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牧區成長,在高原歌唱
——淺析三寶詩集《雪殤》
史映紅/文

今年五月初,從拉薩坐火車返回內地,中途到西寧下車,有個計劃好的日程,就是去海北藏族自治州看望青海著名作家、詩人原上草老師,便再乘汽車從西寧出發,經湟源、海晏縣,到州府所在地。第二天,熱情好客的原上草老師攜家人陪我看青海湖,途經剛察縣,他說這個縣有個藏族青年三寶,詩寫得不錯,由于玩興正濃,我含糊應承著,沒太留意。分別時,老師送我大約10本書,他說:“有我的,也有海北幾個青年作家的,有空翻翻,也請你批評”。我感謝著接過來,其中就有三寶詩集《雪殤》。回家再看這些書,這些散發著青藏高原冷風和草原氣息的作品,清新質樸,厚重之中不缺少靈動。
眾所周知,當下詩壇生態頗亂,幫派林立,吵嚷聲、叫罵聲不絕于耳。各種獎項、活動如同沸沸揚揚的雪花,舉辦者如火如荼,追名逐利者趨之若鶩,由于諸多因素使然,評獎中暗箱操作已是公開的秘密。如果稍稍留意,總能看到一些人走馬燈一樣亮相、穿梭,登臺、講座、發言、照片滿天飛。這些“名家”一直很忙,水平很高,自然不需要我等說什么。在以詩歌大國自居的中國,很顯然不能只靠“名家”。在這片廣博的土地上,的確有那么一些人發自內心的喜歡詩歌,熱愛詩歌,堅持詩歌創作,他們或來自山坡田野、工廠工地,或來自校園企業、牧場草原,這些詩人和詩歌遠離喧囂和市儈,他們也懶得搭理詩壇的紛擾,像一株株清新芬芳的莊稼一樣,質樸憨厚、青翠自然。每每遇到這樣的作品,就像在茫茫人海遇到小學同學一樣,甚為親切,比如三寶和他的詩集《雪殤》。下面從四方面加以淺析。
草原,我的家鄉
多少次以多種方式經過草原,春天,這些散布在青藏的草原要么荒草萋萋,要么半冰半雪,冷風刺骨;夏天是草原的黃金季節,芳草碧連天,野花爛漫,牛羊遍野;秋天草原已慢慢變黃,那是一種浩大的金黃,牛羊肥壯,牧歌歡暢;冬天的草原像風燭殘年的老人,艱難地生存,與命運角力。一個漫長的冬季下來,不少老弱病殘的牛羊會被嚴酷的冬天帶走。不管怎樣,只有在廣袤的青藏走,走過四季,印象深刻的是很多地方飄飛的經幡:山巔、橋梁、溝壑、房脊、帳篷頂上,美艷著飄飛著。來看詩人三寶筆下的《經幡》:“目光∕堆積一地荒涼∕漫野的落寞飄在風里∕寂寥成夜曲∕神泣鬼哭∥佇立山頂,你∕用肋骨奏彈梵文寫成的曲譜∕傳唱天與地、神與人∕穿越時空的擁抱∕一唱唱到世紀之外∥人們漫山遍野的感動∕草地上升騰的夢∕紋在身上∕刻在心里∕開在四季的山崖上”。紅黃藍綠白,在藏族同胞心目中,紅色代表著護法神,黃色代表著大地,藍色代表著藍天,白色代表著白云,綠色代表著江河湖水。熱愛自然,感恩自然,保護自然這一理念已經深深融入藏族同胞的血液,他們在五色綢緞上寫滿了六字真言,懸掛于天地間,在風里誦經,以這種方式“傳唱天與地、神與人”,祥瑞萬物,點綴、炫麗著青藏高原。不像內地的我們,無窮無盡欲望的觸角越伸越長,伸向先祖的老墳,伸向山川大地,伸向河流湖泊,伸向茫茫大海,伸向南極北極。三寶和他的族人以經幡為載體,以這種傳承上千年的宗教儀式,感念天地給他們衣食,歌頌自然給他們恩澤,教育和影響著子孫后代要敬天憫人,謙卑克己。
繼續品析作品《牧場的清晨》:“啟明星,從東山頂悄然隱去∕突如其來的一陣驚飛和鳴叫∕一串爪印留在雪里∥秋霜在一縷青煙中顫抖∕經幡上發白著牧人的夢∕有關于羊群和春天的一片綠地∥一陣反芻后,黑牦牛細細咀嚼著昨天∕一些記憶,盛夏的果實∕老婦走出土坯房,走進∕牛圈,嫻熟地∕撫摸,拽擠牦乳牛豐碩的乳房∕希望用最后的一些乳液∕驅趕全家人的饑渴∥太陽,探出半個腦殼∕穿絳紅色藏袍的少婦,甩開雙袖∕穿梭于陽光和陰影間∕翹著豐臀,儲備過冬的柴火∕用牛糞壘堆一件件‘藝術品’∕時而,一曲委婉的情歌∕由遠及近”。一首靈秀的詩,就把牧區人家,把草原人們的生活場景和生活細節呈獻給讀者了,自然生動,活靈活現,仿佛就在眼前。通過“老婦走出土坯房,走進;牛圈,嫻熟地;撫摸,拽擠牦乳牛豐碩的乳房”和“穿梭于陽光和陰影間。翹著豐臀,儲備過冬的柴火”等牧民們勞動場景和細節描寫,讓我們看到牧民的忙碌、充實的一天開始了。動靜結合、畫面和諧,人與自然水乳交融、渾然天成。正如作家牧子在評析三寶詩歌時說:“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年輕的詩人是在用心靈最先抵達的話語方式捍衛著自己靈動的思想,用質樸的情感抒寫著自己對草原、雪山、圣湖、蒼鷹以及牧人和牛羊的愛戀”。詩歌沒有用特別的修飾,把他看到的、聽到的,由遠而近,不緊不慢地說出來而已,有細節、有動作、有情節,生動真實。
三寶生活在牧區,成長在草原,對于草原,這仰臥的母親,用其博大、豐厚和無私哺育著無數的生命和萬物,三寶是熟悉她的,是感恩她的,他用感恩的筆觸,靈秀的詩行很多次寫到草原:草原的廣袤、遼遠、美麗暢酣淋漓地走進讀者視野,讓我們繾綣回味,仰首向往。比如作品《一匹老馬》:“脊梁,伸向云端∕穿過荒漠的風∕如此峭壁,寸草不生∕曾經的海及海濱草原∕淚眼朦朧,向后奔去∕你從未間斷的步履,向前∕再向前。今天∕你停下了,低頭舔舐∕蹄筋傷口結出的果∕那是一顆無花果∥一匹老馬,西風中∕顫抖。一座山∕殘陽中倒下”。草原人家,又稱馬背上的民族,廣袤無垠的草原,眾多的牛羊,不測的險情,就讓牧民和藏獒、馬匹結成生死患難的家人,牧民對于馬匹,就是對于家人的感情,愛護它、感激它、體諒它、尊重它。藏民族是一個把“一粥一飯當思來自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明末清初理學家,朱柏廬)詮釋得淋漓盡致的民族。把悲憫蒼生、敬畏天地、感念一切的優良品格展現得一覽無余。通過三寶的眾多作品,和自己多年在藏區生活工作之所見,不難發現,藏民族在數千年的繁衍生息中,既要客觀的面對青藏高原嚴寒荒冷、高聳貧瘠的生存環境,還要在生存生活中努力適應自然、戰勝自然而形成的充滿神性的精神家園,不管從哲學意義上,還是神學意義上來說,藏民族和藏文化一直把追尋真理當成一個終極目標。三寶通過一首簡潔的詩,就能看到他和族人對自身之外的生靈與天地無盡的感恩和崇敬,膜拜與體恤,哪怕是一棵樹、一片草坡、一只羊、一匹馬。這在當下諸如誠信守義、篤實謙恭、敬老孝悌等美德日益缺失的時候,顯得多么可貴。
族人,我的依靠
在三寶詩集《雪殤》里,也不缺乏人物的寫作,有親人、有朋友、有高僧大德、有歷史先輩,品析這些詩里的人物,總給人一種親切熟悉、質樸相識的感覺,我們來看作品《唐卡畫師》:“一支筆∕一句偈語∕實現與神靈對話∕無需翻譯,不用遲疑∕身意語凝聚成熾烈的愛∕用最初的紅黃藍綠白∕回向給眾生慈悲、感恩∥菩提綻放在白色畫布上∕你,卻是一片葉∕開在佛經故事里∕流光已逝油燈常明∕經年的風吹走青春的英子∕坐在陽光里描摹太陽∥逝去的歲月老去的畫筆∕在六道輪回的季節里∕靈魂終將開成佛前最美的一朵蓮”。人們了解青藏,認識青藏,很多時候是通過攝影、歌舞、繪畫等藝術形式,而在繪畫中,就不能不說到唐卡,這種用綢緞裝裱后懸掛供奉的宗教卷軸畫,是藏族文化中一種獨具特色的繪畫藝術形式,內容涉及藏民族歷史、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等諸多領域,是中華民族藝術寶庫中亮麗的奇葩。而唐卡畫師,我很多次在寺廟殿堂、畫坊門店看到過,他們是安靜的、淡然的、忘卻了紅塵的紛擾、世俗的焦慮,聚精會神地兌料、上色、描繪,渾然忘我;藏族朋友們說,一幅成功的唐卡要幾年才能畫成,巨大的唐卡,甚至多人數年才能完成,是畫師名副其實的心血之作。“用最初的紅黃藍綠白,回向給眾生慈悲、感恩”把“菩提綻放在白色畫布上”,“開在佛經故事里”。詩人三寶,在青藏這一片高天厚土,且行且走,且走且悟,謳歌他尊崇的、敬畏的、憐憫的一切。正如(《藏族當代詩人詩選》編后記)里所說:“以鮮明的創造性和民族性延展,豐富了藏民族的文化傳統,并以他們詩性的、智慧的力量不斷消解著地域和民族間的阻礙”。
描寫人物的詩作,印象深刻的還有(《相見何如不見時》——紀念詩人倉央嘉措):“歌者,一路吟行∕日月星辰,風月雪夜∕一朵蓮花凄雨冷風夜歌唱∕與你一起等待季節輪回∕只為滿月夜∕飛雁銜來一紙帛書∕山南瓊結的慰藉∥祖母綠的眼淚∕化作一汪柔情的湖水∕心緒游蕩浪尖∕一蓮憂傷∕飄灑行程一路∕滿天星斗裝滿袈裟∕迷失航向的孤舟∕穿越世紀的風∕你,于湖心淺唱∥雙手合十∕夢在指尖發亮∕露珠里的仙女灣翩翩起舞∕月亮女神啊∕相見何如不見時∕不為理塘,不為門隅∕只愿與你乘風歸去”。提起藏民族歷史上這位詩歌天才,很多膾炙人口的妙句佳作就呈現在我們腦海了,比如:“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再比如“天上的仙鶴,借我一雙潔白的翅膀。我不會遠走高飛,飛到理塘就返回”等,這些靈動、優美、富有哲學意境的精美詩句,傳誦了數百年,在藏區、在全國,甚至很多國家。詩人三寶寫到這位宗教領袖和詩歌天才時,非常投入、認真,對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短暫而輝煌的一生給予了極大的贊美和尊崇,這種尊崇與愛戴是作為一個信教徒對一位宗教領袖的虔誠膜拜;是作為一個詩人對本民族歷史上罕見的詩歌天才、吟詩巨匠的尊重和感懷;同時又是一個子孫對先輩的追思與紀念。整首作品意蘊深沉、悠遠、遼闊;詩行間靈氣十足,才氣橫溢。當然個人理解,他還有一縷深深的痛惜和憂傷,從而把讀者的心緊緊抓住、牽引;我們似乎看到瀲滟浩蕩的湖水、蒼涼的冷風、絳紅色的袈裟、踽踽獨行的身影;感嘆浮世的紛雜、紅塵的爭執、歷史的無情、人心的叵測。
仔細翻閱三寶詩集《雪殤》,我驚奇的發現,他很多次寫到一個人,阿爸, 《龍駒島上的自由》《父親,沉默的高原》《下崗的日子》《海,讓我沉默》《牧馬人》等,下面我們跟著三寶的筆觸,跟著他富有感染力、親和力的詩句,賞析他如何寫阿爸,以《龍駒島上的自由》為例:“風,是西漢的信使∕從古城呼嘯著吹來∕父親站在龍駒島∕揮舞著馬鞭∕馬群是蹦騰的詩句∥夏日的風和雨∕青海驄的長鬃毛∕父親馬背上的身影∕跳起大唐長袖舞∕青海湖是舞動的藍寶石∕馬群在浪花里撒歡∕父親在濤聲中高歌∥龍駒島上的桑煙∕安寧著遠古戰爭的血腥∕古廟里,誦經聲向四野漫延∕告慰西羌的幽魂∕父親坐在夕陽里∕用一雙大手愛撫一匹呼呼喘氣的∕棗騮馬,卸掉韁繩∕甩掉鞍韉,扯下蹄鐵∕馬兒在原野上∕自由起舞∕舞出跳動的音符”。這些或長或短的句子,我們能很自然的體驗到詩人心靈深處的濃濃暖意,通過龍駒島、馬鞭、馬群、鞍韉、蹄鐵和“父親馬背上的身影、父親在濤聲中高歌、用一雙大手愛撫一匹呼呼喘氣的棗騮馬、卸掉韁繩,甩掉鞍韉,扯下蹄鐵”等動態描寫,一位草原漢子驍勇豪爽、果敢彪悍的形象就出現在眼前了;詩作通過今昔對比,遠近結合,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方式,把草原人粗獷、自信、向往在天地間自由馳騁的天性展現無余,讓人過目不忘。詩人在寫父親的文字上,用心用力,遣詞造句精準,品閱溫暖貼切,我們能輕易感受到他們父子間血脈相連的深厚感情,也許父親是一個很普通的高原牧民,但在兒子心中,是高大的、英俊的、不可代替的。歐洲諺語曾講:“父親和兒子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父親愛的是兒子本人,兒子愛的則是對父親的回憶”。
悲憫,我的本性
在青藏高原久了,最難忘的是什么?很多人都會列出自己的許多理由,但是我深信,在這很多理由當中,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藏族同胞的善良和悲憫之心,樂善好施、耿直友善的性格,與他們交往,不必設防。還有,在藏民族心目中,小草小花是不能踩壓折斷的,因為它會痛;小到一只螞蟻和瓢蟲是不能傷害其生命的,因為它們的生命與一頭牦牛、一匹駿馬、一條人命的價值是對等的;看到乞討者、朝圣者、傷殘者、貧困潦倒者要盡力去幫助。而不像內地很多人,只是麻木冷漠、嘲笑侮辱、打罵捉弄、甚至落井下石,讓他們受傷的身心再次流血流淚。通過詩人三寶的作品我們就能看到這一點,比如《哭泣一群羊》:“祁連山南麓,我∕看見一群羊在哭,哭聲震天∕一位朋友說:羊是弱勢群體∕每一滴眼淚注定為人類預言將來∥我一度為自己參透塵世與否拒絕表態∕草長鶯飛對羊群而言僅是幻夢∕3800米高寒牧場,草甸與黑土灘∕平分秋色,一群羊∕平分晨昏的饑餓與干渴∥我想,羊群之淚定是不祥之兆∕哭聲在風中飄蕩∕霜凍的草原心率衰竭∕枯竭的山地腦溢血∕一塊綠色的植被成為最大的安慰∥羊群的哭聲漸行漸遠∕帶著牧人的焦慮與哀愁”。大文豪高爾基曾說:“善良——人所固有的善良,這些東西喚起我們一種難以摧毀的希望,希望光明的、人道的生活終將蘇生”。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草原是綠草如茵的、一望無際的、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其實青藏高原上的牧區,春季來的很晚,秋天又來的很早,霜雪一到,風起草枯,大雪飄落,牛羊賴以生存的草根被大雪覆蓋,又需要大半年等待。如果遇到罕見低溫和大雪,牲畜凍死、餓死者不計其數。從這一點上講,又彰顯了高原人們的偉大:高寒缺氧、晝夜溫差大、紫外線強、無霜期短,面對這樣的生存環境,他們不怨天尤人,不哭天哭地,只是頑強的堅持、忍受、再堅持、再忍受。三寶的這首詩,顯然是寫高原殘酷的一面,“霜凍的草原心率衰竭,枯竭的山地腦溢血”,比喻多么形象逼真;“羊群的哭聲漸行漸遠,帶著牧人的焦慮與哀愁”,多么生動傳神。詩人以意豐立,以情真勝,不僵直、不艱澀;詩句自然真摯,樸素無華,平兒有趣,淡而有味,越嚼越香。
再來品析作品《牽掛沙塵暴中的格爾木》:“漫天黃沙,席卷大地∕格爾木離我不遠也不近∕柴達木腹地的呼喊聲,穿越∕600公里的距離,擊碎我∕沙漠綠洲的向往∥極目遠望,目光向西延伸∕早安,格爾木∕沙塵暴肆虐,蹂躪后的一株草∕河岸灘涂的一塊石,心頭∕是否已刻下深深傷痕∕我合十的雙掌,無法離開胸口∕我思緒的藤蔓,把心裹得越緊∕對你的牽掛越熾烈。知道嗎∕我的天空陰霾混沌∥站在崗什卡雪峰,扯一面風馬旗∕揮動獵獵飛舞的祈愿∕為最初那‘河流密集’的地方∕格爾木。我如此執著地∕掛牽你的一聲一息,只為那∕遺落在你懷里的,一首詩”。讀了這首詩,內心是澎湃的,感觸頗多,當下,隨著信息交流的快捷與便捷,只要打開手機電腦電視,各種信息鋪天蓋地,簡略看看,多是八旬老人跌倒該扶還是不扶的討論,是救命錢被偷、被搶、幼兒婦女被拐賣該不該解救和報警的討論?是一些不入流的演員、甚至韓日女優們離婚結婚、懷孕出軌、二奶三奶的爆料,在這樣媒介的狂轟濫炸之下,我們不得不擔心:尊老愛幼、愛憎分明、見義勇為的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還剩下多少?但是三寶不是這樣,“600公里的距離,擊碎我”,一千多里路程之外的格爾木發生一起沙塵暴,他擔心“蹂躪后的一株草,河岸灘涂的一塊石,心頭是否已刻下深深傷痕”。他“把心裹得越緊”;他在祈禱:“我合十的雙掌,無法離開胸口”。就連自己的天空因為這場沙塵暴,變得“陰霾混沌”。三寶通過詩行,把受災同胞的困窘和艱難寫出來了,把自己和族人們幫危濟貧、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美德表達出來了。做到“情動于衷而發于言”,同時傳遞出一個永恒的真理:藝術和文學作品,蘊含真摯真誠、真情至性和弘揚正能量,才是這個作品成敗的關鍵所在,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即使再花里胡哨,再善于裝扮,這個作品已經失敗了大半。
繼續品析作品《山崖下的一塊石頭》:“一塊石頭∕臥在山崖下,多少春秋∕風吹過,花開過,雨淋過∕沐浴日月之華∕聆聽夜半歌聲∥一種姿勢,需保持多久∕西北高原的風∕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刃∕張揚著21世紀的言論∥山崖下,家園里∕一塊石頭,無人知曉∕不起眼的一聲低吟∕抖落滿天繁星∕昨夜,終究下起一場雪”。詩人寫山崖下的一塊石頭,看似平淡無奇,其實蘊藏著深邃的哲理;看似信閑若步,其實深含禪意。眾所周知,我們正處在一個允許任性和張狂的時代:兜里有錢者,就財大氣粗了,生怕別人不知道,時不時會說:“我那幾套房子又升值了,車是上百萬的”;如果當上一官半職,走路都不往地上看,車開得像飛機;想想也是,連一些大款土豪見了官員都卑躬屈膝、唯唯諾諾,何況我等老百姓;還比如一些探險、登山者,憑著人多、設備先進,瞅上一個好天氣,登上某一座山,拍幾張照片,就像小偷作案一樣,趕在變天之前匆匆撤離,這就到處夸耀、顯擺自己又征服什么山峰了,自大與狂妄讓人驚詫。你征服了什么?在你之前,那座山已經屹立了幾千萬年、上億年,經歷了多少雷擊電劈、狂風暴雪,仍巍然不動,你上去才幾分鐘?三寶用詩歌和文字告訴我們,在浩大的時空面前,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人類是渺小的、卑微的,我們的生命是短暫的、匆促的。雖然當下很多官員烏紗帽尚穩、前呼后擁,一些富豪因為有錢,盛氣凌人,但是作為個體的人,生命、能力、心智終究是有局限性的,勸你大可不必太張狂、任性;試問,曾經不可一世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彎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此刻又在何處?
所思,我的感悟
我一直認為作為一個作家、詩人是幸福的,當然絕對不是指物質財富方面,而是指精神的需求和指向,在一個物欲橫流,但人們內心空虛、迷茫和彷徨的時代,因為文字和詩歌,能讓作家和詩人們在內心搖擺不定時,文字和詩歌以簡潔、明快的方式讓他們平衡,當其內心憋屈、郁悶,文字和詩歌又是他們精神的出口和流放地。品讀三寶的詩,就能輕易明白詩歌在他內心的地位,他曾說:“對詩歌這種文學體裁我情有獨鐘。關于對詩的理解,應該是一種形象與精神共存的語言文字形式。我便學習著用逐漸成熟的眼光來欣賞、追思、審視、判斷自己家鄉的一切故事,看著、聽著、想著每一個發生在草原上的事件,試著真正感受藍天綠水,草原牛羊,以及我的父老鄉親們……用心去探索,去感悟。當有一種情愫或激動或感慨,在內心深處沖動時,這種隨感便成了我作詩的靈感”。下面我們品析三寶在屬于他的草原、牧場、生活里的思索和感悟的作品《靜守歲月》:“心一暖∕天就藍了∕這時知道,陽光∕不會因一只鳥的羽毛而燦爛了梅花的怒放∥心一亮∕冬就暖了∕這時明白,春意∕不會因一個人的名字而催促了風的步履∥心一冷∕雪便落下∕這時懂得,季節∕不能因一顆心的執著而停留住流年的過往∥心,在經年的風里∕靜靜守候∕日出日落,花開花謝”。相對于三寶其他作品,這首詩在結構上略有不同,4節15行,每節第一句分別是:“心一暖,心一亮,心一冷,心,在經年的風里”。前呼后應,字數基本一致,讓人眼前一亮,詩意的鋪排步步深入;比如每節第二句:“天就藍了, 冬就暖了,雪便落下,靜靜守候”;既和第一句緊密相連,意韻相接,又帶出標題,給人一種豁然開朗、塵埃落定的感覺。而這首詩的亮點絕不僅僅如此,每一節都詮釋了一個現象、一個道理、一個感悟,既富有詩意,又盈涌著濃濃的禪學和哲學意境,比如最后一句“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倒像是一位世外高人,顯得淡泊、從容、寧靜、悠遠。
繼續賞析作品《關于雪的思索》:“雪,讓詩人們癲狂∕天馬行空,唏噓萬千∕雪,終將孵化出∕豪情萬丈,抑或∕意懷深長的詩句,幾度∕令無數性情中人淚濺衣襟∥雪,讓莊稼人∕欣喜如孩童一般∕在喜鵲的和聲中,高唱∕“瑞雪兆豐年”∕敞開胸懷,狂飲∕純凈的甘露∥雪,讓牧人們∕多了些許炊煙的憂郁和焦慮∕甚至無法言狀的恐懼∕惟恐,罪孽終究埋葬希望∥捻動一串佛珠∕搖一輪月亮∕把一縷縷期盼纏繞在發梢∕雪,傷害至深至痛的∕是我的羊——群”。誰都知道,在高聳、蒼茫的青藏高原,最不缺的就是雪山和雪,雪,在藏民族的傳說中,是白度母拋灑在人世間的白蓮花,以埋葬世間的一些丑惡和骯臟的事物。可見,雪在藏族同胞心目中是干凈、圣潔和正義的象征。這首詩,作者用剖析雪這一自然現象,對不同行業、職業和不同個體、群體對雪的看法與感受。比如前三節第一二句“雪,讓詩人們癲狂,天馬行空,唏噓萬千”,“雪,讓莊稼人,欣喜如孩童一般”、“雪,讓牧人們,多了些許炊煙的憂郁和焦慮”。整首詩與《靜守歲月》有異曲同工之妙,點題、引入、步步為營,看似獨立,又環環相扣,詮釋了一個事物內在規律和特點,進而讓讀者明白一個現象、一個事物的內在道理。在寫作技巧上看似簡單,但在詩行間又蘊含著很多東西,正如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在談論弗羅斯特作品時說的那樣:“它能夠寫出看似簡單的詩歌,但你每一次閱讀它們你都能挖掘得更深,發現許多盤曲的小徑,許多不同的感覺”,我同樣能感受到三寶的詩歌也是這樣,詩行之內有品頭,詩行之外有嚼頭。
最后來賞析一首短詩《詩意地等待》:“在詩的夾縫∕等候成一塊石∕夜幕里,傾聽∕格桑拉姆的歌聲∕待群星紛紛墜入草原∕一首歌,開在露珠的羽翼上∕晨曦里,氈房∕從此不再寂寞”。請允許我再次說當下詩壇的熱鬧,各種活動多如牛毛,官方的、民間的、網絡的,看似紅火熱鬧的后面,很多人目的不盡相同,想發財的、想出名的,想謀色的,每個人的詩觀也大相徑庭。追蹤溯源,對于詩歌,圣賢孔子認為:“詩具有興、觀、群、怨四種作用”;西晉文學家陸機認為:“詩緣情而綺靡”,在他的時代,不合樂的稱為詩,合樂的稱為歌;魯迅說:“詩是韻文,從勞動時發生的”;英國詩人雪萊在其《詩辯》里說:“詩是最快樂最良善的瞬間的記錄”。年輕詩人三寶,他以一個藏民族一貫的謙卑、低調認為:“我對詩歌是一種敬畏,讀一首好詩就是膜拜一尊佛,一書經卷,一座神山”。我們再回到《詩意地等待》里,在浩淼清澈的青海湖畔,在蒼涼博大的高原一隅,萬籟俱靜的深夜,三寶把白天的喧囂與吵雜留在屋外,把世俗的蕪繁和鉤心斗角留在屋外。一盞青燈,幾本詩集,詩人給自己營造了一個靜謐清幽的氛圍,品閱一首首詩,“就是膜拜一尊佛,一書經卷,一座神山”;他明白,文字和詩歌,是他對這個漠漠時空和飛速發展時代的傾訴,是對數千年來族人在高寒邊地艱苦卓絕、不屈不撓抗爭的歌頌,是對草原一株小草、一朵野花、一聲犬吠、一縷鞭影的抒情,他在追求和探索適合自己內在需求的詩歌秩序,以便更好的加以詩意的表述和表達。使樸素而濃烈的情感在讀者心目中走得更深、更能激發受眾在情感上的共鳴與回蕩,我們能清晰看到他在這方面的努力與探索。
但是非常遺憾,就在我準備評析三寶詩集《雪殤》時,突然從原上草老師處得到噩耗,年輕的三寶因心臟病不幸去世,一個有才氣的詩人,一位耿直豪爽的朋友,一個年富力強的單位骨干,一個家庭的頂梁柱轟然倒下,讓很多親朋好友措手不及,也讓我措手不及。這篇文章的寫作遇到前所未有的艱難,但是我知道,詩人不再寫詩,但他留下的很多文字,像白度母拋灑給人間的白蓮花一樣,我的確想讓他生活過的草原、帳篷、牛羊和馬群看到,也希望更多的人們看到。
突然想起俄裔美國詩人羅布茨基在《詩悼托•斯•艾略特》里幾句話來:“死神不做鬼臉,不含惡意。在厚厚的勾魂薄中選擇了,詩人”。但是我知道,藏民族一直信奉六道輪回,肉體可以終止,但靈魂永遠不滅,生生不息。正如三寶自己在《流星,心愿》里寫到的:“我的靈魂,依舊;守候一輪潔白,聆聽;流星狐嘯,蒼狼長噑;聽雪山圣湖的淚水,濺起鏗鏘的交響樂”。
作者簡介:
史映紅,男,70后,甘肅莊浪人,藏名崗日羅布,曾在西藏服役20年,在《文藝報》《解放軍報》《詩刊》等三十余家報刊電臺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詩集《西藏,西藏》等4部,作品收入多種選本;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19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