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說:譚克修談臧棣
臧棣簡介:
臧棣, 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83年9月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97年7月獲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學位。現任教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曾獲珠江國際詩歌節大獎(2007年),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8年度詩人獎”(2009);并當選“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2005), “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2006)。 “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2007)。“當代十大新銳詩人” (2007)。2015星星年度詩人獎(2015)。出版詩集有《燕園紀事》《宇宙是扁的》《空城計》《慧根叢書》《小挽歌叢書》《紅葉的速度》《未名湖》《騎手和豆漿》《必要的天使》《仙鶴叢書》《就地神游》。
譚克修談臧棣
臧棣的詩,從語義上來分析,歧義橫生,旁枝錯節,似是而非。有人說,它們展示了語言的修辭之美。我認為,不如說它們展示的是語言的孤獨之美,可視為語言在當代漢語詩歌里一次顧影自憐的呈現。旁人的詩歌,多能較為清晰地看到語言的來路和去路。臧棣詩里那些相互纏繞、枝蔓恒生的修辭,并不指向某個明確的目的地,而是指向了語言自身。如果把語言比喻成一個沒引起足夠重視的寂寞女人,臧棣的寫作,可視為讓她對鏡貼花黃。它們與其他作品相比,在處理詩和語言的關系上,給予了語言更多的尊重。甚至于,詩人有點故意放縱語言,讓語言在詩中形成一個自足的詩性空間。
臧棣的詩性空間,可視為一個語言的漩渦,這個漩渦可以吞噬世間萬物,和他自己。為了方便談論,還是把它比作一棟高層建筑的樓梯間吧。一眼望去,修辭是里面那層層疊疊的臺階、平臺、護欄,不見盡頭。這空間是動態而開放的,樓梯間可以通向任何樓層。但詩人似乎無意打開任何樓層的門,只是偶爾推開門,探出頭來張望一眼,或隨意溜達溜達。從某個具體樓層來闡釋臧棣詩歌,評論者認為臧棣走在了自己候著的樓層,也能找到足夠的線索,但未必能讓人信服。無論那是生命的,還是語言的,是自我的,還是外部世界的樓層。因為,詩人一直獨自在樓梯間來回運動著。他也推開各樓層的門,但并沒有真正把某個樓層視為自己的固定居留場所。對高層建筑來說,樓梯間是核心筒所在位置,是最結實的掩體。臧棣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位置,像建筑里的隱身人。這當然是行家所為。臧棣是一個在詩學上真正有城府的詩人。
評論一個可放入語言本體論籃子的樣本詩人,若不對語言自身聚焦,無論多么長篇累牘,除了能展示評論者自身的才華,未必和詩人有多大關系。而如果真從語言層面去談,也很難有什么好辦法展開談。海德格爾認為,邏輯形式是不可談的,語言就是現實的邏輯形式,意味著語言本身不可談論。對喜歡探險的評論者而言,結果往往是,評論者也像臧棣的多數讀者一樣,累并郁悶著。任何個人胎記太強的寫作,都會讓一些人不滿。因為這對他們的閱讀或寫作形成了挑戰和冒犯。從我私下里和一些人談臧棣詩的大概印象里,喜歡他的,有評論家里的多數,和部分資深詩人。應該說,這些人喜歡臧棣,也正是他的寫作,給既有的詩性經驗帶來的挑戰和冒犯。這種挑戰和冒犯也激發了他們評論臧棣的動力。評論臧棣的文字已經非常之多,但從效果而言,評論界對臧棣依然是失語的。并沒有誰用到合適的關鍵詞,成功地把他抽象出來,讓大家接受。當然,這或是詩人寫作本身的復雜性決定的。前年在伊沙搞的一個長安詩歌節上,大家隨意談詩時,我說過一句,臧棣的詩,和楊黎的詩,其實可視為殊途同歸的廢話寫作。我記得發言者在對他們二人作品的認識上差異很大,但這個方向還是有認同聲音的。
臧棣的寫作資源非常豐富,連游記、贈詩、公眾事件等其他嚴肅詩人相對矜持的題材,也能通通納入他的語言體系,落筆成詩。他不少詩的末尾,標注了送給某某。我在想,多數的某某,除了感謝他的友誼,也許會將他的贈詩主要用來發愣和感慨吧:啊,“兩個黃鸝鳴翠柳”。臧棣的這種即興能力,應該是詩人的自負和語言勢能相互作用的結果。對一個在詩學上造詣很深的詩人,執意選擇一種只屬于自己的方式,無視別人的非議或贊美,一往而情深寫下去,而且創作能力超級強悍,必然是他在自己的向度上,真的傾聽到了繆斯的召喚。對這樣的同行,當然可以送上我的信任和尊重。
2017.11.10
附:
臧棣詩選
1
我喜愛藍波的幾個理由
他的名字里有藍色的波浪,
奇異的愛恨交加,
但不傷人。浪漫起伏著,
噢,猶如一種光學現象。
至少,我喜歡這樣的特例——
喜歡他們這樣把他介紹過來。
他命定要出生在法國南部,
然后去巴黎,去布魯塞爾,
去倫敦,去荒涼的非洲
尋找足夠的沙子。
他們用水洗東西,而他
用成噸的沙子洗東西。
我理解這些,并喜愛
其中閃光的部分。
我不能確定,如果早生
一百年,我是否會認他作
詩歌上的兄弟。但我知道
我喜歡他,因為他說
每個人都是藝術家。
他使用的邏輯非常簡單:
由于他是天才,他也在每個人身上
看到了天才。要么是潛在的,
要么是無名的。他的呼吁簡潔
但聽起來復雜:“什么?永恒。”
有趣的是,晚上睡覺時,
我偶爾會覺得他是在胡扯。
而早上醒來,沐浴在
晨光的清新中,我又意識到
他的確有先見之明。
2
信其有協會
暗夜圍繞著花海,
我坐在梳子上休息。
順便聞聞什么叫清香。
梳子很大,但也不是不可想象,
它剛剛梳理過命運。
它的木齒上沾著無法辨認的
黏糊糊的汁液。它觸摸過的東西
絕對不可和傻瓜交流。
為妖媚一辯,一只鯊魚
游過我的腦海。我捕捉著
那些仍然可以被叫作愛的活動——
多么輕巧,它們就像在樹木間
展開的鳥翅。我正租用的
隔音設備效果還不錯。
我能聽見一只耗子的自我警告,
它說附近有條瘸了腿的狗。
3
紀念羅德里戈叢書
比孤獨,我們會遭遇愛情。
多數情況下,美妙很容易見底,
快一點巧合慢一點,造化自有分寸,
才不在乎你付沒付印花稅。
比默契,我們全都在我們的水平線以下。
不美妙也不復雜。一塊傷疤用另一塊傷疤指出
我們的人性究竟困難在哪里——
情愛中的恐懼甚至比愛情中的神話更美;
深刻于顫栗,也不是不可能,
關鍵是看你能包容多少宇宙的壓力。
比心靈,意味著給兩人之間的風格裝上一個開關,
輕輕一按,沉重就有了迷人的靈活性。
比靈活性,你會進一步地體會到
天賦的作用可能遠大于我們之間
你所熟悉的任何一種起伏。在哪里跌倒,
就在哪里逆反。比哪一點更突出,
我們會面對在我們的復雜和單純之間
有太多的你。你總要比你多出一塊。
比你我,無非是比希望還會怎樣打發我們。
比西班牙是否動人,我們就會陷入你一個人的偉大。
4
空殼叢書
在那些會留下空殼的昆蟲中,
我最信任的是蟬。紅粉中只有它
身材最小,并且精通使用翅膀。
知己中只有它不反駁
天賦可大可小。蟬的歌聲
像一個透明的拱頂,懸吊在半空中。
蟬,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
不同于禪;它的歌聲
逼近禪,這很像偉大的懷疑精神
不用于懷疑。一百萬只蟬
生產出的歌,能讓時間的天平
向自我之謎傾斜。怎么獨唱,
都共鳴于合唱。怎么合唱,
寂靜的間歇都不會埋沒
經歷過蛻變的這個角色。
炎熱之中,輕而薄的翅膀用盡了
本能和責任之間的一種關系。
受沒受啟發,取決于寂靜
是否安靜。自我是一個波浪,
迎頭趕上你我,或者搖頭甩掉世界的陰影。
我低調地愛上蟬聲中的
一個波浪,它助我降溫到空殼內部——
看上去又脆又薄,但它們的浮力
足以應付我們最神秘的沉淪。
5
紀念柳原白蓮叢書
身邊已足夠遼闊。
15歲第一次結婚。比青春還左。
26歲又嫁給煤炭大王。比金錢更右。
但是,左和右都把你想錯了。
37歲春風把你吹到牛奶的舞蹈中,
做母親意味著家里有一口大鐘,
掛得比鏡子的鼻尖還高。
歷史是入口。閃爍的星星知道你的秘密,
就仿佛你給它們寄過紫羅蘭和蜂蜜。
嘿,我在這里。你的喊聲
回蕩在愛與死之間。而死亡是
一種奇怪的回聲,它帶來的每樣東西都很新鮮。
比如,悲哀是新鮮的,它不會
因日子陳舊而褪色。能判斷你的人
似乎不是我們這些好色的圣徒。
據說魯迅也沒見過比你更美的女人。
而我感到的壓力是,不變成一個女人
我就沒法理解你的高貴。
但是崇拜你,就意味著減損你,
甚至是侮辱你。你提醒我們
你曾向秋天的風中扔去一塊石頭。
那意味著什么?你幫助語言在身體那里
找到一個竅門。對盛開的梅花說
只有細雨才能聽得懂的話。而最重要的話,
如你表明的那樣,只有講出來
才會成為最深邃的秘密。
你贏得信任的方式令我著迷,就仿佛
信任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次機遇。
最大的信任常常出現在早晨。
比如,柿子像早晨的眼睛,
脫離了夜晚帶給它們的
低級趣味。柿子掛在明亮的枝頭。
你發明了看待它們的目光,
從太陽的背后,從時間的反面。
貓頭鷹已經飛走,烏鴉的黑拳頭
擺平了時代的賭局。成熟的柿子,
肺腑間的珍珠的格言。你的和歌
并未讓今天的風格感到遺憾。
因為你再次證明了,詩是這樣的事情:
我們必須干得足夠驕傲。
6
紀念王爾德叢書
每個詩人的靈魂中都有一種特殊的曙光——德里克·沃爾科特
曙光作為一種懲罰。但是,
他認出宿命好過誘惑是例外。
他提到曙光的次數比尼采少,
但曙光的影子里卻浩淼著他的忠誠。
他的路,通向我們只能在月光下
找到我們自己。沿途,人性的荊棘表明
道德毫無經驗可言。快樂的王子
像燕子偏離了原型。飛去的,還會再飛來,
這是悲劇的起點。飛來的,又會飛走,
這是喜劇的起點。我們難以原諒他的唯一原因是,
他不會弄錯我們的弱點。粗俗的倫敦
唯美地審判了他。同性戀只是一個幌子。
自深淵,他幽默地注意到
我們的問題,沒點瘋狂是無法解決的。
每個人生下來都是一個王。他重復蘭波就好像
蘭波從未說過每個人都是藝術家。
倫敦的監獄是他的浪漫的祭壇,
因為他給人生下的定義是
生活是一種藝術。直到死神
去法國的床頭拜訪他,他也沒弄清
他說的這句話:藝術是世界上唯一嚴肅的事
究竟錯在了哪里。自私的巨人。
他的野心是他想改變我們的感覺,就像他宣稱——
我不想改變英國的任何東西,除了天氣。
絕唱就是不和自我講條件,因為詩歌拯救一切。
他知道為什么一個人有時候只喜歡和墻說話。
比如,迷人的人,其實沒別的意思,
那不過意味著我們大膽地設想過一個秘密。
愛是盲目的,但新鮮的是,
愛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避難所。
好人發明神話,邪惡的人制作頌歌。
比如,貓只有過去,而老鼠只有未來。
你的靈魂里有一件東西永遠不會離開你。
寬恕的弦外之音是:請不要向那個鋼琴師開槍。
見鬼。你沒看見嗎?他已經盡力了。
他天才得太容易了。玫瑰的憤怒。
受夜鶯的沖動啟發,他甚至想幫世界
也染上一點天才。真實的世界
僅僅是一群個體。他斷言,這對情感有好處。
因為永恒比想象得要脆弱,
他想再一次發明我們的輪回。
7
紅柳叢書
熱浪像兩頭警犬中
個頭稍大的那一只。它聳立的耳朵里
藏著比閃電更快的鞭子。
但是很不幸,你已不再是鞭子的對象。
與熱風留在沙丘上的格言相比,
鞭子是更原始的線索,它瞧不起影子的疤痕。
塔克拉瑪干沙漠就很理解這一點。
不管你從哪個方向接近它,
塔克拉瑪干沙漠都像金色的大篩子。
說起來,你的不幸很快就得到了補償,
不知不覺中你已成為篩子的對象。
當你的身體起伏如高高的沙丘
跌入一個假象,你不必著急——
因為接下來,深淵比你聰明,死亡比你聰明,
虛無比你聰明,無底洞比你聰明,
上了發條的風景也比你聰明;
你要做的事情只是,繼續從細枝上
開滿紅色的花霧,繼續制作你的特效藥,
繼續把根扎得更深,更長,
祝福你。據說你扎下的最深的根可達三十八米。
8
六十年不遇叢書
——悼北京7.21特大暴雨中死難者
我打電話過去時,線路茫茫,
忙音比無辜唯一,殷勤你從四面八方
請不要掛機。請給耐心一點時間,
或者,為什么不呢?請給時間更多的耐心。
我仿佛被說服了。我的耐心
開始像一盤棋。水已漫上街道,
拋錨的小轎車像暗夜里
剛被盜挖開的墳墓。
你中有我怎么可能比漫過來的水有經驗呢。
水,正在變成洪水;
水,頃刻間從現實涌向內心,
那里,洶涌的泥沙正在篡改地獄史。
9
作為一個簽名的落日叢書
又紅又大,它比從前更想做
你在樹上的鄰居。
憑著這妥協的美,它幾乎做到了,
就好像這樹枝從宇宙深處伸來。
它把金色翅膀借給了你,
以此表明它不會再對鳥感興趣。
它只想熔盡它身上的金子,
趕在黑暗伸出大舌頭之前。
憑著這最后的渾圓,這意味深長的禁果,
熔掉全部的金子,然后它融入我們身上的黑暗。
譚克修簡介:
譚克修, 1971年生于湖南隆回古同村。八十年代末開始寫詩。2004年獲得“中國年度詩歌獎”,2005年獲得“民間巨匠獎”,2013獲得“十月詩歌獎”,2016年獲得“首屆昌耀詩歌獎”,2017年獲得“獨立詩歌獎”。譚克修是地方主義詩學的提出者和踐行者,也是城市詩學的研究者和踐行者。現居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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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先鋒詩人三十三家》
來源:李之平 文字客探訪 微信公眾
作者:譚克修 臧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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