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經驗貧乏時代詩人的“自救”
——胡弦詩集《空樓梯》序

胡弦的詩歌話語方式對當下漢語詩歌寫作具有某種啟示性。詩人一方面不斷以詩歌來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發現與認知(來路),另一方面作為生命個體又希望能有一個詩意的場所來安置自己的內心與靈魂(去處)。這一來一往兩個方面恰好形成了光影聲色的繁復交響或者變形的鏡像,也讓我們想到一個詩人的感嘆“世事滄桑話鳥鳴”。各種來路的聲色顯示了世界如此的不同以及個體體驗的差異性。但是,問題恰恰是這種體驗的差異性、日常經驗以及寫作經驗在當下時代已經變得空前貧乏。是的,這是一個經驗貧乏的時代,而胡弦的啟示性正與此有關。
經驗問題最終必然落實為語言
經驗貧乏不僅指向個體的日常經驗,而且指涉寫作的歷史累積成的“修辭經驗”。技術、資本、速度、城市以及媒介所形成的權勢經驗對日常經驗、寫作經驗構成了雙重遮蔽,甚至遮蔽程度是空前的。那么寫作者所面對的顯豁的境遇就是如何在經驗貧乏的時代完成“自救”。
而這一時代的詩人更愿意充當一個觀光客,充當鬧哄哄的采風團的一員,欣欣然地參觀各種旅游景點,而稍微以為有點文化的則邁進了寺院和博物館。但他們并不是用筆記錄,而是更樂于讓手機和相機來完成這一工作。而于此境遇下還能安心寫詩且有所得有所為者,則必須是具備了特殊視力和聽覺的人。快速交通時代詩人的“行走能力”幾已喪失,但是仍興致勃勃地制造出了大量的“偽地方詩”“偽山水詩”——甚至更多還披上了民族和宗教的符號化的外衣。
實際上包括胡弦在內都不可能改變整體性的生活方式以及行走方式,胡弦自己也寫了很多“游歷經驗”方面的詩(比如組詩《北方謠曲》《藏地書》《發辮謠》等),但是詩人必須做到的則是差異性的內心體驗方式以及觀察角度并最終轉化為屬于自己的經驗,“一個過客,隨著情感深度的增加,對于你驀然遇見的嶄新事物,也可以一眼就認出你與它們的血緣關系,并繼而成為風物之子。山川河流、人物謠曲,會帶著意想不到的震動進入語言,甚至改變了我詩歌的節奏、樣式、詞句形象,這是一個詩人需要的另外的知覺,和另外意義的肺活量”(《詩歌創作談》)。顯然,這種“另外的知覺”和“另外意義的肺活量”都只能在極少數詩人那里獲得。在此,能夠找到或完成“自救之舌”的詩人只能是那些“詩人中的詩人”。
特殊歷史和現實語境的限囿不可避免
事實是,詩人之間以及日常中人與人之間可供交流的直接經驗反而是越來越貧乏。就寫作經驗以及閱讀經驗而言,漢語詩人的窘境已猝然降臨。在整體性結構不復存在的情勢下,詩歌的命名性、發現性和生成性都已變得艱難異常,說現代詩正在遭遇經驗危機也許并不為過,甚至是前所未有的經驗的貧乏。當然這種經驗貧乏并不只是在漢語和這個時代發生,“意識到對經驗的觸目驚心的剝奪和史無前例的‘經驗的缺乏’也是里爾克(Rilke)詩歌的核心”(阿甘本)。
無論是一個靜觀默想的詩人還是恣意張狂的詩人,如何在別的詩人已經趟過的河水里再次發現隱秘不宣的墊腳石?更多的情況則是,你總會發現你并非是在發現和創造一種事物或者情感、經驗,而往往是在互文的意義上復述和語義循環——甚至有時變得像原地打轉一樣毫無意義。這在成熟性的詩人那里會變得更為焦慮,一首詩的意義在哪里?一首詩和另一首詩有區別嗎?由此,詩人的“持續性寫作”就會變得如此不可預期。胡弦則在詩中自道,“比起完整的東西,我更相信碎片。懷揣 / 一顆反復出發的心,我敲過所有事物的門?!倍看魏秃乙娒娴臅r候,他都會談到近期在寫作遇到了一些問題——在我的詩人朋友中每次見面談詩的已經愈來愈少——正在尋找解決的方法等等,比如他近年來一直在嘗試的“小長詩”的寫作(《蝴蝶》《沉香》《劈柴》《蔥蘢》《冬天的閱讀》等)。流行的說法是每一片樹葉的正面和反面都已經被詩人和植物學家反復掂量和抒寫過了。那么,未被命名的事物還存在嗎?詩人如何能繼續在慣性寫作和寫作經驗中在電光石火的瞬間予以新的發現甚至更進一步的拓殖?不可避免的是詩人必須接受經驗柵欄甚至特殊歷史和現實語境的限囿,因為無論是對于日常生活還是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修辭能力而言,個體的限制都十分醒目。
經驗窘迫中的詩人如何發現和自我更新?
毫無疑問,這是包括胡弦在內的寫作者都必須正面面對的顯豁難題。晚年身患糖尿病的德里克·沃爾科特終于突破了經驗的限囿而找到了自己語言譜系和意義織體中耀眼的“白鷺”,而只活58歲的杜甫則在54歲時完成了獨步古今的《秋興八首》。在鄉愁和鄉土倫理在詩歌中近乎鋪天蓋地的時候,有哪個詩人能抵得上老杜的這一句“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當在終極意義上以“詩歌中的詩歌”來衡量詩人品質的時候,我們必然而如此發問——當代漢語詩人的“白鷺”呢?胡弦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具體到我自己,年歲雖已不小,但總覺得現在的寫作像一種練習,是在為將來的某個寫作做準備。我希望把創作的力量保持到暮年”。是的,從精神視野以及持續創作能力而言,詩人應該是一個能夠預支了晚景和暮年寫作的特異群類,就像瓦雷里一樣終于得以眺望澄明。
而就寫作實踐而言,胡弦的《蔥蘢》《春風斬》《空樓梯》《講古的人》《平武讀山記》以及《群峰錄》《北方謠曲》《藏地書》等正在形成這種典范意義上“元詩”的某些質素和構架。尤其是很多人談論過的《空樓梯》,這是一首關乎詩人的認識論、世界觀、時間性、精神命運、語言秘密以及種種寫作窘境和自救的“元詩”。這是關于詩本體的自證性的詩,同時轉向“生活、轉向詩人的自我以及自我意識”。.
胡弦式的探索
正是因意識到此種經驗窘境,胡弦近年來一直在不斷估量“詞與物”的真正關系以及如何打破寫作的慣見和經驗。
“詞與物”的關系不只是單純語言學意義上與個人的修辭能力有關,更與考古學層面整體性的寫作秩序、慣性思維、意識形態甚至政治文化(比如重復、套用、效仿)不無關聯。但具體到寫作實踐(所見、所讀、所寫),這并非意味著詩人由此失去了“現實測量”層面的寫實性或者呈現能力而成為扶乩者式的看似神秘怪異實則無解的“純粹知識”“純粹超驗”般的文字玄學。
詩人是天才還是樸拙的普通人,都必須說“人話”——“精神并沒有聲音,因為有聲音的地方就有身體”(達·芬奇)。尤其是在詩歌自身提升以及閱讀能力普遍提高的今天,蒙人的詩或自欺的詩基本已經沒有什么市場了。從這方面來說,詩人更像是“望氣的人”,于山川河澤、莽莽草木中生發出精神的端倪和氣象。與此同時,這一特殊的駐足凝望和辨別的時刻正是生命時間、自然時間和歷史時間的疊合。而胡弦的詩歌也在向外觀察、測量并作出精神上的回應,但本質上而言他的詩歌方式更近于室內的枯山水和濃縮版的精神風暴。
新舊經驗的撕裂需要被重新痛苦地彌合
“詞與物”的關系必須是個人的現實化與歷史化的同步,尤其是在“舊經驗”(比如“鄉土經驗”)受到全面挑戰的語境下“詞與物”的關系不時呈現為緊張的一面——甚至有些“詞”“物”以及連帶其上的經驗被連根拔起成為永逝。由此,挽歌和夜歌就出現了——“老火車啟動,嗡嗡聲 / 像由積聚在歲月里的回聲構成。// 它加速時,某種多余 / 而無用的悲傷,將水杯晃動。// 大地旋轉,在創造一只掌控這旋轉的 / 看不見的手。/ 無數事物消逝:寒星、小鎮、孤燈…… / ——烏亮的鋼軌伸入遠方,仿佛 / 從不曾有人世需要它牽掛?!保ā洞巴狻罚┠荷褪湃サ哪甏蔀橥瑯嬛?,追挽和淪喪成為很多詩人尤其是具有鄉土經驗詩人的共同命運——“鄉村屋頂,如銹蝕的簧片一閃而過……/ 列車隆隆奔馳。微弱之愛,/ 如高懸天頂的一顆小星?!庇啄陼r期開始的鄉土經驗已經成為精神成長史的重要部分,尤其是此后這種經驗遭受到更為強大的其他權勢經驗挑戰的時候。其失落、尷尬和分裂感就隨之發生,“權勢經驗對道德經驗的抵觸。曾經坐在馬拉臨街車上學的一代人如今面對空曠天空下的鄉村,除了天空的云彩一切都變了,在毀滅和爆炸的洪流般的立場中,是那微小、脆弱的人類的身體”(阿甘本《幼年與歷史》)。
由此,我們會發現胡弦詩歌的深度經驗在多個層面和路徑上展開,當然展開的過程因為受到“權勢經驗”的規訓而顯得艱難,比如地質構造和山水自然的冥想者、筆記體的擬古的人、自白書、讀心術、勸世的藥方、浮世繪的日常傳奇、地方的風物考辯(蘇北和江南的對跖點)、左右互搏的精神自審、時代車窗的擦拭者等等。從時間的焦慮性而言詩人更像是鐘表店的校對師,尤其是在“新經驗”“舊經驗”所對應的“新時間”“舊時間”之間形成齟齬甚至撕裂的情勢下,“每次撥正指針, /你都有些茫然,像個從遠方/重新溜回生活中的人。/ ——最準確的一刻總像是 / 陌生的:掩去了 / 許多你剛剛看見的東西?!保ā稖蚀_時刻》)這不僅需要詩人以“分身術”對日常經驗、歷史過往經驗以及寫作內部經驗的撥正,而且需要詩人具有深度意象的凝視能力以及對日常甚至自我的語言轉化能力,從而重新融合后形成修辭學意義上的震驚效果的“新質經驗”。無論是自陳性的詩,還是敘述性甚至戲劇化的詩,實際上都必須完成的工作是讓遮掩、損耗、閉合、沉默、未知甚至宿命性的事物重新開口說話——“一首詩的誕生,正是為了收拾樓梯上那份事后的空寂?!?br />
尋求歷史風物蹤跡和精神世界深隱的“真實”
胡弦是一個深情的諷喻者,是時代和日常精神的凝視者,也是現實世相的寓言講述者。
整體上而言,胡弦是一個慢跑者和“低音區”的詩人,聲調不高卻具有持續穿透的陣痛感與精神膂力。胡弦既是寬懷、木訥的,也是冷靜、焦灼的,尖銳、機敏的。正如一根帶鋸齒的草,在測量著風力和風速,也在驗證和刺痛著踩踏其上的腳掌。詩人不只是在尋求世界的“異質感”,也是在尋求歷史風物蹤跡和精神世界深隱的“真實”。真正的詩歌并不是看起來怪誕和目迷五色,而應該是樸素的,甚至在特殊的歷史和詩歌文化語境下,“樸素”也可能成為一種先鋒,“求新成癖的時代,樸素更令人陌生?!保惓┯纱耍娙思仁且粋€遙指歷史的人,也是現場的指認者。詩人可以直接回應、自明自身,也可以采用深潛的障眼法。經驗與超驗、智性與直覺、抒情與敘事在一個具有綜合能力的詩人這里是不可二分的。還必須予以強調的是,這是一個“抒情詩”普遍遭受到了貶抑甚至抵制的時代,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抒情詩”就失效了,而是從“現代性”和經驗的復雜性以及詩歌本體的邊界拓展而言分裂、尷尬、怪誕和孤獨、陣痛、虛無的體驗都更需要一種綜合性的修辭。即使是“抒情”,也必須具有復雜和深度以及別樣的“眼光”,因為“任何抒情詩都是靠相信可能得到合唱的支持而存在著的”,“抒情詩只能存在于一種溫暖的氛圍,存在于一種聲音上絕對不孤獨的氛圍。”(巴赫金)
而對于當代詩人而言,最大的挑戰必然是時間所帶來的“未完成性”。這不只是與個體時間、命運遭際、現實淵藪和歷史法則有關,也與當代漢語寫作的當代性有關:“又一個時代過去了,/ 香樟樹是未亡人?!痹娙说摹白跃取痹诮涷炟毞Φ臅r代就成為不可避免的當代宿命。也許,只有同時代人般的“異質性”、不合時宜的立場以及持續性的發現精神才能夠在詩歌寫作中自明正身。可惜和遺憾的是,這個時代的漢語詩人更多為我們提供了詩歌之外的“驚異”“陌生”,而忽視了一個重要作家所說的那句真理——“一個作者只有作品有價值,因此我不提供傳記資料。
(本文有刪減)

關于胡弦
1 9 6 6 年生。出版詩集《尋墨記》《沙漏》、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的人》等。作品曾獲柔剛詩歌獎、聞一多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詩刊》《十月》《作品》等刊年度詩歌獎、騰訊書院文學獎等?,F居南京。

好書推薦
胡弦著《空樓梯》(“中國好詩·第三季”入選詩集,中國青年出版社/小眾書坊出品)
本書是著名詩人胡弦的新詩作品集,分“風中的事”“紀念品”“空樓梯”三輯,共收入詩作72首(組)。胡弦是一個深情的諷喻者,是時代和日常精神的凝視者,也是現實世相的寓言講述者。他的詩歌話語方式對當下漢語詩歌寫作具有某種啟示性。這是一個經驗貧乏的時代,這種經驗貧乏不僅指向了個體的日常經驗,而且指涉寫作的歷史累積成的“修辭經驗”,而詩人必須做到的是差異性的內心體驗方式以及觀察角度并最終轉化為屬于自己的經驗。正是因意識到此種經驗窘境,胡弦近年來一直在不斷估量“詞與物”的真正關系以及如何打破寫
作的慣見和經驗,努力去找到“自救之舌”。他是一個慢跑者和“低音區”的詩人,聲調不高卻具有持續穿透的陣痛感與精神膂力。他既是寬懷、木訥的,也是冷靜、焦灼的,尖銳、機敏的。正如一根帶鋸齒的草,在測量著風力和風速,也在驗證和刺痛著踩踏其上的腳掌。
作者:霍俊明
來源:小眾雅集
http://www.zgshige.com/c/2017-11-02/4630724.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