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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后訪談詩人蘇歷銘


我已經假設蘇歷銘是一個真誠的人和詩人。事實上,正是真誠讓他贏得了朋友;正是他詩作的真誠在不同時期都贏得了讀者。在大多數意義上,蘇歷銘的真誠不需要假設。
———阿吾

 
 
【訪談家】蘇歷銘訪談錄
 
飛在城市上空的鳥
——張后訪談詩人蘇歷銘


蘇歷銘
 
那些趾高氣揚的小官僚之表現有時會令我心生憐憫……
 
張后:那次在老故事餐吧,和你見面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近感,有一個記者這樣描述你:“驚詫他的淡定、自然、樸素與從容。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絲雕琢、打磨的痕跡。無論是寫詩,還是從事經濟工作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自然得如水一樣,是那樣柔和,那樣清澈,那樣無形。與他對話,你會在物化的現實中,很快地安靜下來,不知不覺地隨他進入忘我而又自然的境界……”我也有這種感覺,你身上好像有一種來自“大家庭”的“任憑云卷云舒”的勁兒,你能談談你的家庭嗎?
 
蘇歷銘:我猜想你所說的“大家庭”,是指出身顯赫門第的意思,如果從這層意思上講,我不是。我出生于一個建筑工程師的家庭,父親一輩子靠技術吃飯,他和權勢毫無干系。但父母非常重視對子女的培養,以至于我們兄妹四人全部接受大學教育,在邊城當地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現在,我們兄妹四人都已定居北京,父母也遷居北京,夏天時會候鳥一樣地返回佳木斯避暑。我們周末經常在父母家中碰面,像小時候的生活氣氛一樣,這是最讓我感到幸福的事情。
 
我的“大家庭”生活,可能和你所指的“大家庭”相去甚遠,不過從家譜上可以看出祖上是顯赫的,否則不會從云南“隨龍遷徙”,最后流放到黑龍江“耕讀為業,報效國家”,但這些與我輩沒有關系,看家譜時我從來都把自己當成旁觀者。
 
至于“任憑云卷云舒”的勁兒,我身上有嗎?如果說看淡人世間的瓜葛和爭奪,可能和我的天性有關,或者和我當年的職業經歷有關。大學畢業前夕,我幸運地被國家計委選中,成為最年輕的國家干部。突然間進入權力核心部門,并沒有讓自己膨脹,反而清醒地認識到,這只是命運對我偏愛,讓我初出茅廬就能見識各種“大場面”。
 
現在,當年的領導和同事已成為電視新聞中經常閃現的重要人物,大都在實權部門擔任要職,他們依然保持著當年的秉性和笑容,而我一個自由職業者不更容易做到自然如水的從容狀態嗎?我一直感謝這段工作的歷練,它使我終生受益。在現實生活中,我不會被強權嚇倒,因為我曾在強勢部門工作過,那些趾高氣揚的小官僚之表現有時會令我心生憐憫。留學回國后,我從事投資銀行工作,與眾多的上市公司打交道,見證過企業由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也見證過由榮華到衰敗的案例,輕易不會被表面的繁榮所蒙蔽,也不會輕易認同冠冕堂皇的贊美,因為我看到背后太多的秘密。
 
當一個人把人世間的道理想清楚,在心中預設底線,他就會很自然地變得淡定和從容。萬事皆有因果,在競爭激烈的當下,我能做到有所為即可為,有所不為即可舍棄,除了個人信守誠信,恐怕要感謝命運的特殊眷顧。至于自然、樸素等品格,均來自我母親無言的教誨,它是我骨子里無法改變的遺傳,也是我慶幸自己任何狀態下從來沒有丟失過的東西。
 
2003年我從投資銀行辭職……
 
張后:印象中你一直都在經濟部門工作,你所說的投資銀行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機構,你現在的職業又是什么呢?
 
蘇歷銘:是的,我在大學的專業是國民經濟管理,當年能分配到國家計委(現國家發改委)工作也是一件幸運的事情。留學結束后,本來還可以回去任職,但我在最后一刻改變了這個決定。當時投資銀行業剛剛發展起來,我就參與籌建一家證券公司的投資銀行,之后就在這個行業中一直工作。簡單地說,投資銀行是負責企業上市的全程工作,擔負IPO新股發行和上市公司再融資,以及債券發行,同時還有收購、兼并和重組業務。經常有人問我:“股票炒得怎么樣了?”其實這是不了解投行業務的誤解,我做的是企業上市工作,和經紀業務,即股票買賣完全不同。也有人以為我的職業是四處投資,呵呵,這都是因為不了解這個行業的緣故,畢竟在中國從事投行工作的人是一小撮。
 
因為過于勞累,2003年我從投資銀行辭職,本想好好休息調整自己,事實上并沒有實現這樣的愿望,一直從事力所能及的投資銀行業務項目,中間還被喊去從事房地產推廣工作。
現在我的職業是什么呢?應該算是自由職業者吧。呵呵。
 
我特別憧憬從今以后自己能根據內心的意愿,去想去的地方,寫想寫的文字。
 
張后:我第一次讀你的詩歌,是2001年4月6日老家(郭力家)在北京的惠僑賓館送我的一本你寫的詩集《有鳥飛過》,這本詩集最大的特點,是令我萬分驚奇,這個詩人簡直就是一個旅行家,他把世界都幾乎走遍了,而且最瀟灑的是,他走到哪里都能寫出詩來,簡直就是走一路寫一路,活脫脫的現代李白嘛!
 
蘇歷銘:對,《有鳥飛過》詩集就是在惠僑賓館里設計出來的。1999年劉波聽說我寫詩以來還沒有出版過個人詩集后,執意要野夫幫我出版一本詩集。付印前野夫喊我去惠僑賓館看封面和版式設計,才知道那里是郭力家、陳琛、李亞偉、萬夏、張小波等人從事圖書生意的共同據點。出版個人詩集《有鳥飛過》是劉波的美意,而我剛回國不久,與詩歌界沒有任何聯系,便把一些樣書留在惠僑飯店,希望郭力家幫我送人。郭力家能夠送你,看來他沒有把我的詩集都當廢紙處理了。
 
就像完成任何法律文件一樣,每次寫完詩我都會在詩的后面標注時間和地點,這早已成為個人的習慣。參加革命工作后,出差似乎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特別是留學回來投身于投資銀行業后,因為上市公司項目分散在各地,出差更成了家常便飯。有時一天一個地方,早晨起床后還得想想今天城市的名稱,我最熟悉的生活就是機艙和酒店房間。
 
當你把這種狀態視為常態的生活后,你就不會因為時空的變換而改變自己的習慣,反而越是在異鄉越能享受寂靜的時間,我的大部分文字都是在這種狀態下寫出來的。一路走一路寫,只是個人生活和寫作的一種狀態,在新浪開設博客時,我把這種狀態寫出的文字取名為“邊走邊寫”。
 
不過,過去所謂的“一路走一路寫”大多與工作有關,我特別憧憬從今以后自己能根據內心的意愿,去想去的地方,寫想寫的文字。現代人永遠回不到李白的狀態,我們無法做到古人內心的純粹和放浪,可別拿李白比喻我們偷閑的狀態!
 
留學曾讓我沉落于人生的最低處,一切都要靠自己打拚……
 
張后:歷銘兄,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都走過哪些國家了?你對哪一國家印象最好?你為什么沒有最后像其他詩人(如楊煉)一樣選擇國外生活?甚至加入外國籍?異域的此番經歷與磨練對你寫詩有什么樣的助益?
 
蘇歷銘:在現實生活中,我從來都不是詩人的身份,甚至忘記自己是一個詩人。我都是按照社會中的角色進行生活的定位,所以與你說的這些詩人存在本質的差異。
 
在日本留學六年,之后曾數次重返日本,我不敢說通曉這個國家的一切,但熟悉那里的風土人情和電車時刻表。留學曾讓我沉落于人生的最低處,一切都要靠自己打拚,應該說,從那時起我開始習慣沒有組織安排的生活。當時絕大多數的留學生都選擇留在當地工作和生活,像我這樣全優畢業的學生更有機會進入較大公司任職,但我壓根就沒想過這等事情。
 
我并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不會以“留”或者“歸”來界定事物的性質,更不會把回國夸張為一件崇高的事情。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我只是忠實于內心的召喚回到自己熟悉和熱愛的故土,似乎只有回到自己血肉相連的土地,我才擁有自己的氣場。我不會為了單純的物質生活而放棄靈魂的自由,這是我永遠都不會做的選項。況且中國正處在高速成長階段,應該更有發展空間,我特別慶幸從來沒有改變過,也沒有動搖過最初的決定。
 
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在非洲的國家公園里,目睹上千只野馬疾跑的場景,各種動物在食物鏈條上爭奪生命的尊嚴,那一刻曾讓我的心臟跳出來。與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法蘭克福、愛丁堡等歐洲名城相比,我經常懷念在肯尼亞蒙巴沙小住的日子,那里是美國小說《根》的取材地。窗外緊連大海,海水蔚藍清澈,能看清水底美麗的魚。在那里,我遇見一對法國人,他們當年也是旅游而來,最后放棄返回巴黎,在蒙巴沙購買一艘漁船,每天出租漁具和船只,然后悠閑地躺在網椅上看書,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說話。這才是人的狀態,我始終都在向往著這種自然人的生活。或許這只是向往而已,我不知道今生是否能有這樣的可能,不過,我想在適當的時候,到中國貧困地區做一名志愿者,我想我是一個合格的小學語文老師。
 
……寫詩已成為我一件秘密的事情。
 
張后:你進“青春詩會”時好像已年近四十了吧?你如何這時候才想到要“入”會?據說你在大學時代就已經名滿宇內了,應該早就“入會”的?
 
蘇歷銘:今年春節聚會時,一位現居要職的原上司還戲稱我當年不務正業,把精力都放在寫詩上。那時他就教導我,要是想不斷進步,就必須放棄詩歌。這涉及到詩人在大眾心目中的另一個問題,今天我不想涉及這個話題。當年我極力地表現出和詩歌沒有任何關系的樣子,生怕這種聯想會使自己遭遇不必要的麻煩,事實上,在那段時間,寫詩已成為我一件秘密的事情。
上世紀八十年代,詩刊社曾經邀請過我參加某屆青春詩會,那時我無法,也絕對不會請假前往的。除去1989年初在人民大會堂領取過詩刊獎之外,我幾乎沒有任何詩歌聯系,也從來沒有登門拜訪過任何一家編輯部。
 
說到這里,我要鄭重地感謝林莽先生,他是我非常敬重的良師益友。留學回國后,林莽正在詩刊籌備下半月刊,他和劉福春不斷鼓勵并約我的新作,才使我重新煥發發表的熱情。這一時期,我寫出《北京:千禧之雪》、《朝外大街》、《四季青橋》、《珠穆朗瑪峰》,以及《上海詩篇》等作品,這些詩大都是經林莽編選而問世的。2003年,由他負責組織當年的青春詩會,那年我正好辭職休息,便欣然參加在深圳舉辦的第十九屆青春詩會。可能因為自己發表作品比較早的緣故,舒婷也懷疑我的年齡,而那年我恰好40歲,是踩在青春的尾巴而搭上青春詩會的車。
 

陳鳴華、巴特爾、徐芳、傅亮、蘇歷銘、潘洗塵、宋琳。1985年全國大學生詩歌串聯的一楨剪影。

青春詩會不是所謂的榮譽,也不是成為優秀詩人的必由之路……
 
張后:你對“青春詩會”有什么看法?有人將“青春詩會”喻作詩歌的“黃埔”,你在“會”得到了什么“軍事訓練”?“青春詩會”對你在詩壇上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同屆會員中誰的詩歌,你頗為看好?
 
蘇歷銘:那屆青春詩會聚集一群優秀的詩人,之前我并不熟悉他們的名字和作品,正是通過這屆詩會我才知道在“我們”之外,還有“他們”,事實也驗證這群詩人卓越的詩歌成就,他們是王夫剛、谷禾、雷平陽、路也、宋曉杰、沙戈、三子、啞石、黑棗、北野、譚克修、蔣三立、崔俊堂和桑克、胡續冬等。我們那屆應該比較特殊,沒有所謂的改稿程序,是先發作品后筆會,我不記得有什么提高詩藝的“軍事訓練”,除去安排過一場交流詩歌傳承的體會外,印象中我們之間所有話題與詩歌沒大關聯。
 
我不認為青春詩會是“黃埔”,從第一屆青春詩會開始,與會的詩人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寫作方向,在我看來它不過是一種特殊的筆會而已。至于對我在詩壇上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我似乎沒有太多的感受,因為我在詩壇上一直是屬于沒有影響力的人。應該說詩刊社的青春詩會,確實匯聚了一批優秀的詩人,但不能斷言參加過青春詩會的人都是優秀的詩人,其中一些人是沒有長度的,淹沒于時間的考驗中。
 
青春詩會不是所謂的榮譽,也不是成為優秀詩人的必由之路,聽說現在眾多年輕詩人想成為其中的一員,這不是一件壞事,但不能期待一次筆會就能把自己提高到另一個層次。我不知道現在參加青春詩會的標準,它已經不具備當年的品牌力量,除了可以結識志同道合的兄弟以外似乎沒有其它功能,能否寫出優秀作品,和是否參加青春詩會沒有關系。
 
認識楊榴紅時,她十九歲……
 
張  后:有一天,有幾個朋友(衛平、老莫)談話時談到你和楊榴紅了,可惜楊榴紅回國那次的詩會上,我正在橫店跟隨影視公司拍個片子沒能在北京適逢其會,沒能見到楊榴紅真容,楊榴紅我早在“詩歌報”年代就聽說過,原來她和你一同出的那本著名的《白沙島》詩集?
 
蘇歷銘:認識楊榴紅時,她十九歲,是中國人民大學三年級學生。我剛從長春來到北京,先認識和他同校的程寶林,然后在程寶林的引見下,我見到楊榴紅。她是一個內心豐富而不善言表的人,她長于北京,卻透著江南女子的美麗和清秀,是程寶林先出版自費詩集《雨季來臨》,然后慫恿楊榴紅也出版一本詩集,或許考慮一個人作品體量上的單薄,程寶林建議她和我共同出版一本詩歌合集。記得第一次商議此事后,我即被派往上海工作一年,其間所有聯系均靠書信溝通。但沒有想到的是,我們這本詩集被中宣部因沒有書號定為非法出版物,并查封了印刷廠。這在當年無疑是滅頂之災,我中間從上海跑回北京,經常去她家商量化解的辦法,最后是在她母親的指導下,使這本詩集化險為夷,最終由北京出版社公開出版發行,躲過人生中險惡的一環。今年初夏,她從美國發來郵件,告訴我她母親去世的消息,這令我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安慰是好。
 
至少我現在還在寫……
 
張后:看來你比較吃虧,一本集子兩個詩人,我竟聽說過楊榴紅,卻沒有聽說過你,我真是“重色輕友”啊,呵呵,可能女人總比男人容易出名吧?
 
蘇歷銘:當年楊榴紅的詩——《白沙島》剛剛發表,在中國詩壇上吹拂著清新的詩意,這或許是你記住她的緣故。毫無疑問,楊榴紅是一位優秀的詩人,從她的個人詩集《來世》中,依舊感覺到她追求自由的激情和心靈。至于女性是否會比男性更容易引起關注,我不能輕下妄言,也許是因人而異,否則那么多的女性詩人實際上并沒有被人銘刻在心。
 
我沒有覺得吃虧啊,如果沒有《白沙島》詩集,我也許真的不再寫詩,像許多曾經熱愛詩歌的人一樣,在日常生活中忙碌于瑣碎的事務而放棄生活中的詩意。至少我現在還在寫,在無所事事的時候總覺得有事可做,這就是我一直堅持詩歌寫作的最大收獲。
 
……干凈的友情比面目不清的情感紛爭更能久遠。
 
張后:我最喜歡聽詩人們之間的故事,在這里能不能談談當時你們如何聯袂江湖的出書經過,一定還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篇章沒有袒露出來,是不是你們曾經是一對戀人?
 
蘇歷銘:我可以非常認真地回答你這個問題,我們之間沒有你想象的所謂故事,完全是一次意外的合作,使兩個并不熟絡的青年人因出版詩歌合集而名字連在一起。詩集出版后,有人風傳兩個青年人合集出版詩集背后的戀情,這都是好事者的善意猜測,甚至有人多年后還當真此事向我詢問她的近況。呵呵,數年前北島回國的聚會上,他還向楊榴紅的舅舅邵燕祥聊起當年共同出版詩集的趣事,害得邵先生連連擺手,說“我不管年輕人的事”。
 
事實是,詩集出版后,我曾和楊榴紅很長時間沒有太多的聯系,這和我們共同的朋友程寶林有關。在詩集出版不久,程寶林曾專門跑到我的辦公室樓下,他帶來和楊榴紅的數封往來書信,極為嚴肅地約束我不宜和楊榴紅交往。估計他當時是喜歡楊榴紅的,他可能怕我心存想法,事先亮出警示牌。其實程寶林擔心是多余的,我的長相和才華都不及他,拿現在的話說,不具有競爭力。出于對兄弟的情誼,我當即做出不存在任何其它想法的承諾,之后刻意回避見到楊榴紅,但心中難免生出難言的怨氣。直到幾年后她去香港中文大學留學前,我們才有所聯系。之后她離開北京,直至最后落腳美國,我都沒有說明突然漠然的原因。可程寶林后來遠走成都,和現在的妻子結為秦晉之好,之后他也定居在舊金山。我曾歷數過他當年的行為,可他一臉無辜,全然不記得當年找我懇談時的情形。
 
我相信楊榴紅在內心始終把我當作生命中值得信賴的朋友,干凈的友情比面目不清的情感紛爭更能久遠。
 
《陌生的鑰匙》個人詩集屬于自印的非法出版物……
 
張后:你至今出版了幾本詩集了?
 
蘇歷銘:嚴格地說,我只出版發行過一本《有鳥飛過》個人詩集,它是由劉波包攬全部出版費用。之后的《陌生的鑰匙》個人詩集屬于自印的非法出版物,即沒有通過出版單位而自行結集的,是由陳琛友情贊助的。2007年沈陽的一位朋友曾幫我出版過一本《蘇歷銘1963》個人詩集、潘洗塵在詩探索叢書中幫我出版了《蘇歷銘詩歌》,這些詩集中作品均有重疊,并不是內容獨立的個人詩集。
 
我哪里有什么知名度!
 
張后:有一個奇怪的現象,不知你自己有沒有注意到?以你的知名度應該有許多評論才對啊,我搜索網絡找到的很少,雖有一些但多半談論的都是你的為人和你的詩人氣質,但單純的論詩的竟沒有?我認為你的詩歌足以體現一種詩歌的價值體系,產生足夠的詩歌影響力了,正如李占剛說過的一句話:“我自信他的詩歌已成蘇氏一體:詞字皆出當下,如指下花朵什件,信手拈來,虛實無礙;詩形恣洋放縱又行走簡約,似神槍手擊靶,環環命中,關注現實,細節批判,演繹荒誕,隔已自觀,令人常常感嘆好詩久違,蘇詩欣然;詩意就在日用中,喜笑怒罵,大惑頓解,蘇詩禪意一派盎然……”
 
蘇歷銘:我哪里有什么知名度!不過,上世紀八十年代似乎有一些評論我詩的文字,但那時網絡不像現在這樣發達,無法通過搜索尋找到那些文章的。九十年代在國外留學,與國內詩壇毫無聯系,基本上沒有發表過詩歌作品,自然不會有人關注我的寫作。況且我一直是邊緣性寫作,評論家不會把目光聚焦在我的文字上,這也說明另一個問題,即我的知名度并不像你所說的那樣。
 
至于李占剛所說的話,大抵是出于友情的溢美之詞,這些話,連同朱凌波、包臨軒、楊錦、程寶林、阿吾等人的評價一起印在《陌生的鑰匙》詩集的封底,完全是私人性質的友情紀念。


后排左1為蘇歷銘、前排左1邵燕祥、2蔡其矯、3北島母親、4牛漢、5謝冕,后排左2吳思敬3北島、4徐曉、5林莽、6張洪波、7劉福春、8李占剛
 
知識分子本來應該是政府的對立面……
 
張后:我愿意這篇訪談能夠引起詩評界的注視,蘇歷銘的詩歌具有著一種永恒的詩學價值,他的詩體很講究“儀態美”,不乏渾然的一種大氣,每一首都不廢一字,干凈利落,正如林莽先生說的“蘇歷銘的詩,是現代的,但沒有被那些所謂的時髦的流派和時尚的寫作所裹挾”,蘇歷銘你一上手是不是就沒有改變過自己的詩歌風格?
 
蘇歷銘:其實我從來沒有關心過詩評家注視的問題,詩評家是否關注,是否評論,全然不能左右我的詩歌態度,和始終一貫的寫作方向。我歷來都從現實生活的細節入手,通過取舍,找到我要表達的意象,形成個人的詩歌特質。我喜歡選擇清澈的詞語,追求深而見底、小而見大、空而見有的藝術氣質,可惜我做得不夠好,很多詩都停留在詩體記述的層面上。
 
我始終堅持“一切都可以入詩”,從平凡的客觀事物中取材,通過平實、質樸的語言和展現細節,把視野放寬至個體生命以外的一切存在,盡可能地擴張詩意表達的領域。“關注現實”和“忠實于內心真實的感受”一直是我不變的寫作信念。
 
林莽說,“在經歷了八、九十年代詩歌浪潮的詩人中,能像蘇歷銘這樣清醒地生活與寫作的詩人并不多。他是直面生活的,但絕不刻意地作為詩人而活著。他一直努力追求詩歌的豐富性,一直忠實于自己生命的體驗和感受。他的詩是現代的,但近些年來,沒有為那些時髦的流派和時尚的寫作所裹挾。在他的詩中,對這個時代的記錄和描寫補充了以文化生活為主體的眾多詩人很少涉獵的新領域,這是他對詩歌特有的貢獻。”這樣的評價足以令我欣慰,他是認真觀察我寫作的人,是真正深入到我內心之中的知己。
 
在越來越強調個體生命的現在,堅持詩的時代性恐怕會成為一些人不屑的笑柄,甚至被人斥為沿襲陳腐的傳統。我所說的時代性決不是時代的簡單描述,而是要透視社會、洞析人心,從個體生命出發,展現自己憂患、悲憫和大愛的情懷,并始終具有詩人的反叛精神。近年來我一直把詩歌入視角放在都市生活的表象上,試圖找到人類精神困惑的出路。
 
知識分子本來應該是政府的對立面,而多數中國詩人恰恰缺失批判的良知,沉湎和玩味于個人情緒里,甚至刻意追求和炫耀智慧的句子。我努力做到自己不制造文字垃圾。
 
我覺得大展猶如一場兒戲……
 
張后:我找到《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這本著名的“紅皮書”,上邊有你的一首《槍手》,這首詩有點像一個電影中的鏡頭,怦,怦,怦……你這槍手,這一槍終于放了嗎?你們的男性獨白,有點像今天的三人樂隊?李夢和包臨軒和你還有聯系嗎?你們大學時代的詩社中是不是也有許多難以忘懷的詩歌故事?
 
蘇歷銘:其實組織那次詩歌大展的徐敬亞、呂貴品是我中文系的師兄,而具體幫兇又是朱凌波等人,他們不會把我剔出他們網羅的名單之外。當時是由徐敬亞手書約稿信,一場改變中國詩歌走向的現代主義詩歌大展被他們拉開帷幕。客觀地說,這次大展并不是因為中國已經出現詩歌流派而展示流派的活動,組織者似乎有意安排,提前通知大家以流派形式進入集團沖鋒。本來我們這群人貌似一伙的,但朱凌波伙同宋詞創建所謂的體驗詩派,華海慶創建所謂情緒詩派,遵照他們“盡可能多地創建流派”的指令,我和包臨軒、李夢一起無中生有地創造出“男性獨白”詩派,我還煞有介事地炮制宣言。我覺得大展猶如一場兒戲,大家喜慶地創建流派的名字,一夜之間各色流派出現于中國詩壇之上,從此中國詩歌因為大展而提前進入寫作的多元化時代。
 
就我個人而言,《槍手》一詩是我詩歌重要的分水嶺,之前的詩歌作品基本上沿襲著校園詩歌的清新風格,理想主義浸透于語言的每一組詞語,特別是詩的視角基本上停留在青春期的自然發育狀態。而《槍手》之后的變化,令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我的筆端無法流露出輕松的文字,站在知識分子的立場批判現實中的丑惡和缺陷,迅速成為那一段時期詩歌寫作的重要內容。
 
在吉林大學讀書時,我和包臨軒曾共同創辦《北極星》雜志,彌補徐敬亞、王小妮、呂貴品等人離校的詩歌空缺。而李夢、朱凌波等人也在長春另外的大學里讀書,是詩使我們突破大學圍墻的限制,經常在一起討論詩歌問題。大學畢業,大家各奔東西,包臨軒和李夢離詩而去,1989年后朱凌波也絕筆詩歌,如果說大學時代曾經是樂隊狀態的我們,實際上只剩下我還在寂寞地敲打詩的鼓點。當然,他們是我詩歌旅途上重要的人物,我的許多詩歌往事都和他們密不可分,彼此早已超越詩歌的情誼而成為一生的兄弟。
 
這是一個荒謬的說法,詩歌的語境是一種特殊的心靈語言……
 
張后:你似乎不太注重從西方詩歌中汲取養分,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難道你從來不讀西方詩歌?
 
蘇歷銘: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不是反對閱讀和學習西方優秀詩歌,而是反對過分的頂禮膜拜。中國詩壇向來都有崇洋媚外的傾向,一種代表性的觀點堅稱現代詩來自于西方,受西方大師影響近乎于得到真傳。這是一個荒謬的說法,詩歌的語境是一種特殊的心靈語言,單憑字面上的翻譯遠遠不夠,這就是我們為什么常常感到一些外國經典詩歌名不副實的困惑所在。我認為,詩是特定語系的,換句話說它是民族性的或者說是地域性的,但詩人們對社會和自然的感受是具有共性的。全球經濟一體化,并不是所有一切都必須一體化,漢詩不是科學技術,而唐詩宋詞元曲已經創造出文字的輝煌,我不相信變成白話文就完全需要西方詩歌的指引。譯本本身已經不同程度喪失了母語的意境,很多缺失外語背景的詩人,卻津津樂道于暢談深受西方某某大師的影響,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成為現代詩嫡系真傳的弟子。這是令我相當困惑的所在。
 
臺灣現代詩曾令我耳目一新……
 
張后:對你產生過影響的外國詩人是誰?你能否談談這些詩人對你的啟發?
 
蘇歷銘:我一直是在自然狀態下寫詩的。在初出茅廬的時候,就像突然被放在不歸路上的游子,只有往前走,所需要的一切只能在路上自我充實。臺灣現代詩曾令我耳目一新,同樣是漢詩,但詩歌的關注方向、思想深度和情感厚度的差異,豐富了自己的詩歌創作的內涵。之后國內陸續出版了《英國詩集》、《美國現代六詩人選集》、《法國現代詩選》等,其中的優秀詩歌極大地拓展和豐富了自己的閱讀范圍,自己也由平面變成立體,由盲目變為理性,也由張狂逐漸安靜。
 
在眾多的外國詩人中,惠特曼的語言和題材超越了當時美國詩歌的桎梏,張揚著前所未有的恢弘與大氣。他詩歌中熱愛自然和普通民眾,以及理想式民主立場的傾向,與我的靈魂特別靠近。海德格爾通過詩歌呈現自己思想的寫作方式,讓我認識到詩歌載體,是我與外界對話的最好形式。他的“詩不是一種技巧,而是一種人生,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觀點,影響自己多年來的生活軌跡和詩歌寫作。詩不僅是詩人的而且是人類的,你可以不是一個詩人,但你卻不能不是一個詩意的存在者。金斯伯格透視社會、洞析人心、深邃犀利的詩歌特點,尤其是他的沉穩、平和,心靈溝通和精神理解,以及想象力、觀察力和另一類的時代強音,影響了我的詩歌的理念。可能會有人認為他“歇斯底里、神經質的抒情方式”只是“青春期寫作”,但他天然的反叛性是我們始終應該堅守的詩歌精神。
 
潘洗塵高舉校園詩歌的大旗,為大學生詩歌殫精竭慮地四處奔走……
 
張后:我注意到你寫潘洗塵的那篇文章,挺有趣的,在我的訪談里說你和潘洗塵是大學生詩派的中流砥柱不為過吧?
 
蘇歷銘:那是2008年十一長假的尾聲,潘洗塵從云南、四川等地云游返京后打來電話,約我當晚去他住的公寓品嘗他的廚藝。回到家中,或許是茶水喝多的緣故,就一氣呵成地寫下那篇隨筆《中國詩歌病人》。與潘洗塵的相識,是在我讀書的吉林大學,那時他開始致力于推動校園詩歌發展的各種活動。當年的詩歌氛圍是美好的,即便性格上或觀念上存有差異,并不影響大家在詩歌的旗幟下交往。他大談大學生詩潮的意義,為即將創刊的《大學生詩壇》嘔心瀝血地張羅各路稿件。應該說,潘洗塵高舉校園詩歌的大旗,為大學生詩歌殫精竭慮地四處奔走,在當年實屬不易。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當年大學生詩潮的中流砥柱并不為過,而我卻不是,我一直都沉浸在自我的狀態中寫作,不像他那樣具有非凡的鼓動和造勢能力,我最多算做一個大學生詩歌的優秀寫作者。
 
我把潘洗塵定性為中國詩歌的病人,是他回歸之后即對中國詩歌充滿了憂患:“中國新詩的經典部分是那方寸菲薄的綢緞,現在已經難以覆蓋我們眼下的荒原和祖國大地。中國新詩業已進化為(或是蛻變為)狼群,現在和將來都在吞噬只剩下幾個人的中國經典詩心。”他從來都在越位的狀態,把責任感和使命感一股腦地擔在自己的肩上,總是在嘗試著各種努力,試圖實現他心中的詩歌夢想。
 
潘洗塵不惜血本和精力地為詩歌服務,只是釋放骨子里的詩歌情結,可以理解為一個理想主義詩人的本色行為。有人指責他花錢買名聲,這聽起來更為可笑,他需要那種虛無的名聲嗎?能夠驗證我們這些人名聲的途徑很多,我們從來不會把功利色彩揉搓在詩歌的熱愛里。中國詩人現在缺少應有的情懷,除了寬容自己,或者說寬容自己的小圈子之外,很少有人正面、客觀和準確地認可他人的作品和活動。與我明顯不同的是,潘洗塵習慣于為中國詩歌操心,其主觀能動性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一個人擔當從主編到校對的全部工作,不遺余力地打造《星星》下半月刊和《詩歌EMS》等雜志,這不能不說是中國詩歌界的一件幸事。
 
這個浸染小布爾喬亞色彩的大地之子絲毫沒有羞澀的感覺,之后拍出更多附庸風雅的照片。
 
張后:談談你對潘洗塵詩歌的觀感和理解如何?你可以具體到他的一首詩,也可以概括地來說?
 
蘇歷銘:評價老友的詩作是一件艱難的事情。現在,潘洗塵的《六月,我們看海去》被譽為八十年代校園詩歌的經典,可我始終不明白它成為經典的理由。這首詩,充其量只是當時青春期寫作的一種典型例證,但被各種報刊相繼轉載之后,被各種詩集選本收錄之后,被中學生課本選入之后,它是詩歌經典竟成了不爭的事實。我不能說它是潘洗塵早期作品中最差的一首詩,但它只是詩人初出茅廬的練筆之作,如果把它夸獎成潘洗塵的代表作,無疑會淹沒他詩歌創作的所有努力。
 
近年來,潘洗塵創作了一批關注生命狀態的作品,而且越寫越好。這些作品融入生命的體驗和反省,具有深入骨血的力量,每一首似乎都在《六月,我們看海去》之上。潘洗塵的詩歌是缺乏技巧的,但不缺乏憂患意識和樸素情感,當年他步入詩壇之后,一直擔當著青春偶像派詩人的重任,反而忽略了自身和周遭的體驗,當置身于波瀾萬丈的生活里,他的詩歌價值取向才逐漸靠近現代主義詩歌。
 
其實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明星般的靚照。在收到《一生不可自決》詩集的最初版本,我認真地數了他詩集中的個人靚照,竟有三十多幅之多,便撥通他的電話,建議他出一本個人寫真集,我嘲諷的口氣并沒有引起他的不快,反而聽到他舒心的大笑。他知道我的潛臺詞是說他過于自戀,但這個浸染小布爾喬亞色彩的大地之子絲毫沒有羞澀的感覺,之后拍出更多附庸風雅的照片。后來我想,人或許就應當無拘無束地自由生活,理會太多的觀點反而讓自己變得面目不清,詩集本來就是個性的展示,現在他即使印上自己的裸照,我都不再驚詫,況且他總是一身白衣。


2010年于老故事(后排左4為蘇歷銘、左1楚天舒、2杜占明、3郭力家、5陳琛、6侯馬、7呂貴品、8李亞偉、10趙野、11伐柯。前排左1張后、2為臥夫、3安琪、4西娃、6夏花、7洪燭)
 
把官方詩刊矮平化,把它視同為一種普通的詩刊,這本身就是一種進步……
 
張后:我讀過你和星星詩刊的那段訪談,你說“在我看來,《詩刊》不過是一本詩歌刊物,它不是詩歌的堡壘,它不同于一般性民刊,畢竟具有相對好的傳播力量,況且近年來不斷成為經典的作品很多就發表在《詩刊》上。其實朦朧詩也好,學院詩也好,包括第三代的優秀作品,大都是通過公開出版發行的載體展示出來的,不能從在哪種詩刊上發表來判斷其所屬,這未免過于簡單。后來很多人不情愿把自己歸于學院詩歌的群體里,似乎一旦回溯到學院詩人的行列中,就染上青春期寫作的色彩,這讓一些人本能地忌諱和排斥……”,我覺得你這句話還是很中肯的,有些詩人拒絕于官刊不過是一個姿態而已,其實根本沒必要,一首詩的好與壞不會放在哪一個盒子就會有所改變的,這刊和那刊不過是一個載體而已,相對沒詩刊發表的詩歌也未必就是不好,每份刊物都有辦刊者的一個藝術終旨,這點我們還是開放點對待為好,你說呢?一流的詩人發表在哪里都是一流的?
 
蘇歷銘:我同意你的說法,即“有些詩人拒絕于官刊不過是一個姿態而已”,似乎在所謂官方詩刊發表作品,會喪失其獨立寫作的姿態。就拿《今天》雜志來說,三十年前它確實是引領思想的一本雜志,現在不過是眾多民刊中實力最強的一本而已,我沒看出來在其中發表的詩作有什么驚世駭俗的東西。把官方詩刊矮平化,把它視同為一種普通的詩刊,這本身就是一種進步,有人依舊以此來判斷官方和民間,未免過于局限于一種標榜的姿態里。正像你說的,一流的作品發表在哪里都是一流的,不會因為載體不同而改變優秀詩歌的品質。
 
我是一個不太善于交往的人……
 
張后:你在詩界和哪些詩人關系比較密切,你們在一起通常做些什么?我讀過你許多寫詩人的筆記,你的文筆是那么不動聲色,好像指著鄰桌喝酒的那一撥人,你寫隨筆的時候有種“冷峻小生”的樣子?
 
蘇歷銘:我哪里是什么“冷峻小生”,每次別人詢問我的年齡時,我都一臉嚴肅地回答,我59歲了。這樣的回答一半是調侃,一半是指心態。我喜歡清澈的文字,下筆前我會在腦子里認真選出最清澈的詞語,把它們放在我的文章里。或許和我的性情有關,我很少使用慷慨激昂的文字,換句話說,以理性做為遣詞造句似乎已成為我行文的特定風格,當然一定要在貌似正派的行文中參雜調侃的內容。我覺得這樣會生動,也很好玩。
 
我和詩界的關系并不密切,除了潘洗塵邀我成為《星星》下半月編委、阿吾邀我共同編輯《開》詩刊外,我幾乎沒有參加與詩歌相關的事務,而這些事務也不是日常性的。在北京,有時和谷禾、高星等人喝茶閑坐,再就是王夫剛等人來北京時聆聽教誨,偶爾被喊去參加詩人的聚會,一年也沒有幾次。我是一個不太善于交往的人,來往密切的詩人都是熟悉并互相認可的老友。
 
與一些遠離詩歌的老朋友聚會卻是經常性的。其中呂貴品、郭力家等人喜歡楚天舒老故事餐吧的海棠樹,時常喊我過去一起喝茶雜談,這些人絕少談詩,即便談,我多半都是傾聽的角色。不過一旦離開詩歌的話題,我會變得非常健談,甚至咄咄逼人。不久前我把號稱語言暴力的郭力家徹底滅火,陳胖子當場就暈了,說這些年來從來沒有見過郭力家啞口無言的時候。大家高興時一起下軍旗,這是小時候的共同游戲,很幼稚但很有意思。我是下軍旗的高手,憑感覺就能讓朱凌波、劉曉峰、郭力家、李占剛等一黨人連輸一個晚上。這個游戲是我們聚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事情,為此我在車里專門備上一副仿骨軍棋。
 
我在日本發表的詩……
 
張后:你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和日本的詩界有沒有什么值得一書的來往?你有沒有嘗試著將自己的詩翻譯成外文?
 
蘇歷銘:雖然曾在日本留學,卻和日本的詩歌界沒有任何聯系,只是與日本當代著名詩人財部鳥子保持著很好的個人友誼。數十年前,她曾在佳木斯生活過,或許是因為同飲過松花江水的原因,她對我有著一種特殊的感覺。她曾在她的同仁詩刊《歷程》中發表過我的詩,如《松花江流域》等,還曾邀請過我參加《歷程》詩刊的詩歌年會。她說我的詩和同時代的中國青年詩人存在明顯的不同,曾在《新日本文學》、《野草》等雜志上介紹過我的作品。
 
財部鳥子非常熟悉中國詩歌的現狀和動態,曾經和是永駿等人翻譯過大量的中國詩歌,在日本出版過《中國青年詩人詩選》。我在日本發表的詩,是她委托一位研究中國文學的日本老師翻譯的,基本上與原詩所要表達的意思相差不大。我的碩士論文曾經全文刊載在日本的《經濟學論叢》雜志上,還獲得21世紀文化財團的獎金資助,但我卻翻譯不出自己的詩歌,以我淺薄的日本語功底,不具有這樣的能力。如果僅從字面上簡單地羅列詞語,無法精準地表現詩歌的全部內涵,所以我不曾動過這樣的念頭。翻譯個人幾首詩在日本發表,除了增加自己作品發表的出處,實際上沒有任何的意義。
 
有人提到它可能成為詩歌史料……
 
張后:談談你現在準備出版的隨筆集如何?都寫了哪些人和事?
 
蘇歷銘:數年前春節期間的某一天,我突然懷念起寫詩以來的美好往事。從萌動寫作的那一刻開始,我就趴在桌子上一直寫到次日凌晨,一萬多字的隨筆《細節與碎片》一蹴而就。在寫作的過程中,青春開始的各種詩歌片段,異常清晰地閃現于我的腦海,我甚至都不需要翻閱零星的記載,可見與詩相關的人與事占據了我生命中何等重要的位置。
 
后來有朋友鼓勵我最好以“詩人”為章節續寫這篇詩歌隨筆,這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去年秋天開始我便利用閑余時間,信手而為,迄今為止已經完成五十余篇。有人提到它可能成為詩歌史料,這是我自始至終未曾想過的事情,它只是我個人與詩歌與詩人相關的隨筆而已,是我寫詩以來一直銘記或一直感動的細節與碎片。有人建議我拉開大網,把中國詩壇上有影響力的詩人全部寫出來,這完全違背了我寫作的本意。這些文字完全是我親歷的往事,我不代表權威機構,沒有樹碑立傳的功能,它只是一本個人的詩歌隨筆。在這些體量相當的短文中,調侃和評價全部是個人主觀的詞語,是否達意,是否精確,我沒有過細考慮,全憑落筆時瞬間的感覺。
 
時代文藝出版社原則上同意出版這本隨筆集,責任編輯似乎已經編好,但還沒有進行實質的操作。看來商業盈利是決定圖書出版的最后動力,而我這本隨筆集是很難讓他們賺到錢的,所以我還可以再寫一些,留給我繼續豐富這本隨筆內容的機會。
 
我自認為詩歌融入到自己的血脈之中,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張后:你為什么寫詩?我希望你寫個一千字兩千字的,可別像上次那樣,只寫了那么一句話?“是少年開始的融入血脈中的熱愛”,這個不行,對你來講太簡單了,請一定要詳細談談這個問題?呵呵!
 
蘇歷銘:呵呵,是源自少年時代對詩歌的熱愛,其實就這么簡單!就像你天然喜歡某種類型的女性一樣,你可能說不出任何理由,同樣的道理,對于詩歌我就是這樣的感受。如果非要談“為什么寫詩”這個話題,我只能在腦海里尋找最初產生詩歌沖動的記憶。
 
第一次詩歌給予我強烈震撼是在讀小學的時候。我曾無意闖入一座空無一人即將拆除的報社大樓內,敞開的房間里,散落一地稿件,在午后的陽光里,讓我驚異地感到那些毫無相關的文字竟能變出美好的語言。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那種觸動可能激活了我天生的詩歌神經。而大自然的啟示可能讓我從本質上更能感受著詩意的存在,相依為命的祖母去世后,我常常獨自躺在屋頂上呆望變幻無窮的云朵,我把每一朵云都賦予詩意的命名,現在想來,那時自己開始在想象的天空中自由地飛翔了。
 
讓我迷惑不解的是,做為建筑設計師的父親在上世紀70年代末訂購了剛剛復刊的《詩刊》,而他從來沒有顯露出對詩歌的興趣。我無意評價當時的詩歌,但它確實讓我認識到詩歌語言超越任何語言的奇妙效果,并在心里產生寫詩的沖動。
 
不論個人有怎樣的天賦,如果在1980年后沒有遭遇朦朧詩潮的強烈沖擊,我不可能超越自身的經濟學專業,成為寫詩的人。在百廢待興的中國社會里,以北島為代表的朦朧詩人的崛起,無疑是當時塵封的文化領域的亮點。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在長春的報刊亭里買到載有第一屆“青春詩會”作品的《詩刊》的激動情景。那一代人的作品對于我們這些在讀的大學生們有著前所未有的震撼。特別是徐敬亞、呂貴品、王小妮等人和我住在同一幢宿舍樓,他們的存在激發了詩歌創作的沖動和熱情。偶爾得到傳閱的《今天》、《赤子心》等民間詩刊,大家如饑似渴地閱讀,似乎它們成為超越當時所有詩歌讀物的教義。詩,可以這樣寫!也應該這樣寫!現在我也承認,自己的起點就是在他們身后追隨前行。
 
每個人都將經歷生活體驗、人生體驗、生命體驗的不同階段,1985年,因為詩歌出版問題,我連續兩次遭遇比較沉重的打擊。大學即將畢業時,大家就商議出版詩歌合集。朱凌波策劃的《北方沒有上帝》詩集,因為沒有國家出版許可,遭到黑龍江省宣傳部的追查。《白沙島》詩歌合集也因為上海《文學報》的大幅宣傳,由上海出版局提出責難,中宣部委托北京市委宣傳部正在查封印刷廠。朱凌波因為死抗,最終被所在單位從哈爾濱遣回原籍,失去體面的金融系統工作。《白沙島》詩集由于當時北京市主管文化副市長的理解和批示,得以在北京出版社正式出版,逃出非法出版的陰影。這兩次經歷讓我認識到非藝術力量的強大和可怕,大學時代開始的詩歌熱情迅速降溫,也促使我迅速完成青春期寫作的轉變,從《槍手》、《往日》等詩作開始,蛻變為關注生命本身的具有現代主義傾向的詩人。
 
從1983年公開發表詩歌作品到現在,我自認為詩歌融入到自己的血脈之中,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從少年時代的詩歌沖動,到青年時代的真心熱愛,直至現在把詩歌當成與世界對話的語言,我知道它將隨我抵達生命的終點。慶幸自己寫詩以來始終處于邊緣的狀態,始終拒絕幫派和時尚性、功利性的詩歌事件,一直都在努力做一個真實的人,做一個誠摯的詩人,做一個有良知的觀察者或和思想者。
 
對于我來說,詩歌寫到今天,基本上進入自娛自樂的狀態。當下文化氛圍之開放是任何時期都不曾有過的,想出詩集就攢錢到體面的出版社出詩集,想辦詩刊就找幾個摯友做一本同仁雜志,至于是否在國家級雜志發表,是否被詩評家關注,是否獲得虛幻的獎項,是否被選入詩歌選本,已經不是我關心的事情。

2009年10月5日

 
附錄蘇歷銘詩歌:
 
|有鳥飛過|
 
鳥的飛來
已牽動不了我的目光
即使它的翅膀
曾扇動過我如云朵變幻的遐想
 
季節已變,星光已冷。一張稚氣的臉
也已出現了一片思想的丘陵
充滿激情的聲音
平淡如同茶杯里的溫水
 
婚姻將朋友們一個個拉走了
各自有一把通向家庭的鑰匙
惟有鳥
每天都鳴叫著飛過
而我卻來不及仰頭看看它們
便在風搖街燈的雨夜
昏睡到明天早晨
 
即便邂逅戴鴨舌帽的小個子朋友
便道歉
那個電話一年都沒打成
忙得連胡須總忘了刮
 
仿佛綠柵欄之內的草地和游艇不再屬于我們
那個女孩子
不就是在公園里的樹蔭下抬起腳跟
連月亮都幸福地哭了
而這群朋友都到哪里去了
在玻璃般的阻隔里,我真想知道
哪里還是你們出現的地帶
 
站牌下的公共汽車似乎是逃離鐘表的時間
飛快地載著我們穿過鬧市。
音樂廳、體育場,以及卡拉OK歌廳
聚集著更年輕的人
是他們把我的朋友們擠出廣場和霓虹的大街
直至我們的子孫
把我們擠得無影無蹤
             
 1987年2月 北京
 
|蝴蝶|
 
那只蝶,那只曠野上飛舞的花朵
在春天消失之前
死了。太陽和星星,以及通向山谷的道路
都因死亡
向我展示炎熱漫長的夏的季節
 
我居住在莊周的夢里
向往蝶
及蝶的萬千的色彩
而自遠古的屋檐墜落的蛛網
窒息我
我喊!靈魂正涂著蝶的聲音
一片蒼茫
 
季節的錯誤
引誘我如蝶一樣地蹁躚遠來
在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外
看著一顆夢著的心
碎成標本
 
不是所有的翅膀都能飛翔!
 
我在記憶之后不斷地捻碎記憶
惟一的企圖
是在往昔的夢里
消失
        
1987年5月北京      
 
|在希爾頓酒店大堂里喝茶|
 
富麗堂皇地塌陷于沙發里,在溫暖的燈光照耀下
等候約我的人坐在對面
 
誰約我的已不重要,商道上的規矩就是傾聽
若無其事,不經意時出手,然后在既定的旅途上結伴而行
短暫的感動,分別時不要成為仇人
 
不認識的人就像是落葉
紛飛于你的左右,卻不會進入你的心底
記憶的抽屜里裝滿美好的名字
在現在,有誰是我肝膽相照的兄弟?
 
三流鋼琴師的黑白鍵盤
演奏著懷舊老歌,讓我驀然想起激情的年代里那些久遠的面孔
偶然見著酷似少年時代暗戀的人
沒有任何心動的感覺,甚至不去確認
這個時代,愛情已變得簡單
寶馬車門關閉的時候,折斷了多少妙齡少女的玉腿
 
每次離開時,我總要去趟衛生間
一晚上的茶水在純白的馬桶里旋轉下落
然后沖水,在水聲里我穿越酒店的大堂
把與我無關的事情,重新關在金碧輝煌的盒子里
 
2003年7月上海
 
|火車的旅行|
 
從今天早晨開始
我的腦海里一直奔跑著
蒸汽火車,就是到站時拉響汽笛的
那種火車
 
它曾穿越十九世紀的田園
把小鎮的愛情帶向遠方
鐵軌觸動寂寞的神經
那些遠大志向的青年
從此客死異鄉
故事沿著枕木緩慢傳來
一顆心在停止跳動之前
堅信著諾言
 
今年夏天,我會拒絕其他遠行的方式
搭乘久違的火車
無目的流浪。我要讓浮躁的心安靜下來
在座位上盡收鄉村的風景
看看遠山是否有一匹駿馬
棗紅色的,立起的鬃毛迎風飄舞
 
我將選擇不知名的小鎮下車
走在質樸之中
期待羞澀的眼睛
似水,清洗都市的塵埃
向陌生人祝福
告訴他們,我來自鐵軌的另一端
如果老人們把我當成孩子
我會留下來,一個假期
或者一生
 
2008年7月8日
 
|城子嶺|
 
必須承認,我美化了這個村子
這個坐落于東北平原上的村子
外祖母最后安息于此的村子
炊煙裊裊,雞犬相聞
一望無際的麥浪
一株孤單的樹立于曠野之上
 
那時我是一個少年
我的眼中只有羊群和馬匹
外祖母柴鍋里的稻米,香透心脾
鄰村的朝鮮族少女,她胸前的彩色飄帶
讓我產生落戶鄉村的打算
 
遠離的時間里我更美化了這個村子
我拒絕聽別人的描述:
生態的破壞,坡道上溝壑縱橫
雜草中不再有逾越的螞蚱
麻雀飛向遠方
 
回到城子嶺,我的少年玩伴
蒼老得不敢相認
那些愛我的老人,埋在寂靜的丘陵深處
墻壁上不再有當年的涂鴉
有人幸福地當上祖父
老屋早已變賣,住著別的主人
只有沙果樹上的葉子
在風中低語,是鄉村與我
唯一的對話
 
2008年8月佳木斯
  
|暴  雨|
 
碩大的雨滴擊打窗臺的聲音
像醫生的鐵鉗,在口中
尋找殘缺的蛀牙
風一陣緊過一陣
拍響玻璃窗
 
懶得起身察看窗子是否關嚴
暴雨頂多是一只豹子
從空中撲到地上
人世間不缺少憤怒
暴雨的憤怒沖不走內心
深藏的悲苦
 
突如其來的雨
無非驚擾熟睡的我
它肆無忌憚地擊落樹冠上的葉子
卻傷害不到人類
我有十二對肋骨,任意抽出一條
都能變成巨大的傘
 
此起彼伏的暴雨
逼迫我滯留異鄉
其實我并不急于趕路
任憑雨下個不停
何事慌張,不過是再一次
把異鄉當作故鄉
把余生泡成
一壺茶
 
2017年6月24日中山
 

 
蘇歷銘簡介:

出生于黑龍江省佳木斯市。畢業于吉林大學經濟系,留學于日本筑波大學、富山大學,主修國民經濟管理和宏觀經濟分析。
 
1983年開始公開發表作品。著有《田野之死》《有鳥飛過》《悲憫》《開闊地》《青苔的倒影》等詩集和《細節與碎片》隨筆集等。
 
張后簡介:

中國著名獨立詩人、高產作家。曾被評為1917--2016影響中國百年“新銳詩人”。其作品以情詩為主,意象奇幻,視角新穎,充滿新唐詩之美。擁有廣泛的讀者,素有“夢幻之王”之美譽。并獲過多種獎項,2017年獲得網絡文學詩歌組銀獎。并著有歷史小說春秋三大霸主系列:《雄飆霸主齊桓公》《威凌霸主晉文公》《荊楚霸主楚莊王》(1998)、長篇小說《再紅顏一點》(2004)《像鳥一樣飛》(2003年)、詩集《少女和鷹》(2004)《夢幻的外套》(2007)《紙上玫瑰》(2008)《牙齒內的夜色》(2005)《張后網絡詩選》(2005)《草尖上的蝴蝶》(2005)《獨自呢喃》(2012)及《三人詩選》(田力、張后、韓永合著2002)《叢林七子》(羅唐生、楊然、張后、趙福治、北塔、周占林、張嘉泉合著2013)、散文集《月光下的水影》(張后、海沫合著1995)、隨筆集《詩人之夢》(2015)。《張后訪談錄——訪談詩人中國》(2012)、訪談錄《詩人往事》(2015)。2012年自編自導自演中國首部以詩人海子拍攝的詩電影《海子傳說》。2016年創辦中國唯一訪談類專刊《訪談家》。現居北京。


劉不偉編輯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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