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寫詩就是說人話,應該讓一個個漢字活起來
雷平陽論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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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詩歌敘事,是對人類偉大詩歌傳統的致敬,是詩歌的魂兮歸來。在我們這一代人的閱讀史上,詩歌淪為了囗號和空洞的宣教與說理,背負起了本來不屬于詩歌的“歷史使命”。敘事、語言屬性、個人精神空間和審美追求的復活,終于讓詩歌回到了它自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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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的復雜性導致了寫作資源和受恩渠道的多向性。云南的創世古歌和史詩對我確立詩歌的現場感有著重要的影響,包括美學、哲學、宗教等等元素的獲得。對于詩歌寫作,我還得求救于中國的傳統詩歌精神以及世界上令我為之傾倒的一切文明。詩歌不是一座孤島,有開辟性和未來性的詩歌更應該建構一個屬于自己而又能包容萬象的詩意帝國,它可能只是一個蕞爾小國,但它有出處,亦有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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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詩歌寫作我不認為是“堅守”,也沒有陣地可守,若說非守不可,就現實而言,它只意味著守一間書房而已。前些天讀和尚詩,還碰上了這么一句:“人間詩草無官稅,江上狂徒有酒名”。其“悲涼”在我手邊或心頭,與我所置身的時代沒太多的關系,它似乎是一種詩歌傳統,古今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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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犯錯最多的地方是,我們總以為有了“生活”,詩歌就會撲面而來,斗酒詩百篇。對詩人來說這本來是一個不需要多說的常識性問題,它現在被放到了詩歌天堂的門檻上,令人不由心生悲涼,這只能說詩人真的沒有從人群中走出來,他們沒有聽清詩歌之神的耳語。無邪,仍是彼岸。還有一種可能,或許我們不可藥救地迷戀上了更簡單、更直白、更經濟的寫作模式,從而對“生活”與“情感”之上的美學與智慧失去了辨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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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動機?我寫了二十多年,至今也沒想好。最初,因為口吃,又想說話,我鋪開了稿紙。后來,寫故鄉,因為我是游子,想回家;再后來,寫底層人的苦難,因我的兄弟姐妹、僚友世戚都是農民和民工,想替他們喊疼;再后來,寫云南的山川廟寺孤魂野鬼蟲羽植物,則因工業文明讓它們都淪為了偷生者……2010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在芒市,我的朋友李君川帶我去爬雷牙讓山,至頂,有一巨寺,立于其下,人若蟻。我問他在傣語里,“雷牙讓”是什么意思,他說“野草和荊棘讓出來的地方”。讓出來干什么?供人建廟、修養、耕種。但現實是,人們正在把“野草和荊棘”這些大地的主人連根拔起,一個時代正興致勃勃地消滅著曠野和山河。我能做的,無非就是在紙上留一片曠野,把那些野草和荊棘引種于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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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寫作沒有什么神來之筆、靈光乍現,都是苦吟,說是泣血也不為過。有時候,我很羨慕一路走去便一路寫詩的人,我想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這么能寫。比如我也去過新疆,在很多詩人眼里,新疆是詩歌的百寶箱,只要一打開,一首首詩歌就會列隊走出來,但我去了就去了,幾年時間過去,仍然兩手空空,真是愧對新疆。唯其如此,我在充分審視自己之后,決定系統地寫云南這座天邊的高原,它近距離的于我來說有體溫的獨特性、陌生感、多元化,令我總是有寫的欲望。最動我心魄的是,它教我迷幻術,讓我永不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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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地域性”寫作,我們必須審查寫作者的視域、幅面和經驗,同時還應該關注其指向和開放度。眾所周知,詩歌書寫的語境和旨趣已經遠離了中國古代詩人所持有的天人感應的世界,傳統詩意早已蕩然無存,在此背景下,一種在場的、基于當下的、拔地而起或掘地三尺的寫作,也就成了必然,如果我們仍然無視泊來之物和邊界拓展,總是沿用陶淵明等古代詩人的符號譜系,地域勢必會成為一座過時的美學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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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走神的時代,從浩浩蕩蕩的大城到群山背后的村莊,很多東西都魂不附體了,為此,“獸”與“鷹”、“走進”與“走出”的關系,我只能用“靈魂出竅”來與之對應,我總是讓自己的靈魂在進與出、天與地的雙向航線上不停的往返,以此回避“夜郎自大”和“錦衣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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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純凈”的語言寫作,始于2000年前后,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覺得寫詩就是說人話,應該讓一個個漢字活起來,到世界上去尋找它們貼心的對應物,讓自己成為它們之間通靈的載體。這樣一來,另外的快樂也就誕生了,這些光著腳丫的語言,很快就出現在了我個人的詩歌現場,活潑潑地,及物而且真誠,有著細小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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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于口語,等同于我對“閱歷”的看重,它從我的肺腑中出來,途徑喉嚨,是活在我舌頭和嘴唇之間的語言之魂,也是我身體的一個組成部分,假如它們中的某一句符合了詩的道法,我肯定會讓其直接入詩。人人都讀得懂,這就很難了,我更再乎詩歌的誤讀空間,那簡直是另一個天地,一旦訇然打開,必然無邊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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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表象上不缺“生活”原料,況且微妙的“生活”,其想象力,已遠愈詩人,可實質上,因為拜物教的國家化和暴力化,它總是讓人懷著一顆白茫茫的心,處于靈與肉雙重被流放的邊地,絕望而悲愴。長期以來,對一些慘痛的公共話題,我們的做法,往往像醫生圍著一個巨大的膿瘡團團亂轉,或只是象征性地敷些藥膏,從來不曾使用過手術刀,剖開,根治,始終被推付給未來。由此,我總是把群體之悲壓縮成個人之悲,在黑暗的曠野上獨自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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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米歇爾·圖尼埃筆下那個被弗吉尼亞號拋置于“荒涼島”的魯濱孫,四周都是“生活”的閃著金屬之光的大海,自己的時間、倫理、美學自主生成并與世界一刀兩斷,孤獨加劇著熾烈的生物性,絕望則不停地拓展著他淵藪的邊界,我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以真實的方式,按虛構中的諾亞方舟的形質,為自己造一艘自我救贖的“越獄號”木船。
文章來源【文學批評】 (根據雷平陽訪談整理)
來源:中國詩歌網云南頻道
作者:雷平陽
http://www.zgshige.com/c/2017-07-24/3883177.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