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家】楊黎訪談錄
打開天窗說廢話
——張后訪談廢話詩人楊黎

楊黎(臥夫/攝)
張后:刀光寒,劍花香,西風嘯策馬,一眼春光;瀟灑江湖行,狂氣透千層,雪蹄踏平沙千塵,萬砂蓋浮云,豪氣舞狂風。剛過完年,沒啥可送的,拿這首詩贈送給你吧?不是我寫的,但送給你比較合適?我覺得合適?不管別人怎么說?
楊黎:呵呵,你一來就給我掉個書袋,撣個花子,的確搞得“瀟灑”又“狂氣”。一口讀完——因為是你送給我的,不然我不會讀——發現這個長短句頗像某部武俠小說的開頭。武俠嘛,我是喜歡的,所以這一點我覺得它也許適合我。
不過我并不是一個喜歡刀刀槍槍的人。打小我就不喜歡,長大了我還是不喜歡。關于這個問題,我對自己有過比較長久的反思:在我的同類之中,我似乎是少數的少數。這個反思曾經讓我害怕和自卑,甚至有點懷疑自己的性別趨向。好在對香氣花氣酒氣(必須包括酒氣)我還算豪氣有點,才勉勉強強混了下來并打算繼續混。
說到這里我就多說兩句。我和我許多朋友,都有一個比較羞怯的特點,或者說弱點吧,就是我們都非常怕鬼。一開始,我們彼此都隱藏著這個弱點,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一個男人怕鬼似乎會被他人嘲笑。在這個陰氣很重的國家,有許多時候,他們把胸毛、刀槍和不怕鬼視為陽剛之氣,而把它貶得一塌糊涂。事實上并不這樣。我后來發現,我的和我一樣怕鬼的人,其實他們在人類活動中非常敢于承擔。
他們怕鬼,那是他們天生有著通靈的一面。
張后:第一次見到你,也是在大連,2005年,這我在訪談伊沙時提過,你當時在大連玩的好好哦,好像還玩過一只鷹什么的?寫過幾首在大連的詩,五十年以后或許會有人出錢將你的詩刻在“老虎灘”石碑上,再在沙灘上寫上廢話詩人楊黎到此一游?
楊黎:我第一次去大連是1995年,當時我開始做書生意。但那次對大連我幾乎沒有印象,也沒有和大連人發生關系。見到朱凌波,只是我意思里他還是黑龍江牡丹江的人。我第二次去大連,已經是2003年8月,北京“非典”剛過,我和吳又一起去大連拜訪一個做生意朋友。這個朋友蠻好玩的,他原先是沈陽某大學的老師,后下海發財。2003年左右,已經是有錢人的他,回憶起自己曾經喜愛的文學,準備拿錢給我們出《橡皮文集》。為這事我去的大連。在大連,我見到了看見了(談波),也見到了海。我是第一次見看見了(他很好),但我不是第一見海。海我見過N次,感覺(在中國)海越往北,就越有問題。我第三去大連就是你說的這次。這一次我們是一群人,從沈陽一直耍到大連,非常愉快。
只是我嘮叨了半天,我究竟想說什么?你又想問什么?我覺得我在大連看見你時,你正從一間床上爬起來。你在穿褲子?
我的詩不可能刻在石碑上,我的寫作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不要說50年,就是500年也依然如此:如果這個世界依然是現在這個得意洋洋的樣子,我永遠不會。你看最近搞什么網絡整風,我的許多作品均遭遇了不幸?!洞蚺凇啡绱?,《向毛主席保證》也是如此。不僅是它們無法發表,甚至是網站也紛紛被迫取下來。就說我在大連寫的詩吧,其中有一句“雞吧高高唱曉”,不是也被強行改為“雄雞高高唱曉”嗎?我真不知道,雄雞高高唱曉我寫它干啥子?當然,我這里不是說編輯,我是說我們的制度和文化追求。

張后: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西壩河的一個酒館里,2006年,你可能不知道,那是我到北京的第9天,大概可以這樣說吧,我在網吧的QQ里遇到了張3,他說你沒事過來玩,晚上和楊黎一塊喝酒,我一興奮打車就去了,剛來北京我對北京東南西北分不清,這一打車花掉我差不多七、八十塊錢,原來好遠哦,蘋果園到西壩河,穿過幾個區?我差不多以為司機故意繞我了,哈哈,你當時和蟈蟈、張4在一起?你染了很時尚的黃頭發,還有兩個女孩子,我記得你曾寫過一天下絕對:張3張4張稀稀,靠,絕了,這對子,誰能對上來?找唐伯虎吧?可惜那天沒見到你對子上的張稀稀,不一會兒張羞來了,他剛出本小說,叫什么來的?那天酒桌你說過一句我一直記得,我說楊黎沒想到你這么大?你是1962年?你說錯,我不是大,我是老。你比傳說中的楊黎更真實?
楊黎:不說自己老,那就說自己小。而說自己小,多少是要吃虧的。我是最近才明白這個道理。比如我說我是30歲,其實我非常吃虧,人們一看我這個樣子就自然會說我出老,甚至太出老了。而我如果說我60歲,人們必然會非常羨慕我。以我現在的長相,如果我真的是60歲的話,那很多人都會問我是怎樣保養的。
只是這個問題我以前沒有想到。我一直就說我是1962年的,我不老實已經不行。
你提到北京西壩河讓我浮想聯翩,你那次過來喝酒的事情我也記得非常清楚。只是我不記得你是從蘋果園過來的。我甚至還沒有去過蘋果園。北京非常大,而我們需要的地方其實只是一張桌子,放得下幾瓶酒。
是的,那一切已經散了,但并沒有散完。我可以告訴你,就是到現在,西壩河也沒有散。我和張3也許暫時離開了,但張羞、慢三、小平和小虛他們還在。就在昨天,吳又、劉按還過去找他們喝酒,就在你和我喝過的那家酒館,它叫渝川酒家。在那條街上喝過酒的詩人,我們搬起指頭數一數,它簡直嚇死人。
我覺得做一個真實的人非??膳?,所以我也并不是一個完全真實的人。
張后:2006年底你搞那個“極限寫作”咋把自己搞進去了,哈哈,好像小云寫篇文章稱你“作繭自縛”,好玩,你愿不愿舊話重提一次,我當時也寫篇文章《送楊黎》,堅決反對你把自己關進去,我這樣寫道:這起所謂的“極限寫作”事件,看似是一個行為藝術,實則呢是一種謀殺,黃巖也好,舒非蘇也好,他們在犯罪,在犯謀殺罪,應該有人去報警,去制止和阻撓這樣一個和自殺差不多的行為?
楊黎啊楊黎,你怎可以以這樣的方式受制于他人呢?你現在頭發都已經白了,你在沒有陽光的小屋里自殘一年,你出來時你的頭發肯定會和芒克一樣白!如果你真的能熬住一年,你一定要在2008年的1月22日差一分或一秒就到1月23日出來,這樣你就可以牛逼的拒絕領取那個雞巴20萬的獎金,封一些不理解你的人和藐視你的人的還有非議你的人的口!呵呵,來談談那些事吧?挺好玩的?
楊黎:好吧,我們談談這件事情。
關于這件事情,其實我早就想談,只是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換一句話說是沒有找到喜歡傾聽的耳朵?,F在你給了我這個機會,還自己帶著耳朵,我就說吧。
想起來,它們的確已經很久了。
2006年12月,黃巖與西班牙什么機構合作,搞了一個什么“數字詩會”。誰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現在之所以說起它,是因為我的這個“極限寫作”要從那里說起。
在這個詩會期間,我和黃巖接觸頻繁。大家知道,黃巖是當代藝術家,非常喜歡與搞行為藝術。這基本上是它的本質工作,更是他成功和發財的方式。我記得在2003年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基本上還是一個窮人。而短短幾年后,他就鳥槍換炮,實在讓我羨慕。我非常清楚,我是一個庸俗的人。
在那次詩會結束的酒會上,我和黃巖談起了“極限寫作”。它當時還不叫“極限寫作”,具體叫什么我現在也記不清楚。要知道,對于我而言,那應該是一次酒話而已。我的談論基本上是從《做一年》說起的。這本書是我的朋友蕭元寫的,是寫的謝德慶的事情。談著談著,我仿佛在里面發現了生意的機會。
一開始我并沒有想到要把我自己關進去。關于這一點,我的許多朋友可以證明。在上面,你提到張小云說的“作繭自縛”,其實應該是我自己說的。2007的頭幾天,我曾經開玩笑地說,我主要是活在成語中間,或者說我活著的目的是為了證明古代成語的當代意義。作繭自縛是其中一個,請君入甕是其中又一個,遇人不淑和破鏡重圓是其中的另外兩個和三個。對于這些成語,在2006年底和2007年初,我都有自己的遭遇。
我第一個找的是烏青,我后來還找個馬策和張萬新等人。我記得非常清楚,我找烏青進去,為他策劃的是《十萬個為什么》。這是他最想寫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應該是一部很不錯的小說。我對他說,你進去寫吧,有人管吃管住,還給你出版。當然,我策劃中最為得意的部分,是關于馬策的:馬策的新聞猜想。在整個2007年里,馬策在沒有任何信息資源的前提下,每天根據自己的想象,虛構一篇新聞報告。
真的叫遇人不淑啊,這些大俠最后均以這樣和那樣的理由把我拒絕了。其中最普遍的理由,是對失去自由的恐怖。包括對沒有性生活的恐怖。其實他們對我太不理解了,我一個自由主義者,一個性愛主義者,我怎么可以干出這樣的事情呢?
在那個時候,我不可能對他們說明白,甚至我也不可能對我的合作者黃巖和蘇非舒說明白。其實我早就想清楚了,我這個策劃最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它其實是一個謊言。所謂自閉一年,不接觸任何信息,不出那間狹小的屋子,這一切都必須是虛假地承諾——如果它不是虛假的,它才真的沒有一點意義。
我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做的。在短短的11天里,我每天和烏蒙、蘇非舒喝酒,和女友發短信,并通過優盤了解外面的各種情況。大家想一想,我一個如此熱愛人類的人,我怎么可以遠離人類那么久?
后來,我的想法和行為與黃巖發生了巨大地沖突。我簡直沒有想到,原來黃巖是一個如此有原則的人。他接受了我的策劃外部的一面,卻堅決反對了我隱秘的部分。我記得他對我說,這怎么可能?如果大家知道了,你還怎么混?
所以,事情的真相就這么簡單。11天后,當我明白我不可能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做的時候,我就選擇了結束這個行為。我現在對這事,依然非常后悔。它就像一個成語,比如遇人不淑。真的,如果黃巖或者蘇非舒他們支持我,這個事情的最后應該是什么樣子呢?騙人?我承認,我高興,主要是被騙的人也許比我還高興。
另外要補充一點,所謂20萬的事情,壓根就沒有。它僅僅是為了使這件是說起來像真的。就像后來的什么越獄,什么逃跑,都是我自己幫朋友找的說法。
你現在清楚了,你是不是覺得那些“藐視”我的人都有點瓜?

楊黎與青島詩友在一起
張后:你以前的橡皮網站,曾是我留連的夢鄉,當然這是一種比喻,我知道你是不喜歡用比喻的,你的廢話寫作,講究語言的無意義狀態?這有點像我一個朋友寫的詩觀,她說:“借詩的名來寫自己、寫別人、寫生活、寫這個花花世界!”你們似乎異曲同工?
楊黎:我的廢話寫作從來沒有“講究語言的無意義狀態”,當然也就不可能和你的朋友“借詩的名來寫自己、寫別人、寫生活、寫這個花花世界!”而異曲同工?
不過我們的確可以回憶一下橡皮。2001年1月23日創辦的橡皮先鋒文學網,2004年5月的一天(記不清哪一天了)被我關了。這個許多朋友創辦的網站,卻被我一個人關閉了,這是不是我太霸道了?甚至我們可以追問,我楊黎有沒有資格關閉這個網站?
我其實是沒有資格關閉這個網站的。正如我上面所說,橡皮是許多朋友共同創辦的網站。它一開始,就遵循著非常民主的原則。奇怪的是,這個一直民主和自由的網站,到了2002年以后,就出現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就是許多朋友圍繞著它吵架。老的和老的吵,小的和小的吵。我置身在這些爭吵里面,不僅無法調停這些爭吵,仿佛還像是這些爭吵的積極參與者。最為可怕的是,當時我喜歡倡導一種比較絕對的寫作,這原本是一個人自己(或者他們幾個人)的寫作追求,也莫名其妙地被拉入了捎帶著強烈是非恩怨的爭吵中。而在這樣的局面下,許多人離開了橡皮。橡皮好像成了我自己的私家花園。
如果是現在,我干脆就接受這個花園。但當時我錯了,我以為那是大家的,其實大家已經不一定要它了,而在這個時候,我就一氣之下把它關了。我后來非常后悔,就像我一氣之下就結束“自囚寫作”一樣。我這個人啊,我真的對不起許多朋友,他們常常給我說,他們喜歡橡皮。當橡皮關了后,他們沒有地方去。
橡皮短短四年,造就了一大批優秀的詩人和作家。他們到現在依然保持著旺盛地創作激情,而最可貴的是同時依然保持著對這個熱鬧的文學世界的不屑。我真想找一筆錢,開一個“橡皮酒會”,把他們請到一起。
張后:我曾讀過你一首寫給韓東的詩歌,對,對,就是這首:
《給韓東的一封公開信》
親愛的兄弟
如果你真的
對我的詩歌觀點
那么反對
我就把它
放棄了
怎樣
我不愿意
因為它
而影響
我們的感情
看得出來你寫這首詩時,一定眼里飽含著熱淚,它很深沉,也很誠摯,我訪談伊沙時,伊沙在談到和韓東的聯系時,用了一個很外交的辭令,說和韓東保持大使級的外交,你呢?這以后,我是說這首詩以后,我想知道韓東和你還有多少聯系?
楊黎:你完全說錯球。我怎么可能“飽含熱淚”呢?我寫這首詩時,心情非常輕松,就像我和韓東在談話。我們談到了一些比較理論的事情,一些因為理論或者某句話而引起的江湖恩怨是非,然后又談到了我們的友誼。相對與我們的友誼,其他的東西似乎已經不太重要了。所以,有了這一點,也就是我寫這首詩的一個原因。
我和韓東是1986年認識的。在認識他之前,他就已經是我的偶像。當時我的偶像有兩個,除了他之外,另一個就是于堅。那個時候四川詩歌比較熱鬧,熱鬧得很自以為是,但我卻是這個熱鬧世界里的邊緣動物。只是我樂于當一個邊緣動物。
根據你的要求,我簡單的介紹一下我寫這首詩后和韓東的關系。我寫了這首詩后,我和韓東總共見過三次面,一次是在北京(2004年),一次是在南京(2006年),一次是在成都(2008年)。我們平均兩年見一次,而每次見面我都非常高興。在我的心中,我一直把他當成戰友(非常八十年代的詞,我喜歡)并是我最喜歡的詩人和作家。

張后:從你的很多隨意的行為中,我覺得你是一個性情中人,例子就不舉了,反正你明白我說的意思,由著你自己發揮?但我又從你當年的面對“好多人放棄了詩歌,就像這個時代一樣放棄了詩歌”形勢中,體味出你其實是一個特別理智的人,記得你說:“……終于進入了人類文明的正常軌道,該吃的吃,該睡的睡。詩歌回到了詩歌本身,而不再是文化的全部,甚至不是文化的主流和熱流”?,F在詩歌果然一如你所說的回到詩歌本身了,人們不在為詩歌而狂了,該干嘛干嘛,詩人不在無限祟高、無限放大?你的眼光很有前瞻性,現在很多知名的詩人回首往事的時候,多少都有些失落,你有嗎?
楊黎:我當然沒有失落。我為什么失落呢?或者說我失落什么?在整個人類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里,詩歌什么時候算得上沒有失落?
不過我愿意重新談到尊嚴,這不僅僅是詩歌的問題,其實更是人類自己的問題。相對與人類中的各種類群,當代詩人這個類群的尊嚴幾乎已經沒有。任何一個人,在任何時候和地點,均可以對詩歌以及詩人說三道四。缺衣少吃是這個類群失去尊嚴的主要原因,而寫詩不能夠換取簡單的衣食是這個原因必然的結果。我曾經想過,如果寫詩可以像舉重那樣“為國爭光”的話,那詩人也許可以得到人民的愛戴。但事情顯然不是這樣,詩歌的無用顯而易見。我記得,布羅斯基就被前蘇聯宣判為寄生蟲罪而被流放和勞改。
這肯定不是一個“主流”判斷,但它總是代表了人民大眾的“集體無意識”。對于那些游手好閑的詩人,這個“集體無意識”變得極其主動、積極。他們把社會仇視和怨恨全部(至少是大半部分)視為是詩人這個類群的錯誤,討之伐之嘲笑之。尊嚴,這個人類嚴肅的話題,早被人民大眾拋之十萬八千里。
我覺得這個問題遠比詩歌“邊緣化”的問題更嚴重。在極端資本主義的今天,經濟成為人類衡量得失和評估價值的唯一尺碼,這才是危機的真正核心。而且是人類的危機,不單單是經濟的危機。那太可怕了。我曾經去過一個房產大亨的家,他的家可以住一個連以上的人,而這樣的家他在北京至少就有四個。操,說遠了。
張后:其實我不喜歡一種按年排序的規則,比如說你楊黎是什么中國“第三代”詩歌的代表人物?是中國詩人的代表人物就完了,干嘛非扯什么第幾代第幾代的,靠,你們是電器?手機?我記得我以前用過一種打火機,分幾代幾代,第一代普普通通,第二代略有點不普通,等第三代打火機就有戲了,就可以用火燎一下,機身上能出現一個裸體女人的圖案,過個一兩分鐘又會逝失,有人喜歡看,就總用火去燎,結果可想而知,爆炸了,是不是從你們那個什么“第三代”詩人身上也能看到點什么?
楊黎:呵呵,你的舉例非常好玩。
只是“第三代”詩歌并不是一個“按年排序”的說法。世界上有“第三代”詩歌,但并沒有第一代、第二代詩歌,自然也就沒有第四代、第五代詩歌。我們當時說“第三代”是在說一個名詞。具體而講,它是針對1980年代初期,流行與中國現代詩歌中的三個群體。其中一個是影響最大、但已氣數漸去的今天派,一個是風頭正大的史詩派,另一個就是“第三代”。今天派我就不說了,大家都知道。史詩派我說說,大家可能已經不太清楚。這個流派主要是以楊煉、江河等搞起的,四川歐陽江河、宋氏兄弟和石光華等積極追隨。他們在1983年左右,影響最大。進入九十年代后,這個流派分裂重組,就是后來的“知識分子”寫作。不論是知識分子還是史詩,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的文化性。
而“第三代”是一個與之完全不同的寫作流派。他們大致包括了當時的他們、莽漢和非非。這個群體的特點,就是反文化、反英雄、反崇高和口語寫作。到今天,我依然樂意稱自己為“第三代”詩人,它和中國詩人作家其實差異明顯。
請原諒。

楊黎與朋友們在一起
張后:最近一段時期,你在干嘛?度假?寫的很少,甚至不見你有新作品出來,你不是想寫就能寫出詩來的嗎?有人說你失去女人了,說你一失去女人就寫不出詩來了?詩是你的心臟,女人則是你的賢臟?還有一種說法,說楊黎漸有大師氣象了,按我的理解,所謂大師氣象,是不是就是寫的少,離群索居,神龍見首不見尾了?但我不愿是后一種說法,我喜歡食人間煙火的楊黎,無論你是耍渾還是鬧酒,都有趣味?譬如你的馬麗譬如你的五個蘋果?
楊黎:真正的大師就是要多寫,比如像伊沙那樣。我實在佩服他,每月一堆,他好像已經堅持了幾年。我祝愿他,如果堅持到10年,那應該是一個世界奇觀。根據我對他的了解,我認為他肯定可以達到10年并超過10年。
我其實也不是寫得少,我或者僅僅是2008年寫得少。那原因非常簡單,2008年我做了一些其他事,掙錢吃飯的事情。我如果敢不去做,我當然不想做,那我就沒有飯吃。這個問題非?,F實,開不起玩笑。但無論怎樣,2008年我寫過《地震》這樣一首詩,我比較滿足。
這是眾志成城的好時代啊
萬眾一心,我比較孤獨
而從2008年冬天開始,我在寫小說。
張后:你以前寫過一個《楊黎說:詩》,給過我很大的啟發,無論廢話詩也好,抒情詩也好,是詩就有許多相通的東西,你在“詩19”中說:詩無現實。我特別能接受,我的詩一直存在夢幻中似的,所以我寫什么都是和現實不搭界的,其實它真的不搭界嗎?實際上所有的詩歌只是一種語言的形式,寫出來的任何文字還是現實中的,可你在“詩60”中卻說,詩肯定不是一種文化現象。詩與文化無關。文化是我們現有的存在,詩應該是存在的另一種可能和企圖。那該是什么呢?是哪一種可能和企圖呢?我有點鉆進牛角尖里去了,我琢磨了很久,沒有琢磨透?
楊黎:理論上的問題我們就不談了吧,因為我現在也的確沒有時間來回答這些問題。我非常忙,每天至少要寫幾千字。我寫得很慢,請你理解我。
但是我還是想說幾句,我說的“詩無現實”,根本不是說的什么“詩一直存在夢幻中”。關于這個問題,有時間你可以參閱馬策為我做的《關于<五個紅蘋果>的訪談》。或者有機會,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談。我喜歡鉆牛角尖的人,這樣的人認真。

楊黎與嚴力(左)
張后:你是不是有點不喜歡北京了,2008年你在北京的時間并不是很多,你們四川的幾個哥們都相繼回去成都了,張3、華秋,我記得華秋和我說他回去寫小說,我知道北京這地太浮躁了,有很多胡同意識?不適宜搞創作,成都多好啊,有茶有酒有粉子,有一種別處沒有的天府味道,李亞偉也早就結束北京的生活轉戰回成都他的積香廚了,你們這些好玩有趣的人,好像都特別留戀故土?我仿佛從某種征兆中又看見你在1980年代的成都袖手飛揚的楊黎?春天來了,楊黎,你什么時候還回來?沒你的北京好像寂寞了許多?
楊黎:我怎么會不喜歡北京呢?北京有我那么多朋友。我這個人是這樣的,比如對于成都和北京而言,我并無太多朋友之外的比較。無論是成都還是北京,朋友之外我們可以比較的也許非常多,也許卻非常少。我喜歡北京,完全和北京無關,僅僅是因為那里有許多朋友。我喜歡成都,道理同樣如此。我其實有一個非常天真的想法,我好希望我所認識的朋友,我們都住在一起:那是不是一個理想?
張后:梨花詩捧出一個趙麗華,但很多人并不知道,真正的廢話寫作卻是出自楊黎之手,一百年不一定出一個楊黎?誰知道呢?如今詩壇無定數?什么時候又有過定數呢?我的舊物舊文舊書太多了,就像一個聚寶盆,我自己都奇怪了,我常常能有意外收獲,最近我又翻出來1991年8月號的一本《詩歌報》月刊,你還記得這期雜志吧?你可能知道我下邊要說什么吧?我竟然看到上邊有你的幾首詩歌,這幾首竟然是抒情詩,而且詩寫的很粉艷,聽名字就知道,什么《少女十四行》啊、什么《芍藥十四行》啊,呵呵,又是少女,又是花的,如果上邊沒有你的一張很帥的相片,打死我也不會和現在你楊黎聯系在一起,其實你并不是什么廢話詩人,你骨血中藏著很深的抒情情愫?“少女:越是夜晚越是響亮/但她最迷人的地方又恰好在中午/無論誰,只要他誤入了這片光芒的沼澤”、“和玫瑰一樣是可供觀賞的植物/其組成的型狀與顏色來自古代的花園/一年一次;開了然后又謝/短暫的風采永遠照亮著人間”……我想說的話是,無論是誰,抒情的情愫在心底是永遠的?你承認嗎?
楊黎:梨花體究竟和廢話有什么關系?這個誤會一開始就搞大了,并一直大到現在。我和趙麗華見過幾面,但我們從來沒有談到過詩,哪怕是一個字。而在趙麗華的文章里,我也沒有看見過她談到廢話,更不要說承認自己是廢話中人。
趙麗華和廢話拉上關系,應該說是因為她幾首被惡搞的詩。2002年吧,橡皮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網名為“我不是豎”的網友,她連續張貼了許多詩歌,其中就有后來被網民惡搞的那幾首。當時橡皮非?;?,而豎是橡皮上非常火的詩人。也許是因為趙麗華特別喜歡豎,也許是她覺得自己的詩有點像豎的詩,所以她就為自己取了一個“我不是豎”的網名。不過我記得就在當時,我給她的詩留了這樣的一句話:你的確不是豎——所謂失之一毫,差之千里。我覺得,我的這個留言,簡直那樣具有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
我很喜歡談下面這個問題,就是抒情的問題。
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喜歡抒情的人。在我剛開始寫詩時,我非常抒情甚至“濫情”。我后來知道,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掌握詩歌最基本的技巧。比如克制。再后來,有觀念開始在我的寫作起作用。作為一個“第三代”詩人——請原諒我自己也這樣說自己——我意識到“實驗”精神必然引領著我由一個自發的寫作者過度為一個自覺的寫作者,并且把這樣的過度還原為寫作的“自實”。我認為我是成功的。當然,在這樣的過度之后,“客觀性”“冷抒情”以及“平面化寫作”蜂擁而至,它們幾乎成了我的標簽和身份。能夠記得我寫過《少女十四行》這些作品的人,簡直太難得了。而能夠從《高處》中閱讀到我的抒情品質,就更難了。當然我并不怪讀者?!陡咛帯穼嶒灳襁^甚,它需要時間。
不能單純地從技巧上去理解廢話,廢話其實就是詩歌的本質。關于這一點,它一說又說到理論上去了,我就不說。我認為,把抒情和廢話對立,說到底就是對廢話和抒情的不了解。廢話,說一千到一萬,不就是“言之無物”嗎?“詩啊,言之無物”,早在二十年前,我就這樣表達了我的觀點。它未必是對的,但它肯定也不是錯的,更不是必須遭受萬民共討的謬論。人間如果有真理,人間是不是就有謬論?
而抒情是詩歌的重要品質,是語言中自發的詩歌精神。每一個詩人在處理語言的過程中,均會發現這樣的品質,以及深入這樣的精神。我們現在的語言中,那些著名的感嘆詞,就是這些品質啊精神啊的原始詞根。否定詩歌的抒情品質,或者認定抒情是詩歌唯一的品質,其實都是對詩歌的錯誤理解。相反是有了廢話詩歌觀念之后,我們才有了關于抒情和詩歌的正常定位。什么是詩歌,什么是抒情,這是詩歌的首要問題。
不說這些理論了吧,我給你們講一個抒情的故事。
這個故事是艾青講的。那是一個黃昏的時候,艾青路過一個工地。當時天色已晚,但是依然朦朧可見。工地上人去物空,冷清清一派蕭條。艾青漫步在這個冷清的工地上,仿佛有點冷淡的感覺。這時,他突然看見工地的某一地方懸掛著一個黑板,黑板上寫著這樣幾個字:安明,請記住那車子。詩人艾青說,他那一瞬間簡直就是看見了詩。
所以我一直認為艾青是一個優秀的詩人,他之所以沒有成為偉大的詩人,那完全他和一個錯誤的信仰聯系在了一起。雪落在中國的地上,這些是多么感覺的句子,但是后面卻緊跟了一個體制的弊病。那他就是在天才也只有大折扣了。不過艾青有個兒子,表現非常不錯,我們可以認為那是詩人的善報。
好了,感謝你給我說話的機會,我高興。
2009-2-18問,2009-2-25答

楊黎(左)與張后
楊黎簡介:
第三代詩歌運動的發起人之一,非非主義創建人之一,廢話寫作的理論建設者。詩人和小說家,出版人,文化活動策劃人。寫作出版有《小楊與馬麗》《打炮》《燦爛》《向毛主席保證》《五個紅蘋果》等。
1、楊黎,1962年8月3日生于成都。
2、中學開始閱讀大量文學著作和雜書,并認識王鏡、魏國等同學。
3、1979年,馬上就將高考的我,卻埋頭在一間破爛的小屋子里,寫作我的第一篇小說。其中許多細節,至今仍然記得。也是這一年,又突然開始喜歡現代詩,并與秋天寫出第一批詩作。其中一首叫《啊,威士忌》的作品,記憶深刻。
4、1980年春天,進入銀行工作,并開始第一次真正的戀愛。幾個月后,第三者介入,戀愛關系重組。寫作出現第一個高峰。10月,和王鏡、鐵蛋、童柯、魏國等創辦《鼠疫》。12月,從王鏡處偶然得到葛里耶的小說《窺視者》。
5、1981年,詩歌寫作的同時,重新開始小說寫作。寫出短篇若干
6、1982年,跟鐵蛋一起學習太極拳。寫出短篇小說《第二扇窗戶是敞開的》《到第九層樓去》《你的黃昏我的黃昏》等。
7、1983年5月1日,一個人首次坐火車離開成都,去重慶旅行。夏天,開始寫長詩《中午》。秋天寫出《看水去》等詩篇。年底開始長詩《怪客》的寫作,并與鐵蛋、王鏡、童柯、魏國等籌辦《然而》。
8、1984年2月,《然而》創刊?!豆挚汀贰吨形纭肪l其上。5月,與女詩人李瑤合印詩集《微型棺材》,刊有我的詩作《訂婚詩》等。7月,認識周倫佑。8月,認識萬夏。9月周倫佑胞兄周倫佐來成都,一起策劃創立四川省青年詩人協會。
9、1985年元月,徹底和女友分手。并與同月,在朋友李濤陪同下,首次出川。4月,辭去銀行工作。5月,和萬夏、趙野創辦《現代主義同盟》。秋天,深入四川鄉下散心,并寫出《街景》、《小鎮》和《風向》等詩。年底,和駱耕野、萬夏創辦文學書店和Y咖啡,并再次去重慶,認識小安。
10、1986年春天,與小安在重慶結婚。5月,和周倫佑、藍馬等創辦《非非》。7月,在成都接待新婚的吉木狼格和楊萍。同年,寫出《高處》、《西西弗神話》、《紅燈亮了》、《英語學習》、等詩。也是在這一年,寫出文章《激情止步》,并發表于《深圳青年報》。這是我關于詩歌理論的第一篇公開的文章,在里面我提出了“語感”。
11、1987年,出版《非非》第二期。7月,寫出關于第三代人的文論《穿越地獄的列車》,以及詩歌《語錄與鳥》等。年底,與周倫佑、藍馬去北京、沈陽和合肥。在合肥將詩歌《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張紙牌》交《詩歌報》,并與第二年獲該報大獎。
12、1988年,寫出哲學筆記散文《立場》三篇,并同時寫出文論《聲音的發現》、詩作《聲音》、《大雨》等。8月,認識何小竹。10月,出版《非非》詩歌和理論兩本。
13、1989年,與尚仲敏、李濤、藍馬、魏國創辦《九十年代詩叢》,后因其他原因沒有辦成。這一年,寫出小說《在列車上》。
14、1990年,和藍馬、何小竹、吉木狼格、尚仲敏、小安、劉濤等出版《非非作品稿件集》,公開與周倫佑的分裂。同年寫出長詩《非非1號》,并刊于《非非稿件集》上。
15、1991年3月,離開四川去湖北做生意。5月,小安生下楊又黎。9月,出版《非非作品稿件集》第二輯。
16、1992年春天,和藍馬、吉木狼格、何小竹創辦文化公司。同年,開始寫作《楊黎說:詩》和《論事物》等文章。
17、1993年年底,與藍馬分手,和何小竹一起創辦四川矛盾廣告公司。
18、1994年——1996年,基本離開詩歌圈子,但是詩歌寫作依然不斷?!洞舐暋?、《巴國布衣》、《大音棚夜總會》等詩歌,均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19、1997年,5月,和何小竹合印《新作品》詩集。6月,《今天》出版《非非專輯》,寫出《我于非非》一文。8月,第一次編輯印刷自己的個人詩集《小楊與馬麗》,里面收集了我1997年以前的部分作品。包括同年寫出的《小楊與馬麗》。
20、1998年,整理、完成《楊黎說:詩》和文論《論事物》、《說鬼》、《成仙三步曲》。也是這一年,徹底從“商海”爬上岸來。
21、1999年,與于堅、韓東、伊沙、朱文等在成都見面,商定創辦《1999詩年選》。年底,該書由陜西師大出版。
22、2000年,2月,寫出小說《打炮》和詩歌《打炮》,4月,寫出文論《答朵漁十二問》。10月,與王鏡創辦橡皮酒吧。12月,為《2000詩年選》寫出序言《打開天窗說亮話》一文,首次公開提出“廢話理論”。
23、2001年1月23日,橡皮先鋒文學網站創辦。3、4月間,寫出小說《從一場大雪開始》、《我們時代的拖拉機》、《游戲》等。5月,和韓東展開網絡對話,繼續張揚、完善“廢話理論”。8月,移居北京,并開始寫作長篇小說《關于我的小說<睡覺>》。
24、2002年,3月,完成關于第三代人的長篇專著《燦爛》。8月編輯印刷第二本詩集《打炮》。10月,開始寫作第二部長篇小說《向毛主席保證》。
25、2003年2月,完成《向毛主席保證》。8月,以電子書的形式出版第三部詩集《太陽與紅太陽》。9月,寫出詩歌《五個紅蘋果》。年底,完成《言之無物:木朵訪談錄》。
26、2004年,1月,編輯出版《橡皮年鑒》。
張后簡介:
中國著名獨立詩人、高產作家。曾被評為1917--2016影響中國百年“新銳詩人”。其作品以情詩為主,意象奇幻,視角新穎,充滿新唐詩之美。擁有廣泛的讀者,素有“夢幻之王”之美譽。并獲過多種獎項,2017年獲得網絡文學詩歌組銀獎。并著有歷史小說春秋三大霸主系列:《雄飆霸主齊桓公》《威凌霸主晉文公》《荊楚霸主楚莊王》(1998)、長篇小說《再紅顏一點》(2004)《像鳥一樣飛》(2003年)、詩集《少女和鷹》(2004)《夢幻的外套》(2007)《紙上玫瑰》(2008)《牙齒內的夜色》(2005)《張后網絡詩選》(2005)《草尖上的蝴蝶》(2005)《獨自呢喃》(2012)及《三人詩選》(田力、張后、韓永合著2002)《叢林七子》(羅唐生、楊然、張后、趙福治、北塔、周占林、張嘉泉合著2013)、散文集《月光下的水影》(張后、海沫合著1995)、隨筆集《詩人之夢》(2015)?!稄埡笤L談錄——訪談詩人中國》(2012)、訪談錄《詩人往事》(2015)。2012年自編自導自演中國首部以詩人海子拍攝的詩電影《海子傳說》。2016年創辦中國唯一訪談類專刊《訪談家》?,F居北京。
來源:張后供稿
作者:張后 楊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