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詩是對自己的追問
作者:商 震
青小衣在70后的女詩人中是一個面目清晰的詩人,她的作品遠離了當下部分70后女詩人慣有的自戀和自虐,而呈現出的一種自信和深沉的自省,這種深沉的自省來自于她情感的真實,自信來自她精神的獨立。這使得她在詩歌中釋放和生成了較大的詩意,也就讓她的詩歌具備了一種特有的文本價值。
青小衣的詩歌創作可分兩種類型,一是表述主觀情緒的;二是表現客觀情緒的。她在表述主觀情緒的作品中,體現出了自己的生命感受和情感經驗所帶來的一種開門見山般的頓悟,有內斂、有綿長,語詞干凈,不拖泥帶水,十分堅決,寫出了個人獨有的情感經驗和生命經驗,寫出了生存環境給生命主體帶來的疼,同時對生命的存在意義進行了堅定的質問,并把這種質問進行延續和拓展。如她在《野葵花》中表現出強烈而堅定的自我尋問,帶有古風,遵循了一種傳統意義的質問精神。每當我們提及詩歌的“問”,就要想到屈原,就要想到蘇東坡;那么,在青小衣的主觀情緒所表達的這部分詩歌里面,有屈原的《天問》,有蘇東坡的這種“明月幾時有”的成分,而且表現手法相當現代,也很精妙,很恰當。她在《野葵花》中,用隱喻的手段,對自我生命進行犀利地責問,有拔刀亮劍的兇猛和直指生命意義本身的尖銳。《生日貼》《王二嬸》中呈現詩人的一種憫人情懷,又敏銳且深刻,對人性進行透視。在詩歌架構上,表現的一波三折,起承轉合自然而到位。《王二嬸》寫一個寡婦,整個文本的表述客觀,敘述冷靜,而表現的主題非常龐大,指向人的生命核心問題,拷問了生命所延展的情感問題。我們說:處理好生命、情感與客觀環境的問題,是一個詩人一生要做的事情。我是誰?我的生命是什么?我和環境什么關系?這個環境會給我情感帶來怎樣的變化等等。這首《王二嬸》處理得非常好,帶有很強的非虛構成分,但是非虛構不是照相機,不是大千世界上有什么我就寫什么,而是經過作者精心的編輯、組織、結構,然后完成的一首詩。這首詩看似簡單,描述一個寡婦的晚年,但它的生成意義非常巨大,她對當下的關于社會、情感、生命種種的發問,讀來讓人內心一陣陣發緊。
她創作的一些表現客觀情緒作品,有著另一種意義上批判性和拷問性。如她的《壞消息》、《一個非虛構的事件》等,《壞消息》是一個接生婆被一群喝醉酒駕的小伙子給撞傷致死,但是撞死她的人都是這個接生婆給接生的,《一個非虛構的故事》是一個喝醉了酒的人,僅僅是昏迷就給活埋了。這都表現了一個當下的社會狀態。詩歌的在表現上,客觀,節制,讓事件本身說話,詩人只是用自己獨有語言來呈現,詩人不抒情,不評判,形成一種大留白,把更大的空間留給讀者,讓詩背后的意義在讀者頭腦中持續發酵。這種寫作涉及一個詩人的情感和價值立場,一個詩人如果不去關愛你所生存的環境,不去關心社會問題,那么這個詩人是失職的。就好像屈原如果不去關心社會問題、關心生命問題,屈原也就不是那個被懷念的屈原了,我們的端午節也就不會存在了。
好詩不能靠喧鬧,越是安靜的、肅穆的、越能產生強大的力量,一首好詩的產生,多是在詩人思想、情感、身心自由的時候創作出來的。像《壞消息》《王二嬸》一定觸動了她的內心,但她寫的時候,一定是平靜的,一種內心的平靜,而這種平靜潛藏著更大的力量。但是,我發現青小衣在客觀環境觸痛內心情感的時候,就有點兒把持不住自己,表現出不是很穩定的創作狀態。尤其是她在表現創傷性經驗的時候,也就是那種委屈、憋屈、扭曲用詩歌來呈露的時候,她不是有意放大這些東西,而是情緒緊張,是在一種與自己較勁的狀態下寫出來,使得有些詩歌變得格局小了,釋放出來的能力不強,延展不夠寬廣。這個時候會失去“我”,失去詩人本身。所以提醒青小衣,在憤怒狀態下可以出詩人,但絕對出不了好詩歌。詩人和詩歌是兩回事,詩人是一個狀態,是一個美丑立判、善惡分明、立場堅定的人。好詩歌一定是在安靜、放松、自在、自由的狀態下產生。她在寫《王二嬸》的時候,心里一定先扭曲了很長時間,疼了很長時間,才輕松地把它敘述出來,使這首詩才能產生強大的力量。相反,包括《生日貼》在內,有些詩的格局往小里走,而不是往大里去,它的延展力還不夠,生成能力還不強,不是她不具有把這首詩寫好的能力,而是她沒有選擇在最好的、最自在、最放松狀態時把它寫下來。
另外,一個詩人要“我”能夠成立,除了有自己的詞根,自己擅長的描述方式,還有表現個人的獨特經驗。詩人認識事物的經驗獨特,就能表現出異于常人的力量,詩歌才具有沁人心脾的感染力。理論家講辨識度,我們作為編輯,看一個詩人是否有自己的詞根,是否有自己的氣息,有自己的結構能力。這種結構能力不是遣詞造句的能力,而是修辭手段,抒情方式一定要和自己的氣息相匹配、相吻合。就是說,不要大量使用公共經驗,這一點對青年詩人很重要。現在青年詩人很多都是二手創作,甚至有的二手都不及,生活不是他的,情感不是他的,把別人的東西掰碎了再組合,或者是讀別人的詩寫自己的詩,這種東西我實在是受不了。每個詩人都應該從自己的內心產生出一種“真理”,否則,吃別人嚼過的饃或重復公共真理與常識,無論寫得多么驚艷與絢爛,很快就會枯萎。在這一點上,青小衣做得很好。她一直堅持表現自己的心里感受,堅守著自己的情感,堅守著自己的判斷,使用自己的經驗,包括努力在語言使用上的個人化特征等,使她正在凸顯自己的詩歌特點與寫作個性。也是因為青小衣有著詩人應有的自覺的尊嚴和以我為“真理”的態度,這對于一個青年詩人來說,是值得肯定和期待的。
(此文發表于《作家》2017年第12期)
作者:商 震
來源:盧輝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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