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數(shù)的腳步上行走，又被無數(shù)的腳步踩踏
——歌沐詩歌閱讀筆記
             
傷水/文
 
我的天性總使我關(guān)注世上任何新鮮獨特的蛛絲馬跡，當我發(fā)現(xiàn)歌沐那種純粹自發(fā)性原創(chuàng)的“精神才智的偉大勞役”（葉芝），盡管如我對她所說的幾乎找不出她一首完美性作品，但她的價值遠在那些大行其道的遠近流行的“好”作品之上。
如是說，我依據(jù)于其幾乎任意涂抹出的文本。
 
首先是她對詩歌“形象”的反其道而為之。幾乎所有的文學概論都告訴我們：文學作品尤其是詩歌，必須借助“形象”來表現(xiàn)，文學講究形象思維，——這業(yè)已成了總結(jié)式的教導(dǎo)性真理。可以說，顛破不滅。其他諸如，以藝術(shù)形象來傳達審美信息是一切藝術(shù)共有的特點，等等，更是幾乎所有藝術(shù)教科書里的定理。

文學當然是排斥“抽象”的。因為文學所借助的語言，本身就是間接性的，它與影視、繪畫、舞蹈等具有實體性特征的藝術(shù)形象完全不同，文學用語言塑造的藝術(shù)形象不可能直接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只有通過語言以及產(chǎn)生的想象、聯(lián)想、調(diào)動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才感知和把握文學中的藝術(shù)形象；形象的間接性是文學的一個突出特點。“形象”便成了文學語言特征的重中之重。假如不用能夠喚起相應(yīng)表象的語言，使用概念性的抽象語言，詩歌等文學門類就在間接性之外再套上抽象的再次間接，雙重間接，可感性就隔得遙遠了，中國古典詩歌文論中所謂的“隔”也就針對此而言的。抽象無法喚起相應(yīng)的表象，我本人還在閱讀和寫作的雙重實踐中，感受到太具體也會限制了聯(lián)想與想象，便在具體與抽象之間挖掘文學語言的空間。

但歌沐不。歌沐的空間無限之大，在她腦里，所有“規(guī)矩”都是不存在的。與其說她是為打破現(xiàn)成規(guī)范而突然降臨，恰如她在自己不防備時突然寫起分行的詩；不如說她是刪除了所有定理或者說無視任何規(guī)則，而茫然闖入詩歌荒原的小馬駒，愛跑向哪里就撒腿奔向哪里。借助她《風的語言》所自我總結(jié)的“風”，那風是愛吹向就是哪里，若被墻擋住了也就作罷。詩就成了她生命的自然狀態(tài)，自由隨意又無需目的。
 
人們輕易就將他禁閉
 
不是參照禁閉的標準，而是
參照他制定標準。
 
當人們以一種開化的意圖
處置蒙昧，他們采取封禁的姿態(tài)
懷念，或是敬拜
曾經(jīng)存在
       
——《禁閉》
 
假如一定要說“禁閉”是個具象的詞，那么除了人稱和“禁閉”，我們還能找出其他什么具象之詞？但是，不是同樣對歌沐此詩的“思想”覺得可感嗎？
誠然，世界本身就是隱喻的；取消“形象”之舉如果是種刻意，那就不是歌沐需要的欲求。她的抽象往往自在地建立在具象基礎(chǔ)上的“形而上”——
 
世上有各種通道
有些在眼前，遺失了起點
另一些向遠處，路過
并抹消了終點
 
一些空間，從我們腳底騰出
翻過腳背，占據(jù)了它們自己
 
我們行走在太多通道上，講道理
說瞎話，唱淺淺的戲
也聽見我們笑
然后告別
 
通道沒有盡頭，而同行
有止盡的時候。折返的此刻
我們都不想起從前。
 
失去的我，擁有我。
           
——《通道》
 
此詩自然借助“通道”的近遠、從腳底翻過腳背的空間，以及在通道上的作為，表現(xiàn)的是“同行有止盡的時候”、不想起從前的“折返的時刻”和“失去的我，擁有我”的悖論。這不同于感受性詩歌的及物，她由“有物”的出發(fā)，為了是“無物”的哲思。假如可以，她盡可以拋棄前者，建立起那在空中的蜘蛛網(wǎng)，“它編織、轉(zhuǎn)承，與自己對峙/卻深信不疑//從網(wǎng)絡(luò)中心到邊緣/它往復(fù)一次，就填補一根蛛絲/可為何我每一次抬腿/那些聯(lián)系我們互為上下之家/的梯階，就抽空一級//‘它為什么在這里安家？’/但我從不提問，也無需回答/你看見那些空間備受踐踏/皺起乳白色波紋”（《蜘蛛網(wǎng)與我們的家》）。

丹麥哲學家克爾愷郭爾曾經(jīng)向他的同代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在上帝缺席的情況下如何做一個基督徒？”在歌沐作品中，我得到的啟示，或許可以代替我思考：那就是古人所說的“獨善其身”。而歌沐正是基督徒。若將克爾愷郭爾這個問題置換到寫作語境，就變成了：如果不以習見的“好詩”和“永恒”作為寫作標準，寫作該如何展開？那將是歌沐式的“道成肉身”。道，烏托邦的抽象，將心中的烏托邦予以抽象為“道”，借人性示人予神性，這或許是我們廣闊的道路，至少是道路之一。
 
其次，歌沐詩歌中的抽象是表達了一種“偽道理”。詩歌中有“思想”不奇怪，詩乃思，詩與哲學只是邏輯性強弱區(qū)別和借助的語言形式各異、目的性不盡相同。奇妙的是，歌沐詩歌中的思想，乃至于混雜其中的情緒、意旨、義理，不同于一般的講理論道，推敲其意緒往往是徒勞的，陷入她的無邏輯圈套。實際上她的詩歌構(gòu)成另一種合理性，這合理性體現(xiàn)出的是她意緒的存在、辯思的存在，從而讓我們領(lǐng)會到現(xiàn)代人的“思想” ，哪怕片碎卻是“現(xiàn)存”。這讓人記起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一些闡述。
 
我們彼此依靠。
身體彌合。意識隨之渙散
假如團聚并將自我驅(qū)逐
 
增益的現(xiàn)實足夠顯著
足夠在淪陷時誘發(fā)膨脹
另一些時空被當面認出
 
存在，以其過程彎曲
布施衰竭。而消亡
相對于無盡！囿于重生
   
——《二〇一六年農(nóng)歷新年隨處可及引力波》
 
這不是一首我欣賞的詩，隨手摘錄，倒可體現(xiàn)歌沐詩中天然的含混和“思想”的不確定性，使我想起西川的一個“偽哲學”意思表達：“偽哲學同樣是思想，同樣具有邏輯性（或反邏輯性，或假邏輯性）。它不指向?qū)τ谔斓赜钪娴慕K級的正確解釋，它更關(guān)心揭示人類自相矛盾的，渾濁的，尷尬的生存狀態(tài)。惠特曼唱道：‘我自相矛盾，因為我包容一切。’紀德毫不在乎他今天的思想是否與昨天的思想相悖。這正是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所反對的。而對于偽哲學來說，自相矛盾、詭辯、戲訪、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假問題、假論證、使用悖論、挖掘歧義、偷換概念、綁架概念、肢解概念等等，正是拿手好戲，也是它的動人之處和不可取代的原因。”

是的，這正是歌沐式的拿手好戲。當下人在生存中的思想意識的吊詭展現(xiàn)，或許，這也是后現(xiàn)代特征之一。歌沐詩歌中的游移、互否、分裂、錯位，比比皆是。“除此以外，別無此外”（《秀色可餐》摘句），“在這個世上人們不依據(jù)我看待我/他們善于分析，我與世界/那些親密的關(guān)系//問題不是親密，而親密/是延伸的距離。//相互效力的諸事，以緊密的聯(lián)系/證實它們自身并不足依靠的事實。”（《拈花精舍》節(jié)選），“把握不住‘否則’的機會/我是一樁罪，人類尚無前科”（《和小荒》摘句），“但那些偶然，是預(yù)演結(jié)果/人們沿曾經(jīng)之路/超越我”（《偶遇》第一節(jié)）。等等。

完整地復(fù)制兩首短的：
 
我并非走路，而是留下
腳印。我必須忙于空閑。
當我咬緊牙關(guān)，牙齒沒有
神經(jīng)，是什么在疼痛。
一匹獸馱負著我們必須顧念
卻欠債累累的身體。以外是
彼岸。就像一條狗。忠誠。
不是由于從晨起至晚睡
都跟在我們身邊。與喂養(yǎng)
它的主人也無關(guān)系。或者有關(guān)。
它必須被主人一刀又一刀
切割。一次又一次逃跑
     
——《美的事物都不在美之中》
 
是那些
記錄我明暗錯落層次豐富瞬間
的視角，或稱之為虛假
 
然而她心中想著假如
我并不如此又如何分辨
真實的你
     
——《比我的臉還大》
 
有時覺得她真不是這個星球的人類，莫名其妙中的奇思妙想，自相矛盾中的自我沖突與和解。人淪陷于自己，是自閉，更是敞開，仿佛一個“宇宙”。而平衡，仿佛是她詩寫的目的，仿佛自我救贖，也就是說，詩不是她要作為的事件，她無非在不自覺地記錄；生命內(nèi)在需要的平衡，免于恐懼或免于自閉，才是她天然的表現(xiàn)需要。恰如她偽裝、作畫、舞蹈、走調(diào)的歌唱，全是生命的自動行為，不受他人也不受她自我的控制，——宛如一顆需要生長的草，推開壓住它的石頭只是它的本能，而不是人為命名的頑強特征。這角度上觀察，歌沐是“忘我”的，叔本華的“忘我”。她詩中消解了自我情感，義正言辭或咄咄逼人，而只為了“自我的他者”之表演。既不是笛卡爾的“我思”，也不是尼采的“對自我的瓦解”，而是“自身與他者的交織”，——歌沐無師自通地直接抵達法國著名哲學家保羅·利科的“作為一個他者的自身”。

正由于此，我會說，歌沐是有異稟天賦的。所謂天賦，相對于后天刻意為之而無法抵達，反觀天賦者輕而易舉、并在無意中就能達成。比如，平庸的我目前尚在認真地“自我與他者交織”并因悲傷情調(diào)而難以自拔；我也曾經(jīng)刻意“抽象”和“概念”，寫過《蘇眉》等詩，最后無力后續(xù)……
 
那些從不改變血液及膚色的人，他們驚心動魄地純潔。另一些人在預(yù)想的現(xiàn)實中，瞪大了眼
睛
第三人往來其間。他掄起金色手杖，敲擊地面，塵土在他腳前驚懼而翻滾
可他懸掛起左腿，卻總是跟不上右腿的著落，就像那些付諸于掩飾的真相，依然滯留其后。
在無數(shù)的腳步上行走，又被無數(shù)的腳步踩踏。而目的，也將那些強加于其身的，漸次抽離。
                           
——《第三人》
 
她的詩明顯不同于那些眾多的俯拾即是的感受式詩歌，不同于把個人人格投射到外部事物上，賦予“物”以生命和靈魂的作品；她將會趨向的可能是從抽象到抽象、從概念到概念、從偽道理到偽道理的詩性玄學。這將也是現(xiàn)代人性靈的有效展示。

她這個“現(xiàn)代人”，在詩歌中的主體，我不知如何命名，局外人？多余人？畸零人？都挨邊又都不是。那么，取上面她的詩題，為“第三人”：不是自我，也不是他者，屬于第三人，深有“自我的他者”之意。不知歌沐同意不？
 
第三，不一而足，散漫自如，清濁難料，是歌沐詩寫的再一個特征。

上面提到歌沐是隱藏或消解自我情感的，但也不一而足，比如我讀到了音樂性極強的、抽具象糅合的、蓄而不發(fā)又讓人明確感染痛感的這首：
 
那星光，是誠實之苦
那黑暗，以慈悲
相互攙扶
 
將去路點亮。我降臨
拖拽各處的陰影。
 
我來看望你。親愛的人啊
我的聲音，在星體表面滑行
時而鼓起，時而陷落
聽來是否有些不同。
 
早安。但你還記得我么。早晨
并未來臨。且暗中，亦無人回應(yīng)
 
假如我不曾經(jīng)過，假如一切
都沒有發(fā)生，假如有比結(jié)束
沉默，更先于初始的祝福
       
——《比早晨早》
 
再如語言張力十足的下面這首，歌沐類似詩作的詩意不禁使人想起叔本華的“生存就是誤入歧途，只有折返才能獲得解救”之陣陣悲觀——
 
左手感染的喜悅，是一種瘟疫
傳染給了他的右手
 
我們比劃、交談。
我們復(fù)雜的手勢
曾經(jīng)封存多少企圖完備的靈魂。
 
而 “我告訴你”。是搶奪
那些被碎裂靈魂反復(fù)竊據(jù)的身體
 
只好，或只有
與你。我們分享喜悅
或瘟疫。

——《把靈魂賣給魔鬼》
 
歌沐有一類屬于我命名的“呈現(xiàn)詩歌”；說我命名，只為了與他人概念中的“呈現(xiàn)”予區(qū)別。這類詩歌，她只呈現(xiàn)客觀現(xiàn)象，自我和他者均無需給予評論和感慨。默默讀完靜靜離開，仿佛抵達了神的沉默。如下兩首：
 
那年那天，我舅舅也走在街上
一顆子彈向他飛來
恰好這時，這時，一個維族小伙子經(jīng)過
舅舅原先沒有告訴我外婆
次年暑假舅舅回家?guī)滋炀头敌?br /> 舅舅一走姑婆就犯病了
姑婆犯了鬼病
說維族話
抱怨舅舅：你回來也不去看看我
外婆聽了非常驚訝，寫信問舅舅
舅舅想起給他擋子彈的
維吾爾族大學生
正好死了一周年
       
——《一個女孩對我說》
 
有男人帶著女人。女人看見我，下頷一沉：
不要進這個門，這里都是騙子。
不要來這里看病。他們要把我關(guān)起來。
醫(yī)生都去死！我死了嗎我？
她提高嗓門還拍打胸脯，拍得很用力
她喊罵每個路過打量她的人
待我，卻誠意告誡：“不要進這個門”
她壓低聲音，像勉勵：
孩子你要好好長大。
 
我不由停下腳步，恭順受教
直到他們把她拽走
她的眼睛始終盯著我
仿佛掩護一位戰(zhàn)友
就在我身邊，她被子彈擊中
還向我說，最后囑咐的話。

——《從第七醫(yī)院穿過》
 
這是現(xiàn)象和事實自己在說話，而我們因為知悉而沉默，沉默是意味深長的。另外一面，我們處在一個科技生活的階段，一個手機就把世界拉近（當然也有遠離心靈之嫌），再以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式的詳盡描述進行藝術(shù)再現(xiàn)，已經(jīng)過時和不適，那么，難以用“手機”拍攝和記錄的現(xiàn)象和事實，才是“呈現(xiàn)”的價值。比如上面兩個歌沐所呈現(xiàn)的事實。這首先是一種可貴的發(fā)現(xiàn)，龐德說：藝術(shù)家一定要有所發(fā)現(xiàn)。其次從消失中拯救出了事實和瞬間。呈現(xiàn)的詩寫，將在接下去一定時期，成為流行式，當然只是我的預(yù)言。如此的“呈現(xiàn)”詩寫高超與否，就取決于之上的“發(fā)現(xiàn)”和“拯救”的高超與否。
 
上兩首詩都有神秘性，盡管不是想象出來的，而善于發(fā)現(xiàn)神秘性，并記在腦子中在分行中呈現(xiàn)，使歌沐有種“巫”的氣息。這似乎與上述的歌沐的異稟天賦有相勾連之處。而下面這首詩作的神秘性，讓我久久凝視——
 
在那里，人們使死去未婚的女人
嫁給一株冷杉樹
 
在我病重的床前，獵人使一只黃羊
頭顱與長骨，自東向西安放
 
他端起肉汁，為那喪命的野畜
祝禱不休。他說你聽啊
外邦神，正興起雷聲
 
他說你一飲而盡啊。在那里
她將不再索要，一位獵人的追捕
         
——《當她抵達另一個世界》
 
我猜想此詩中神秘部分來自于歌沐的“淪陷”般的閱讀。而詩中傳達出的令人痙攣之氣息，怪異的敘述和如歌的詠嘆之自然嵌合，使我再次覺得——詩就是把上帝沉默的語言翻譯成人間的語言。巫，即從事此項工作。詩人是在神話結(jié)束的時代，企圖重新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這種“神奇的現(xiàn)實”。那么，有巫成分或氣息的詩人，會給我們帶來怎樣的“現(xiàn)實的神奇”呢？
 
老實說，我對歌沐詩作的推崇跟我的尋求有關(guān)，我正在尋找的、或曾經(jīng)尋找因氣力不逮而放棄的、認定不可能而不作追尋的，都被她不經(jīng)意地展現(xiàn)了出來，——便對她由衷贊嘆。歌沐的作品讓我不時想起布羅茨基：用頭腦寫作，智力超群、悟性頂尖，而不依于情感、不賴于經(jīng)驗，創(chuàng)新和發(fā)明直抵原創(chuàng)性。我知道歌沐沒有讀過布羅茨基，她無意創(chuàng)新和先鋒，甚至本能上她拒絕成為“公眾” 身份，詩歌仿佛是她自慰的有效工具，可以“有”、也可以“無”，“有”時就把自己摁進“平安”和“真理”，那些她不同于常人理解和應(yīng)用的自我概念。時常“用詞不當”的歌沐，這種出于自身“平衡”需要的詩寫，也才三年左右，時間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時間將帶給她詩寫練習、選擇性閱讀、生命體驗。況且，“一首詩永遠沒有完成”（瓦雷里）。

附：

歌沐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