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歌和時間之中,我需要破碎的夢想和幸福感
每一個人都無法擺脫生命所賜——我說的是我們生活中的空間和時間。就是這短短的幾十年,一個人的時代感已經形成——創新的愿望已經屬于夢想部分。一個時代所凸現的偉大優點和它的錯誤幾乎同樣可見。一些正確的觀點陸續得到驗證,這些觀點甚至來自從前。一些埋在土里的罌粟之花開始擺脫惡魔的嘴臉,并且得到好奇心的理解和重現,但一個錯過了時代的精神成果依然顯得遙遠,它似乎只宜于在美學和道德方面給予足夠的稱贊,而獲準需要嫁接和進入傳統的部分其實已經面目全非——時間只對未來感興趣,因為未來是希望和信仰的寄生之地。未來可以使人暫時忘記痛苦和絕望,而不生忿懣。人類虛偽的世界觀已經把未來描繪的輝煌燦爛,類似于神的家園,人只需從中分享鮮花和果實而不再經歷艱辛的時光,所以未來即甜蜜又虛幻。而我們今天的時代,又是時間中多少老死的鬼魂幸福的夢想呢?!
波德萊爾不是地獄里回來的人物,他和但丁的心靈有所不同,也許他還可以容納歌德的夢想,但他在絕望的角度談到的幸福,卻使他詩歌中的“人道主義”折斷了巨大的翅膀。這種詩歌現實讓我有了另一種想象,假設我們生活在一個不確定的時代,你要在時間中選擇哪一個朝代度過你的幸福時光?選擇可能多種多樣,春秋、東晉、唐朝……其實除了更遠的神話時代中那些巨大的云霓可以托住人類飛翔的翅膀之外,哪一個時代都各有其艱辛和動蕩。而一個詩人所需要的那座山崗已經在歷史的變遷中改變了模樣。往昔和今天一樣,即便是桃花源也一樣面臨生態威脅,或演化成了道德的荒漠。看來生活中普遍的東西總是一致,不同的只是它的黑色幽默帶來了種種荒誕:不同的時代風靡不同的浪漫。
不幸的是人類本身,“要靠自己才能找到一切”,因為人有原罪在身。如果沒有磨難讓人更快地馴服,人類馬上就會亂成一團,即使詩歌被注入了宗教的魔力,誰又能阻止住整個世界落入黑暗?世界太沉重了,像一塊漂浮的巨大石頭,燒起來有星辰的熾熱,暗下去有隕石毀滅的寒涼。所幸我們一直滿懷熱望,像身體里燒著一把火,始終被自己所鼓舞和照亮。若非如此,人類早已墜入另一種生活了——像一塊放棄了燃燒的石頭。那么,我們是否可以這樣想:虛偽的幸福感和世界觀,只是為了維持一幕人生的悲喜劇不過早散場,除此之外,一個氣象紛紜的時代,是不是將因剔除了寂寞和空虛的生活而變得空空蕩蕩?
現在,詩歌帶給我的虛無感和時間中的虛無感一樣強大,那些極盡所能,搜檢著美好幸福的詞匯所拼湊起來的詩歌,充滿了風光旖旎中的罪孽和偽善,而那些貌似權威并且始終穿梭在詩歌運動中的男人女人,則一半是野獸一半是火焰,還有一半也許有惡靈的身份,他們要把更多的人引入魔鬼的家園,之所以有很多人至今渾然不覺,是因為魔鬼也有意外的幸福感。而我夾裹于其中,只能選擇“火焰”的身份,這樣既給短命的時間一份希望,又給我冰冷的內心保留一份溫暖。而我仍舊心存疑惑:這束火焰到底能燒多久呢?!
膚淺的寫作會贏得榮譽,獨特的思考將加深偏見。維護經典并非保守,創造經典并非狂妄,只有鄙薄經典和傳統的人,才在心靈里充滿缺陷。那些被風花雪月教育得滿臉歡欣和悲傷的人,不過是名利的收獲和缺失所造就的宵小和癟三,或不過是在時間中假裝成熟起來的浮浪少年,即使他們熬過了人生百歲,他們依然蝸居在文字的襁褓和貧乏的想象力之間。相反的是:你的寫作如果與流行的東西相悖,也許有一個巨大的好處:它培養了藝術的自信和傲慢。另一個奧秘是:詩歌因喪失了普遍的閱讀和欣賞而保留了狹窄的力量,并減少了被模仿的風險。也許自得其樂是其中的動力之一,但與其拉斷了鼻子去裝象,倒不如獨享一個人心中的孤立和荒涼。正如時間之于詩歌,有能力接受其考驗的人,時間也不損壞他的光榮和夢想。其實時間從不會考慮詩歌所要適用的標準。時間只是大浪淘沙,并不掩飾它的暴力和滌蕩之心。
視覺藝術啟蒙于孤獨,而詩歌與咒語和呻吟有關,一切藝術的發端也許并非循規蹈矩,但文明和真理從自然中分離出來之后就陷入了混亂,連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心靈都疲乏得像亞歷山大崩潰的軍隊,即使后來的精神征服者占領了人類文明的高地,即使他們后來不斷發現和重塑了秩序和道德,但我們依然在漫長的時間里失魂落魄,更多的人不可能像英雄那樣生活,我們只是滿懷激情又殘缺不全的人,藝術如果呈現了部分現實和模擬了全部的未來,那未來又與我們何干?現實盡管是局部的,但它嚴酷的一瞬已經讓我們命懸一線。
詩歌只是最后的安慰,她和宗教的意義一樣,宛如墓地上的花朵、傷口上的鹽,她夢囈一樣的祝禱讓我們心中茫然。如果宗教是這個世界上“巨大無形的黑暗”(葉芝語),那詩歌或者就是另一個更大的黑暗。直到現在我才想,如果我對詩歌根本就一無所知,我今生將過的多么樸素、平靜、安全。但現在一切都顛倒了:如果毒蛇是雅典娜的車輪,如果苦行僧是神的運動員,那么詩人就必是黑夜的塑造者,一個偉大光明的世界,必須有人給予善良的提醒,如同一個夜晚必須貫穿一個白天,如同富麗堂皇的天空必須有一道黑暗的閃電。詩歌的麻煩是宗教的麻煩。如果詩歌是一個完美的宗教,詩人中就永遠會有忠誠的信徒也會有背叛的撒旦。直到現在我已經聽不進別人的勸告,我的眼前始終有個幻象,一個暗中的守門者在《俄耳甫斯》的詩句中替我告訴你:“普路托之門上的鎖不可能打開,里面是一個做夢的人”。
來源:《十月》
作者: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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