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藉著古老東方文明元素的中國印
2018-05-10 06:26:59
作者:安琪
讀書記)266
蘊藉著古老東方文明元素的中國印
安琪/文
2003年我剛到北京的時候,應聘的單位租住北大校園內的平房辦公,我也因此在北大校園里住了三個月,當時譚五昌教授還是北大博士生,卻已編著很多詩歌選本,時有詩人朋友到學校找他他便做東請客,偶爾也邀我一起聚聚,我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場合認識胡建文的,那時他還是學生,白凈瘦小,點個頭,互報姓名,以后我奔波于生活,與胡建文再無見面。微信時代許多老朋友紛紛恢復聯系,胡建文也是其中之一,此時他已供職吉首大學,時常見到他主持學術沙龍的消息,今年他出版了詩集《天空高遠 生命蒼茫》,譚五昌教授給了我一本,使我有機會拜讀胡建文的大作。
本書分五輯,每一首詩后不落時間,這給研究者設置了一些障礙,有了時間可能更便于分析作者的寫作軌跡、寫作變化,詩歌這種文體不是進化論文體,對個人也是如此,所以并不是越寫就能越好,有的人反而是越寫越差,我的判斷,胡建文當屬前者,越寫越好的那種。因為在本書第四輯依稀辨析出這是胡建文的早期詩作,本輯題為“我想珍惜的美好”,以愛情詩為主,有一個抒情對象“你”,詩作不長,每首基本表達的是一種情感,或者思念,或者祝福,語言也明白直接,這部分詩更像練筆階段的作品,一個人詩歌起步階段有情感沒技巧的作品,不知對不對?
本書重中之重還在第二輯,“唉,故鄉”,每一首都有可圈可點之處。通過本書后面的幾篇評論文字,我了解到作者是個農家孩子,考上大學改變了命運,但底質依然不改鄉村之子純樸的本色。確實中國作家有鄉村生活經歷是一筆用之不竭的財富,大地在城市長的是鋼筋水泥建筑,長的是水泥路,都是硬梆梆毫無詩意,在鄉村則長稻子麥子和果蔬,長炊煙,長田園風光,這些“詩經時代”至今永恒的母題天然具有詩意,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作家茁壯成長。我們先讀本輯第一首《父親》,砍柴、背打谷機、扛木頭、挑糞,每一件散發著體味的活計都足以表達父親不屈的性格,最精彩的還在這個細節,“打棺材的時候/硬要躺進去試試,看舒服不舒服”,這是城里人決不會有的,首先城里人沒有事先打棺材放家里的習慣,因此這個細節有極限體驗的意味,是編也編不出的個性化的事實,父親“不怕死”的形象就這樣鮮活地立在紙頁上。給母親的詩在本輯中占有多于父親的分量,最打動我的是《媽媽,我想給您寫一首詩》,這首詩用四段16行傳遞了一個悖論主題:寫給母親的詩是世界上最難寫的詩。然后作者自我解釋為何難?最后得出結論:不寫了,就給媽媽打個電話吧。就這樣欲擒故縱、進一步退兩步、一番糾結纏繞后,突然筆鋒一轉,以這樣兩句作結:“聽到電話里傳來的笑聲,我就曉得/兒子一句貼心的話,當得寫一百首詩……”本詩瞬間亮了,在連起來肯定比長城還長的寫給母親的詩中從此亮起了胡建文這一首。這掩藏著作者狡猾的小心思的寫給母親的詩,這不寫而寫的詩比直接寫還厲害,歸根結底作者還是要給母親寫一首詩,他不會滿足于只給母親打電話,本質上作者也是一個迷信文字的人,他相信文字的力量將大于語言的力量,他必須把母親留在文字里而不是聲音里,電話一放,母親和他都不存在,只有在文字里,母親才是真實的,他對母親的愛,才是真實的。被母愛推動也被自己對母親的愛推動,胡建文貌似白描實則暗藏機巧地寫出了一首自我更新于眾多母親詩的母親詩。
胡建文的敏感、多思、多情在故鄉這一輯表現得特別突出,他說,“這么多年/我的一只腳/踏進了城市/另一只腳/依然沒有/拔出父親的稻田”,誠哉斯言,類比聯想,他的一只手嵌入了城市,另一只手,依然沒有拔出父親的稻田,這讓他隨時隨地都能撫觸到鄉村的體溫,更讓他有一種使命:把鄉村辛酸、鄉村淚水、鄉村死亡,搬進城市,用一個個人物、一件件事。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鄉村,胡建文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近于本體論意義的認同,認同中又飽含著無限的溫暖,他的鄉村詩寫銘刻下了他“身體向度的性情傾向、感知方式和思維習慣”(布迪厄),從而深深地烙下了蘊藉著古老東方文明元素的中國印,讓人感動。
2018-5-4
《天空高遠 生命蒼茫》,胡建文,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