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詩學的可感的哲學
——周瑟瑟詩歌創作32周年學術筆記選
作者:陳亞平
語言既是有,又是無
(2018年2月11日)
我想,心靈的影像中,語言只有一部分代表了心靈的肉身,有一部分代表了心靈的夜幕。心靈夜幕閃爍的群輝,不全都是語言,而是語言交疊的余光投射到心靈的深淵。就算沒有語言,照樣也有心靈。就像:
夕陽的余暉,這樣的場景我曾經擁有
后來我遠走他鄉,主動放棄了
本該擁有的生活。我一個人坐在
慢慢升起的明月下,四周萬賴俱寂
(周瑟瑟:《移山》)
詩在一定環境下高于語言。詩可以獨立的憑著可支配語言的天性,清楚地分出語言和心靈的界限,因為心靈就算包含了語言的成分,可語言不見得就能全部包含心靈的演繹。心靈的進深,不是單憑語言就可以全部顯示出的。語言只是心靈的表層。相反,心靈恰恰能用心靈自己得道的特殊狀態,來表達它還處在尋找中的東西。比如,用一種類似于“以手指月”那種借語傳悟的心靈語象。試看:
坐在異鄉的寒夜
天邊透出亮光
栗山的樹站了起來
(周瑟瑟:《寒夜憶父》)
詩的用處,在于引導語言既像一種有,又像一種無,而不是像語言本身。詩為語言劃定了語言必去的彼岸,語言也為詩劃定了詩必去的異鄉。思想如果不能造成思想本身的變易,那就不是思想了。這就是我說的意識讓自己再產生出意識的道理。用一首詩來舉例:
我會在書房
獨自練一會兒吐火羅語
此事正在改變我
我想今年該著手
排演《彌勒會見記》
(周瑟瑟:《吐火羅語》)
素詞主義——詩義的生產力
(2018年2月13日)
我要說,可能性的世界,不是憑可能性的神力就能定的,它的生存、延綿、終極,恰恰是它的孿生骨肉——不可能性,在它身上的每一秒呼吸,沒一秒屏息。不可能的東西比可能的東西,哪個更可能證明它是可能的呢?只有天知道。
詩編排語言的技藝,可以說是,可能發生的語句就發生在不可能的可能中。詩里凡是有靈魂鑰匙的,就能打開語言的枷鎖。這把鑰匙,必須是流水句群和動賓短語為主的鑰匙,它完全看不到一處控詞力不足、要么過分修飾一種可能性的痕跡。卓越詩人的選詞風格和基本句格的常用方式,向來是用最能代表一種變化的動詞,來高于修辭的輔義。動詞的非線性動感,可以預見感覺中的所有未來的狀態,也能回溯過去發生的狀態。從象形中脫胎而來的運動感覺,在動詞中還保持著運動被圖示化的本質,句子讓感官中的動態,被構造成意識的運動,我的意思是:動詞借記號在構造運動語象所組成的動態詩。具體看詩的表現:
我生于湘北
這些年止步于長沙
今夜云游至衡山
陌生的夜空
似曾相識
(周瑟瑟:《衡山第一夜》)
復雜的修辭只是純凈智慧的敵人,盡管修辭有一種找出可能性的優點。可是,比起顯化的存在本身,修辭帶來的思想可能性就是顯化必能性的一個環節,思想也包含著它所思想的情況的不可能性。可能性不是顯化必能性的全體。同時,我覺得,修辭只是帶著可能性所憑附到的一種執念。詩中某種清晰的去掉了復雜修辭的動賓短句,恰恰說明了在存在原身的地方,做出更多揭蔽的純化。一切解蔽的清晰,總是能夠得到一個可直敞的、凈空的更大境界。一種有自己對方相輔的匿蹤而空的境界。正是有一種簡縮的空,才有了能容納一切的可運行的地方。詩里面清晰的極簡修飾的直觀句子,常常會讓一種少而空的表象,顯示出不可能直感但能接近它本質的一條通道。默讀這段詩來體會:
萬物隱沒在黑暗中
寒冷的星空急速旋轉
我與父親守著樹林
黃泥后山、看不見的
鳥與星星,我們堅持著
(周瑟瑟:《最后的夜晚》)
預先存在于心靈中的生成形式,決定了對象的后來形式。清晰而極簡修飾的語句,是讓靈魂直接過渡到存在者中的一條捷徑。最清晰的心靈,常常可以管轄詩句用語的凈化,語言越凈化,越能窮探到那種減去了修辭摻雜的思想深度。用詩來比較:
站在我的床邊
我問自己
于是我說
我承認
在中午時分
我拿起七弦琴,說——
雖然它們
那天下午
我們聽見她們在唱
沒有用
人們閑聊
天上一片和平
當我看見厄洛斯
(古希臘詩人薩福:《你是黃昏的牧人》)
我采山石與樹木之氣
我采衡山縣與衡東縣之氣
佛道集于一山
我何嘗不想佛道一體
(周瑟瑟:《衡山采氣》)
我覺得,詩的清晰語句就是以象生象的顯現。只有超越了修辭的可能性界限,才可以找到,心靈本我中所產生出來的高于可能性修辭界限的必能性境界。減少修辭的詩句,說明心靈的性格是天然的、凈化的,不需要外來的修辭可能性來增加它的必能性,來阻礙心靈的天性增長。凈化往往就包含在它自己的混雜里。用詩來論證:
詩,少修辭多枯骨
詩,我自己種下的
古樹上的一層青苔
(周瑟瑟:《在衡山寫詩》)
每一個影像都是藝術的原存在
(2018年2月14日)
我看,只有創造出不存在的存在,才能讓藝術向不可知境界靠近一步,藝術是對存在的不存在的存在。有一種不存在性總是向存在性開放的。
枯萎的樹像另一個我
每一張葉片上都有我的眼晴
(周瑟瑟:《世界悄悄愛你》)
佛道并存于一山
可以看到這樣的畫面
清涼的月光下
(周瑟瑟:《此山》)
風吹進它的肚子
身上一刀又一刀交織的魚鱗
像波浪簇擁山體
......
木魚風中開口說話
它說風的自由
正穿肚而過
(周瑟瑟:《木魚》)
動詞為主要成分的句子形式,充滿在詩中,形成境和境的實在鏡像的運動網。實際上是讓一種虛構的語境和一種想象的語境,做出來回的運動。動詞的字面,帶有最大成分的自然原存在的動感性質,它不是可能性的那種修辭,而是造成了心靈默認的某種內在運動的外在影像。動詞為主的詩中那種少修辭的簡化和凈化,恰恰是物所有之有。而且,自然性質的動詞,更高于生活日用性質的動詞。自然性質的動詞是對存在狀態的第一親在,生活日用性質的動詞,和第一自然起始的原在動詞保持著間接的關系。詩性的世界,都是在動詞的黑暗韻律中,發出某種起伏顫動的光。我稱動詞的詩性特征是,有到無的原形變化運動,產生了推動這一運動向超越這一運動的分割、交疊、反射、倒置、起伏、錯落、升降等變形。看詩中顯示的情況:
枯枝劃破寺廟一角的天空
......
我走后
古樹慢慢恢復陽氣
(周瑟瑟:《古樹》)
跟著云霞走
如同你發給我的詩
我正在看時消失了
(周瑟瑟:《云霞飛過傍晚》)
詩是神性的形狀
(2018年2月23日)
我看,詩的空白的境界,就像心靈自生出的禪一樣的空境,有多少心靈的自空在生成,就有多少空超出自己而面向自己的不空。神一樣妙化的空境,是心靈反看心靈自己的原始起點。就像暗紅色的沙丘虛構了整個情形的重現過程,大風從頂端分割著爍亮的沙礫。水,成為一個風景旁邊最流動的部分,在看見它的時候已經離它更加遙遠,渺茫。能隱含其中的死亡,并阻止火焰的光芒。
嚓嚓作響的山
停止了響動
我身即佛
寂靜如磚鏡
(周瑟瑟:《磨鏡臺》)
詩歌語言中不會有實體的永恒存在,只有一種瞬間的東西作為它的實體存在。因為一個語言實體隨便有好多實在,都是有邊空的本性限制的。這是和佛境的取義境界相和諧的。試看:
天地萬物有靈
栗山繼續向長沙方向移動,哪怕移動
一小步,在我看來都是奇跡
更是平常不過的事情
(周瑟瑟:《移山》)
禪境可以獨立于詩境,詩境只能接近一種禪境。禪和詩的兩體和諧交融,不等于就是兩者完全同質。前者是以詩含禪,本質上是詩佛。文學意義上的以禪入詩、以禪喻詩、以禪助詩,都屬于詩理包含禪理的禪理詩。如,陶淵明。后者是以詩修禪,本質上屬于佛詩。也就是用佛智的偈頌、證悟詩的澄明、直覺、忘言,來修育一種心境,來修持佛的本性。可是,詩佛是以詩境為本,保持詩的三境。佛詩是以佛境為本,保持佛的三境。我憑直覺來說,詩佛也許可以在某種語境條件下,適當地融合佛詩,產生第三種統境。試比較詩句:
樹神、幽暗的時間
潮濕的空氣中
突然出現的你
(周瑟瑟:《山中有青苔》)
伸手可觸的樹冠
順著陽光涌到我的床邊
你坐在樹下
用一把小斧子砍樹
樹枝越砍越多
枯樹冒出新芽
今晚你睡在樹身里
(周瑟瑟:《玩樹》)
我說的用詩的形式,來修持禪境的境界,指的是啥子都可以真正說出、啥子都可真正想象出的俗常境界。因為詩的形式自身,不是禪的性態的對象本身,詩和禪兩者的修為之間,是一又是二,在質態上完全是不同的通境。詩,不能夠完整地對應和平行于禪的那邊。詩在語言中得到佛境,而不是用佛來助詩。因為真正的佛境,沒有一個被構造好了的實體顯化出來,只能憑附在另一個實體中以手指月的轉渡。這當中,既不是實體,也不是不是實體。只有暗中的過程是可以求得的實在。我可以說:過程,就是通向類似于佛境的無中的有。過程,就是有空間的不在場,在此的不在此。就像我們要解脫出時間和空間的支配,恰恰就被支配在時間和空間那種內在里面的差別的過程中。看詩句是怎樣表現的:
我在它的光芒里
走來走去
(周瑟瑟:《天上的事情》)
其實栗山是遠古時候的山
現在沒有一座
具體的山叫栗山
這里每一座山丘都是栗山
(周瑟瑟:《我的山》)
敘述哲學——缺席的在場
(2018年2月18日)
我說,敘述是生命肉身的一種音步。敘事的形式是內化的圓形,那些神奇的弧線對稱了世界發生的每一個圖景,它既可能源自流水,也可能引入峰巒,或草甸,枝葉,甚至溝通,比精神所代表的事情更為真實。說出事情的經歷,或許只能提供一些對未來不確切的體驗。可未來并沒有表明它是過去體驗到的某種再現。敘事是天生發生的。
詩的敘事性就是人性中生命演繹的自然性。人的存在形式就是敘述的存在形式,哪怕這個敘述只是在心里默述和默想。人的肉身就像無聲的語符,代表著自然性的表達和敘說。自然的發展韻律會內在地包含在任何一個生命體中。自然的發展韻律內含在生命的語言表現的空間里,就是敘事境界。但詩人的敘事從不按自然時序和因果關系來演繹,詩是按心靈的自由韻律展開未知世界的。詩的敘事可以不要任何講述因果線和講述在場的事態發生性,詩只對心的不可限制做出自足的講述,詩可以虛構所有講述對象的另一個對象。因為我覺得,心靈可以讓心靈自己,反觀出一個有對立面存在的心靈。用一段詩來論證:
樹梢的葉子閃爍銀光
村子外面的道路不知通向何方
一群孩子在暮色中玩耍
其中一個男孩雙腳離地
他從一口廢棄的井里飛上了天
(周瑟瑟:《發光的樹與會飛的小孩》)
“其中一個男孩雙腳離地/他從一口廢棄的井里飛上了天”這種對超現實的現實講述,只符合詩歌的心靈邏輯所需要的那種虛構空間,只符合心靈境界很特殊的超越空間。不符合眼睛看到的事件性和想象的范圍。需要說明的是,這種虛構空間和超越空間,沒有讓詩在敘事中的語言,發生邏輯變形,但讓讀者和寫作者心里的感覺,發生了變形。這就等于是讓詩句,創立了一個新的能在心里直觀到的實在。詩里有超現實的仰望天邊的頓悟,詩才有未來。思維里只有沿襲必是死的,心靈里沒有悟覺必是瞎的。悟的直接性,就顯示成某種特殊意識狀態的超現實性,因為悟,那種沒有任何語言表達出來的范圍,要大大超過語言規則的范圍。比如:
水渠里的野水嘩嘩作響
它們有一顆自由的心
從一塊粗糙的巨石上翻過
被眾多光滑的小石子呑噬
(周瑟瑟:《水渠》)
我從詩句上看,語言沒有表達出來的空白范圍,總是有,化成心里默行的語言代替物或演繹物在旋繞,這些空的延伸,讓復雜的浮飾和虛義的詞體,凈化到自然性一樣的原始境界。我現比較一下復雜的詩句,向極簡詩句方向的進化情景。
復雜的詩句:
寓言的大地上,你巨大的耳朵被寂靜包圍……
沿著閃閃發光的大河你找到了原始的森林
秘密的金子,細小的野花
(周瑟瑟:《犀牛》)
簡單的詩句: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正桃的娘就是
楚辭《九歌》中的女神
(周瑟瑟:《哀音》)
從兩段詩句語言生成的過程演繹來看,語言的最高境界應該是,盡量少顯示一種不可能性的可能性,多顯示一種必能的自足性。帶著歷史腳步的人類語言體,一直是處在和心靈發生錯位的進化中的,它必須也要從原始的雛型狀態,進化到有機的應變狀態,最后又向兩者綜合在一起的復雜-簡略定向進化。
短句的內在世界——無我
(2018年3月14日)
短句出現在一種閱讀態和感知態一起都減少的氣場中,就是一種無我的形式。短句的無我狀態所決定的語形,用不著和其他修辭的圖像事態復合在一起。短句子的詩歌語形,通過默讀產生的心流的感覺,是一種內視表象的聯想區域,它的空間很大。而短句子語形產生的外視表象,只限于外部圖像決定的有限視鏡,它的空間很小。短句的外視表象的視感空間很小的情形,相當于是一種無我的那種無實體的去掉修辭的境界。短句子總是力求克服長句子靠修辭來延長的輔助,因為,靠自我為中心的想和識的修辭,不可能是一種常存、自足、主宰的實在主體。一旦用短句來體現出最大限度的無我的語言時,就會做到:不在乎自我境界的語言的客觀性和可能性的存在。無我的境界,就是物看我,物看物,物不可看我,物不可看物的無和空的那種減縮的短句境界。無我的實存,就是短句減掉修辭配置空間的實存。試看詩句:
臉上留下了瘢痕疙瘩
現在沒有人發現
因為他是黑白的
漂亮的
象征主義詩人
(周瑟瑟:《戴望舒》)
短句子中發生的敘述事件容量,本質是事態里減少了我的輔助活動的修辭這一存在物。短句子代表少量語象對象的的組合,短句只能分解成少量的語義空間,而少量的語義空間,更接近無我境界的空間。短句的獨立表義形式是一種和無我相關的形式。讀減縮修辭句的短句詩,照樣能讀出故事情景縱向廣延出來的可感事態,這正是無我的境界所產生的空而不空的效果。我料定,修辭是一種唯我之境,非修辭是一種非我之境。所以周瑟瑟在詩中做到的有物觀我,到無我觀物的境界的轉換,可以說,就是一種顯我向一種隱我的轉換,也是一種顯修辭向一種隱修辭的轉換。我稱它是直觀美學境界下的一種天然詩或直觀詩。試看:
我要產下成百上千的卵
再去死亡
此刻藍色的天空
云彩涌動
(周瑟瑟:《螢火蟲》)
我想,短句減縮修辭的本質,是面向一個無我的言說境界,它是少說和不可說境界的心靈狀態,它只能在超驗中存在。短句詩的形式就是無我的結構。
2018年3月

作者簡介:
陳亞平,獨立學者,內意識空間哲學的創始人和詩化-哲學文論的代表。著有《內空間意識論》《生成的哲學》《過程文學論》原創學術著作。學術文論見四川大學符號學傳媒學研究所《符號學論壇》《前沿理論與研究》,及《亞平哲學空間》專欄。2015年受邀于美國過程哲學研究中心-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聯合主辦的美國克萊蒙大學“世界過程哲學論壇”。2016年學術研究成果入選《第一屆文化與傳播符號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學術文集。
作者:陳亞平
來源:周瑟瑟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