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的血性言說
——紅雪近作論
姜 超/文

紅雪在多年沉寂之后,重拾詩筆,產量不小,還像川劇大變臉一般,蘗生了一個新我。這并不讓人吃驚,這個叫做秦斧晨的報人敢于直面社會的陰暗面,秉筆直書,以多篇紀實、特稿,宣示了一個有良知文人的社會擔當。他走出了早年的高蹈抒情,中年更增愁滋味,百端萬事涌心頭,言說之下總不離一派赤誠和追問。
活在現世現時,堅持思索,堅持用詩歌觸碰時代,這樣的人注定身單影斜,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局外人。當段子手和穿越劇輕松俘獲人心時,誰傾聽詩人的聲音,誰就是野蠻人?(歌德的原話是“誰不傾聽詩人的聲音誰就是野蠻人”)時代不容完整的歌德,也必然會抹掉十萬個海子的復活。詩人就是那甘愿的流放者,在邊緣處用靈魂照亮人類前行的路程。紅雪必不缺乏上述的虐心歷程,但他終于掙脫了生存重負的捆綁,發出了本色的泣血吟唱,“從時間深處抽出手/安置愁眉不展的風”、“月亮升起 地火向遠/風又一次領誦/舊情節伸手可觸”。他的詩性秉持,頗似安徒生在《光榮的荊棘路》中說的那樣:“人文事業就是一片著火的荊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著。” 紅雪的詩歌從單一的抒情漸趨到多元的講述,在生命的律動中淬煉著滄桑,周身散發著思索者的光芒。
詩歌如果不想被遺忘,就要被動借助敘事貼近時代。紅雪停頓多年沒有寫作,期間必有不少反思。由單一的抒情示現,逐漸過渡到思辨性寫作,紅雪對歲月的饋贈和生命的恩賜越來越珍重。紅雪的詩歌今年多了敘事的因素,以緩慢的音調貼近生活。而大量敘事成分的增加,有助于消解一寫詩就主題先行的沉重感,使紅雪在丈量人與事時心思更加沉穩。
紅雪保持向下的姿態,在打量周遭迷亂中的人們,并試圖分享苦難。“萬物生活在放大鏡下面,小小的,卑微的,是苦難,是幸福,還是尊嚴?這些只有詩歌才能回答;是洞穴的暗,是宮殿里的秘密,是時光循環不休的讖語?請詩歌回答”(雷平陽語)。多年來,紅雪對故鄉風景的憶念與吟詠從未松動。紅雪是一位根性意識很強的詩人。如巴烏斯托夫斯基說:“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最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是作家。”紅雪將故鄉作為饋贈,他質樸真誠的詩風與東北大平原的空曠與坦蕩正好一致。紅雪的詩歌較少隱晦,不藏著掖著,如出鞘的劍寒光閃閃,直指想象中的敵人,求的正是一劍封喉的快與準。當然,紅雪詩歌隱藏著一個假想敵,呈現出一種對抗和詰問之意。隱喻型的詩人和現實發生的關系,更像是將一盞燈探入幽深的洞穴,不能改變什么,但希冀安慰自己乃至勸慰他人。紅雪則更直接些,有時干脆丟掉隱喻,徑直言說的風格凸顯得比較明顯。他詩歌的語言修飾不多,只求儉省有力和張揚血性,專注描摹事物和心理。詩人呂天琳評價紅雪說:“他也會以‘救危以誠,救世以恒’的態度,期待給現世帶來某種可能的緩解。”
有的詩人年近中年還繼續寫紋絲不動的故鄉,也許會有一些佳制,但終究有閉眼不理眾生疾苦的遺世感,在詩歌道義上早做了逃兵。“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紅雪攤開赤城,以呼告和任性的傾訴,深入生活內部,追索的意義深切和尖銳。在此,我說紅雪的詩歌是深入現實,而非代入,亦不是植入,因為那樣的詩人和詩歌早已成為室內的塑料玫瑰,被紅雪決然丟開;我想強調的是他將生存苦厄轉化為了靈魂的痛感。深入,只有深入,才能獲得這樣的穎悟。在紅雪筆下,詩與思是同一的。作為詩人的紅雪,更像是本真的人,執著于內心的良知,敬畏諸神,為這貧困時代的人們尋找著生存的尺度與出路。
紅雪詩歌的意象熟悉而溫暖,均是鄉村人與物,但難掩衰敗的憂傷氣息。他以素色素心來寫眼下的真實鄉村,故而平添溫暖感人的力量。一提及故鄉,紅雪的詩歌就如同固執燃燒的蠟燭,直到把自己化為烏有方才罷休。他不斷增加著鄉土詩歌的德性成分。在詩歌《夜未央》中,紅雪寫到:“遠在他鄉 星辰失語/在草尖上逗留/在露珠里禪坐/在紙醉金迷中堅守/在欲望的邊城逗留/陰晴不定的天 下沉/把我埋葬。”此處,紅雪以他鄉的淪落來反襯故鄉的千般好,故鄉基本與宗教的功能同步。事實上,紅雪的詩歌中一再寫到果成寺,他呼喚鄉間的死魂靈,到宗祠和寺廟中洗去罪惡,想要賦予眾生以佛陀的安慰。詩歌《鐘擺》有這樣一節:
怎樣的心境能夠倒掛
磨凸了時光棱角
在一座寺廟里修行
終生不肯離開半步
他從大地上的苦難體認到了生命的神性,試圖在寫作中建立起自己獨特的倫理維度。紅雪是將故鄉神性化了,他以杜鵑泣血的方式保持著對故鄉的恒久仰望。“此仰望穿越向上直抵天空”(海德格爾語),紅雪在仰望中凈化自己,并降解生命中沉重的部分。紅雪對故鄉的仰望,有了歌哭的現代韻致,散發著醒目的悲傷。
北島曾經說過:“必須修改背景/你才能重還故鄉”(《背景》)。悲哀的是,紅雪的背景就是全中國鄉土的背景,在大時代轟轟烈烈前行中落寞衰敗著,已然無法復原。紅雪和許多詩人一樣,難免會抒發物是人非的深沉喟嘆。現實又用決絕的姿態切斷了現代人返鄉的途徑,它留給我們的,只是昔日故鄉一個模糊而落寞的背影。當下的鄉土詩歌復制化十分明顯,大有千詩一面之勢。故鄉夢碎,鄉村的淪落,鄉村喪亂,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時代病,它期待詩人收起贊歌而低吟出一曲曲挽歌。這種感受,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連根拔起,更是一種存在的被拋,除了在形單影只的記憶中緬懷,詩人的精神已完全失去現實的落腳點,紅雪意識到,自己注定只能做這個時代的孤魂野鬼了。紅雪的詩中涌動著不可名狀的恐懼,他畏懼鄉土的劇變,畏懼時間的無情殺戮,以致于他產生了錯覺,詩歌《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惟妙惟肖展現了此種心態,且看其中一節:
月亮當空 星辰隱匿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動
沒有一點閑情
黑夜被黑夜藏起
陽光被陽光收容
詩人紅雪不想完全受物理時間的擺布,不愿意讓時間的直線牽著生命老去,拒絕承認過去是終結的。所以,紅雪選擇了“向后看”,希冀從幻化的鄉愁激活的記憶中去復活“曾在”,用“曾在”的意義和秩序來置換“此在”的虛無和混亂。對時間的三個維度(即曾在、此在、將來),紅雪關注的只有曾在。這表明紅雪的心理傾向——他的軀體存在于此在,但他的靈魂卻存在于曾在。“總有些秋風不合時宜/就像土豆鼓脹在暗處/就像秋千/無聲地嘆息/就像我慌亂的夢境/想回卻回不去的故里”(《總有些夢無枝可棲》),紅雪的詩歌寫作,已然越過了對生活表象的簡單描摹,向著存在困境的深度進發。
在此,我真誠希望紅雪看到叢生的我相,從鄉村的沒落中文化還鄉。小故鄉與大祖國,可以一起出現在詩性生成中。在美麗鄉村與陌生城市之間留下精神烙印,紅雪殘缺與絕望的情緒繼續鋪展。濃重的鄉愁固然不必消減,而城愁亦值得關注。千瘡百孔的鄉村已非樂土,但喧囂的城市更不是夢想的天堂。逃離土地的鄉民愈加徘徊,他們在城市的角落復演著生存的顫栗與凄惶。詩人最愛歌詠家鄉,但有家才有鄉。而當下,鄉的潰敗,在附加無家的漂泊感,詩人的愁思何止倍增。新時代帶來的一個尷尬結果,即返鄉者永遠無法抵達故鄉。身處當下,詩人的現代性鄉愁如何放置?我建議紅雪側重豐富現實與回憶,在感知與思辨中深化經驗。我也想提醒紅雪,血性的賁張與詩意并不是死敵。詩意者,非他,新、奇、特之謂也;也不要展現事物的全部,要善用減法,要精雕細刻,千呼萬喚地把石頭里本就藏著的馬找出來。詩人就是尋美者,應當孜孜不倦地追求技藝的不斷精進。
一般來說,鄉愁是抑此地(客居地)而揚彼地(故鄉)。但紅雪驅策詩行,竟然讓“鄉”可以移動!紅雪寫了很多歌詠石油和草原的詩篇,坦陳了對第二故鄉的熱愛。如此,“新鄉”幾乎等重于故鄉。據悉,鄉愁中包含著人們對“地方芭蕾”的熟悉和眷戀,因為地方芭蕾容易讓人獲得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愉悅,讓迷失在現代性的人們找到了失落的情感共鳴。
海德格爾說:“作為人在天地之間、生死之間、苦樂之間、勞作與話語之間的駐留,作為居的基痕,漫游無處不在……
鄉愁,即是對本身就是世界的這個鄉的愁。”紅雪多次寫到燈盞的意象,他在滿懷深情的回望中,借用民俗傳統來能承載鄉愁。紅雪所有的詩性構建,都意在溫厚地提醒世人——讓我們來記住鄉愁。
姜 超,男,生于1977年,文學碩士,青年詩人和評論家,魯迅文學院26屆(文學評論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