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行里的香格里拉
——淺析和欣詩集《我的卡瓦格博》
作者:史映紅

什么是“香格里拉”?“香格里拉”為什么始終是許多人向往的地方?英國著名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給出了以下基本元素:高聳入云的雪山,藍月亮山谷的沃土,金碧輝煌的寺廟,明確的“香格里拉時刻”,高深莫測的喇嘛和虛無縹緲的靈性;他最后尤其提到了靈性,是確定“香格里拉”所在地的核心。他在小說《消失的地平線》所描繪的,在印度、尼泊爾或中國西南部藏區有一個永恒、和平、寧靜之地,應該具備所有“香格里拉”的元素。自小說出版后,世界各地很多旅行者、探險者趨之若鶩,前往這一帶探訪和尋覓神秘的“香格里拉”。經過大規模田野考察,歷史追蹤和資料查證,從各個方面、多個角度證實在中國西南部藏區云南迪慶,有與《消失的地平線》所描述的“香格里拉”所有元素,并高度相符、驚人一致。1997年9月4日,在云南迪慶藏族自治州建州40周年盛會上,云南省政府專門召開新聞發布會,發布了香格里拉在迪慶的重大新聞;2001年12月17日,經國務院同意,迪慶藏族自治州中甸縣更名為香格里拉縣。
我與很多人一樣,無數次向往著何時能去那片人間仙境般的地方旅游觀光,同時,非常羨慕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他們該是多么幸福。詩人和欣無疑是幸福的,她生活在香格里拉,這片如夢如幻的土地,她熱愛大自然賦予這里人們豐厚的饋贈,用輕動靈秀的文字謳歌它、贊美它、展示它,給我們多角度呈現出真實、美麗、神奇的香格里拉,我們一起看看詩行里的香格里拉,并從四方面淺析詩集《我的卡瓦格博》。
雪山之上
先來品讀和欣詩作《我的卡瓦格博》:“我用一萬年的跋涉∕一千次的輪回∕等待和你的相見∕我的卡瓦格博∥五月的翅膀∕帶露的花朵∕雪瓣的記憶∕訴說∕和你的相見∕我的卡瓦格博∥云朵之上∕雪蓮之中∕亙古的冰舌∕守候∕和你的相見∕我的卡瓦格博∥向你走來∕通天的慧眼∕敞開的懷抱∕圣潔的心靈∕今生篤定∕不離不棄∕我的卡瓦格博”。大家都知道,卡瓦格博,是藏區一座久負盛名的雪山,以高聳挺拔、壯美峻奇馳名于世,自然也是藏族人民心目中的神山。當下很多人追名逐利,以吸引人們眼球為樂,要么嫌棄生活平淡,尋找刺激為目的,整天叫囂著打敗這個征服那個,比如說登山,七大洲最高峰有人登頂,世界之巔珠穆朗瑪峰有人登頂,但在眾多高峰之中,唯有卡瓦格博無人登頂,也曾有人多次嘗試,最終都以失敗告終。虔誠的藏族人民卻無法理解登山行為,他們認為屹立了幾百萬年、幾千萬年、上億年的雪山,是呵護當地人平安幸福的神山,每天早上第一件事便是向神山祭供燒香、謙恭膜拜;每天晚上就寢時,要向神山禱告祈福、焚香誦經,神山是至高無上的,像生養我們的阿爸阿媽,怎么能輕易踩踏于腳下?和欣的詩歌充滿了她對神山的敬畏、謙恭和擁戴,時而娓娓道來、溫婉有加,時而細膩訴說、微言暢曉,一氣呵成,字詞間溢涌著對神山的感念和敬意;難掩她對神山上飄逸的云朵,綻放的雪蓮,亙古的冰舌,雪瓣姿勢的愛戀;即使“用一萬年的跋涉,一千次的輪回”來“等待和你的相見”都愿意,用這些詞字和意境描述,把護佑族人世世代代平安吉祥的神山推到神的地位,推到至高無上的位置,讓我們為藏民族謙恭卑微的高貴品格所折服,為他們敬畏天地、尊崇萬物的民族傳統所感染、感動。
繼續品讀詩歌《108個秋天》:“秋天光潤圓實∕像阿媽手中的108顆念珠∕捻過季節斑駁的紋路∥牦牛馱著108個秋天下山了∕深邃的眼窩中天空無限遼遠∕牧人拉長的吆喝滑過牦牛背∕在狼毒透紅的莖葉間穿梭∕秋天沉甸甸躺在碧綠的湖面∕108尾跳動的魚兒拉著天空∕自由漂游∥秋天興奮地闖入山林∕108個調色盤翻弄葉片∕漫山遍野經幡飄揚∥108個秋天一起回到青稞架∕高原又進入了∕阿媽的手中”。家鄉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溫馨的、美麗的,秋天在人們的印象中是豐碩的、色彩斑斕的;同樣,詩人家鄉更是美不勝收,“深邃的眼窩中天空無限遼遠、牧人拉長的吆喝滑過牦牛背”并“在狼毒透紅的莖葉間穿梭、108個調色盤翻弄葉片”,通過這些所聞所見,我們感覺到這個秋天是歡樂的、盛大的、欣悅的,這個秋天的天空是通透的、遼遠的,野外是七彩的,是用108個調色盤染過的;但是我們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詩人在描寫家鄉美艷的同時,一直盈涌著淡淡的宗教氣息,如煙似霧,縷縷繚繞,四節共出現了五個“108”,在藏區生活過的人都知道,基本上所有藏族同胞都隨身攜帶著諸如佛珠、經筒、護身符、或者一些其他佛品;他們把萬物有靈,慈悲為懷,禁止殺生,以善為本的苯教和藏傳佛教生態觀是看得最為重要的民族,也是踐行最好的民族;和欣這首詩,用一明一暗兩個線條,勾勒出兩個意境,寫實與留白相交相融,給人意猶未盡的感覺。
高聳、博大、廣袤的藏區,除了擁有人們耳熟能詳的無數雪山、冰川、寺廟、草場、河流、湖泊之外,還有光輝燦爛、久遠深邃的歷史文化,通過和欣作品,我們能感受到這種厚重與深邃,比如描寫古老文化的作品《卡若遺址》:“風徐徐吹來∕五千年前∕你也曾來過嗎∕我是否踩痛了∕那些石塊,泥土∕我是否能夠對話∕那棵蒼老的桃樹∥久遠的記憶∕刻印祖輩的掌紋∕用手輕輕地觸摸∕冰冷的塵土∕我的體溫是否可以傳遞∕綠松石紅珊瑚沉默不語∥五千年后∕我來了∕我看到∕雙體陶罐煮透的時光∕依然在風中”。地處藏區的卡若遺址,是一處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文化遺址,總面積達一萬平方米,年代距今4000——5000年,曾出土過大量石制生產工具、谷物糧食、獸骨獸皮毛等,1996年被列為第四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詩人在寫作中沒有用蕩氣回腸、鏗鏘落地的豪言壯語,而是“五千年前,你也曾來過嗎?我是否踩痛了,那些石塊,泥土?我是否能夠對話,那棵蒼老的桃樹”?簡約輕靈的文字,接二連三的疑問句運用,確切形象的比喻,就在這種氛圍間,我們感受到歷史的厚重和滄桑;多少指點江山的梟雄,多少氣勢磅礴的壯舉,多少金戈鐵馬的廝殺,多少不戴共天的仇怨,都湮沒在滾滾歷史車輪之下,沉寂在荒蕪與雜草之間。而“那些石塊,泥土”在靜靜訴說過往的一切;詩人徜徉在卡若遺址,作為讀者,能輕易感受到她的激動、她內心的澎湃與激蕩;是的,在無窮而久遠的歷史面前,在古老的遺址面前,一切都顯得渺小,渺小的甚至不值得一提。這處五千年前的遺址,即使沒有巍峨、雄偉的殿堂,也是一段古老歷史的見證,即使沒有顯赫的英雄人物和部落首領,我們依然能看到曾經默默無聞、勤勞智慧的先輩,歲月如此厚重,自身如此低微、無知。
平常之物
詩人和欣是幸福的,她生活在很多人羨慕的香格里拉,那里有著多元、特殊的地理地貌,雪山冰川、河流湖泊、寺廟森林,旭日如霞,殘陽如血,這就為心智聰慧、感悟靈秀的詩人創作提供了豐富素材,關于家鄉鳳物的詩句在她作品里隨處可見,閱讀又給我們清麗、婉約的美感享受,比如作品《綠絨蒿》:“山麓伸展成博大的胸懷∕生命在大地的肌體里奮勇穿梭∕冰雪消融∕4500米海拔撥開虬枝柏深綠的外衣∕白骨交織∥萌動的血液噴發出火的熱情∕綠絨蒿激情燃燒的歲月∕唱響雪山深處六月的贊歌∕金黃的色調劃破雪線的威嚴∕把柔美交給荒野∕久久矗立∕聆聽風的低吟∕仰望蒼穹與雄鷹對話∕把心聲托付給山間獵獵作響的經幡∕駕著棉團似的白云∕將灘石逐一撫摸”。印度文豪泰戈爾在《飛鳥集》里說:“藝術家是自然的情人,所以他是自然的奴隸,也是自然的主人”,很顯然,我知道詩人和欣,還是一位優秀的攝影師,是香格里拉攝影家協會副秘書長,她以攝影家獨到的眼光和詩人的敏銳,把平常平凡,甚至我們很多人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物化煉成詩,綠絨蒿,這一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長環境、習性和外表就交給我們了,它美艷茁壯、卓爾不群就讓人印象深刻;它會“噴發出火的熱情”,它會“唱響雪山深處六月的贊歌”,它會“金黃的色調劃破雪線的威嚴”;在詩歌里,詩人語言美麗而含蓄,生動活潑,凝練恰到好處,富有彈性和張力,讓讀者如品珍饈、如飲甘露。詩作后面兩句:“仰望蒼穹與雄鷹對話,把心聲托付給山間獵獵作響的經幡”,用巧妙的語言,把我們帶到只有雪域高原才擁有的富有神性的神秘之地,增加了詩句的吸引力和畫面感染力,展示了女性特有的內心的細膩和情感的精致。
詩人的生活和細節是和詩歌緊密相連的,在很多時候,詩人既是親歷者,又是旁觀者,雙重心態、雙重角度、往往能夠成就有靈性、有精神、有生命力的作品,作家沈亞丹在《寂靜的聲音》里說:“詩歌的發生更大程度不是依賴于具體的詞語,而是根植于一種節奏。自我的情感最初被體驗,所能自覺到的也不是詞語,而是一種強烈的但又難以言說的節奏,那是一種幾乎伴隨成長經驗和語言經歷與生俱來的音樂模式”。在和欣作品里,節奏恰到好處的把握讓作品增色不少,比如《影子和我》:“陽光拉長影子∕向山后走去∕零零星星的溫度∕還留在那塊石頭上∕我伸手整理夕陽∕三千米海拔有些孤寂∕冷落了石頭和站在山前的我∕像夕陽吻過的山脊∕守望遠去的流云∕我送走陽光和一顆心∕那長長的影子∕如果不是西下的夕陽∕又怎么會從我身旁走遠∕影子和站在山前的我是那么相似∕從不留意彼此的存在∕旁晚來臨∕我希望自己∕像那石頭上零零星星的溫度∕無影無蹤”。“夕陽,影子,石頭,山脊,流云”等串起來一條主線,既給人一種“花田灑淚臨寒食,醉里回頭問夕陽”(唐,韓偓《夕陽》)的荒冷,又有一種“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東流”(唐,韋莊《憶昔》)的寂寥,還有一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唐,李商隱《登樂游原》)的無奈。詩句在寫作中不慌不忙,高低錯落,遠近照應,細細品讀,含蓄醇厚,有很大的想象空間和美感享受。
我曾經不止一次在文章里談到過,當下社會,經濟快速發展,科學技術猛進突飛,城市化、甚至全球化局勢不可逆轉地進行,當這一切撲面而來的時候,不少人出現了緊張焦慮情緒,甚至慌亂日甚一日;很多作家詩人自然也不例外,道德底線一再下滑,理想信念之堡分崩離析,寫作對于他們,只是為了金錢名聲:忙著評獎跑獎,討好官員媒體,巴結專家顧問,削尖腦袋、用盡手段出頭露臉,找存在感;而偏偏放逐的卻是本屬于作家詩人最可貴的靈魂,而缺少靈魂的作品,自然沒有深度,充其量就是一個技術產品。清朝學者徐增在《而庵詩話》里說:“詩乃人之行略,人高則詩亦高,人俗則詩亦俗”。詩人詩人,既要有詩,更要有人,詩要立得住,首先人得挺直腰。近幾年來,我有意識閱讀一些藏區作家詩人的作品,讓我欣慰的是這些作家詩人的靈魂基本保持完好,道德底線依然堅挺,比如次仁羅布、阿布司南、尼瑪潘多、德乾恒美、康若文琴、剛杰·索木東等,還有和欣,比如作品《想》:“歲月背負著無言的烙印∕深深淺淺淡然輪回∕笑看人世風雨兼程∕走過的忘了∕看過的忘了∕用過的忘了∕只是∕記得一次奢侈的吮吸∕記得一次不經意的寬慰∕記得一次漠然的允諾∥用生命換取和平∕熱血鋪展道路的歷史∕已遠去∕那么∕忘記的就忘記∕記得的就記得∕四季那么真實”。這首詩通透暢曉,通俗易懂,有著很敏感的審美和繁復的心理活動,詩歌應用了不少排比句,讓節奏感更加明快,意趣盎然。詩作最后幾句:“忘記的就忘記,記得的就記得,四季那么真實”,給人印象深刻,有一種去留無意、云卷云舒的豁達與淡然,有一種信閑若步、古井無波的深沉與深邃。
信仰之光
我在上文提到過,很多藏區的作家詩人,他們作品融入了自己的靈魂與血液,真誠、真摯。其實,這與他們民族信仰有很大的關系,那片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寺廟不勝枚舉,寺廟是藏民族繼承發揚藏傳佛教文化、培養宗教人才、接受信教群眾朝拜、舉行法事活動的主要場所,在這里生活的人們,每一天的勞作從虔誠的祈禱開始,又到虔誠的祈禱結束,他們把生活的點滴與萬事萬物心脈相連,從而造就了感恩向善、敬天憫人、慈悲為懷的寬廣胸襟。在這樣的地方生活,接受如此濃厚宗教氛圍熏陶的作家詩人,作品注定是有深度、有哲理、有禪意的,正如作品《緣》:“阿爸的佛珠∕阿媽的象牙鐲∕我的手∥我的體溫∕阿媽的呵護∕阿爸的祈禱∥一只手∕迎向前方∕明凈,安詳∥我帶著前世的囑托∕今世的緣∕在白度母慈愛的微笑間∕悄然歸落∕從此∕阿爸的手∕阿媽的手∕我的手∕朝著同一個方向”。俄國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曾說:“任何一部文學作品中,對讀者來說最為重要、最為珍貴、最有說服力的東西,便是作者自己對生活所取的態度,以及作品中所有寫這一態度的地方。文學作品的價值不在于有到尾貫通的構思,不在于人物的刻畫等,而在于貫穿全書始終的作者本人對生活態度是清楚而明白的”。和欣這首詩作無疑是成功的,語言精細輕靈,節奏明快清脆,如音樂般朗朗上口,最主要的是作品隱含著濃濃的親情和大愛,詩人分別三次提到阿爸阿媽,讀者能感覺到她對阿爸阿媽無限的尊敬和孝敬;他們的善良與質樸,美德與仁慈已經融入作者血脈,詩人又把這種善良與美德通過詩歌傳遞給周圍的人們,傳遞給下一代;法國大作家雨果在《悲慘世界》里說:“愛是人們心里的一個火頭,它是無盡期、無止境的,任何東西所不能局限,任何東西所不能熄滅的”。我們能從這些詩句中找到一個信仰,一個大愛,一個傳承。其次,這首詩被詩人用一條線連起來,這條隱隱的線條叫信仰,叫宗教,比如“佛珠、象牙鐲、祈禱、白度母、緣、歸化”等,把藏族同胞慈悲向善、普度眾生的品性一代代傳承、弘揚著。這在當前人們理想信念普遍缺失、道德底線日益淪喪、“三觀”盡失的時候,顯得更有時代意義。
在藏區生活過的人都知道,耳濡目染,藏傳佛教對廣大藏族同胞的影響是全方位的,可以說貫穿于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和細微之中,轉經輪、轉神山、圣湖、佛塔,磕長頭,煨桑,吟誦六字真言等,人們通過這些宗教儀式,祈求平安吉祥、驅邪除惡、凈化心靈。和欣多次寫到族人這一傳承上千年的宗教生活方式,比如作品《彩虹》:“天空朦朧∕這是盛夏漂泊的雨燕∕我在河的源頭把驚散的羊群收攏∕蟻隊的路線逐漸清晰∕迎著經幡獵獵作響的風∕阿媽的桑煙漫出∕長途跋涉的思念∕像舞動的腰帶搖曳在天空∥我輕輕轉動經輪∕雙手合十∕指尖淌過雪蓮的芳香∕雪山亮了∕牧場綠了∕羊群回來了∕我看到彩虹凝聚的光芒∕跨過了盛夏漂泊的雨燕”。盛夏時節,草原上一年最美的季節開始了,草長鶯飛,野花遍地,蜂蝶曼舞,牛羊宛如珍珠般鑲嵌在無垠草地上。更具有雪域風情的是“阿媽的桑煙漫出”,此情此景,“我輕輕轉動經輪,雙手合十”,我想此刻詩人是面向遠處高聳神山的,她一定聽到古老寺廟傳來的法號,還有高僧大德渾厚的經韻,此刻,物我兩忘,前生、今生、來世,都是,又不全是。德國作家瓦爾特·本雅明在其《經驗與貧乏》里說:“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不是從上帝降臨人世,而是由靈魂的不可窮究之處升騰而出,它們是人的最深的自我的一部分”。這首詩有人有景,有風物有自己,動靜結合,張弛有度,給讀者營造了一個充滿雪域風情的畫卷,寧靜安詳、高雅脫俗,讓人過目不忘。
在青藏高原,會隨時隨地看到藏族同胞轉山轉水轉佛塔的場景,看到他們煨桑、添加酥油、謙恭跪拜的場景,但最難忘的是磕長頭朝圣,三步一磕頭,幾千里路程,風雨雷電,山崖溝壑、風餐露宿,每一次俯仰,是在向天地膜拜、致敬;每一次起伏,是在向日月懺悔、祈禱;每一次緊貼大地,是在向神靈還愿、祝禱。這一震撼場面也走進了詩人作品,來賞析《向西的路》:“向西的路上∕那些用身體丈量大地的族人∕與大地貼得很近∕每一次呼吸都連著前世與來生∥向西的路上∕我解開全身的骨骼∕頭頂藍天∕頸連河流∕四肢伸向群山∕腳踏大地∥向西的路上∕天空純凈∕剔除了我頭部的垢污∕河流清澈∕疏通了我頸部的脈絡∕群山貧瘠∕消減了我四肢的臃腫∕大地博大∕堅定了我行走的勇氣∥向西的路上∕我放走秋天的葉片∕將自己重組∕身體不再那么沉重∕高高的西藏∥我將抵達∕盡管我不能像族人那樣∕塵土飛揚而了無牽絆∕但我依然走在向西的路上”。這種撼人心魄的畫面,這種匪夷所思的宗教儀式,世界上還有哪一個民族對自己的信仰如此虔誠?詩人在簡約的詩行里,無不濃縮著敬畏,無不激越著贊頌,無不盡情謳歌,無不被自己的族人深深感動;和欣的詩,不是有意識的拔高放大,不是口號式、無原則地唱高調,不是宣誓式的規范,而是以平淡質樸的文字徐徐推進,甚至有些慢熱,就在這溫婉平靜的文字里,蘊涵著高遠的追求、博大的胸襟,有一種力量回響在讀者心靈的天空,讓讀者靈魂受到洗禮和震蕩,情感摯深,豐沛飽滿。評論家徐梵澄在《古典重溫》里說:“其心靈之表現愈真純,則其藝術之訴與力愈宏大,則客觀之反應愈深遠,則群眾之推許也愈崇高”。作家詩人,只有純凈的心靈,崇高的人格品格,也才能創作出過硬的文學作品;而一個心靈猥瑣的人,一個心理陰沉險惡之人,要創作出人們喜聞樂見的作品,那是癡人說夢。和欣的詩歌是清純的、恬靜的,如同高原的天空,明麗清透,不含霧霾和雜質,希望她一直保持。
時光之河
對于很多人來說,生活大多時候是平淡的,時光靜靜的流逝,波瀾不驚,但慢慢品閱和欣詩集《我的卡瓦格博》,就能深切感受到在這平淡簡約的生活中,在她眼里,卻看到生活的另一面,平凡普通的東西就別有一番意境,詩人對這些普通事物充滿了感情,比如一些雪花,幾片落葉,綻放的野花,飄逸的云朵,悠閑的羊群,孤單的帳篷等,都是她描寫、謳歌的對象,她能找到它們的美和閃光點,并能把生活中、時光中稍縱即逝的亮點、光點和感悟抓住,成為一首佳作,比如作品《余下的三季》:“記不起冬天的雪花曾停留過哪里∕飄落的方式似乎帶有風的重量∕我一次次伸向天空的雙手∕刻滿母親縫制的古老紋路∕那些密布的經絡∕河流穿過的高地∕一遍遍放縱的底線∕總要變換她的模樣∕落在我手上的云層∕舉過頭頂到達天空時∕一片片雪花落下∕母親教我穿針引線∕縫制天空和大地的棉襖∕和我日漸紛亂的思緒∕可我僅僅學會∕一個冬季∕余下的三季∕我將用一生去編織”。這首作品,個人認為詩人至少寫到三層意境,第一點:通過“冬天的雪花曾停留過哪里”這一疑問句式開頭,描寫高原的空闊、高聳、廣博,隨著季節轉換,高原的顏色也在變化,展現著家鄉不同季節不同的壯美,但總體上家鄉是粗獷的,是雄奇的。第二點:描寫詩人對阿媽的尊崇和感念,“刻滿母親縫制的古老紋路、母親教我穿針引線”等數次提到阿媽,詩句是發自內心的,是誠懇篤實的,詩人艾青曾說:“詩與偽善是絕緣的,詩人一接觸到偽善,他的詩就失敗了”。接著兩句“縫制天空和大地的棉襖,和我日漸紛亂的思緒”,讀者能設身處地感受到和欣對阿媽無限的愛,這種愛是純真的,自然而然的,毫不做作。第三點:也就最后兩句“余下的三季,我將用一生去編織”,可以說是這首詩壓軸之作,也是神來之筆,世事紛亂,浮世看似平靜無波,其實充斥著險灘暗礁,當下人心叵測,欲海無邊,誰對你真的好?朋友好,但是友誼和情誼,隨時提醒著我們要保持一種無奈但卻是必須的心靈上、甚至物質上的對等,或者說平衡;伴侶好,相互愛慕的后面,卻總有一副無形的枷鎖在束縛著我們;兒女好,卻在中國人的觀念里,總有沉甸甸的責任與擔當讓你義不容辭的挑在肩上;只有父母,對我們的愛永遠不計成本,傾其所有;但他們總有衰老的時候,也有遠去的時候,那么,“余下的三季”,只有自己去走、去扛,吃力也好,孤單也罷,沒有人再為你擦干眼淚。
讀閱詩集《我的卡瓦格博》,驚奇的發現詩人很多次寫到節令四季,特別是秋天,比如《108個秋天》《秋日的最后一句叮囑》《色拉寺,從秋天的黃昏走向我》等近二十首,閱讀這些作品,總能體會到詩人心靈深處的那份濃濃情感,細微之處的精致,日常所見中的靈光感悟,無不展現著她的細膩和內心的微瀾,一起品析作品《藍色冬季的午后》:“這個午后∕白云淺淺地∕露出親切的目光對人注視∕一杯沏開的紅茶∕海浪一樣的波紋玫瑰色的點綴∕一把藤椅∕冷暖相遇∕記憶與遺忘的空間∕仿佛找尋握在手里的物件∥藍色冬季的午后∕陽光記錄著高原海拔∕像舔食盤中余留的奶液∕匆匆上路∥路上∕陽光下∕一位老人∕抬腿∕搓手∕風聲稀疏∕血液微微顫動”。的確,這首詩在寫作技巧上沒有用多少修辭手法,也沒有多少華麗詞藻;第一節,就寫一個普通人的午后,一杯紅茶,一把藤椅,也許還有一本沒有讀完的詩集,但個人認為,作品亮點卻是第三節,詩人明察秋毫,小中見大,細中藏著深厚,以簡潔的文字,表達她關注弱小、關注低微、關注底層的善良天性,和一名文字工作者的良知。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創作過程》里說:“對于作品中所用的任何一個詞,都應該做到既不能增,也不能減,更不能輕易改動”。和欣在這首詩里,無論是遣詞造句,還是節奏舒緩的把握都恰到好處。
一株干枯的樹苗,很遺憾我們不能再叫樹;一尊沒有開光的塑像,只能稱作藝術品,一旦開光,就是佛像。文字也一樣,一旦用真摯的情感、濃烈的情愫來浸泡,就有了生命,有了感染力,有了撼人心魄的力量。和欣很多作品,顯然是投入了濃烈情感的,給人以啟發,比如短詩《穿過雨季》:“雨中迷失了回家的方向∕而內心的陽光依舊燦爛∕雨季纏綿的日子∕飛馳的車輪用一生也難以抵達∥彩虹美麗的身影∕像念家的顏色∕穿過心∕穿過傘花的世界∕我在阿媽煨燃的桑煙中∕找到了回家的方向”。詩歌第一節就道盡了現實,說出了很多人想說卻沒有說的話,生活節奏的快速化,消費水準的高端和多元,城市化步伐迅猛發展,很多人內心就不淡定了:相互攀比、互相掐架,設局陷害、過河拆橋等,人們緊張焦慮、易怒狂躁,精神壓力巨大,這個時候,應付現實已經讓他們身心疲憊,自然就“迷失了回家的方向”;詩歌第二節,特別是最后兩句“我在阿媽煨燃的桑煙中,找到了回家的方向”,同樣寫出了很多人心里的話:家鄉的路也許很窄,卻灑下過童年的歡笑上學的腳步;家鄉的土屋很低很小,卻能讓我們酣然入睡心里踏實;家鄉的土地貧瘠陡峭,但生長的莊稼卻養育了我們;家鄉的炊煙有柴草味、牛糞味;家里的土炕有阿爸煙草的味道;有阿媽飯菜的飄香。和欣在寫作中,不虛張聲勢、不轟轟烈烈,卻在細微細小中,注入女性特有的細膩情感,微波蕩漾的情愫,讓讀者產生共鳴,余音繚繞。
香格里拉,那是如夢如幻的空靈之地,是離神靈最近的地方,當然也是能聽到自己內心微瀾的地方;美國詩人惠特曼在《草葉集》里說:“本質上的語言,乃是在地里和海里,在空氣里,在你心里”。作為讀者,我們一如既往地期待和欣能把本質的語言,心里的語言繼續寫出來,呈獻給我們,呈獻給香格里拉,呈獻給世界。
參考書目:《光陰·香格里拉》 和大海 和欣編著
和欣:女,藏族,又名耶杰·茨仁措姆,云南迪慶人,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3期民創班學員;與人合著《光陰·香格里拉》《特稿·香格里拉》,作品散見于多種刊物。
史映紅:筆名影鴻,藏名崗日羅布,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甘肅莊浪,九十年代入伍進藏,已轉業,居山西太原。在《詩刊》《解放軍報》《文藝報》等發表詩文950余篇(首);著有《西藏,西藏》等詩集4部;文學評論集正在出版中。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19屆高研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