。已經出版散文集《跟羊兒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莊》《隱秘的故鄉》《散失的母親》《思念的重量》,長篇小說《百年血脈》,獲得“北京市優秀長篇小說”、“第三屆向全國推薦百種優秀民族圖書”“北京市優秀圖書獎”“第三屆向全國推薦百種優秀民族圖書”“第六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提名獎”。散文《思念的重量》獲得全國散文大賽一等獎。散文《模仿者的生活》獲2012年度《民族文學》獎、最佳華文散文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家獎。散文《被語言爭奪的舌頭》獲得2014年度人民文學獎。
來源:文藝報
作者:譚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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