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同彬:關于胡弦詩歌的四個關鍵詞
1.風景
甘南詩人阿信反復閱讀胡弦的詩歌《過洮水》,巨大的疑問在他的內心不可遏制地瘋狂生長:一個匆匆過客對風景、地理的重新命名竟然實現了這么可怕的“精確極性”,讓他,一個在洮水邊、在甘南生活了幾十年的詩人報以激賞,這種錯位是如何實現的呢?那些被詞語喚醒的風景中為什么飽含著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和動人心魄的鄉愁?
柄谷行人說:“只有在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沒用關心的‘內在的人’那里,風景才能得以發現。風景乃是被無視‘外部’的人發現的?!弊哌^河流、山川、名勝古跡的胡弦,凝視“戲臺”“講古的人”“煙縷”“祖母發黃的照片”的胡弦,已經將視覺意義上的“看”轉變為感知活動、思想活動的“看”,此時,詩之“思”便發生了。于是,風景被“顛倒”,作為一種認識論的裝置,詩人給予了風景新的起源,而原有的起源被掩蓋起來:“代替舊有的傳統名勝,新的現代名勝得以形成?!保ū刃腥耍?br />
“中國的風景思想早于歐洲一千年,并且位于中國文人文化之核心而毫無間斷地發展?!狈▏鴮W者朱利安這一判斷無疑是準確的,而詩人胡弦無疑是中國傳統風景思想經過現代轉化之后的最卓越的繼承者之一,他為當代詩歌風景學、地理學視野留下很多典范之作。多少自然景觀、文化遺跡乃至被忽略、遺忘的瑣碎物象,都被胡弦的風景的內在化、風景的現象學注入不盡的機趣和哲思,我們借此得以窺視朱利安意義上的理想“風景”:“它可以把我們吸入其中關聯呼應的無盡游戲里,用它各式各樣的張力激起我們的生命活力;它也可以用其中獨特化的事物來喚醒我們對自己存在著的感覺。因它的遠,它讓我們做夢,使我們變得‘愛遐思’。其中,‘視覺的’變成了‘感性的’,事物的物質性變得縹緲不定,彌漫著一種無窮無盡的‘之外’。‘可感的’與‘精神性’之間的斷裂終于在其中消解了。因為那兒不再是世界的一個‘角落’,而是頓然全面性地出現那些形成世界的事物,因而揭示了組成世界的成分。從此,該處(celieu)悄悄地成為一種聯系(un lien),我與它建立了一份默契而無法離開它。”
2.反鄉愁
從胡弦詩歌的視覺風景提供的啟示來看,他應該是一位典型的“鄉愁”詩人,但是,我們在他的詩歌中看不到鄉愁。比如,《講古的人》講的不是“鄉愁”,是“亙古愁”,是逾越了鄉土和時間的“困境”和“疼痛”;《高速路邊》飽含的機警的諷喻,揭示的是“人”的困境,復雜的情感意緒不是鄉愁,而是“反鄉愁”。
詩人朱朱認為:“對于中國人而言,鄉愁是一種極其強大的內部存在,倫理學的法令,宿命的宇宙觀,并且,也構成了文學傳統中最重要的主題之一;鄉愁或與本土的創傷體驗結合在一起,或與傾聽者的缺席及知音傳統的感懷結合在一起,或通過對古老的東方哲學文本的沉浸來移近彼岸的距離,然而,這種內嵌于詩歌史的抒情模板,如今已日漸演變為一條廉價的國內生產線,那些產品充滿前現代的呻吟和失守于農耕社會的哀嚎,在事實上淪為了無力處理此時此地的經驗的證據,……我們應該通過滲透性的方式重新回來,而不是躲在一撮灰燼里相互取暖?!庇谑牵岢隽恕胺脆l愁”,“‘反鄉愁’也是鄉愁的一種”,只不過是傾向于對“鄉愁”進行反思,“并不貪圖重建被稱為家園的神話式的地點;它‘熱衷于距離,而不是所指物本身’”。
在一次學術會議上,胡弦曾經呼應了朱朱“流動的鄉愁”“反鄉愁”的觀念,提出了“面向未來的鄉愁”,他將自己及其詩歌實踐放置在一個“過去”和“未來”之間的某種高處:“一個由過去和未來兩股力量創作和限定了的巨大的、不停變動的時—空;他會在時空中找到一個足以讓他離開過去和未來而上升到‘裁判’位置的處所,在那里他將以不偏不倚的眼光來評判這兩股彼此交戰的力量。”因此,胡弦得以像阿倫特描述的卡夫卡那樣,“以其具體存在的全部現實性活在過去與未來的時間裂隙中”,“它完全是一個精神場域,或者不如說是思想開辟的道路,是思考在有死者的時空內踩踏出的非時間小徑,從中,思想序列、記憶和想象的序列把它們所碰觸的東西從歷史時間和生物時間的損毀中拯救出來”。
河谷伸展。小學校的旗子
噼啪作響。
有座小寺,聽說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樹樁孤獨,
石頭里,住著一直無法返鄉的人。
轉經筒轉動,西部多么安靜。仿佛
能聽見地球軸心的吱嘎聲。
——《春風斬》
3.反抗
胡弦是一個強勁有力的詩人,這種力量來自于先天的“反抗”性,他始終處于一種精神的“流亡”狀態,不斷生成種種來源復雜的“反抗”意愿和批判意志,經常構成胡弦詩歌某種不可或缺的動力,同時使得他的詩歌始終保持著充滿張力的“現實性”和“當代性”。
耿占春在分析《講古的人》時發現:“胡弦待人有著玉一般的暖意,但他對于暴力歷史及其隱秘話語資源的批判卻如此犀利。”霍俊明則把胡弦比喻為“一根帶鋸齒的草”,“在測量著風力和風俗,也在驗證和刺痛著踩踏其上的腳掌?!钡拇_,胡弦專注于在“虛靜”中操練精神的“隱身術”,看起來面目和善、與物無傷的他,事實上是“異類”,是“現實”吃剩下的“兩只羊角”,無用而堅硬,一旦在詩歌中開啟個人靈魂的語言,他的詩歌就會迅速釋放出充滿張力、對峙性和挑釁性的“內在的暴力”,制造出巨大的心理回響:“群鳥鳴囀,天下太平。/最怕的是整座山林突然陷入寂靜,/仿佛所有鳥兒在一瞬間/察覺到了危險”(《異類》);“老虎已經闖進你心里,特別是你突然發現:/一座可愛的樹林,/竟然愿意承擔所有的恐懼”(《遇虎記》);“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間是倒影/和石頭的碎裂聲。那些/手持利刃者,在斷手、缺腿、/無頭的佛前下跪的人,/都曾是走投無路的人”(《龍門石窟》);“我愛這一再崩潰的山河,愛危崖/如愛亂世。/巖層傾斜,我愛這/猶被盛怒掌控的隊列”(《平武讀山記》)……
主體的犬儒和語言的禁欲是胡弦不能忍受的,他無時無刻不在警醒自己,一定要為詩歌注入“驚雷”,注入史蒂文斯所說的“向那必定成為我們生活的主宰的人提議的陽剛性”。
4.完整性
“風景”帶來思想,“反鄉愁”帶來冷峻的當代性,“反抗”帶來可貴的“陽剛性”,這一切給胡弦帶來希尼所說的“一流詩歌”的面相:“它的音度偏低,它在毫不裝腔作勢的情況下著手履行其職責,它行進的信心賦予它一種表演不充分的自我克制?!被艨∶饕舱J為:“胡弦是一個慢跑者和‘低音區’的詩人,聲調不高卻具有持續穿透的陣痛感與精神膂力。”
在風的國度,戈壁的國度,命運的榔頭是盲目的,這些石頭
不祈禱,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許多年了,我仍是這樣的一個過客:
比起完整的東西,我更相信碎片。懷揣
一顆反復出發的心,我敲過所有事物的門。
——《嘉峪關外》
盡管胡弦更加相信碎片,相信碎片的力量,但當他的詩歌把所有的碎片整合成獨特的、彼此交織呼應的、含義富麗的形體時,世界的隱秘區域都發出了震顫的絕對化的力量,詩人胡弦的“完整性”也開始逐漸浮現。閱讀胡弦的詩給人最大的愉悅是感受詩人的受難性話語,目睹詩人如何痛苦思考自己的進程:生活的進程、詩的進程,然后我們清晰地看到克羅齊在1933年的牛津演講中所說的“完整的人”:“如果……詩歌是直覺和表達,聲音和意象的聯合,那動用聲音和意象的形式的物質是什么?是那完整的人,那思考和決意的、愛的、恨的人,那強壯而軟弱、高尚而可悲、善良而邪惡的人,處于生的狂喜和痛苦中的人;并且與那人一起,與他融合為一,它是永久的進化之勞作中的全部自然……詩歌是冥想的勝利……詩的天才選擇一條窄道,在其中激情是平和的,而平和是激情的。”
(選自《詩收獲·2018年春之卷》,李少君、雷平陽主編)

胡弦,現居南京。出版詩集《沙漏》《空樓梯》、散文集《菜蔬小語》《永遠無法返鄉的人》等。

何同彬,青年評論家。文學博士,南京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出版有評論集《浮游的守夜人》《重建青年性》。
作者:何同彬
來源:中國詩歌網
責任編輯: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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