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軍先生的長篇小說《河畔人家》有著一股濃濃的冀中地方韻味。
在細讀了家軍的《河畔人家》后,我驚喜地發覺,其成功和精彩之處,就在于它故事情節構思精巧,婉轉曲折動人,往往采用故事中又有故事,一層又一層,把我的觀感視角緊緊吸引在他營造的故事中。
長篇小說《河畔人家》緊緊抓住了近半個世紀以來中國農村的社會變遷,書中那一個又一個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全景式的演繹了一出宏大的史劇,既震撼人的心靈,又給人以深刻的啟迪和思索。
小小的白馬河畔,大都是如草芥一樣的在土地上撲騰的小人物。
家軍塑造了些個讓我們過目不忘的人物:依權仗勢工于心計的大隊長譚翩已;為尋求出路努力沖出貧瘠土地想換個活法參軍了卻又不得不從部隊復員回來又彎腰當起農民的年輕后生春林;老實巴交三鞭子也抽不出屁來的世代老農徐老蔫;高考落榜神經要崩潰的學子周福海;投機倒把的暴發戶徐二;有偷雞摸狗的潑皮無賴楊大棒子……
這些人物,都曾發生在我們的身邊。
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一部好的小說,可貴之處就在于能從典型的社會環境中,提煉和概括這種“總和”。透過《河畔人家》這部長篇小說,我們會真切地看到當今活躍在農村的各種人物形象。有些典型形象,在過去的小說中是沒有出現過的,或是曾經出現,也顯得蒼白而毫無血色,給人難以留下深刻印象。
古今有很多擅寫鄉土和鄉村物事的作家。東晉詩人陶淵明吟出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千古名句。現代作家魯迅作品中的“月下西瓜田”、各色人、魯鎮風情及閏土、魯四老爺、祥林嫂、孔乙己、讓我們深切感知那個時代鄉村的窮困沒落和鄉村人物人性的扭曲畸變。沈從文的“夢中飄著普洱草”的《邊城》則以唯美之筆展示了一個理想化的湘西世界。
但是,和這些詩人作家相比,家軍的鄉土書寫不乏獨特之處。如果說古往今來,許多文人墨客是站在鄉野之外審視和書寫鄉野,或一如匆匆過客,跋涉而過,或失意歸隱,潛隱鄉野。那么,家軍更多地是作為鄉野草民以平視的姿態審視鄉土人生,而非居高臨下地點化俗世蒼生。
在《河畔人家》中,家軍習慣于從生命形態著手,把包括人類在內的動植物,回歸到生命的本原狀態來描寫。從生命的原初起點來看,一切人和一切生物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在求生的本能和強大的生命力方面是相通的。
文學作品反映的是一個時代的精神面貌,是一個時代的見證。在當代作家中,家軍的《河畔人家》可謂別具特色,更表現出他對故鄉濃厚的眷戀和熱愛,且從鮮明的民間立場出發,而其鄉土特征根源就在他創作的民間立場。
《河畔人家》的一個重要貢獻,便是能以多個有血有肉的人物而豐富文壇。身為一村大隊長的譚翩已。其思想意識和行為方式,有似一個封建莊主。他手里有權,而且有錢,他不僅要強行霸占讓他垂涎欲滴的女人,而且還會像一塊破布一樣把他們玩夠的女人甩掉。對于妨礙他們達到目的的人,即使是至親,他也會動用一切手段,包括無中生有的栽贓陷害,以至于致人傷殘,逼出人命。然后再勾結官府中的貪官污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種典型,不同于一般反腐作品中的腐敗典型,而是一個性格復雜,心地險惡的鄉村實權人物。
小說中刻畫得細致入微的,則是春林。
春林的形象真實可信,他無根無脈,無任何依傍,地位卑微,如果他形象猥瑣,也許只能像武大郎一樣拼著命賣炊餅掙幾個血汗錢罷了。偏偏老天弄人,他不僅生得健壯,人也很精神,最為要命的是他心比天高,一門心思地想脫離開這片“貧瘠”的土地。
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春林最終以悲劇結束。
春林的命運演變,勾畫出一個農民為了擺脫貧困而痛苦無奈掙扎的人生軌跡,具有典型意義。他在“掙扎”中,自然也顯現出個人人性中的一些弱點,如自私、貪利,并不高明的狡詐等等。
對于這一點,家軍在春林尋死覓活的逼著他娘去縣上找她的老相好為其當兵走后門描述的尤為妙筆。但這反使春林的這一形象更加可信:娘要打退堂鼓,春林娘兒們似的咧開了嘴,你犯的哪家子難呢,咱就找上門去,讓他給俺辦了,他在縣上說一不二,這點事他舌頭根子一碰不就成了。娘呀!走一趟吧!要不把俺窩在這家里一輩子,俺可咋活呀!
春林娘歪坐在炕沿子上抹起了眼淚,抽噎著說:“兒呀!你這不是逼著娘去跳井嗎?多少年沒走動,冷不丁找上門兒去,你說人家能給咱好臉子。人家要是不答應咱可咋辦,當兵有啥好。俗話說,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要不你就把這念頭給斷了吧!在家有 啥不好,娘也能天天瞅著你。你走了就不想娘和你妹子,你的心咋那狠呢。”
春林氣哼哼的喘著粗氣,這個兵俺當定了,要是當不了這個兵,俺就去死,去跳白馬河。聽了春林的話,春林娘的心咯噔一下。口念罷了,兒呀!胡沁個球,娘倆說話不是為拿個主意嗎?你瞅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還甭跟老娘賭這個咒兒,大河沒蓋兒井里有水,收拾不了別人還收拾不了你。瞅把你給能的,有本事自個找人去,干球的把老娘給扯上,你個沒種氣的,動不動就尋死覓活的……
“啊——”春林大喊了一嗓子,把他娘唬了一跳,木怔怔地瞅著春林。你咋?春林跳起來,抱著腦袋向外跑去。俺這就去跳河,讓你絕后,死了都沒人給你摔盆打幡兒。
春林往外一跑,春林娘坐不住了,她大呼小叫地喊著春榴榴,崽子,你這是不讓娘活了。榴榴哎,快點拉著你哥,快。
“哥……”春榴榴從門外迎進來,拽著春林的衣裳。
春林一拍屁股蛋子在屋的地上蹦著高兒,別拉著俺,這個兵要是征不上,俺活著有啥勁。春林娘反正的抽了自個幾個嘴巴子,邊抽邊罵,好兒哩!你不是俺兒,你是俺爹,俺的活祖宗。當娘的數落幾句你就受不了啦!真是人大心大屁眼子大,心都沒啦!娘應了你,跟你一塊進城去賣臉,可這張臉如今能值幾吊子錢喲!
“娘,你這么說是應下了。”春林不跳了。
“應下了。”春林娘直起了身子。
語言是小說的臉面和衣裳。
語言敘述表達優美,就如人穿的衣裳合身一樣有豪氣。家軍小說語言是從白馬河一滴水一粒沙子淌來堆積而成的,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苗苗。他采取了現代語言敘述與地方方言有機的結合敘述方法,成功地形成了自己小說語言表達模式。他經過重新敘述歷史,想去找回現在我們已經久違了的血性沖動和敢愛敢恨的豪邁,讓這些精神在民族的歷史長河中釋放出應有的光芒。
家軍的娓娓道來,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上,處處體現了他的慧眼慧心。
與自己的前輩不一樣是,家軍的小說中包含著濃郁的苦難意識和深刻的悲劇力量,在這種感情背后蘊含的是生命個體與命運抗爭的頑強生命意識。追蹤生命意識的力量使得小說整體上的悲劇色彩微不足道,小說整體展現出了積極的力量感和生活的激情。
盡管從總體上看,《河畔人家》是以灰色、黑色等冷色調為底色,不倡導明快的色調,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的背景都是處在極端的變態的狀態,這些非同尋常的背景既有災難,也有疾病、死亡、恐慌等威脅生命的情況。
在極端的狀態下,一切生物包括人的生命力量都是那樣的渺小和微弱,但人在內的一切生命在這樣特殊的背景下,不是消極的等待死亡和災難的來臨,而是進行積極地斗爭與掙扎,展示出強大的生命力量之光。
雖然結果大都是以生命力量的消失為結局,但是在這個斗爭的過程中出現的失敗,更顯得輝煌與悲壯,給生命增添了無形的魅力,顯得更為飽滿,也使小說在黑暗的底色上抹上一層亮色。
例如,在小說中,主人公“白鳳花”從未出嫁的那天起就面臨著諸多磨難和困苦,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苦難而善良的白鳳花,她一生經歷了那么多不幸,卻又永遠也沒死那顆追求純真愛情和平靜生活的心,自始至終把她的善良美好寫在她的所有言行中。
雖然白鳳花最終也沒有完全脫離苦難,但她本身那種不懈的追求和執著的向往,讓人堅定地相信:隨著時代的向前,她定會得到她想要的幸福。這些在小說中,強盛的生命力量的震撼之美讓所有的讀者都感受到了作品的力量。
毫不夸張地說,家軍的《河畔人家》寫得很真實,很有生活,農村的原始的、野蠻的、粗俗的生活和現代文明形成強烈的反差。通過幾個典型婦女的形象反映了一部分農村婦女的悲劇人生,令人深思。婦女真正得到解放的日子還遙遙無期呀!
余以為,《河畔人家》素材的源泉是家軍的“鄉土意識”。這種“鄉土意識”是“故鄉情結”與“土地觀念”,正是“故鄉情結”和“土地觀念”在段家軍小說中形成了段家軍小說的鄉土特色。
應該說,家軍作品中的鄉村圖景“來源于他童年的記憶,在那片土地上的見聞,以及他的豐沛的感覺和想象”。他自幼生活在農村,所以他對農村的生活情況了如指掌,創作出來的鄉土小說貼進現實生活,反映出來的故事就地道在行,有鄉土韻味和氣息,給人親近感,讀他的小說就如看見身邊發生的事一樣。
有好的故事就會寫出好的小說。
小說家其實就是故事編造家。故事是小說的骨頭,敘說的文字就是這骨頭上的血肉,有骨有肉才是一篇好小說。家軍的小說是冀中平原這塊沃土上生長起來的,一根樹一株草一苗莊稼,就這么連著長著,形成了不可多得亮麗風景。
《河畔人家》取材于冀中農村,這就反映了家軍的故鄉情結。
我之欣賞家軍的《河畔人家》,就在于他對人性的寬容和愛:他幾乎愛他作品中所有出現的所有人物。小說中有兩個很重要的人物仇五和張翠娥,就不是一般人可以這樣待他們的。仇五和張翠娥,在生活中,都不是讓人喜歡的人。他們一個是村里禍害一方的吃屎“狗王”;一個呢,則是仗著美色勾引男人從而達到她肉體和口腹的滿足的美寡婦。
這樣的兩個人,要是放在一般人的眼里,起碼要罵他們是一對狗男女。但家軍卻不是這樣,他對他們的茍且行為,也是充滿了同情和理解:仇五一覺醒了過來,胳膊一伸,笑嘻嘻的摟住了張寡婦肥肥的身子,你可著白馬河兩岸四十八村挨個的爺們去試試,看哪個驢樣的家伙能和五爺比,還有你這屋里吃的用的,身上穿的、臉上抹得,八九不都是五爺搞來的。你以為俺成心的打你啊,俺是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有幾只大眼賊兒再咬你的白屁股,咬的血糊啦啦的,俺那個心疼,這才掄巴掌去抽它們,誰曉得你大半夜的瞪眼兒想球呢?
張寡婦翻了翻身,把個光溜溜的肉腚,塞給仇五。仇五一只手揉著張寡婦的奶子,另只手撫摸著張寡婦大腿說,行哩,啥也別琢磨了,車到山前必有路。
張寡婦有點不耐煩,去你娘的,就你這張嘴,也能騙得了老娘。你驢日的,你是不想,可俺不能不想,俺能不想以后的日子,每天你是一桿子插到底,把那點慫湯子一放,再美美的睡一覺兒,天不亮人就走了,俺不還得一個人苦度時光,俺比你大著那些。
仇五的手在張寡婦的身上上下不停的劃拉著。不是俺說你,你想那些球的干啥?以后的日子有俺,有俺吃的就不會餓著你,大不了每年多偷他幾回棒子都有了。張寡婦的身子在仇五的懷里扭捏著。靠你,靠得住么,你咋想的俺可猜不透,這天有地有不如自個有,俺得想法子多攢它幾個錢了,歲數大了,得有個后手。仇五騰出一只手來,在自個的屁股上撓撓說,那前些日子,俺偷了隊上的幾包棒子不是換了些錢么?
可以說,家軍是完全站在理解的角度來寫這對偷情男女的。他對他們的性亂行為,也賦于了真愛和真情,去掉和淡化了他們的亂交成分,寫出了他們一種對真正的愛和性的向往和追求。
如此一來,這一對狗男女的偷情便也顯得不是那么可憎和可恨了。
雨果說:時代的每一個浪潮都在文化遺物上留下自己的沖積土,每一代都留下自己的一層,每一個人都填上自己的石塊。白馬河如此,白馬河人如此,中國的所有鄉村、所有在鄉村中汲取生命滋養的人莫不如此。
可以說《河畔人家》里每個人的相貌,每一個特征都有意味,都是最底層的寫照。每個人都是個思想者,就算是有個偌大的王朝,他們也不會被制度的韁繩所束縛。起初家軍在寫散文的時候,就注重把人物的心里表現得透徹。后來他曾經把大量的散文語言或者寫作方法都運用到了小說中,有點洋洋灑灑的味道,直到如今小說語言又發生了較大的變化,變得有些粗糙了起來。
這是一個作家發展的好征兆。
家軍對土地有著復雜的感受。他在鄉土感情的召喚下,在小說里一次次進入由他的“童年記憶”與想 象力共同構建的世界里。
在小說的世界里,家軍對鄉土的感情一次次得到了宣泄。
一方面,家軍心痛那片土地帶給祖祖輩輩的艱辛與磨難;另一方面, 又深深感動著那片土地上的大開大合的感情與動人的傳奇故事,還對那片土地帶有敬愛母親的深情。他通過小說中一次次的重返故鄉,講述的一個個發生在冀中平原的故事中,說明他對那片土地有著深厚的復雜的感情。
家軍從寫作對象那里汲取到了關切現實、影響現實的精神自信,作品的深度和涵容顯現出新鄉土文學的可能樣式。他以鄉土作為場景,以時代的思考者的責任,發現了這樣一個邏輯:解決中國的問題必須回到鄉土的根系中找解答。
一部作品,它的真正最高的審美品味,不是讓人滿足,而是讓人思索和回味;不是讓人開心,而是讓你讀后心里像插進了一把無形的尖刀,想拔出來,卻找不到刀柄;想不管它,心卻在流血;于是迫使你不得不去尋找它產生的根源,不得不拚力地想消滅這種根源產生的一切土壤。
需要強調的是,鄉土寫作所依賴的“土地”正在日益消失。
據官方統計數據顯示,在過去十年,中國共消失了90萬個自然村。鄉土的消失,似乎未能刺激當下寫作者,在理應出現土地挽歌的時代,鄉土文學的創作卻走向一片凋零。這再一次使我深信:農民問題其實是中國最大的問題,弄懂了鄉土,也就理解了中國,找到解讀中國文化的開門鑰匙。
言為心聲,對于個人來說,要說出的是內心的感受;對于民族來說,就是要作家成為代農民說話的寫作者,在文字中寫出回蕩在鄉土深處的呼喚。
一個作家只有把目光瞄準大多數,瞄準底層,瞄準勞動者,用文字傳達他們的甘苦、汗水、甚至于淚水,這才是一個作家的一種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