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金、王之峰點評東籬的詩 4首

1.絕句
在枝條上生兒育女的人是值得贊美的
四月天,還趴在枝條上酣睡的人是有福的
“花事料如去歲般浩蕩
彌漫太多悲傷和死亡”
王克金點評:
絕句二字有兩個意思,一是借用律詩的體式,以示其短。二是詩句寫絕了,寫得好。詩人以此為題,頗顯自信。
詩的起始,沒頭沒腦,一把砍刀,憑空劈下,但切的正是地方。
花事即人事。想必某個場景的花事,正含苞待放,詩人印象強烈,由此感慨系之,推演而出,這才有了像一把砍刀的爽利。
前兩句,把看到、聯想,凝結為議論起筆。后兩句,逆時間聯想,又大跨度導向終極。
整體凸顯一個意識,那就是“看空”意識。正是有了這個意識,這首古意盎然的詩,才更是一首現代詩。
使詩人感慨的還另有其他,在死亡懸崖旁繁盛的花枝,在懸石上側身酣眠的生命,他們對死亡無視,對時刻與之相伴的死亡完全、根本是渾然不覺。是的,覺他何用?
生即是生之坦然而快樂,生時,死又與生之我命何干?浩蕩即是浩蕩,“彌漫”是庸人自擾。
詩歌的角度很是特別,有些事,我們是需要“倒著”看。站在頂峰和路的盡頭,好像心中會了然的多。
王之峰點評:
“枝條”讓人聯想到生命之樹,家族譜系,繁衍、生殖,人丁興旺。陳述性判斷。“在”是“發生”,“酣睡”是“情態”,“還”是狀態,“去歲”是時態。“花事”的“悲傷”可解,而“死亡”突然將人生置于“虛無”的尷尬。 “四月天”就是春天,是一種復蘇和發生的隱喻。
盡管詩僅有四句卻也可以分出上下二個部分,或者說,意義的轉換與遞進是跳躍式的,初看似乎有擬人與比興,實際上是一種形而上的直覺躍遷。在惆悵、頹廢、虛無之外,有對生命的肯定和贊美。“浩蕩”的盛大被“彌漫”的尖銳刺破。有多少幸福就有多少苦難的砥礪。如果將詩從后向前讀,依然可以看見生命如此,卻理當如此,恰如弘一法師所言“悲欣交集”,卻生生不息。
大境太虛。大音希言。
2.大雪無痕
一種混沌的白,讓一個人的屋子
沉靜而空曠
此時是下午。那個陌生人的腳步
始終在你背后,不慌不忙
似乎停滯了。許多東西悄然老去
而你渾然不覺
后山的積雪,一茬壓著一茬
新鮮、靈動
你看見一只鳥。它是黑色的
始終是黑色的
像一粒塵埃,起伏不定
雪落在陌生人的身上,瞬間就隱逸了
落在鳥的身上,雪成了黑色
而你眼中的大地,沒有一絲陰影
王克金點評:
大雪依然是喻體,雖然詩人是以本體的方式和感覺來寫的。看到最后,深究其宏闊之處,才會愈發的感到大雪的喻體意味。
什么才能無痕?漫天的大雪只是給了我們一個直觀的感覺,雪覆世界,漫天皆白,天地一統,這是我們直覺造化的奇觀。但更可怕的是,還有一種空曠而無垠的東西,漫涌而至,一波一波地追逐我們的身影,消泯著一些寰宇中的客觀。它更讓人感到它的無隙而在,無隙而降。
所謂陌生人,不過是詩人自身掉下的影子,化為潛在的我,隱逸在天地。那是回歸本然的我,那是一切皆白的我,他看似老去,實則精神廣大。所謂雪意消除不了的黑鳥,不過是在白白的“死亡”中,時刻介入“生活”的精靈,它相信“墨跡”,依然化身塵埃而為。
讀這首詩,請注意這一句:“許多東西悄然老去”。詩人在這首詩中,談論的依然是消亡與存在,只不過是詩人把存在界定為世俗的存在,他肯定了世俗具有的給予人本能的助推力量,這一切都不是“陰影”。
王之峰點評:
“混沌的白”是感性的,有心理經驗的擾動。“沉靜而空曠”屬于感覺發生而非知覺,是理性的移情,帶出詩人的情感走向。“陌生人”是個神秘的陰謀,是未知,是時間?或者就是詩人自我抑或那個超我。這樣就可以更快理解“而你眼中的大地,沒有一絲陰影”,不是因為大雪的覆蓋。而是因為“大雪無痕”本該另當別解,其諭旨是“形而上的”,我認為古人講“澡雪精神”當有所及。“你看見一只鳥。它是黑色的/始終是黑色的”這種敘述的微妙在于肯定、暗示,也許詩人強調的不是“黑色”的象征,而是它只是一只有自己生命體征的鳥。一只鳥的選擇并不因為雪的大小而改變,于是,反觀自身的“我”,“陌生人”該如何?佇立雪中,“雪落在陌生人的身上,瞬間就隱逸了/落在鳥的身上,雪成了黑色”,詩的意義就這樣生成了。
最后想說這首詩的人稱問題,也就是敘事角度和站位的策略性。“你”讓詩人游走在世界的對面,是旁觀者,能夠保持情感的客觀、智性和冷靜。
“大雪無痕”欲建構一個巨大的生命場域。讓人想起毛澤東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慨嘆,詩人與詩對世界都有了敬畏和莫名的惆悵。
3.祖國
請允許我先拒絕一些什么
允許我把你具體到家鄉的
一座山,一條河,一片森林,一寸土地
具體到我的油葫蘆泊和父、母親
請允許我在天朗氣清之日或月黑風高之夜
讀一讀《論語》、屈子、李白、蘇東坡
允許一介小民有他內心的家國天下
并希望它們永世合安
王克金點評:
詩人心中有兩個“祖國”,一個是非常宏觀的類似教科書上描述的“祖國”,一個是童年在此生活和內心時刻得到撫慰所感受到的“祖國”。歲月中,認知中,這兩個“祖國”逐漸靠攏,向重合方向移動,就使詩人心中的“祖國”更加明確,最終融為一體,從而形成獨特的自我的“祖國”概念。這也就是詩人在詩篇首句提出拒絕什么的原因。
認知不是從概念出發,是從感受出發,拒絕也是為了尊重。能夠忠實于自己,是時代與人的共同進步。
“祖國”的概念確立以后,詩人就秉持自己認可的價值理念,無論是勝境還是險境,無論是白日還是黑夜,他不僅深研,而且篤行他的“祖國觀”。他甚至認為并呼吁“一介小民”就應該營造自己的內心家國,就應該為自己的永世安好而努力。所謂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也應該是有限之責,而不應該是被脅迫之責。人一定是為自己的“祖國”而勞作。
在這里,詩人不是為寫詩而寫詩,他是在發聲。他是通過寫這首詩,在發出自己的聲音。這聲音當然構成了沖擊,我們都應該想想“家國”與“天下”。
王之峰點評:
“請允許我先拒絕一些什么”,此后的“具體”是抽象的,有反喻之實。其實,所謂的“拒絕”里有寬容,至少是沒有敵意選擇。是一個群體的自由發聲。“一介小民”用得耿介,有了“屈子、李白、蘇東坡”的骨氣和魂魄。他“希望”而不是祈禱,是在強調自主性,是發出聲音,是使命賦予的權利和責任,關乎尊嚴。
我們再說說《論語》,讀了《論語》就知道什么是“家國”,進而更好地審視“國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抱負,也是每日的操行標準,做好了人,做好了兒子、丈夫、父親,就有了“祖國”的基礎,沒有具體的人,沒有具體的“油葫蘆泊”,還有何顏面去談“祖國”,至此,詩的反諷建構完成。
最后,不得不說,詩人在“天朗氣清之日讀《論語》”之外,又提及“月黑風高之夜讀《論語》”是不是在隱喻“慎獨”,暗示“去惡”?據此,可不可以進一步判斷詩人是一個有什么樣操守的人。
4.致虛度先生
在百丈漈,在銅鈴山
他不愛大好山河
不愛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
春光放蕩
他只愛一路的
小花,小草,小昆蟲
仿佛一位老父親
為她們命名、拍照
偶爾輕撫那些嫩滑的小肌膚
他有無限事
卻只記下她們
野孩子般的羞澀與美
王克金點評:
東籬喜拍照,這首詩屬于拍照所得,也可以說是拍照過程中審美取向的記錄。
詩的題目對讀者來說頗為意外,東籬也是靈光乍現,取了“虛度先生”。取這個題目說不上東籬是在自嘲,而是取個“相對”來說。人皆有價值標準,敢于反諷自己,足見東籬心理強大。
世間,一些人都在“春光放蕩”,追逐青春的紅艷,博取世界的眼球。而詩人卻不以其為伍,獨自在大山一隅,以小自居,羞赧而更加傾注于羞赧。當然,這也是一個自我定位。小,未必就不深厚,偏偏有些事就是小而不小。
但注意,詩中還有個“野”。這個“野”,應取“自然”之意,去矯飾,也去修飾。他倡導傾心于“原生態”。情感和生命的“原生態”是山野的大美,這時的“小”就不是“小”了。
其實,我倒覺得“羞澀”也可另解,不然,有些“羞澀”也未必美。淳樸或接近樸素的“羞澀”可能更好。詩人所說的“羞澀”定是淳樸的“羞澀”。
這都是詩人寫作的基準問題。
王之峰點評:
所謂“致虛度先生”乃是對某種姿勢、態度的肯定。關乎“性情、境界、格調”,屬于對人性審美。詩不是寫景,而是移情、寫心。我們是否真的知道:什么是愛?如何去愛?
詩中,“春光放蕩”寫的情趣,見率性真意。“老父親”的比附,讓慈愛和親情自內心的溫暖有了來由,而一個個“小花,小草,小昆蟲”的“小” 將虛度先生的“天性”放大,其實,當“百丈漈和銅鈴山”讓虛度先生返璞歸真,“小花,小草,小昆蟲”乃是境由心生的物象。
山水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