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金點評李潔夫詩5首

《比喻》
我說過懷抱一萬個春天
我夢想能有一萬個愛人
我還有一萬年也做不完的夢
我都一萬次地以為我的比喻如此奢侈
一萬是一件多么遙遠的事啊
而人生苦短
就算我要自己活到140歲
這也應該不是我的現實
原來
現實一直被我比喻著
今后我一定要從最小處說
從最起點做起。謹小慎微
然后,我的頭最好低著
我的羞愧距離0和1最近
甚至不再用感嘆詞
不再對生活大驚小怪
如果比喻能瘦回去
連同生活能多瘦就多瘦
我覺得我收起了很多也放棄了很多
真好,我開始懷抱自己的小小幸福
王克金點評:
潔夫給自己設置了兩個起點,當然這是在詩中的設置,現實中設置的起點也許會更多,但詩中設置兩個,足以搭建起這首詩的結構。
這兩個起點都是用比喻來構建的。所謂春天、愛人和夢是詩人的第一個起始點,第二個起始點是小處、是低、是0與1之間。現實中,起點本身不是極端的是或非,而是是或非并存于某種起點。詩中的言說是起點之間的相互糾偏,如果非要映射現實,則兩個起點不能相互偏廢。
日常生活是一種現實,生命本身同樣是一種現實,而且生命現實進入詩的范疇更便捷、更本質。潔夫把兩個階段的生命感拿來對比、觀照,從而實現了生命現實的轉變。生命體的轉變不外乎是加載或卸載。不論如何,生命總在肩負,就像楊松霖所說:后背總是背一個大家伙。
借用這首詩的題目,我給生命來個比喻,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就是一個港口,就是一個停靠的碼頭,一片繁忙的景象不外乎是吊塔的起落。潔夫吊來吊去,留下的是生命的沉實,吊走的是一萬次的浮華。
潔夫在把自己拿來說事,當做一個比喻,而每個比喻恰是了解生命的一個窗口。
《就叫無題》
——也許好多東西都是無題
為什么我的渾身都是力量
作為一個安靜的人
冷漠的人
不再愛的人
這種力量來的突然而迫切
它讓我的眼睛開出花來
那種迷醉
如此地讓我
坐立不安
王克金點評:
大部分詩人都知道:詩是不可言說的言說,實在不好說了,甚至連一首詩的詩題都找不到,這也是常有的事。寫作的困境顯而易見,詩人總在模糊中尋求突圍。
李潔夫的無題,不是說力量是無題,而是說力量的來源沒有出處。對沒有來源的東西,及其莫名奇妙的沖涌,他談的只能是感受,而不好究其源頭。
艾青說: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這種自問自答,簡單明了,交代明確,單一性地直搗腹地,但打開的只是情感的閘門。
李潔夫說:為什么我的渾身都是力量?他的自答卻是有些外交辭令,避重就輕,甚至是避而不談。但是,他是真的想不說嗎?恐怕不是。
詩必然有其主旨,只是潔夫在確定自己詩的主旨時,重點不在探究,而是呈現力量所給予詩人的激勵。和詩行的簡潔一樣,激勵的顯示也是單純的,僅僅一個狀態型意象“眼睛開出花來”,僅僅又附下一個狀態“坐立不安”。
讀詩需要和詩篇互動,這是成為一個合格讀者的前提。不要在詩中尋找答案,對于閱讀者,答案就在你對這首詩的想象里。
《年輕的老年癡呆癥患者》
你說我昨天說的話今天就忘了
你說我沒有心整天快樂得像個孩子
你說我的記憶不會長過魚的七秒鐘
你說我是個年輕的老年癡呆癥患者
這是我今年聽到的最溫暖的話
原來我還可以如此簡單到
不再刻意回避自己的簡單
我像終于找到了自己最合適的命名
一下子從都市的鋼筋混凝土回到了
灑滿母親叮嚀的鄉間小路
設若此刻我偶爾抬頭
我看到母親正用寬闊的額頭抵近我的臉頰
母親鼻翼上一顆晶瑩的汗珠
將我木訥混沌的心頃刻湮沒
王克金點評:
這首詩和他的《比喻》可以對比著讀,這也是他的一首“瘦身”之作,但瘦身的著眼點稍有不同。《比喻》說的是生命欲望的前后變化,醒悟的是生命的需求,而這首《年輕的老年癡呆癥患者》,則是邁向思想和精神上的初始化。
潔夫的心中,隱含地端坐著一個偉大自然化的母親,這個母親是關愛心靈的象征。這個母親超出一切具體的形式,只以詩人心靈感知來存在,她甚至是概念化的。詩人的生身母親與偉大自然化的母親不完全一致,但在撫慰內心上卻可以重合為一。
“設若此刻我偶爾抬頭”,只是一個假設,不存在日常化的真實,但卻指向內心和精神的真實。詩人的渴求埋沒已久了,終于有一個時刻,他醒悟到心靈的簡單勝于一切,甚至是存在之本。
開篇的“你”,功不可沒,他是這種醒悟的點燃者。而首段揶揄的語調是李潔夫的風格,他是不斷并保持自嘲的人。
《車輛限號》
這幾天私家車又限號了
步行出門的人明顯增多
這幾天我發現
天氣也好了
原來天真的可以是藍的
雖然到處設立的圍擋下
不知道地鐵究竟修得怎么樣了
有限的路面倒是很干凈
關鍵是還能免費乘車
隨便一輛公交都可以盡興上
這幾天突然發現
好多平時不出門的人
也跟著來湊熱鬧
似乎擠車成了一種樂趣
好像他們不是為了擠車
而是為了體驗不花錢的快樂
如果這樣的狀態能夠一直
持續下去該多好
我想大家都會期盼
就像共產主義一樣
王克金點評:
生活具體事件通過孕育,可以產生詩,當下的一些詩人正在這條道路上。一些詩人多年的詩寫,厭倦了形而上的意義,想努力把詩寫得切入日常,還原現實。在我看來,這仍是一種嘗試。這么做的危險在于,雖然找到了日常的鮮活,但由于當下是以現象出現,對核心的體察容易受阻,所以要想寫的深入則需要反復熔煉,直到找到與詩相通的一點,打通日常現實與詩思現實的聯系。
一種抬扛的觀點認為,詩為什么要寫的深入?輕、淺有什么不可以?可以,怎么寫是詩人的自由,但這也涉及詩人的詩學觀念。詩既然屬于創作,就要有創的元素,誰打能寫成那樣就不是創作了。
話說回來,李潔夫也是受了當前一些詩人的影響,這首詩屬于開闊一下筆意,作為嘗試可以。如果想作為“好詩”出現,則需要擴容事件的詩性。
《突然之間就不敢說愛了》
我是如此執著地愛著這個世界
愛白日的光亮,也愛夜晚的清寂
愛流水的恬淡,也愛血液的溫度
我是如此癡醉地迷戀塵世的生活
愛奢侈的浮華,也愛簡單的貧瘠
愛相聚的喧囂,也愛獨處的孤單
我是如此高調地愛著,愛每一個女人
愛每一分熾熱每一寸光亮每一分溫暖
愛決絕也愛圓潤
愛凌厲也愛柔軟
我就是一棵草,是野草
寂寞、卑微,不起眼地生長
但我總是如此狂熱地愛著 狂熱地向世界索取
以填補內心深處的空眼睛之外的洞 可是
我趕不走住在皮膚下的麻木長在骨頭上的疼
我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家伙呀
特別是在我兩手空空的時候
面對你突然之間就不敢說愛了
我最大的敵人就是你面前
那個真實又不敢真實的自己
王克金點評:
形勢急轉直下,詩人的個體生命何以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兒?從狂熱的愛,高調的愛,到不敢愛,不敢說愛了。在此期間,詩人到底遭遇了什么?讓他呈現出這么大的落差。
沒有具體事件,不是一個單一事件的結果所造成,這像是長時間的積累,一個山體被鏤空了,出現了巨大的溶洞。李潔夫的生命自身遭逢了某種尷尬。這首詩就是這個境遇的言說。
詩人把“你”置于自己眼前,讓“你”成為自我的一面鏡子,正是透過“你”才更看到了自身——真實與不敢真實才完整的映現。
李潔夫是善于在詩中制造矛盾,也是在現實中善于發現矛盾的詩人,他的身體和內心總是睜開一雙“內視”的眼睛,不斷對自我晝夜不間停地審視,他的自我長時間處于透視狀態,他力求把自己看得分明。
長時間寫作,李潔夫的詩寫有了這樣的特點,一方面他能很快抓住生命體出現的縫隙或矛盾;另一方面他又用俗常的語言去從事建構,
所以,他的詩既沾著雅又沾著俗,這首詩當然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