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終特稿 | 譚克修:語言喚醒的是詩的沉默
作者:譚克修
朋友邀我談2017年中國詩壇的總體印象。據說這一年很重要,逢新詩的百年大壽。除了詩家們都在尋找祝壽詞之外,這一年真有什么特別的嗎?從現象上來看,2017年的詩歌舞臺,延續了這幾年一年比一年熱鬧的勢頭。各級別的詩歌學會團體等,應該開始總結一年的詩歌大事記了。不用看,都是一些詩歌活動記錄,且多是一些利益相關者的活動記錄。似乎這一年中國詩歌里值得記憶的,就是那些掛羊頭賣各種肉的詩歌節,幾張頻繁出沒于各種場合的熟臉,上萬種在媒體上爛大街的滯銷詩集,數不清的名字嚇人的詩歌獎項,和幾本由很像詩的俗品拼湊而成的年度最差詩歌選本。
且慢,何謂俗品?要說清楚很累人,換一個說法,就指那些充滿風塵味的詩吧。這里的風塵味,并不指向人間煙火。但我知道有一種風塵味的詩,是可以指向不食人間煙火的,在想象里高蹈的,被自以為是的作詩法污染的詩。那些詩常有過度矯飾的修辭,過于整飭的形式感,用詞貞潔,由于太像“詩”而顯得風塵味十足,為追求“雅”而顯得爛俗。還有一種風塵味,直接關涉公共道德,顯得很有責任和擔當樣子的說教之詩;還有一種風塵味,帶有肉麻的小資情調……不一一列舉了,反正容易被某些詩歌觀念老掉牙的評論家激賞,被沒開竅的閱讀者當心靈雞湯消費。這些類型的俗品,也比較受文學雜志和朋友圈待見,容易成為流行詩。至少,它們的世俗命運要比其他的詩好。
關于詩的命運,說來話長,先省略五千字(見拙文《詩的命運和你的命運》)。這里只粗淺提到我大中國的當代詩歌命運。據說它在隨著大國崛起,而光輝燦爛得要爆棚了?至少,我看到了兩方面體現出的這種爆棚感。一是各地政府搭臺的國際詩歌節層出不窮,每次多有主辦方會表達出和世界接軌的強烈愿望,主旨發言里不乏豪言壯語。二是某些遠離官方活動和發表平臺的詩人也做出讓我吃驚的判斷。在牧野策展的“當代詩歌藝術大展”現場討論會上,詩人橫就提出當代漢語詩歌已經在全球處于領先地位。會后,曹五木和我聊天時,也持此觀點。印象里,此前于堅也有過類似的表述。
我的問題是,這結論如何得來的?我們在書刊或朋友圈讀到的有限翻譯作品?加上來大中國參加國際詩歌節的詩人作品?我對那些與會詩人及其在母語詩歌里的情況不了解,不妨反過來看看漢語詩人被邀請參加國外詩歌節,被翻譯成其他語言的情況。部分是因為詩好,部分是因為以訛傳訛的著名,部分是作品迎合老外胃口,比如老外眼里發亮的對意識形態的挖掘,部分詩人是會折騰……總而言之,和在國內發表,獲獎,參加活動和出版作品的機會大致類似,除了少數詩人是因為詩歌水準外,多數要歸功于其人脈和資源運作能力,甚至人格扭曲系數。所以,常見的情況是,數量眾多的被翻譯成外語的漢語詩歌,若它們在更自在的母語里都沒贏得足夠的尊重,也不可能靠翻譯的力量在其他語種里獲得重生。這樣的作品被翻譯得越多,越是在給當代漢語詩歌抹黑,而不是體現出漢語詩歌的繁榮。
這樣的情況,不會只出現在國內。從一些在國內出席國際詩歌節的外籍詩人頭銜,和頭銜下的作品,也很難把他和他母語里最好的詩聯系起來。 有詩人一言以蓋之,除了北島在香港搞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邀請來的詩人有含金量,可以與“國際詩歌”名頭相符,其余國際詩歌節搭建的多是草臺班子。那些陌生的洋名字,可能是主辦方人脈或眼光有限,主要用來標記逼格的。也有人說得更難聽,說主要是用來交換利益的。雖然這是個全球化時代,那些講究互利互惠的全球化紅利,很難給到一些真正具有獨立精神的,性格孤傲的優秀詩人頭上。各種語言里的優秀詩人,大約都是在個人領地上,相互孤立地寫作,相互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因此也不可能得出漢語詩歌比人家更優秀的結論。但這些年,各種以國際詩歌節名義引進來的國際友人過于魚龍混雜,讀到的有限作品實在不敢恭維,讓一些國內詩人產生了漢語詩歌的“大國崛起”認識,也正常。
我想到了另外兩個大國的詩歌。俄羅斯詩人與我們有相似的寫作環境。但環境把我們的詩歌基本壓垮的時候,他們卻能借助于自身靈魂的力量,成就偉大的詩歌。他們詩歌里深入個體生命的國家意識,比西伯利亞更為遼闊的悲傷,在自由美國精神里沒法形成。但自由讓美國人在當代詩歌藝術的可能性上、豐富性上走得最遠,可以借助金斯堡等“垮掉的一代”詩歌來肆意發泄現實世界的痛苦或狂歡,直接給你震撼和沖擊,也可以借助斯蒂文斯用純粹的語言、奇詭的意象虛構一個精神世界,給你審美上的震撼和沖擊。當代漢語詩歌究竟在靠什么崛起,能在世界詩歌版圖成為有醒目標記的地方性知識?
靠屢屢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符號性詩人北島?第三代詩人不是在三十年前就號稱把北島和朦朧詩打倒了嗎?1986年一夜成名的第三代詩人呢,今日雄風安在?他們中大約還有十幾個詩人,依然保持了高強度的寫作,從當年的青春期寫作,進入到了中晚年寫作。青春期寫作,靠語言的爆發力,能寫出明亮的詩歌,但詩歌精神地層的力量,常需要隨年齡而來的成熟心智才能給予。大詩人的成熟期通常會出現在他的中晚年寫作中。但當年聲名遠播的多數朦朧詩人和第三代詩人,進入中年后寫作就難以為繼。他們作品給人的印象,表現出明顯的青春期癥候。靠他們過去提供的那些文本,并不足以支撐當代漢語詩歌的強勢崛起。
所以,曾經掛著大詩人頭銜,有著很高江湖地位的詩人,與自身當下的寫作狀態極其不相匹配時,是很尷尬的。詩壇的殘酷性在于,就算你年輕時寫出過著名作品,長時間不寫了,也很快就不再被人當一回事。除非他在最閃亮的時候死去,像海子那樣。人們對死去的詩人總是很慷慨,讓死去的詩人留下他的作品。活著,但寫作難以為繼,或寫作不再有效的詩人,他早前的作品也會死掉。只有極少數例外,比如臺灣詩人痖弦,靠年輕時的一本詩集《深淵》,笑傲江湖數十年,聲譽持久不衰。仔細一琢磨,這還與臺灣現代詩歌運動軌跡有關。臺灣現代詩領先于大陸的唯一階段,也就是大陸詩人被集體催眠了的上世紀的50至70年代,臺灣詩人獨自嗨出了高潮。后來的臺灣詩,大致是每況愈下,現在差不多被大陸詩歌打回解放前了,這也是痖弦這樣的詩人,在臺灣詩壇依然能光芒四射的原因。
當代漢語詩壇里都有一些什么好詩人?第三代詩人能持續寫作的十幾個詩人里,大約有半數,寫作和生命同步進入晚年,能噴發出精神地層力量的詩人,依然值得期待,寫出有力量的作品。當代漢語詩歌主力詩人的接力棒,已自然傳遞到稍后出場的60后,70后詩人手里。這里面有著名的名字,也有一些依然處于遮蔽狀態的非著名詩人。在網路和自媒體如此發達的時代,按理,不再有任何組織和個人有能力對某詩人形成真正的遮蔽。但如果是詩人主動把自己放入某種遮蔽狀態,不屑于與你們同臺呢?忍受生前的寂寞,并不只是當代大詩人才遭遇的命運,幾乎是某些特立獨行的詩人不可避免的宿命。而且,生前寂寞未必能換來死后的名聲。作品能否被時間留下來,主要還得靠運氣。沒人知道時間長河里究竟淹死過多少高手。
尤其,隨著時代的發展,詩越來越顯得無用了。詩作為時代最無用的事物,雖不能破壞這個時代,但對寫作者的破壞,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愛上詩的危險性,不只意味著詩人與物質社會脫鉤,而且其靈魂長期被消極的事物糾纏,比如虛無,衰敗,悲傷,及一些很難被證明存在的東西。包括死亡。狂熱迷戀海子的90后詩人左秦,在這個冬天選擇了去另一個世界追隨海子去了。它的寫作生命,才剛剛起步。而稍早前離開這個世界的南京詩人外外,我想一些著名詩人應該會被他的詩驚到,他是在語言和詩歌意識方面都進入高手級別的詩人,此前竟然如此低調,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包括在一個圈子里玩的著名詩人韓東這樣的朋友,也渾然無察。這種籍籍無名的年輕詩人的離去,比老詩人余光中、屠岸那種屬于詩歌和生命自然代謝的離去,要殘忍太多。
愛上詩,你愛上的其實是一個黑洞,不是一碗亮著油光的心靈雞湯。沒人能描述出黑洞的樣子,無論多么厲害的語言。詩之黑洞,看不到邊,大得就像整個宇宙。你愛的越深,越了解它,寫的越多越好,語言的光照亮的黑暗越多,看到的黑洞就越大。你可能反而在黑洞里越茫然無措,不時聽到詩躲在暗處的嘲笑。在明處的只是你寫下的作品,那不是詩。而且,你寫下的作品越多,捕獲的詩意越多,殺死的詩也越多,看不見的詩也越多。某一天,你看不到詩的邊際了,你發現詩的無處不在了,發覺自己的渺小了,你可能真成大師了。所有自以為掌握了詩之真諦的人,牛逼哄哄的詩人,都是對詩和自己了解程度有限的詩人,不會是真正的大師。而且,他談起詩來越言之鑿鑿,越顯示他對詩的無知和狂妄,別的什么也說明不了。
詩不好談,很多人轉身談語言。但詩和語言究竟有一種什么樣的關系?詩既不是語言內部的事物,也不是獨立于語言之外的事物。詩存在于語言和現實之內,也存在于語言和現實的關系之中。詩是語言游戲,也是語言游戲之外的沉默。詩和語言相互喚醒,但語言喚醒的是詩的沉默。詩不會是任何人提供的話語編織物。但那些話語編織物,確實按它的方式,讓我們看到了詩的蹤跡。詩不能被數字化,被精確化。所有人的寫作,都是按自己的想象和理解,模擬詩的樣子。所以,即便機器人可以做任何事情,小冰按算法寫了很多詩,但多完美的機器人,多厲害的算法也寫不出真正的好詩。好詩,還要聽命于人性,有缺陷的人性。
站在百年新詩的風口,照例要談到新詩的方向問題。在與許道軍的對話中,我提供過一條線索:既然21世紀被稱為城市的世紀,我們與城市的相互依賴性都在加強,就需要重新調校一下詩人與城市相處的方式。這種相處方式,體現了我們對不斷變化的時代意識的理解程度,也決定了如何給詩歌的現代性增補新的內涵。要說,在詩歌美學的現代性改造方面,如對生命本體意識、語言本體意識的關照,對形式的理解,在詩性意義的生成方式上,當代詩都頗有心得。在處理詩歌與現實世界的關系,對存在的探索,當代詩也顯示出了很強的能力。但,問題出在詩人對現實世界本身的認識上,出現了系統性偏差。
當社會已從農業時代向城市時代轉型,而詩人并沒有意識到這種轉變的深刻性,詩歌明顯跟不上時代(非流行符號意義上的)的整體節奏。我們看到,新世紀的漢語詩歌景觀,依然在以農業意象為主要構圖元素。這種系統性偏差,直接影響到當代詩追問人類存在的線索的有效性和合法性,存在的意義也被懸置起來,這從核心精神上制約著當代漢語詩歌的現代性。所以,在回答楊黎關于新詩百年的提問時,我把詩歌的現代性問題做了具體轉化:當代詩該如何與我們置身其中的城市相處?或許,任何限定現代性的做法,都有悖于現代精神,損害了現代性概念的無限開放性。之所以大膽把現代性問題做這種具體轉向,也是看到了問題的普遍性、迫切性和現實性。
當然,我說的是一般情形。少數詩人,對大自然的鄉愁并非迷路或矯情,只是被性情驅使。城市里還有并未享受到現代文明帶來生活質量的改善,處境困苦的詩人,還有受到城市欺凌的打工詩人,城市之外還有少數真正的農民詩人。他們的寫作,對城市或現代文明采取明顯的控訴和對抗姿態,也是合適的。只是這類詩作,就算他們自己不陷入煽情俗套,也容易誘使旁人誤以為,當代漢語詩歌在處理與社會現實的關系上,還出于某種低俗階段。何況,確實有不少此類詩歌,由于表現社會現實的意圖過于功利,而顯得圖樣圖森破(Too young to simple)。一些西方媒體近年來對我們打工詩歌過于熱情的關注,就是例證。這和他們過去三十年來一直對北島等朦朧詩人的熱情,邏輯上是一脈相承的。
他們看來,構成當代漢語詩歌地方性知識的,主要靠它在意識形態和詩歌倫理上的表現。他們對當代漢語詩歌內部的真相是置若罔聞的。而在洞悉當代詩歌內部秘密的人士看來,老外們關注的,恰恰是我們應該警惕的問題。他們的關注,反而形成了對當代漢語詩歌真相的遮蔽。所以,在寫作中建立了自信的詩人,已不怎么相信來自于現代性發源地的意見。雖然他們率先啟動了現代性按鈕,但當現代性黑暗或光輝已成為人類集體命運,他們體內沒有流著我們的血液,沒人替代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無法體會我們身上發生的一切,自然也無力裁決漢語詩歌的現代性問題。時至今日,漢語詩歌現代性的合法性,只能靠我們自己,一些率先在自己和腳下土地之間建立起語法關系的詩人來完成。
這一年我們寫過太多被命名為詩的東西,多是速朽的文字。能被2017年標記的好詩,標準交給下一個百年后還能活下來的人確定,會比較合適。按我個人偏見,那必然是在本土性和現代性有所思考,并給出了合理回應的詩。在形象上,他們不會符合當下的所謂主流審美標準,不愿意當常人審美里的三好學生,而偏向于搗蛋鬼角色。他們不能裝神弄鬼,但最好被施了魔法,至少要喜歡極限運動,能冒犯詩人想象的邊界,自我的邊界,語言的邊界,他人定義的關于詩的邊界。他們稱得上當今詩壇真正的先鋒作品。這樣的詩一出場,才值得我們仔細觀察,并特別標記下來。據這個思路,顯然,再談五千字,也交不出合格的2017年中國詩歌的準確印象。我想,詩并不適合,也不需要,有誰來進行每年一度的新聞觀察。
譚克修
2017,12,29,萬國城

作者簡介:
譚克修, 1971年生于湖南隆回古同村。八十年代末開始寫詩。先后獲得過“中國年度詩歌獎” “民間巨匠獎”“十月詩歌獎”“首屆昌耀詩歌獎”“中國獨立詩歌獎特別大獎”。譚克修是地方主義詩學的提出者和踐行者,也是城市詩學的研究者和踐行者。現居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