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心性與浪漫情懷
——弱水散文集《黑白盛開》中的女性意識
作者:劉劍

最早認識弱水,差不多是在十年前她的天涯博客,“弱水”這個筆名讓人覺得文雅而又充滿詩意。老子《道德經》里說“上善若水”,最高的善就像那水一樣,是所向披靡,同時又是隨物賦形的;它既有滔滔汩汩的氣勢又有細密溫潤的情懷,就像弱水的文字帶給人的感覺。老子喜歡水,是因為水的品質“善利萬物而不爭”“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水厚德載物且沉默謙遜,善處下,善容人,就像弱水平時為人處世的樣子,善于傾聽、處變不驚、靈活通融、秀外慧中。古人認為是由于水羸弱而不能載舟,因此把這樣的夢想的河流稱之為“弱水”。生活中的作家弱水是一位端莊秀麗的才女,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弱水也正是這樣的智者。她總能以月光一樣的溫柔和流水一樣變通的智慧悅納周圍萬物,和所有的關系、和我們自身的處境和睦相處;同時她也能在文字中堅持理想,思索人生,批判社會,做出形而上的思考,體驗愛的絕望與孤獨,有著山一樣篤定的態度和火一樣熾烈的感情。古典的心性和詩意的情懷就這樣無縫對接于一身,成就了這樣一位既有人文知性又有生命感性的才女作家和浪漫詩人。
一、古典的美:用知性化解生命的疼痛
弱水的作品給人的感覺和她本人給人的感覺一樣,有一種古典的美。像溫克爾曼說古希臘作品那樣“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古典的美要求內容與形式、感情與理智的和諧,要求藝術 的自由與自然的規律之間的調和。歌德在1802年寫的《自然與藝術》的一首小詩中,曾經這樣加以描繪:
自然與藝術好像分開,
但我們一想,就會發現它們的共同點。
代替斗爭,和諧的歌聲高唱
二者一起,走近我的新房。
……
要做出大事,須得節制力量;
在自我的限制中方才顯出手段,
在規律的下面方才有自由無疆。
按照蔣孔陽先生的理解,“所謂古典風格,”就是有點像“暴風雨后的晴空萬里和驚濤駭浪后的清明澄澈”,這正是弱水的散文帶給人的第一印象,自然、素樸,就像一滴水一樣單純,像雨后的晴空一樣澄澈,卻有動人心魄的力量。她的文字清新洗練,蘊含著一種自然而然的節奏感,寧靜、理性、節制,在該靜默的時候靜默,該透明的時候透明。有別于詩歌中的弱水用語言的技巧將“自我”包裹起來,在散文中,她把自己打開,那樣赤誠坦白地面對我們,從容地敘述過往,剖白心跡。散文集的開篇《與我們的性別和諧相處》可以說是女性主義寫作的典范之作,卻不像一般的女性寫作那樣劍拔弩張。而是經由自己痛苦的經歷,達到了對兩性關系認識的升華。這飽含著對“自我”與“他者”的重新認識。成長是痛苦的,但是這種認識的飛躍卻是理智和清明的。在這個過程中,她克服了那些我們大家都會經歷的生活矛盾,用知性和愛心化解生命的疼痛,達到了一個自然而又自由的心性境界。
“我”按照母親的傳統教育長成一個成績優秀而又聽話的好女孩,因為父親的重男輕女,“我”從小抱定要自強,好讓自己不遜于男孩。然而女孩成長過程中的憂懼、疼痛、危險卻如影隨形。當青春期來臨的時候,我刻意隱藏自己內心的波濤,淡化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把身為女性,看作一種不幸,看作是上帝對“我”的懲罰。我疏遠一切可以貼上女性標簽的東西,不事化妝、厭惡瑣碎生活,致力于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純粹意義上的人?!拔摇本芙^了青春期那些飽含明確欲望指向的異性追求,在冥冥中等待一份超越身體欲望的純粹愛情。終于有一天,在寒冷的華山山頂上,一位和我一起看日出的青年,以他的赤誠感動了我,他用長臂撐起溫暖的空間,為女友遮蔽寒冷,“在毛巾被狹仄的空間里,我們小心翼翼,保持著不被相碰的距離。我們聽著彼此的呼吸,一動不動,像固化在琥珀里的兩只昆蟲,一起看著一顆金紅的太陽從遠處的山峰間慢慢升起,噴薄而出。自始至終,他撐著毛巾被的胳臂沒有落到我的身上。我把這份愛看作是經過了肉體考驗的純粹的愛,是我信奉的形而上的愛。一生的選擇有時只依賴于一念?!保ā杜c我們的性別和諧相處》)然而,當作者終于與自己女性的身體和解走進婚姻的時候,卻在婚姻中發現另一種不幸。多年的愛與痛、怨與念,也許都是性別帶給我們的與生俱來的宿命。那個我們從小不愿面對的麻煩的、疼痛
的、內憂外患的女性自我,將一直與我們同在;那個弱者的形象即便在外在功利中克服了,比如女性通過努力達到了男性達不到的生命高度,但是人們會一直認為你是有缺憾的。曾經那個你認為經得住人性考驗、道德純潔、值得托付終身的忠誠戀人,有朝一日也會成為一個深陷在沙發里的“沙發土豆(Couch potato)”,成為一個漠視妻子的才華和付出、不肯分擔一點家務、凡事以自我為中心的大男子主義者。
盡管生活中到處充滿了這樣吊詭的邏輯,不時要與千瘡百孔的感情和無法盡如人意的生活周旋相處,弱水卻從不大聲呼叫,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她是節制的、隱忍的,從不將傷痛示人,而是能夠理智、平靜地面對這些生活難題,將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讓這些心靈上經歷的暴風驟雨漸漸化為云淡風輕。這不是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也不是靠于丹式的心靈雞湯自我治愈,而是一種推己及人的換位思考,這里面有辯證看待事物的理性和通達,也有儒家古典人文主義的生命涵養和生活智慧。比如,作者可能一直對父親的“重男輕女”耿耿于懷,但當自己婚后發現每到過年過節,丈夫總要承擔比自己更沉重的家庭責任時,她漸漸明白了為何一個中國家庭,無論城市還是農村,貧窮還是富有,都希望下一代中有一個兒子?!拔夷莻€時候第一次認識到,作為兒子是應該克服一切困難去履行責任的。而作為女兒,父母對我從未有過責任的要求,更不會將困難交給我,相反他們對我是一味地付出,呵護,擔憂。”(《與我們的性別和諧相處》)兒子意味著生活壓力可以有人接續承擔,無論我們作為家長還是作為子女,我們都能感覺做男孩的“累”和做女孩的“嬌”,這和男孩在人們心中的“重”和女孩在人們心中的“輕”正是一體兩面的東西。這樣的換位思考,讓作者體會到了那些根深蒂固偏見陋俗背后的人性內涵,于是,對生活里常見的或顯或隱的性別歧視就不會再大驚小怪了。達到這樣的理解并不來自于作者的軟弱和妥協,而是通過內心的道德反觀,實現了推己及人式的內心平和。按照孔門仁學,內心有大愛的仁者方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在弱水寬容的面對人際關系的背后,我們的確能感受到傳統的家教和讀書的積累給她帶來的儒家古典人文主義的影響。這是一種深入到骨子里的教養,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真水無香,潤物無聲。
在知性上理解了它,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弱水在自身意識里完全向傳統陋見妥協,止步于認同現實社會對女性“第二性”的文化建構。在這里,強者的寬容和弱者的妥協區別只在于,“自我”是否能達到俯視繼而審視這一切的人生高度。弱水畢竟是一位現代女性,實際上,按照她的成長經歷,她一直走在女性自立自強的路上,沒有被任何偏見意識束縛住個人飛翔的翅膀。當這些來自海德格爾所言的生活的“煩”和“悶”無處排解的時候,她發現了寫作的奧秘。寫作始而作為一種生活的陪伴抒發感情、緩解孤獨,繼而作為實現自我、反思人生的一種方式,成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用寫作照亮了自己的存在之門,并通過寫作進一步確證自己。在那里,她遇到阿赫瑪托娃,遇到漢娜·阿倫特、蘇姍·桑塔格,遇到西蒙娜·薇依和弗里達等一個個活色生香的女人們,她們是女詩人、女藝術家、女思想者,她們每一個都才華橫溢卻命運坎坷,然而她們每一個都走出了屬于自己的蕩氣回腸的人生。她曾經模仿阿赫瑪托娃的口吻給博客簽名寫道 “我已學會一種簡單而明智的生活,瞭望天空并祈禱上帝”。她可以寧靜地滿足于自己構筑的精神空間,體驗其內在的豐饒和充實,從而不去計較現實的荒涼和貧瘠。
然而即便在這種簡單而明智的、對生活的低限度要求中,寫作與職業、家庭仍然常常出現矛盾,弱水寫道:“不只是我的他,包括我的父母,他們認為一個女人除了工作之外,就應該以履行家庭職責為主,其實工作也是為了家庭給養。而與家庭無關的閱讀和寫作,則是有違家庭道德的?!保ā杜c我們的性別和諧相處》)作者敏銳地意識到,對于家務和寫作之間的沖突,世人對待男人女人是持守雙重標準的。一個男性作家“會因為寫作得到家人更多的尊敬和包容”。人們對男作家(如錢鍾書)不懂日常雜務、生活能力略遜于常人,就可以寬容理解且還傳為美談,妻子楊絳在背后做出犧牲也是心甘情愿;而對一個女作家來說,她必須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多面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否則就難以在世人眼中自全。正如有評論家指出,弱水是一個不僅書卷氣濃而且煙火氣重①的詩人,這半是因為她熱愛詩歌也熱愛生活的天性,也半是因為她要和自己扮演的多重社會角色相調和。如果她在追尋理想的路上稍微忽略了“煙火氣”的日常雜務,那么來自周圍親人、熟人異樣的目光和無言的指責肯定是許多男性寫作者無法想象的。對她而言,“無論在文字中如何獲得突破的自由,生活依然是一道無解的難題。我當然不敢抱有伍爾夫那樣毫不妥協的理想主義,也不愿向傳統男權思想作徹底的妥協,而是努力在妥協與堅持中創造一種平衡,在履行好傳統女性家庭職能的縫隙中,堅持讀書、思考、寫作,爭取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自由,實現對自我存在的確認?!保ā杜c我們的性別和諧相處》)她在這個妥協與堅持的過程中找到一種難得動態的平衡。正如史鐵生所言 “人生就是與困境周旋”。既然不可能放棄事業也無法完全舍棄家庭,她所要做的就是在一位優秀的作家、一個稱職的白領、一位合格的母親和一個孝順的女兒等多種社會角色之間來回穿行。她麻利地應付完所有的日常工作和家庭雜務之后再拿起筆,獨自面對屬于自己的寫作之夜。不是所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身處這樣一種忙碌而多維的生活狀態中,仍能做到游刃有余,心無旁騖,仍能寫出美麗睿智的詩歌和散文。這讓我們在欽佩弱水有著堪與寫作能力相媲美的生活能力的同時,也不禁感嘆,她要付出多少常人無法想到的辛苦和努力,才能達到現在這樣一種從容、淡定而又和諧的狀態。
同時,弱水有別于大多數女性寫作者,并非只將自己像琥珀一樣包裹起來,而是能夠隨時將她的人文理性投射到周圍世界,她能感知自身的生命疼痛,也能感受這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無人代言也無力發聲的“病”與“痛”,這使得她的散文克服了大多數小女人散文的“自戀”和“自怨自艾”,從而通向更加廣闊的生活空間,較之大多數女性寫作多了一層公共關懷。她是一位有著自主的價值立場和自覺的寫作意識的作家,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她不是只像一個“乖孩子”①一樣“悅納”生活拋給她的一切,而是會像一個哲人一樣,跳出世外,站到一定的高度去反思那些在我們也許習以為常的生活現象,從那里看出“癥候”和“問題”。這種“在世”寫作是如此的自然平易而又深接地氣。當她走在太原的街頭,走在西單路口,常常會面對著蕓蕓眾生紛繁人事展開無限遐思。通過《府東府西》《小D回家》《公交車上的女人》等文,我們可以看到她對人世間的關心和對“小人物”的體察。她不僅運用理性去化解自我生命中那些難題,而且也對社會發展進程中的人世變遷和兩難困境,做出自己的思考和判斷。在她看來,“文明的生長有它自身的邏輯,一個個原子般的個人,唯有在外部世界的沖突中保有內心的和諧,才能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存在方式”。(《一場浩大憂傷的雪——讀奧爾罕·帕慕克〈雪〉》)她對世事的關照里既有深切的希翼,也有清醒的認識。比如,當她看到府東府西街道兩旁的滄桑變化和將要拆除的現狀時,她寫道:“我多么希望拆建工程的目標不僅僅是為擁堵的車流暢通道路,而同時可以拆除強與弱的距離,掠奪與被掠奪的對抗,那才是對這個生死相逐、新舊交替的大時代的真正呼應?!保ā陡畺|府西》)在她筆下,有窮人與富人、強者與弱者、喧囂的少數人與沉默的大多數,經濟的熱鬧與蕭條、權力的邊界和限度、人生的荒誕和悲涼、命運的反復與無常。一個個人物和場景向我們走來,那樣活靈活現,帶著他們獨有的個性。弱水的散文雖不刻意,卻隨處可見一種深厚的人文關懷。她的寫作不僅是我們了解“自我”的一扇窗口,也是我們重新發現世界的一扇窗口。
二、浪漫情懷:用心書寫愛情的憂傷
站在現代性門口的詩人席勒認為:“詩人或則就是自然,或則尋求自然。在前一種情況下,他是一個素樸的詩人;在后一種情況下,他是一個感傷的詩人”。 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詩人荷馬、賀拉斯等人,無疑是素樸的,他們主張模仿自然,在作品中達到了人與自然的和諧;而浪漫主義時代以來的詩人,他們開始不滿足于模仿自然,而是一心要追尋理想,因而追尋而不得的悵惘和憂傷也就如影隨形。他們的心中開始出現一種精神分裂的危機,作品都被涂上了一層感傷的色彩。歌德的詩是素樸的,而席勒的詩是感傷的;同樣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孔子編訂的《詩經》是素樸的,而屈原的楚辭是感傷的。以席勒的劃分標準來看,弱水散文既是素樸的,又是感傷的。弱水散文首先給人的印象是一種自然的素樸,素樸的真實。她娓娓道來,平白如話;同時無可否認確實有一種無言的憂傷彌散在字里行間?!都t樓夢》中賈寶玉對林黛玉說:“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敝筮@句話成為男女之間信誓旦旦的愛情表白。每當提起“弱水”二字,人們就想起細水長流的柔情和綿長繾綣的相思。而愛情,正是弱水作品的一個永恒母題。文字中的弱水是浪漫的,她關注各式各樣、百轉千回的愛情,在其中追尋愛的理想,體驗愛的孤獨,反思愛的本質,探討愛的真諦。文學是抒情的藝術,而愛情是詩人的信仰,泰戈爾認為第一種境界的詩人,追求精神信仰同時也追求愛的信仰。在這個意義上,弱水在散文中,也依然是一個詩人。
首先,她在愛情中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有一意孤行要堅持的生活方式和愛情理想,一種古典高貴、忠貞純潔的愛情理想。她將自己唯美、浪漫、悲傷的愛情想象投射在所有這些故事之,“因為你的凝望,我的美被照亮。愛在光影流轉中凝固。成為你的作品,是我走入你夢想的唯一道路?!保ā蹲寪鄢蔀椴恍?mdash;—讀弗美爾畫作〈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在她的筆下,愛是“兩顆孤獨的靈魂因為相近而得到安慰、觀照和溫暖?!保ā段蚁M麖奈从鲆娔?mdash;—電影〈羅丹的情人〉觀感》)愛情中的男女痛并快樂著,“他用色彩將你帶往遠方,用愛,讓你理解更多的真理。靈魂沒有上升,就不是愛情;心中沒有疼痛,就不是愛情。”(《和疼痛比賽游渡——讀弗里達畫作》)在解讀這些愛情故事時,她讓自己一反生活中的隱忍和克制,“和主人公一起流流淚,當然這淚是自己的,情緒于是找到出口,一切滯結得到緩解和消釋。”(《異地的房間》)她真心贊美那些為了堅持愛情理想百折不撓、無怨無悔的癡心愛人。在《香山多嫵媚》中,弱水深深感動于一個世紀前高君宇和石評梅的傷心愛情,她錄下女主人公的絕筆詩箋:“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我愿意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我愿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涌,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香山多嫵媚》)在靜默的西山和皎潔的月光下,作者心頭浪漫苦澀的愛情和眼下凄美空曠的月色交相輝映,從而將讀者帶入一種充滿詩意的、無限感傷的氛圍中。也許“無望的等待”“相愛而不能相守”成為弱水心頭一個縈繞不去的結。佛家說,“風動幡動只緣心動”。每個人在歷史人物和山川景物身上看到的,可能都是內心自我的某種程度的投射。那些不相信愛情的現代虛無黨們,早已在心中解構了當年高君宇和石評梅的愛情神話,所以當然不會在香山紅葉上看到石評梅的丹心抑或淚水。但是在生活中體驗愛之絕望的作者,看到了高、石愛情中那讓人哀傷心痛的部分,并愿意去相信它。她寫道:“愛是一種信仰,是另一種宗教。你信它,就有;不信,就沒有。如果你需要它,它就在那里。我不知在勸慰她,還是在勸慰我自己。在永無盡頭的黑暗的人生旅程中,愛是一種抽象的期待?!?(《愛是一種抽象的期待》)
在文字中的弱水是感性的,無時無刻不在追尋著那個愛情理想,盡管它總是可望而不可即。她對愛情的希冀不像余秀華那樣奔涌熱烈,但是那種篤定的程度和等待的執著絲毫不遜于余秀華。與余秀華詩歌中如《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對愛情的主動出擊態度不同,弱水作品中的“我”對愛情理想的堅持是被動的、安靜的、不具有攻擊性的,她沉浸于一份無望的等待,固守著內心高貴的孤獨。愛情就像在和時間賽跑,歲月無情,年華易逝,這種永恒的、抽象的等待面臨的是對身心長久的、具體的考驗。一個安靜等待中的戀人要學會和孤獨相伴,就像和想象中的愛人相伴一樣。當我們走進她的文字,就能感受到弱水內心那種真切的孤獨。當獨自回到不是“家”的“異地的房間”,打開熱水龍頭準備洗浴入眠時,她寫道:“我那么依戀溫暖,就像依戀愛情一樣。在溫熱的水中,如同在愛人熱情的目光中,我冰涼的肌膚一點點被喚醒,融化,連同內心那些隱秘的情感和愿望。它們引領我踏上遺忘之舟,將那些我無法棄之門外的堅硬的束縛從我柔軟的體內徹底剝離。”(《異地的房間》)這樣的文字,讓我們感受到弱水冷靜理智的外表下燃燒的生命熱情,她渴望著經歷石評梅那樣靈肉合一的崇高的愛情洗禮,甚至也準備著在愛而不得的情況下犧牲自己。不能得到,不如想念;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這使得她大部分關于愛情的文字中有一種“深刻而高貴的孤獨”①。這種愛情中的孤獨和想念有時也會帶來一種蝕魂銷骨的壓抑和憂傷,讓生命不堪承受之重。然而每個人生命故事里最深的痛楚,往往難與人分享。當與女友共處《異地的房間》徹夜長談,似乎有一種敞開心扉的契機時,她“清晰地感受著一種袒露的渴望,一種被分擔的誘惑,但最終,它們被我遏制,那些沉重、傷痛、幻滅,成為屬于我一個人的、涌動在我心間的、真正的隱秘,和永恒的歌謠?!?誠然每個人最深的心事說出來就緩解了心靈壓力,但也難保那些珍貴的情愫不被稀釋為狗血八卦,變成人們無聊的談資和世間喧囂的話語泡沫,而只有固守在心里,它才是永遠崇高的。
實際上弱水對愛情并沒有過多的奢求,“其實一直期望著一種生活,每天黃昏時分,可以和心愛的人一起散步,拉著手,說著話,或者沉默著,各走各的,偶爾肩碰一下肩,漫無目的,只是順著腳下的路往前走。” (《異地的房間》)這個愛情理想看上去是如此的平凡,而在現實中實現起來又是如此之難。在《觀看》《閱讀》兩輯中,弱水聚焦了《資本創造的敵人》《一場浩大憂傷的雪》《愛在午夜飛行》《在愛情的盡頭守望》《我希望從未遇見你》等幾部電影文學作品,也從旁觀者的視角審視了幾場不遇的愛情。也許反映在電影中的愛情故事大多是悲劇,也許只有悲劇愛情才是美的才會引起她的注意,也許是她對愛的悲觀態度給所有愛情故事都涂上了一層悲傷的色彩。在弱水的筆下,大多數愛情或者愛而不能,或者愛而不遇,或者相愛卻分離,有些是生離死別,有些是人間束縛。在這些故事中,愛情就像一場永遠下不完的浩大憂傷的雪,讓弱水文學的天空始終灰蒙蒙的,彌散著切膚的痛、無言的冷和無邊的迷惘,這些愛情的憂傷似乎成為人生本質憂傷的一部分。
她尤其用心去體驗愛情中女人們的種種傷痛和不幸。她看到,當女性擁有愛情時,她們是卑微的,很容易因過度依戀、信賴對方而失去自我,“愛一個人時因為對他的仰視而自卑,甚至因為愛將自己放低到塵埃里。有時候在愛中,因為完全的依賴,反而讓愛成為枷鎖,身陷一種不自由?!保ā段业奈摇罚┒斉艘坏榱藧矍闋幦』橐龅臋嗬麜r,她們的人生馬上還會變得悲劇起來。羅丹的情人卡蜜兒與藝術家相知相愛,在藝術創造中和日常生活中他們都能完美地融為一體,而當她一旦萌生想成為羅丹妻子的愿望時,他們的關系馬上就蒙上了一層陰影?!爱攼矍榕c現實發生關系,它的脆弱和不堪一擊馬上顯現無遺。無奈地在強悍的現實中觸礁,這幾乎是愛的宿命。”(《我希望從未遇見你——電影〈羅丹的情人〉觀感》)最終卡蜜兒為了獨立和自尊離開了羅丹,然而這份愛卻給她后半生留下不可磨滅的創痛。她的藝術因為被認為抄襲羅丹而得不到業界認可,她生活在孤獨、絕望和瘋狂的邊緣,在精神病院度過了30年人生最后的時光。在解讀這些故事時,作者既能如臨其境切身體會愛情的苦痛,又能從一個超越的旁觀視角審視女主人公的選擇,愛情往往是甜蜜、溫柔的陷阱,女人們卻愿意飛蛾撲火殞身不恤。
在這些悲情故事的最后,愛常常和死聯系在一起,成為一枚硬幣的兩面,彼此不離不棄?!对趷矍榈谋M頭守望》中,莎拉為了對情人莫里斯的愛,陷入愛情與信仰的天人交戰中,最終病倒,在莫里斯和丈夫亨利兩個人的照料中憂郁而終。如果莎拉不死,弱水寫道:“結果也無非是莫里斯和莎拉,這一對不能真正走到一起的情侶,在愛情的盡頭,孤獨守望。”(《在愛情的盡頭守望》)“在愛情的盡頭,孤獨守望”是弱水向往的理想主義愛情模式中癡男怨女的一個永恒的姿勢。因為在她看來,“愛情的盡頭,沒有第三種風景”①。那些超出世俗倫常秩序而追尋理想之愛的主人公,不能相守,只能相望,也許只有生命完結,愛情才不會在時間中腐爛變質②。
弱水在愛情中對執著和堅持的偏愛,拖著1980年代愛情美學理想長長的投影。那是在張潔的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或者舒婷的詩《致橡樹》《雙桅船》中常見的一種愛情模式。不怕天涯海角/豈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視線里。毋庸諱言,每一個時代的愛情想象都是該時代精神生活的產物。中國古典的愛情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五四以后浪漫的愛情是志同道合,兩心相許,天長地久,長相廝守;前現代愛情注重在社會關系中定位兩個人、兩個家族的長久合作共生關系,現代愛情注重在兩個自足、獨立的人的內心確定彼此的位置。但前現代和現代愛情的共同特點都是把愛情想象成信物一樣的東西,將之固化、美化和神圣化。仿佛愛的承諾一旦交付到對方手上,一生一世都不會變化。用后現代思想家理查德·羅蒂等人的觀點來看,這是一種對愛情本質主義的理解方式③。而后現代主義者更愿意把愛情看作一種在變動中不斷更新的關系,它是不確定的,只有此時此地此際的選擇,并沒有確定的一生不變的對象。④作為一個知性的作家,一個愛的理想主義者,弱水能夠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在她看來愛的理想只是一種信仰,永恒的愛雖然美好,在現實中卻是無法承諾且可遇而不可求的。她寫道:“愛情是一場柔情的戰爭。愛情也是政治。愛情是人類的可能性,有待我們去探索。我們不要下定義。那樣就固定了它的界限。愛情是雙方建筑的,不能以一方的想象為主。不僅要凝視愛情的對象,還要凝視愛情本身,才會不斷有所發現?!保ā渡眢w之痛》)在“沒有原本,只有闡釋”(德里達語)的后現代之后,說愛情是像流沙一樣最靠不住的東西,也許并不為過。愛情鼓勵人們忘我和犧牲,而普通的人性一般只求趨利避害。當偉大堅實的愛情遇上渺小變動的人性,就像堂吉訶德的風車遇上無物之陣一樣。于是,往往我們在現實中看到的愛情具有叔本華所說的鐘擺效應①,得不到的時候焦慮,得到的時候又會陷于無聊。只有得不到的愛情和失去的愛情才是最好的,因為愛情理想一旦實現了,可能馬上就會向著相反的一面轉化。
三、人文理性:在反思中探討愛的真諦
正因如此,弱水對愛情并非只有一廂情愿的相信,也有深刻的懷疑和反思。有時她也會無意中吐露對愛情本身的幻滅。在《愛在午夜飛行中》(《Midnight Fly》)中,一個面臨丈夫出軌的香港妻子和一個愛上已婚男人的日本女孩在異國的旅行中偶然相遇,且成為知己。當女孩最后得知他們愛的是同一個男人的時候,一時經不住內心沖擊而出走,遭遇不測生死未卜。而那個匆匆趕來的香港男人,不過陪妻子在摩洛哥努力找尋了幾天無果后,就準備接受現實和妻子重新開始生活。妻子在這個過程中看到了男人之愛的平庸和現實,弱水淡淡地寫道:“愛一個人,不過如此。”簡短八個字,卻有天風海嘯般的力量,讓人膽戰心驚。如果走失的不是那個女孩,而是這位妻子自己,丈夫的表現估計也不過如此?!澳腥说膼鄞蟮秩绱税桑畎降?lsquo;只愛一點點’,胡蘭成的現世的愛,都是現實主義的。只有女人,才懷抱著愛的理想,為了愛,生死都是不重要的?!?(《愛在午夜飛行中》)影片結尾這位妻子沒有隨丈夫回香港,而是最終找到了那個女孩,她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了女孩的新生。這個作品中男性偶像的坍塌以及對異性之愛的幻滅屬于典型的女性主義話題,它隱含肯定了一種超越現實利害的女性之間的情誼,只有同樣愛得深、愛得痛的女人們之間才真正惺惺相惜。女性雖然天性柔弱,但是她們更加感性,情感品質更加專注,關鍵時刻道德責任感更強,有一種為了真情不計得失九死不悔的執著。也許這個故事中夫妻兩人不僅性別不同,也恰好是兩種不同性格的人。一個比較浪漫,一個比較現實。戀愛雙方要想共同追尋理想的愛情,需要對等品質的忠誠、執著、浪漫和深情,就像茫茫人海螻蟻眾生中兩個一看就能辨認出對方的精神貴族。而這樣高標的要求一遇到現實生活,或是具體到某個戀愛對象的時候,馬上就會變得捉襟見肘。就像張愛玲所說:愛情的盡頭,是一眼眺望得到的虛無。
如果愛情的盡頭是虛無,如果愛情一遇上具體的對象就馬上會露出頹敗、荒涼的底色,如果愛情讓人漸漸地失望乃至徹底絕望只是早晚的事情,我們還有什么理由去相信愛情,去追尋愛的幸福呢?經歷愛情的痛苦和幻滅,對于這個問題,弱水的回答依然是含蓄而且意味深長的?!暗降讗矍榭梢猿掷m多久?有永恒的愛嗎?我還是要說我不能回答,而不說我不知道。就像我們看不見太陽以外的其他恒星一樣,但是我們知道它們存在著。我們不能說不知道,只是看不清,所以不能回答。”(《身體之痛》)雖然永恒的真愛在生活里并不常見,但是她還是愿意相信它在某個地方切實存在著,就像有基督教信仰的人相信上帝存在一樣。伏爾泰說,假如上帝確實不存在,那么就有必要創造一個出來。因為相信愛情的存在和相信上帝的存在一樣,可以使我們變成更好的人。尋找愛情的過程也是一個正視自我、矯正自我的過程。在愛人的眼光里,每個女性試圖找到那個真實的自己,或者試圖成為那個理想的自己。很多認真思考過愛情的女人一般都認同張愛玲冷峭的愛情觀,認識到異性之愛是不完美的;但同樣的理性也會告訴我們,女性自身也并不完美;并且,也許人生本身就是不完美的。
怎樣在愛中超越自我,獲得內心的成長,克服完美的誘惑,弱水對《黑天鵝》的解讀也許為我們提供了一些思路?!逗谔禊Z》是對傳統《天鵝湖》故事的反寫,她對人性的設定和理解類似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新人文主義者認為人性本是善惡二元并存的,隨著具體情境而改變?!叭宋闹髁x者在極度的同情與極度的紀律與選擇之間游移,并根據調和這兩個極端之比例的程度而變得人文……人身上的這個美德的真正標記,正如帕斯卡爾所言,是人協調他自身相反美德的能力,以及占有這些美德之間所有空間的能力(toutl’ entredeux)”。①每一個人都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既是白天鵝,也是黑天鵝。身上時刻經歷著善與惡、白與黑、理性與感性的天人之斗。“白天鵝的身上,活躍著黑天鵝的野心和力量;黑天鵝的心中,隱藏著白天鵝的柔軟和脆弱。黑與白的糾結,善與惡的膠著,既是自然的,又是矛盾的,交織成演員所要突破的困境?!保ā逗诎资㈤_——電影〈黑天鵝〉觀感》)而演員最后經歷靈與肉的分裂與重生,以一己之身份飾了兩個角色,完美地演繹了人性內在善惡沖突的本質。女主人公妮娜終于在最后追求到了夢想中的藝術完美,體驗到了成功、愛與自由的歡樂,但也在抵抗壓力浴火重生的同時,因精神分裂而自殘走向了毀滅。弱水在結尾寫道:“沒有比死亡更極致的美,沒有比毀滅更完美的藝術?!彼囆g是向死而生的,追求完美本身就包含了自殘的傾向;幸福都是平庸的,要極端的美就要體味深處孤獨。藝術與道德、天性與人力、黑暗與光明、幻想和顯示,影片用充滿張力的鏡頭語言讓我們看到了“盛開在每個人體內的那朵黑白妖嬈的惡之花”。
我想弱水的寫作也正是這樣一個矛盾的統一體,這也許是這本散文集以《黑白盛開》命名的原因。在生活中她是白天鵝,善良純潔,溫柔端莊,寧靜堅忍,善解人意;在藝術中她是黑天鵝,浪漫激情,才華出眾,追求完美,渴望愛與自由。就像歌德和席勒曾經走過的道路一樣,她從小深受古典的教養,經歷過愛的苦痛與幻滅,最后用理性化解生命的沖突,和自身的處境和睦相處,重回古典的靜穆平和。在追尋愛情理想、實現完美自我的路上,有通途,也有險徑。與其鋌而走險,順從欲望和激情,燃燒自己走向毀滅,不如退守高貴的孤獨,在痛苦中淬煉生命的智慧,從而超越自我,走向澄明。也許,并非所有女人對愛情都有潔癖,只是有些女人,寧愿承受清醒的孤獨也不愿享受稀里糊涂的幸福。這樣的愛看似犬儒,卻依然充滿了希望?!拔腋嘈艕凼且粭l道路。由兩個人建造的一條道路。它沒有目的,也不被擁有。在未抵達之前,我們并不知它將通往何方。它永遠處于‘在創造’的狀態,以幻夢般的‘不可知’在時間中延伸?!保ā稅凼且环N抽象的期待》)這樣的愛因為從未開始,永遠沒有結束;它永遠在探索,永遠在進行,它就像我們伸向遠方的希望。能承擔這樣一份“抽象的愛”源自女性精神深處的自足與豐盈,它是一個敞開的姿態,在向世界發出吁請。
作者簡介:
劉劍,女,1973年生,文藝學博士,專業方向為媒介文化研究、中西文學理論與批評?,F任北京郵電大學數字媒體與設計藝術學院副教授,傳播學碩士生導師,北京市網絡系統與網絡文化重點實驗室成員,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院。曾在《探索與爭鳴》《文藝爭鳴》《中國青年研究》等刊物上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并參與編譯了《文學批評:理論與實踐導論》等多部人文社科著作。
作者:劉劍
來源:弱水 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n/dpool/blog/s/blog_4b215dc60102xbgl.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